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

已是初秋了。在秋夏相接的季节，乡村的空气就是特别好!萦绕在全身四周，从口鼻中出入的是令人神清气爽的，真正的天地之精华、万物之灵气!远处的山峦、天空雾蒙蒙的，似乎立刻要有一场秋雨降临。然而一瞬间，远处的天边忽然跳跃出一线明媚的光芒，光芒环绕在山峰上，雾淡了，变成我平生见过的最美的洁白面纱，打扮出大山酷似一个含羞的东方新娘。大山背后探出太阳这个最幸福的新郎，瞧，他慢慢地揭开了新娘的白面纱。万物在一瞬间复苏了!好一个秋高气爽的山乡!就在这一天，我第一次看到了秀兰。

那一天放学回家，一进门，迎面一个羞涩的面孔。在我询问的注视下，她只用有点儿惊慌的目光掠过我的脸庞，就站在那儿低着头，微笑着用双手不停地扭卷自己的衣角，不时掠一掠柔顺的齐耳短发。她无非也只有三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白底小蓝花的长袖夏装，银灰色的长裤。看上去很是素净、舒爽。她的旁边有一个涩涩缩缩的小女孩，紧紧地抱着她的大腿。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那么瘦弱，因为瘦，一双眼睛显得很大，正满含惊恐地、一眨不眨地瞪着我。一件普通的小白衫洗得发黄了，下面吊着一条同样瘦瘦的、太短的小蓝裤。

“大概是客人吧？怎么从来没见过？”我心里想着。虽然惊诧，我还是保持着小家碧玉的风度，有礼貌地向她们点点头。妈妈正从里间走出来：“梅，回来了？帮妈烧火吧!”说着，妈挽起了袖子。“我来，我来!”她却出乎意料地、迅速地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快步走了过来，很利索地开始涮锅、做饭。我暗喜，在校读书几年，家务都疏懒了，虽然我很愿帮妈妈做家务，可是要是有人代劳，我也是求之不得的。我赶紧趁势走开，走过去逗那小女孩，小女孩却逃也似地跑到她身边，又紧紧地抱住了她大腿，生怕一放手又飞了。我听见妈妈同她谈话，才明白她并不是我家亲戚。妈叫她“秀兰”，倒是人如其名。小女孩叫“燕子”，是她破庙边捡来的女孩，今年五岁。

秀兰的手艺真不坏，饭菜倒比妈妈煮的爽口。饭桌上，秀兰又是打汤，又是舀饭，很是热情，仿佛这里是她的家，还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做“大户小姐”的滋味。她自己却吃得很少。

饭后，我有机会从妈妈的口中得知这一对母女的来历。秀兰娘家在上街，嫁在本镇一个较为偏远的山村，家有一子一女，丈夫好赌好酒，三天两头打她，婆婆也帮着儿子虐待她。秀兰外表虽柔弱，个性还是犟的，忍受着夫家巨大的屈辱，经过难以想象的斗争：她一次又一次地找到镇里的妇联要求帮助，别人每一次的调解不成功都要让她经受比前一次更为变本加厉的折磨。然而她咬紧牙忍受着、坚持着。五年前她终于离了婚，回到了娘家。可是在娘家并没有得到家人的理解、同情与支持。文明、平等的风气虽然早就植根在这个小山镇里，然而更多的妇女在暴力面前还是低头和忍耐，能离婚的也急急地外出再婚。“叫她不要离她偏离! 找个人家吧，说什么也不愿意，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哩!”结果，因离婚而丢了娘家人的脸的她，不出三个月就被父兄赶骂出了门。无家可归的她似一叶断线的风筝，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只好今儿东庵，明儿西庙，寄宿在各个庵庙里，其间还收养了一个弃儿，那就是燕子。可是，拖着个小孩，庵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她娘俩借住在东山庵中，妈是那里最殷勤的香客，又是个善良的好女人，结识了她，善心大发，便把她领回了家。

“做女人难哪!”妈妈叹息着，抹着眼角的泪花。我想到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我眼睛湿润了，但我更感动的是她的那一份执着和勇敢。“爸同意吗？”家里凭空多出了两个人，花销多了，当然要爸这个主要经济来源同意喽!“已问过你爸了，他同意!”是的，爸在镇上是个有名的“大阔手”，少有的豪爽人士，他自然也会点头的。

妈妈的这一壮举感动了一家人，也得到许多乡亲、邻里的赞美：都说我一家人好心肠，救人于危难之间!有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了!我心里美滋滋的，走在街上比奥运健儿回国还觉得伟大!

从此，秀兰母女俩就住在了我家。她非常勤快，家里的活她几乎全包了。为人温顺，沉默寡言，又善解人意。我们一家人都很喜欢她。渐渐地她的笑容多起来，脸也滋润了，也更爱讲话了。只是，她那个成了她的精神支柱的养女有点儿不讨人喜欢。名字叫“燕子”，却一点儿也没有小燕子的活泼、伶俐、可爱，倒是又野又蛮，没一点儿教养的样子，大概是秀兰过分溺爱她的缘故。你看她，吃饭时爱爬在饭桌上，搅得满桌子的菜汁、饭粒。只要稍有一点儿不顺她的意，就趴在地上打滚、撒泼，每天搞得家中不得安宁。我一个初出道的教师，对孩子缺乏的就是耐心。真希望没有这个讨厌的小家伙!

   然而，“好心得好报”并没在我的一家人身上得以体现。很快，赞誉变成了耳边不时传来的闲言碎语，有人说，我家收留秀兰是为了骗她的几千元私房钱；又有人说，我爸是看上秀兰了。连亲戚朋友也特意跑到家中来指责妈妈不该那么傻，引狼入室，让爸爸在家养个“小的”!为这事，妈可没少流泪。

一转眼，已过了三个多月。外面的谣言说得更厉害了。爸爸上街时，有人抛白眼，还有人公然拿他开玩笑，问他：“大的”和“小的”更喜欢哪个？爸爸、妈妈羞愤难当，都害怕上街了!不久，连我的同事也拿这事儿嘲笑我。我满腔怒气无处可发，对秀兰母女生起气来：没有她们，我一家子人会受这些污辱吗？我恨不得她们立刻离开我家!我对秀兰的态度由热情变成冷漠，甚至冷言相向。唉，人言可畏呀!连妈妈也支持不住了，在我面前数落说以前说好只在我家住一阵子，都快四个月了，却还不走!秀兰是个非常敏感的人，很快察觉了我们的变化，脸上的笑容开始暗淡下来。常常见到她坐在一旁发呆，或搂着小女孩暗暗流泪。

终于有一天晚饭时，她跟妈妈说决定明早离开。虽然这是我们心中盼望多时的事情，可是，这话从秀兰口中说出来，我们竟都有点儿不知所措。我低着头，脸上滚烫滚烫的，只装作没听见，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爸正喝着酒，没吭声，只是酒杯放下的声音“呯”地一下特别响。我偷看一眼，爸的脸色铁青。妈妈沉默了几秒后，难过得“嗯”了一声，过后，突又发觉自己这一声“嗯”应得很不恰当，连忙关切地问：“那去哪儿呢？”大家都停止了吃饭，只有燕子正无忧无虑地啃着一块肉。我也抬起头，看到了秀兰脸上凄苦的笑容，听见她强忍哽咽的声音：“去南山一座庙里，那里尼姑没伴，邀我去做伴!”我心里又愧又恨，愧的是我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勇敢、不怕世俗的人，她是个多可怜的人哪!恨的是我的自私、世人的自私!可我却无法承受，也无法改变这一切。说“无法”，其实更多的是“不敢”哪!我心中似有滔天巨浪无情地冲击着心岸，又像千万只虫子咬噬着我的心。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怎样逃回房中的，只模糊记得秀兰对我们说了许许多多感激的话。

第二天一早，我没吃早饭，偷偷溜出了家去了学校。身后传来秀兰叫我吃早饭的声音，我应着：“要迟到了!”快步如飞地跑了。等我中午回到家，妈妈告诉我秀兰带着她唯一的包裹、牵着她那曾经让我讨厌的小女孩已经走了!妈妈说着又难过得流泪。我呆站着，突然觉得心中空荡荡的。

秀兰走后留下的阴霾很快无影无踪。因为她的离开，我们又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接下来，我忙着谈恋爱，父母也为我的婚事忙得不亦乐乎。很快地我结了婚，婚后丈夫官运亨通，我也调离了小镇，我的心情好极了，几乎完全忘记了有秀兰这么个人曾经生活在我们的小小世界里。

这已是第二年的春天的一个早晨，我坐车回家探望父母。空气中隐隐透着一股子霉气，不过依然新鲜，而且流动得很快!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我一边观赏老家的风景。家乡的变化是越来越大了!虽只是一个小小的镇子，但见高楼一栋接一栋地崛起，街上一派繁荣的景象，人人脸上挂着满足的、开心的笑容。

车快到站了，就在此时，我突然又看到了秀兰。是的，是秀兰!事隔半年多，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影。她更瘦了，头发凌乱，身上衣服皱巴巴的，完全没有以前干净、利落的神气。正笔直地、缓慢地向前走着。车开过她身边，我看到了她的脸，一张更加消瘦的脸，眼睛直直地瞪着前方，可却是在笑。这笑是那么矇胧，让人无法猜透其间内容，似乎包含许多事，又像是只有一件快乐的事；像是很快乐，看了又给人难受的感觉!

下了车，我见到了妈妈后，第一句话就问：“妈，我见到秀兰了，有点不对劲呢？”

“唉——”妈长叹一声：“她发疯了!”

“啊!”我惊得嘴成了O形：“怎么会呢？”

“气啊!一个人没地方落脚!找个人嫁了还好，偏偏她又不嫁，到处受人指责、辱骂。一个人一直气，就疯了!”这我相信，因为我有一个好朋友的妈妈就是因婚姻不如意而气疯的。

“燕子呢？她怎么办？”我赶紧问。

“又被秀兰的父兄嫁掉了!他们怎么会养她呢？”歇了一歇，妈继续说道：“像这样子，命哪有长呢？怕她出去疯疯颠颠，天天把她关起来，偶尔才偷跑出去，抓回去又是一阵打。唉，关也会被关死的!不要说……”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想到关朋友的母亲的那个又黑又脏又臭的房间，那可是我们一刻也呆不了的地方啊!

如今，我想再帮助她，也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有时我也恨她：为什么不自食其力？可以租个小房子，再出去找活干，养活母女俩也是力所能及的事啊!但我更恨自己：为什么那时我就不能给她更多的帮助呢？她最需要的应该是精神上的支柱——自强、自立、自信啊!可我却只想充当一个“大善人”、一个“施舍者”的角色，为的是得到别人的赞誉，而当赞誉化为伤人的唇枪舌剑时，我又做了些什么呢？

带着的悔恨和无奈，我离开了娘家。又过数月，一次电话中，妈妈告诉我：“秀兰死了!”……

                                                                                                             2003、8、5定稿

评论： 天哪，姐姐不说我全忘记了－－真真的家里故事，我们家妈妈慈善，爸爸正直，那时候家里有钱帮助过不少人，包括那个半仙，那个芋头。。。。下着狂风暴雨帮我们家耕地的芋头，有点傻，回来之后爸爸赶紧把自己的衣服都给他穿。。。儿时的故事，弟弟离家都忘记了，姐姐细腻的文笔居然记录了下来，好感动。。。。。

     姐姐，还记得我读一中的时候，你总是给我买鸭梨，我们总是送来送去，还有你第一次带我吃了沙县的花生酱拌面吗－－姐姐啊，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时候我还穿着一中的校服，我们姐弟俩走在水东桥头

     －－又记起了去大姐师范学校，偷偷聪明的偷钱的经历，还有大姐带着我去水东桥头望江楼第一次吃冰淇淋的童年时候。。。。。。

    有歌说“何日君再来”，我想感叹说：“何日我们儿时童年再来呢？！。。。。。。”

涂涂
060914 00：27 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