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之外,地理之中
◎梁鹏
沉迷于历史,却最终选择了地理,于是苦苦寻求历史与地理之间的共通衔接之处。于学科而言,是历史与地理,于我而言,是梦想与现实。我知道已经存在的历史地理学不是我的归宿,于是转身,寻找另外的也许根本不存在的栖息点。
一
与地理接触的久了,心生热爱,意料之外却亦是情理之中。蓦地发现我一直生活于地理之中,却与之相隔甚远。如隔墙而居,相邻多年,竟不知彼此名姓。一个契机,忘情谈吐,便为知音。
地理是我们生活的背景,可以厌烦,可以改造,可以远观,可以近玩,甚至可以神游其中、流连忘返。终于不能脱离。却也很是奇怪,我们与之比邻而居,却又如此陌生,甚至于总是遗忘。倘遇着填写籍贯,总是畅快地写出一个行政名词,倘描述家乡风土,却往往呕哑嘲哳,不知言何。总有朋友问我所专何业,答曰地理,他便心生图景:一个远涉的行人,一个背包的旅客。再问地理为何?我却总是解释不清,有了“道可道,非常道”的尴尬,并非不知,只怕说的太高深太专业反而产生遥远,太简单又怕人觉得浅薄。于是自己每每面临这种问题,总是陷入一种迷茫的自嘲。
穿梭于古籍,品咂历史,追寻先人,总能发现,地理起源于生存,起源于行走。如斯,生存不止,行走不止,地理便有了终身性存在的意义。
我一直想,如若人类文明在千百年前不发生行走——如白莲洞先人沉醉于洞府,如半坡先祖炊饮于山麓,如上古之部落各安其居,如老聃所言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如陶潜所绘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直生活于自己的狭小空间,自给自足,对空间漠然,是否便会对地理无知,便不会产生如今日之庞大的地理科学?也许是吧,但终于没有,我们的祖先还是从自己的起源故乡勇敢地走出,无畏地迁徙。征伐也好,生存也罢,总之走出了灿烂的文明,走出了壮丽的山河,走出了锦绣的江山,走出了辽阔的神州大地。我们庆幸,如此,我们才可能有了旅行的欲望,才有了更为宏大的地理审美,才有了如此惊人的中华文明!
如此思考,便立即理解了那位朋友心中的图景,一个远涉的行人,一个背包的旅客。毕竟,祖先如此。
二
但是,地理毕竟不仅仅是行走,更是一种更为宏大的背景,是人类文明得以发展延续的重要因素。一直默默导引,一次又一次决定了文明进化的方向。人类在地球上行走定居,生活死亡千百年,竟然与这种宏大背景悄悄相依。
离开地理,许多怪诞的人类现象便难以捕捉,纷繁复杂。挽来地理的衣袖,一切又立即清晰明了,合情合理。地理赋予了历史进程一个清晰的经脉,和时间一起构建了一种自然的经纬。难怪中华文明的起源不在高山之巅,不在美丽峡谷,不在北域雪国,不在南方丛林,偏偏钟情于奔流不息的黄河,沉醉迷恋广袤的黄河流域。
中华文明之所以形成“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循环,割据统一,没有像欧罗巴那样如此分裂,也许有很多种历史的解释、推论亦或猜测,但我独独喜欢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思·韦伯的说法,由于黄河长江横贯万里,又是连年发生灾难,仅仅出于治河的需要,幅员辽阔的中国也必须统一。这种地理角度的解释立即令人信服。
一旦参与历史,便立即令人肃然起敬。
三
于是《禹贡》出现了,据说是最早的地理著作。后来所有的中国地理史都绕不开它。
先民们无意识萌发的一点点地理意识涂抹刻镂在卷卷竹简里,一经流传,便被奉为经典,开山始祖,永居宝座。山河的记录,九州的划分,成了中国古代地理永远不可回避的话题,永远不可抹杀的痕迹。
利用暑假,逐一研读中国地理史著作,老先生们细心论证,娓娓道来,终于都以《禹贡》开篇,《汉书·地理志》为转折,郦道元的《水经注》成为中兴之作,裴秀与沈括功不可没,徐霞客的旅行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终于随从历史走了几千年,到了清朝覆灭,中国地理学畅快地交到了从西方引入研究方法的近现代地理学手中,默然离开,中国古代地理学只留下一道美丽的倩影。这个倩影,如此暗淡,以至于不太留心的人们总是遗忘。
在狠下心来阅读有关地理史书籍时,总是坐不住,总感觉味同嚼蜡,难以卒读。累,累于心,累于大脑,累于眼睛。我在想,我这样一个有心研读学科史的专业人士读起学科史来竟如此困难,何况更为广大的业余涉猎者?细细想来,倒也明白,这些是学术著作,岂是人人可以轻松翻阅?转念一想,又是不对。引用一句话“如果深邃和青春总是无缘,学识和游戏总是对立,那么何时才能问津人类自古至今一直苦苦企盼的自身健全?”是的,如果学术与大众脱离,科学和轻松矛盾,那么这门科学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呢?我们又何必不断的研究,不断的出版。
按捺不住,想亲自翻翻原始的地理记忆,从一个书架走向另一个书架,来来回回,找到的几处文字,如此令人失望——几乎十之八九的地理记述附庸在浩如烟海的史书里。
地理的原始记忆,不是陷于枯燥,就是陷于埋没。
曾经聆听一位年老的数学家讲述一门学科要得以发展,学科史的重要性。老人感叹,可惜现在愿意从事把文学与科学结合的人太少了!
虽然我自知不曾有过辉煌的学术背景,不曾有过深厚的学识积累,不曾有过非凡的天才头脑,也不曾有过沉甸甸的生命积淀,甚至书读得很少,年纪也很轻,但是我愿意投入我的精力,去写一部不附庸于历史的中国地理学科发展史。
四
我迟迟没有动笔。所有的写作,都必须是一种生命体验,只有拥有了真切的生命体验,作品才会拥有生命力,写作过程才会愉悦而不至于劳累。但是这种使命感一直埋藏于心底,甚而融入了我的生命基因。
并不为成就不朽或者伟大,甚至也不为能为社会带来何利,做何贡献,只为平复心底的失望与希望,只觉是一种生命需要,一种人生渴求。
我希望什么呢?我希望如我一样的热爱地理或者想走进地理世界的普通人能有一个兴趣的跳板,而不再是望而生畏,而却步。更多的人能从学科史中了解甚至热爱这门古老而富有生命力的学科,以更为轻松神怡的心态走进这个世界,感受到地理一直没有停止跳动的脉搏,甚而如我的许多师友一样生出一种地学情怀。也许此后的观山看水,可以想起温暖的古人,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最后达到“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那么我的愿望就达到了,也满足了。这就是全部的意义。
五
也许是对于地理迸发自生命和血液的热爱愈浓,我突然觉得我可以动笔了。
我该以什么开始呢?什么又是我这部想象中轻松愉快的学科史的主线呢?一开始动笔,便又觉得困难陡增。如此反复,思考愈发深重。
如痴如狂地阅读典籍,徘徊于书架,流连于书海,突然豁然开朗,既然地理起源于行走,那么我最尊敬的孔子算不算用脚步丈量中华大地、感受中华大地的体温、阅览山河的第一人?十天十夜从宋奔楚的墨子呢?那位游历全国略带神话色彩的穆天子呢?自称“南孚江淮,北至逐鹿,西至崆峒,东渐于海”的司马迁呢?算,都算。向前向后追溯,竟然有这么多!
地理,加入了人的色彩愈显活跃。这正与现代地理学研究“人地关系”不谋而合。打定主意,一个个参与地理实践的人便是我的主线。怎么写呢?我想完全靠我自己对于地理脉搏的感受与把握。我想我会猜测,并且猜测很多。离开严肃的学术考证,让我畅快淋漓想像一把,借用仓央嘉措的一句情诗“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让我用心去触摸远古地理的指尖,感受地理的温暖。
从历史的细微处着手,挖掘寻找那些地理的热爱者发现者传播者记述者,感受地理古老的记忆,如童年的歌声,一点点唤醒。我愿意站在一个历史的角落,如站在一条宁静河流的边上,静静凝望。把一个个鲜活的历史人物联袂于鲜活的地理,不是历史,又是历史,一部关于地理的演义,关于地理的历史。
历史之外,地理之中。(2011/8/17)
(辛卯年七月十八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