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集丨阳明心学&量子力学

先生说

原文
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传习录·上·徐爱录》

译文
身体的主宰就是心,心发出来的就是意念,意念的本源就是感知,意念存在于事物之上。比如意念在侍奉双亲之上,那么侍奉双亲就是一件事;意念在辅佐国君上,那么辅佐国君就是一件事;意念在仁爱百姓、爱护万物上,那么关心百姓、爱护万物就是一件事;意念在看、听、说、动上,那么看、听、说、动就是一件事。所以我说:‘没有天理存在于心外,也没有事物存在于心外。’

没有信仰你是怎么活的

许多年来,王阳明之所以成了我们教科书中的反面教材,并作为主观唯心主义的反动学术权威屡遭批判,罪魁祸首就是他说的这句话——“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伟大的马克思主义教导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物质是第一性的,意识是第二性的,世界的本质是物质的,意识是物质高度发展的产物;世界统一于物质,物质的唯一特性是客观实在性。而王阳明这个代表地主阶级利益的封建文人,居然敢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这不是典型的唯心主义吗?

数千年来,世代中国人心中都存活着一些神圣的事物,比如自然、神灵、祖先、历史、天意、民心、道德、良知等等。人们总是怀着敬畏之心仰望它们,如同仰望康德头上的星空。可是现在却没有人愿意仰望了,因为所有神圣的事物都已死去,星空也已碎裂,人们的头顶只剩下一片虚无。

我曾经读过一些中国留学生和驻外人员的自述,不管他们是在澳洲、美洲、欧洲还是中东,总有许多当地人问他们:“你信仰什么宗教?”我们中国人总是会自豪地宣称:“我什么教都不信。”每当这种时候,当地人就会用一种在动物园里看猴子的表情看他们。有一个阿拉伯人听到这个回答后,竟然失声叫道:“天哪!没有信仰你是怎么活的?”

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讲,我们中国人也是有信仰的。因为广义而言,只要对这个世界做出一套完整而自洽的解释,并让一个群体相信和奉行,它就是信仰。所以,问题也许不在于信仰的有无,而是在于我们所相信的这个东西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它是在教导我们追求精神上的成长,还是在怂恿我们追求物质上的成功?它是告诉我们人生短暂一死永灭,所以人活着就是要及时行乐,还是告诉我们在变幻无常的世俗生活背后还隐藏着某些神圣和永恒的事物,所以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寻找宇宙和生命的真相?它是教会我们敬畏天地、敬畏生命、关爱他人、心存良知,还是教会我们敬畏权力、膜拜金钱、冷漠自私、利益至上?它是让我们活得一天比一天充实、自在、喜悦、安宁,还是让我们始终活在一个空虚、焦虑、痛苦、不安的状态之中?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没有哪一种信仰足以成为“包治百病”的心灵解药,但至少某些信仰更具备解毒功能,而某些信仰更容易释放心灵毒素,这一点只要稍加思考,还是不难发现的。在此,我无意为世界上的各大主义和宗教制作一个好坏优劣的排行榜,我只想强调一点:不管你信什么主义或什么教,都必须是你经过思考、判断后做出的理性选择,倘若你信仰的东西未经检验、比较和考察,只有一套狭隘的观念,那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你并没有在精神上真正成人

一个人在精神上成人的最重要标志,就是要意识到,他人或社会赋予我的思想和观念,只是诸多可选择的观念体系中的一种,它是可以受到质疑和检验的。

人类对物质的认识历程

德国哲学家施泰格缪勒说过:“在20世纪,一方面唯物主义哲学(它把物质说成是唯一真正的实在)不仅在世界上许多国家成为现行官方世界观的组成部分,而且即使在西方哲学中,譬如在所谓身心讨论的范围内,也常常处于支配地位。但是另一方面,恰恰是这个物质概念始终是使这个世纪的科学感到最困难、最难解决和最难理解的概念。

牛顿时代

”在牛顿被苹果砸中的那个时代(古典物理学时期),所有人都认为,我们周围的世界是独立存在的,它由各种物体(比如桌子、椅子、行星、原子等)组成。无论我们是否去观察它们,这些物体一直都在那儿存在着。这就是唯物主义哲学的世界观,也是我们绝大多数普通人的生活常识。从牛顿力学和常识来看,一张桌子的长短、形状和质量是桌子本身的固有属性,决不会因为我们看不看它、是站着看它还是跑着看它而改变。也就是说,在这种世界观之下,物质还是很乖的,丝毫不让人头疼。

相对论

然而,随着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出现,原本很老实的物质就开始变脸了。按照相对论,你站着看一张桌子和跑着看一张桌子,它的长短、形状和质量是不一样的。也就是说,同一个物体,对于选取了不同观察条件的观察者而言,就有不同的长度、形状和质量。理论上讲,观察结果可以因观察者及观察条件的不同而有无数个,且每一个都是真实的。对此,罗素举过一个形象的例子。他说,假如你坐在一列90米长的火车上,以光速的60%驶过一个站台。这时,在站台上的人看来,这列火车只有70多米长,你也变小了,而且行动变得很笨拙,车上钟表的走时也会减慢20%。假如站台上的人能听见你说话,那么你的声音也会变得含糊不清、十分缓慢,犹如唱片卡住了一样。同理,站台上的人对你来讲也会全部变形。既然物质可以由于观察条件的不同而随意“变形”,那它还有什么“独立存在”的客观属性可言呢?

相对论的出现,在宏观尺度上打破了物质具有“绝对客观”属性的观念,等于剥掉了它的外衣;

而紧随其后的量子力学,则在微观尺度上彻底颠覆了物质的基本实在性,形同脱掉了它的内衣,并迫使它开始了一场疯狂的裸奔——其疯狂程度甚至连爱因斯坦都不敢相信、不能接受,以至于终生排斥量子力学。

量子跃迁

物质的疯狂裸奔是从原子开始的。在量子力学诞生之前,人们以为所有的物质客体都严格遵守牛顿力学的三大定律,比如行星一直在其轨道上运转,子弹沿着精确的路线飞向靶标;而原子的内部结构,也被认为是缩微的太阳系——电子绕着原子核飞速旋转,就像行星围绕太阳旋转一样。然而,1913年,一个叫尼尔斯·玻尔的丹麦年轻人突然提出一个理论,认为电子根本不存在一个清晰的运动轨迹,它会在这一刻运行在这个轨道,下一刻运行在另一个轨道,而且这样的跳跃不用经过其中的任何空间。也就是说,物质会突然间从无到有,又会倏忽从有到无。不仅是电子,所有已知的微观粒子,包括原子,我们都不可能知道其具体的运动规律。说白了,我们日常体验到的硬邦邦的物质,已经变成了一群不可捉摸、随处乱窜的幽灵。这个划时代的科学发现,就是著名的“量子跃迁”。

测不准原理

1926年,玻尔的学生海森堡进一步提出,我们不可能知道一个原子或者一个电子在什么位置上,同时又知道它在如何运动。你不仅不可能知道,而且,具有确定的位置和运动的原子这一概念,本身就是无意义的。你可以问原子在哪里,并得到一个答案,也可以问原子如何运动,并得到一个答案,但你不可能同时知道二者的答案。这就是量子力学的另一个基本理论:测不准原理

如果上述理论已经让你有点晕的话,那么玻尔接下来的这句话,肯定会让你抓狂:“原子的诡异世界只有被观察时才变成具体的实在。换言之,没有观察时,原子就是一个幽灵;只有当你看它时,它才变成物质。” 倘若一个东西只有在我看它时才变成东西,那它算什么“东西”?!是的,假如你是一个只愿意相信常识的人,那你肯定会很困惑,物质为何会依赖我们的观察才存在呢?

其实,困惑的不光是你,伟大的爱因斯坦比你还纠结,所以愤然说出了一句名言:“上帝不掷骰子。”然后就跟玻尔掐架,掐不赢就跟量子力学说拜拜了。对此,玻尔倒是表现得相当淡定,他说:“要是谁第一次听说量子论时没有发火,那他就是没弄明白量子论。

波粒二象性

”在量子力学中,微观粒子的主要特征被描述为“波粒二象性”:一个电子或光子,有时候会表现得像一个粒子,有时候则表现得像一个波。它是粒子还是波,取决于实验和观察。当它表现为粒子时,就是一小块浓缩的物质,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咯咯碰撞的小球;当它表现为波时,就是一种不定形的运动,能够扩散和消失。一个东西怎么会既是粒子又是波呢?难道,我现在坐的这把硬梆梆的、实实在在的椅子,就是由这样一群如同幻影的原子幽灵组成的吗?按照量子力学,我只能回答你:是的。

薛定谔的猫

为了形象化地说明微观粒子的这种“两可”状态,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薛定谔,在1935年设计了一个有点残忍的实验(当然只是思想实验):一只猫被关在一个盒子里,盒中还有一个装毒剂的瓶子,瓶子受控于一个粒子衰变的装置。在观察者进行观察之前,粒子是否发生衰变是无法确定的,所以毒剂被释放与否的概率就是1:1。这也就意味着,这只悲惨的猫随时处于一种非死非活、又死又活的“叠加态”中。非得等到一个观察者出现,才能搞定这只猫的死活——你一看它,它要么就全死,要么就全活。这就是著名的“薛定谔猫实验”。

我第一次读到这个实验时,惊愕程度不亚于听说凤姐嫁给了一个美国高富帅。不过,当我想起《传习录》中的一个故事时,我就释然了。其实,早在薛定谔恶搞那只猫的四百年前,王阳明就已经表述过类似思想了。这个思想源于一个小故事。故事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岩中花树”。

岩中花树:王阳明的整体论世界观

王阳明被指为主观唯心主义的重要证据之一,就是这个故事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传习录》卷下)

在王阳明看来,当一朵花在山中寂寞开无主、没有被任何人观察到之前,它是处于一种“潜隐”(寂)的状态,直到有人来看它,它的形状和颜色才会“一时明白起来”,也就是瞬间从“叠加态”变成了“现实态”。我想,任何一个量子物理学家,或者任何一个承认量子论的科学家和普通读者,在看到这个故事时,都不会觉得王阳明荒谬,更不会把他一棍子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当代著名物理学家保罗·戴维斯说过:“人们对世界的常识性看法,即把客体看作与我们的观察无关的‘在那里’确实存在的东西,这种看法在量子论面前完全站不住脚了。”另一位物理学家约翰·惠勒(“黑洞”术语的发明者)也说过:“实在的确切性质,要等到一个有意识的观察者参与之后才能确定。”

当然,我并不认为王阳明已经在五百年前就无师自通地弄懂了量子力学,也无意证明中国古人的学问和智慧已经高超到足以取代科学。我只是想说: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独霸对世界的解释权,更没有权利把他的解释强加给任何人;相反,任何人都有权利通过自己的思考和判断,选择真正对自己有益、并且对他人和社会也有益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正如我们在上节所讨论的,王阳明希望建立的意义世界,其实并非唯心,也非唯物,而是一个心物统一的整体的世界。事实上,当代的前沿科学也一直在努力建构一种“整体论”的世界观。诚如当代量子理论物理学家大卫·玻姆所言:“现在最受强调的是不可分的整体性,在整体的世界中,观察工具与被观察的东西不是分开的。”

王阳明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并不是想否定规律、法则和万事万物的存在,而只是想表明——任何规律、法则和事物,都不可能脱离人的认识能力而存在;同样,人的意识也不能脱离这些东西而单独存在

正如他所说的:“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万物之理并不存在于心外,在心外探求万物之理,就是没有万物之理;遗漏万物之理而追求存养自己的本心,那么本心又是何物呢?)可见,在王阳明这里,主体与客体,内心与外物,本来就是不可分割的整体。而且,恰恰是由于人的自由意识和创造意识的介入,生活中的一切事物——不管是事君(在职场尽责)、事亲(在家庭尽心)、仁民(关爱他人)、爱物(珍爱万物),还是日常生活中看似琐屑的视听言动——才能被赋予整体性的意义,从而获得存在的价值。

关于王阳明这种整体论的世界观,不要说我们,就算那些整天跟在他身边的学生,脑子也经常转不过弯儿。

有一次,一个不开窍的同学就问他了:“先生,您常说心物一体,按我的理解,我自己的身体是全身上下血气流通的,所以叫作同体,可要是我和他人,那就是异体了,至于禽兽草木,那就隔得更远了,怎么能叫同体呢?”王阳明说:“你只是在人与万物感应的浅表层次上看,当然看不出同体。其实,何止人与禽兽草木同体,即使天地也是与我同体的,鬼神也是与我同体的。”这位同学一听,更加摸不着头脑。王阳明问他:“你看这个天地之间,什么是天地的心?”同学答:“曾经听说人是天地的心。”“人又以什么做心?”“只是一个灵明。”接下来,王阳明说了一段非常经典的话。这段话,几乎所有介绍阳明心学的书都会摘引:

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传习录》卷下)

这段话既是对“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最好诠释,也充分展现了王阳明的整体论世界观。如果说王阳明是主观唯心主义,那他怎么会说“离却天地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呢?又怎么会说“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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