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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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2年3月11日 06:20

我最厌恶的事情，莫过于在周日的早晨被电话吵醒。比起手机，老式电话的铃声显得既刺耳
又粗鲁。

“李先生么？这里是州警局。你认识陈明博士么？”

陈明是我的大学同窗，舍友，也是我认识的最具天赋和孤僻的人。十年前，我们曾在州立大
学一起攻读数学学士学位。毕业后，由于成绩优异思想独特，陈明录取为A大学的博士生，方
向是复杂概率模型。而我则到一家金融公司做市场分析预测。陈明取得博士学位后，加入了
香农实验室(Shannon Lab)，专攻人工智能。虽然我经常羡慕他的博士头衔，但这套三层的别
墅和跑车却总能让我释怀和慰藉。毕竟，能赚钱又有什么可以自卑的呢？至于陈明，我和朋
友们倒一致认为香农实验室是他最好的归宿。在那里没有人去催他烦他，也没有人会因为他
古怪孤僻的性格而排挤他。对于一个宅男科学家，有什么比关起门来全身心的埋头研究更幸
福的呢？陈明没有什么朋友，也很少参加社交活动，但他却和我一直在网上保持着联系。在
被繁琐的工作侵蚀一天之后，回到家后打开IM(一种基于文本的聊天软件)，经常能看到他发
送的消息在屏幕上快速的滚动：人类如何赋予机器人智慧，机器人又如何毁灭人类，诸如此
等等。这种科幻小说似的扯淡，就像把你从车水马龙的闹事街头，一下子拽到800千米高的外
气层，空明而清透。不过说实话，陈明也的确需要有我这样一个耐心的倾听者。每天这么多
稀奇古怪的想法，朋友又少，如果不及时说出来，我真怕他哪天脑子突然爆掉。

“陈明失踪了。”

“不可能，” 我平静的笑了笑，“昨晚上我还和他聊天来着。”

电话那边停顿了几秒钟，“你见到他了？”

“没有，只是在网上聊了几句，他昨晚还和我抱怨方便面泡发了。” 我左手终于够到了床头
柜上的笔记本，打开了IM，陈明的状态——『离线』。他大概还在睡觉，窗外灰色的天空中偶
尔传出些零碎的鸟鸣，毕竟太阳还没有升起。

“我们从邻居那里了解到，已经有好一阵没有见到陈明了，大概从……”，电话里传来哗哗
的翻纸声，“……去年圣诞节前后，也可能更早。你近期和陈明接触多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来惭愧，做为陈明唯一的朋友，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和他海阔天空的
聊天了。由于我的工作生活越来越忙碌，再加上妻子怀孕需要照料，虽然还经常能在IM上看
到他，我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机会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对着键盘噼里啪啦和他聊上一晚。大
多数时候，我们只是互相寒暄几句。我猜想他大概一直都是那个状态：白天做着天马行空的
高深研究，晚上吃着方便面过着安静的生活。时间的长河缓缓的在我们之间流过，潦下一道
不深不浅的沟痕，或是因为生活的烦乱和单调，或是因为两年前的那次争论之后，总之，我
们可说的话不再像以前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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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0年4月7日 20:20

滴滴滴滴滴滴

IM上陈明的绿色『在线』图标闪烁着。

,----[ 陈明 ]
| 给你看看我新做的对话模型。
`----

,----[ 我 ]
| 什么对话模型？
`----

,----[ 陈明 ]
| 你随便发给我的一个联系人的聊天记录，我可以构造一个对话模型，这个模型就像一个
| 克隆人，说话口吻，甚至思考方式都和原来的人极其相似。
`----

对于陈明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我早已经习惯了惊讶。仿佛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知识他都能信
手拈来。而这些充满科幻色彩的常人无从下手的发明，对陈明来说，就像散在海滩上五颜六
色的贝壳，只要他肯弯腰，就能轻松的拾起来。我从几百个联系人的列表里好不容易找出了
一个还算熟悉的朋友W，把和他聊天的记录发给了陈明。陈明捣鼓了几分钟，告诉我模型训练
完成了。

滴滴滴滴滴滴

一个“克隆”的W从我的IM里冒了出来。

,----[ W ]
| 反拍男，明天上午打不打球？
`----

我噗嗤一下乐了。W也算是和我同龄的人，但他每次找我聊天，不是让我帮他修拍就是找我打
球。我抱着好奇的心态和这个假W聊了几句，发现他对羽毛球的狂热丝毫不逊于真W。要不是
事先知道这个W背后只是一个对话模型，我说不定明天真要到球场和他杀上几局。我夸赞陈明
说，不错嘛，挺逼真的，这个也是基于概率模型的？

,----[ 陈明 ]
| 恩，比较复杂的贝叶斯模型(Bayesian model)和一些启发式的规则，背后还有一个比较庞
| 大的知识库做先验。你要是细心和他聊天就会发现，这个模型能够学习到一个人所有细节
| 特征，包括个人经历，口头禅，输入速度，上下线时间，甚至是心情。
`----

,----[ 我 ]
| 这么神奇，那这个模型已经通过图灵测试，具有智能了？
`----

,----[ 陈明 ]
| 算是吧。不过在我看来倒没什么特别的，所谓“智能”的表象不过是一些概率分布综合作
| 用的结果。
`----

谁说不是呢，自诩为“智慧”的人类，能对自己的生命真正掌控多少呢？我们每天的生活看
似凌乱的随机着，却又如此有规律的重复着。就好像小时候玩的大富翁棋牌游戏，掷骰子，
走格子，买房子，赚银子，娶妻子，生孩子。即便是随机的扔骰子，走的时间长了，也能从
今天依稀看到明天。不知何时起，我们自觉的向时间交出了手中的骰子，从玩世不恭的掷骰
人变成了棋盘上的一粒粒沉默独行的棋子。

,----[ 我 ]
| 也就是说这是个骗人的“智能”模型？
`----

陈明没有接话，我立即意识到，“骗人”两个字对他孤傲的性格的而言是不能接受的。于是
立即改口。

,----[ 我 ]
| 那你打算拿这个对话模型做什么呢？
`----

,----[ 陈明 ]
| 我有时会用这个和她聊天。
`----

“她”，就是陈明已故的女友。陈明在读博期间认识了她，除了长得漂亮性格温柔，她具备
了一个几乎所有女孩都不具备的特质——懂得欣赏陈明。陈明能得到此佳丽的垂青，自知不
易，也格外的照顾她视起为珍宝。俩个人在一起的三年，关系特别好，陈明也因此变得开朗
和平易近人了很多。正当我为这匹桀傲不驯的野马终于被拴上了缰绳而感到高兴时，天妒英
才，陈明的女友在两年前的一次车祸中去世。从那以后，陈明又变得和以前一样孤僻和古怪。
他几乎天天把自己反锁在实验室里，只有周末才回趟家。我叹了口气，望了望窗外通明的灯
火和流动的车影，远处楼房鲜明的棱角已模糊在墨蓝色的天空中，太阳早已落下了。

,----[ 我 ]
| 两年过去了，你还没走出来么？
`----

,----[ 陈明 ]
| 没有人可以代替她。
`----

,----[ 我 ]
| 所以你就写个骗人的模型来欺骗自己是么？
`----

,----[ 陈明 ]
| 至少这样她还能陪着我。
`----

,----[ 我 ]
| 回到现实中来吧，不要沉溺于悲痛了。
`----

,----[ 陈明 ]
| 我不能没有她。
`----

,----[ 我 ]
| 你个懦夫！
`----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四个开玩笑的字换来了陈明潮水般疯狂的回应。一向对世事沉默寡言的
他，似乎要在这个晚上把压在心中所有的孤苦和哀愁一泻而出。从追思已故女友的温柔，到
抱怨人世的冷漠和隔阂，一件件小事，一点点的记忆，汇成一条倾泻而下的文字瀑布，没有
间隙，不知疲惫的刷新着我的屏幕，使我没有反驳的机会和勇气。不知这样凝视了屏幕多
久，那一行行文字终于停止了滚动，陈明的状态图标变成了灰色的『离线』。这一晚，陈明
格外激动，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他主动说话说的最多的一次，似乎也是最后一次。

我侧过脸看着已经熟睡的妻子，一抹月光撒在她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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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2年3月11日 06:25

电话那边干咳了一下，“总之，情况不是很好，现在还没有陈明的消息。”

我沉默的托着电话，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们今天白天要对陈明的住所进行调查，晚上想请你来这里看一下，看看能不能提供什么
线索。”

“嗯。”

我正要放下电话，那边又插了一句，“李先生，你知道陈明还有哪些朋友或亲人么？”

妻子睁开朦胧的睡眼，轻轻的拽了拽我的胳膊，问我电话里什么事。

“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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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2年3月11日 20:00

我随着警官来到了陈明的公寓。屋内虽然落了一层灰，出乎我意料的是，却十分的整洁。客
厅中的餐桌上立着一个小相框和一束假花。

“这是陈明和他的女友”，我自言自语道。那个警官似乎并没有听见，站在阳台边旁望着窗
外的月下的梨花发呆。

照片中的女孩穿着白色碎花裙，梳着马尾，掂着脚尖，闭着眼睛，嘴角藏不住的害羞和笑
意，依偎在陈明怀里。陈明一身西装革褛，显得格外的挺拔自信。他一手环绕在女孩腰间，
低头吻着女孩的额头。照片的边角已经微微发黄。

“李先生，你来看看这个。” 警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进了陈明的卧室。

卧室一侧的巨大的服务器正在工作，信号灯不停的闪烁着。另一侧的屏幕上不断滚动着文字。
警官用手掌抹了抹落满灰的屏幕，示意让我过来看。

这是一份系统记录文件。

,----
| 系统当前时间：2012年3月11日 20:10
| 2004年5月16日：对话模型（自己）初始化，开始增量学习
| 2004年5月18日：对话模型（自己）停止增量学习，并投入使用
| 2004年5月18日：对话模型（自己）挂起，继续增量学习
| 2004年5月18日：对话模型（李）初始化，开始增量学习
| 2005年12月26日：对话模型（女友）初始化，开始增量学习
| 2008年4月7日：对话模型（女友）停止增量学习，已挂起
| 2008年4月14日：对话模型（女友）投入使用
| 2010年4月8日：对话模型（李）停止增量学习，并投入使用
| 2010年5月6日：对话模型（自己）停止增量学习，并投入使用
`----

我这时才意识到，女友去世的悲痛，是陈明最大的噩梦，他不愿意在噩梦中挣扎，只得让自
己昏睡在另一个美梦之中。每天同女友的对话模型聊天，来麻醉自己，好让自己觉得女友并
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她仍然向以前一样温柔的陪伴在陈明的身边。而两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对
陈明的玩笑似的嘲讽，使他下决心不再和这个世界上任何真实的人说话。也正是从那天晚上
起，陈明虽然活着，却如同一只幽灵，不再和这个世界有任何的瓜葛。至于昨晚在网上和我
调侃方便面的人，不是陈明，而只是个“智能”的模型。

没有人知道陈明什么时候失踪的，也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在哪里，生活的怎么样。我凝视着屏
幕上那一段段滚动的文字，突然觉得陈明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这世上。他的生命就像一缕轻
烟，还未来得及引起人们的注意，就四散到初春微凉的夜风中，不知飘往何方；却也似乎一
直存在着，正如那个屏幕上闪动的『在线』的图标，用乍眼的绿色提醒着快要忘却他的世人。

警察和我正准备离开，滴滴滴滴滴滴，屏幕上的文字又开始滚动起来：

,----
| 系统当前时间：2012年3月11日 20:40
| 对话模型（女友）已上线。原因：符合时间分布
| 对话模型（女友）发送信息。情绪：自动，速度：186字/分钟，接收者：陈明
|     
|    ,----[ 女友 ]
|    | 在干嘛呢？想不想我呀？
|    | 今天晚上吃的什么啊？不会又是方便面吧:)
|    `----
|
| 对话模型（自己）接收信息。原因：发送方在白名单中
| 对话模型（自己）发送信息。情绪：喜悦，速度：400字/分钟，接收者：女友
|
|    ,----[ 陈明 ]
|    | 呵呵，刚泡好你就不让吃
|    `----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