人善被人欺
赵辛民冷笑一声,这蠢人不过如此,转身要走,不料李善德突然捏紧拳头,大声道:“人与符牒,本使全都要!”
这次轮到赵辛民愕然,怎么,这大使要撕破脸皮了?却见李善德涨红了面皮,瞪圆眼睛:“实话跟你说吧!荔枝这差事,是万难办成的,回长安也是个死。要么你让我最后这几个月过得痛快些,咱们相安无事;要么……”他一指赵书记那沾了血点子的袍角,“我多少也能溅节帅身上一点污秽。”
这话说得简直比山贼匪类还赤裸凶狠。赵辛民被他一瞬间爆发出的气势惊得说不出话来。李善德喝道:“若不开符牒也罢,请节帅出来给我个痛快。长安那边,自有说法!”说完径直要往府里闯。
赵辛民吓了一跳,连忙搀住他胳膊,把他拽回来:“大使何至于此,区区几张符牒而已,且等我去回来。”说完提着袍角,匆匆进了府中。
李善德站在原地等候,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有一股畅快通达之气自丹田而起,流经全身,贯通任督,直冲囟顶。原来做个恶官悍吏,效果竟堪比修道,简直可以当场飞升。
韩洄早教导过他,使职不在官序之内,恃之足以横行霸道。李善德因为性格老实,一直放不开手脚,到了此时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和光同尘,雨露均沾
韩洄恨铁不成钢:“你把新鲜荔枝运来京城,可知道除何履光之外,还会得罪多少人?那些衙署与何节帅一般心思,你做成了这件事,在圣人眼里,就是他们办事不得力。你那转运法是打他们的脸,人家又怎么会配合你做证呢?”
李善德颓然坐在台阶上,他满脑子都是转运的事,哪里有余力去想这些道道。韩洄摇头道:“你若在呈上转运法之时,附上一份谢表,说明此事有岭南五府经略使着力推动,度支司同人大力支持,太府寺、司农寺、尚食局助力良多,你猜鱼朝恩还敢不敢抢你的功?良元兄啊,做官之道,其实就三句话:和光同尘,雨露均沾,花花轿子众人抬。一个人吃独食,是吃不长久的。”
他从胡床上站起来,对这个转运法不置一词,只是淡淡问道:“你是敕命的荔枝使,既然想出了法子,自己去做便是,何必说与我知?”
李善德刚要回答,脑子里突然闪过韩洄下午教诲的为官之道:“和光同尘,雨露均沾,花花轿子众人抬。”霎时福至心灵,悟性大亮,连忙躬身答道:“下官德薄力微,何敢厚颜承此重任。愿献与卫国公,乐见族亲和睦,足慰圣心。”
这一刻,古来谄媚之臣浮现在李善德背后,齐齐鼓掌。
李善德知道,随着转运之法的落实,新鲜荔枝这个大盘子是保不住的。与其被鱼朝恩贪去功劳,还不如直接献给最关键的人物,还能为自己多争取些利益。那个“冯元一”让他来招福寺的用意,想必即在于此。
杨国忠听惯了高端的阿谀奉承,李善德这一段听在耳朵里,笨拙生硬,反倒显出一片赤忱。尤其是“族亲和睦”四字,让杨国忠颇为意外。
他与贵妃的亲情,紧紧联系着圣眷,这是右相最核心的利益,一丝一毫都不能疏忽。新鲜荔枝如果真可以博贵妃一笑,最好是经他之手送去。李善德那一句话,可谓是正搔到痒处。
流程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规矩
杨国忠便开口道:“贵妃六月一日诞辰将至,鱼副使有太多物事要采买,就不给他添负担了。这件事,你有信心办下来吗?”
“只要转运之法能十足贯彻,下官必能在六月一日之前,将荔枝送到您手里。”李善德大声道。他必须努力证明,自己有无可替代的价值,才不会在这个大盘里被挤出局。
李善德接了牌子,又讨问手书,以方便给相关衙署行去文牒。杨国忠一怔,不由得哈哈大笑:“你拿了我的牌子,还要按照流程发牒,岂不坏了本相的名声?——流程那种东西,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规矩。”
其实,杨国忠不给手书,还有一层深意。倘若李善德把事情办砸了,他只消收回银牌,两者之间便没任何关系,没有任何文书留迹,切割得清清楚楚。
权与钱
住持亲见杨国忠赐了自己银牌,自然要略加示好。两百贯对百姓来说,是一世积蓄,对招福寺来说,只是做一次人情的成本罢了。
这一夜,李善德抱着银牌,一直没睡着。他终于体会到,权势的力量竟是这等巨大。
李善德突然觉得很荒谬,他依足了规则,却处处碰壁;而有这么一块不在任何官牍里的牌子,却畅行无阻。
赵辛民吩咐手下马上去办,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大一小两串珍珠额链。珠子圆润剔透,每个都有拇指大小,说是“给尊夫人与令爱选的”。李善德知道自己不收下,反而容易得罪人,便揣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