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多样性和企业收益的最大公约数，我们在桂林找到了

在桂林市区通往阳朔的必经之路上，隐匿着一个初见之下或许并不显眼、但深入了解后却能发现其独特魅力瑰宝之地。

这个地方就是十如可持续发展园林，背靠全球最大的棉质衬衫制造商之一溢达集团。溢达作为一家从棉种研究到服装制造纵向一体化的知识型创新公司，凭借其具有供应链更高透明度和可追溯性的全链路作业模式，深刻洞察到纺织品和服装生产制造过程，对自然环境造成的显性和隐性影响。正因如此，溢达致力于成为“于自然有增益（Nature positive）”的企业。

十如园林俯瞰  图源 | 十如官网

十如花了将近10年的时间，把原本坐落着众多砖窑厂和养殖场的800亩荒地，变成了自然、人和制造业和谐共存的生态园林。在偌大的园林内，十如悄然打磨着中国第一个天然染料植物专类园与天然染色研发中心——香山园。

01 为什么要做一个天然染料植物园？

溢达对自然的投资由来已久。

集团很早就认识到，纺织品和服装制造业对自然资源和生态系统有高度依赖，有效降低产业发展的资源环境代价，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应对可能发生的生物多样性丧失和自然风险的必要举措。

30年前，溢达在新疆建设工厂，用新疆棉花生产棉纱。如今新疆的优质棉花成为集团市场竞争力的重要基石，而棉花种植又离不开新疆的气候水土。

溢达与新疆棉花种植的互相成就，是经过长时间经营才达成的结果。早先，新疆长绒棉的品质与供给并不稳定，集团于是陆续投入了大量资源来优化长绒棉的品种与种植，包括2002年在新疆设立长绒棉育种基地，在2003年和2005年两度与中国航天科技集团合作对8个品种的新疆长绒棉种子进行太空育种，在2015年与中国科学院上海生物研究所、中国国家人类基因组中心、南京农业大学等合作完成世界上首个长绒棉基因组测序项目，以此为基础培育出了更具气候和生态韧性的长绒棉品种。

棉纺织业对生态资源的依赖除了棉花的种植环境，还包括水资源。水资源利用在加工制造里显然是一个突出的问题。棉纺织生产链条上，棉花种植、棉纱上浆、印染的水耗最大。而且后两个环节还产生很大的水污染压力，所以集团一直大力投入节水技术的研发。

解决这些问题，关键技术之一是非水印染，即做到减少染色工艺95%的用水消耗，相当于在从棉花变成衣服的全生命周期减少将近62%的产品水足迹。溢达多年来致力于用有机溶剂代替水来给纺织品染色，不仅做到将传统水介质下染色的固色率从60%提升到97%及以上，还能够节约100%的盐等催化剂使用和39%的能耗，提升50%的生产效率，切实解决了印染行业对用水问题、化学品使用及废水处理问题、染色质量和效率问题等诸多痛点。目前集团的非水印染产线已经进入商业化阶段。

天然染则是纺织业水耗和水污染的另一个解决方案。我们往往一提到天然染，就会想到少数民族服饰。然而天然染并不仅仅是文化情怀的考量，在现代工业中，化学染料的普及面几乎完全战胜了天然染料，但化学染料容易产生很大的水耗和污染问题。根据联合国环境署统计，纺织印染是全世界第二大水污染源。而天然染对环境的压力就小很多，对生态和人体的亲和性也更强。然而想让天然染料重新普及，需要克服一些产业化上的障碍。

为了研究植物染，十如专门营造了一座占地80亩的染料植物园——这看上去有点浪漫色彩。但更严谨地说，这是从生物多样性的底层逻辑来做事。

企业自建植物园，是其拓展生物多样性参与深度与广度的可行途径，在农食、医药、化妆品、地产、采矿等行业中应用较多。

十如建设染料植物园的决定，背后有一段渊源。从2008年开始，溢达集团就与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研究员裴盛基团队建立合作，展开植物染方面的研究，逐步研发并攻克植物染料的产业化难题。

裴盛基是中国民族植物学的创始人，曾任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副所长（也是在此期间创建了国内首个民族植物学研究室）。这位老科学家已至耄耋之年，还在小红书上津津乐道地与年轻人科普植物，把对植物的热爱践行到极致。

裴盛基在展示靛蓝扎染作品  图源 | 十如官网

溢达在与裴盛基团队合作了近20年后，又以在桂林建设十如可持续发展园林为契机，双方一拍即合，决定建设天然染料植物园与天然染色研发中心。

植物园以“香山”命名，是为纪念溢达集团创始人杨元龙先生在改革开放初期，投资兴建北京香山饭店的事情。设计者贝聿铭将中式园林和西方建筑美学融合在香山饭店的设计当中，并且保留了香山饭店原址的每一棵树，而香山园同样希望建立一个尊重生态，将传统与现代、自然与科技融合的场所，将老一辈的精神传承下来。

植物园一方面是收集、保护、展示染料植物的场所，另一方面也作为传承、研究、发扬植物染传统文化的基地。香山园从2018年开始筹建，到2025年将基本完工。植物园首先要解决“种什么”的问题，同时也要回答“种来做什么”的问题。

“全世界能染色的植物有数十万种，但能提取出染料的可能就几千种，适合在桂林的气候土壤环境当中种植的就更少了。”负责香山园项目的溢达集团项目管理总监师杨介绍道。植物园所营造的生物多样性，其成本和收益要互相匹配。

香山园从一个经过理论遴选的植物清单开始慢慢摸索，逐渐确立了上百种适合种植的染料植物，形成森林区、灌木区、湿地区、田园区、温室区这几种生态。植物园同样注重昆虫及土壤微生物的多样性，它们提供的生态服务（如授粉、土壤保持）是植物繁育不可缺少的。

香山园外景  图源 | 十如官网

园方希望，在营造染料植物生态的多样性基础上，从染料的产业化、植物园的商业运作、非遗保护、美学等多方面发掘这座植物园的价值。

02 生物多样性的投入，

如何取得回报？

对于很多企业来说，生物多样性并不是一件容易上手的事。生物多样性太容易被做成纯公益项目了。公益当然不是坏事，但公益意味着不给企业自身带来直接的收益——没有回报的事情，其可持续性就要打一些折扣。所以长远来看，更难的点在于：支持生物多样性的工作，该怎么为企业自身获取收益？

时不我待，刚刚过去的2024年是生物多样性政策大年。中国顺应“昆明——蒙特利尔生物多样性框架”的承诺，在这一年建立了生物多样性的“1+N”政策体系。而国际上很多重磅的标准（例如GRI、TNFD、IFRS S3）对生物多样性的规则，也刚刚推出或者即将推出。

“生物多样性”正在来到ESG的前台。目前对于绝大多数企业来说，和“生物多样性”扯上关系仍然不太容易。只有一些比较先锋的国内企业，开始思考如何从生物多样性的投入中获得回报。

那么，香山园的价值目标是如何设立的？

项目总监师杨介绍说：“对香山园价值的期待，首先要立足于它的两个使命：一是保护生物多样性，二是保护植物染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从这两个使命出发，来寻求价值实现的途径。

价值一定是多元的，而经济价值上的回报也是必要的。香山园并非是一个纯粹的公益项目。按照十如的可持续哲学，在经济上不可持续，就不能叫真正的可持续。香山园同样需要一些商业思维和战略思维，探索植物染领域所蕴含的机遇，为企业创造价值。

染料植物的生物多样性，以及关于植物染的地方性知识，都可以服务于植物染的产业化。这也是香山园实现经济回报的最重要途径。“

植物园在集团内与研发部合作，在外同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合作，寻求突破各品类植物染的产业化瓶颈，尤其致力于提升植物染料的色牢度（即洗水不容易掉色）和稳定性（不同批次植物原料提取染料的差别尽量小）。

师杨指出，产业化导向也正是十如与民间染坊探索的不同之处。目前，溢达所研发的植物染技术，已经开始应用于自有和客户的产品。

香山园中种植的千日红  图源 | 十如官网

植物园与产业的关联，也进一步带来了其他形式的商业机会。例如，由于植物染具有雅致的美学特色，以及环保、健康特性和文化内涵，受到一些设计师品牌的青睐，可以打开跨界合作的局面。

香山园作为国内首个染料植物专类园，其对染料植物的实地展示，为同行走访、交流、培训提供了独有的场地条件。

游客在种植园中采摘  图源 | 十如公众号

创造生物多样性与产业的关联性，做好产业转化——这是香山园的首要价值目标，并且也是国际普遍意识中，吸引社会和私人资本投入生物多样性的核心思路。

为了探索植物园项目商业转化的可能性，师杨团队走访了国内外很多著名植物园，从同行的运营实践当中学习。目前香山园也发挥着文化传承和科普教育的作用，比如开展非遗手工染的工作坊，扩大植物染的社会认知度。

如今，“生物多样性”议题来到ESG的前台，其本质上是希望企业思考生物多样性与企业自身业务上乃至战略上的关联。

世界经济论坛在2020年发布的关于生物多样性的报告指出，全世界有超过一半的GDP创造，对于自然及自然服务有着中度或重度的依赖。其中依赖性最强的是建筑、农业和食品三个行业。

自然资本以植物、动物，以及非生物性的水、土壤、矿物等形式存在。有了它们结合起来为人类提供利益和生态服务，才使得绝大部分人类经济成为可能。

从2012年6月发表的《自然资本宣言》开始，国际社会越发重视企业具备的评估与管理自然资本的能力。自然资本是多数企业和社会价值的源头。—— 图源 | 《自然资本议定书》

然而目前企业组织对于这种依赖性的认识还非常不足，更遑论采取措施去管理和优化。CDP在2024年6月发布报告指出，中国企业对于森林和水资源的关注，已经开始步入行动规划层面，然而对生物多样性的相关问题仍处于起步认知阶段。

企业从认识到自身对自然的依赖性，到自身掌握自然资源机遇，是一个逐渐发现的过程。“植物园这个计划也是边做边探索的，它不是各方面都计划得面面俱到了才上马。”师杨感慨道。而香山园总体上虽然是一个规模不大的试验性项目，但它的运行当中能够有效探索自然资本同企业自身、产业、地方文化与社区之间的关联，从中找到构筑商业模式可持续性的方案。

03 从生态，再回到人

生物多样性投资也有非功利的一面。和ESG的原理相似，自然资产的投入除了产生对企业有价值的东西，同时也产生对外界和相关方有价值的内容。

自然生态带给相关方的价值常常存在于社会观念中，比如幸福感、美学、文化和道德的价值。例如社交媒体上津津乐道的 “20分钟公园效应”，指人每天哪怕匀出20分钟的时间在公园待一下，幸福感和工作效率就会有很大的提升。这一效应为企业和员工带来双赢的效果，能够为企业自然投资提供思路。

十如园林的办公区之一  图源 | 十如官网

如果你把小动物也视为企业的“利益相关者”，那么随着自然环境的优化，园林中的白鹭、鲫鱼、野鸭或许也因为更好的生态环境而感到高兴。不过，现代商业社会中冷酷的利益计算，不把它们的利益考虑在内。

总之，自然投入的很多价值回报都存在于社会关系当中，在人们的心中。相关的种种社会价值不可量化，但并不意味着它们不重要。

十如在建造可持续发展园林，以及其中的天然染料植物园时，已经充分意识到自然资本是与社会密不可分的。例如香山园在工作中发现，生物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是相通的，中国民间的印染文化极其丰富多样。

香山园团队曾赴湖南通道、贵州凯里等保存着蓝染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地方多次考察。这些非遗一方面涉及植物种植、工艺工序等具有产业化潜力的地方性知识，另一方面也关系到随着传统手工艺逐渐式微的地方记忆。

值得注意的是，自然资本方面的权威指引（如《自然资本议定书》）也将“知识”视为企业可以获取的自然资本。这些知识可以是自然本身带给人的，也可以是本地居民代代相传的生存智慧。

这些地方的记忆和智慧，也随着越来越多企业的研究创造，在现代社会当中再次鲜活起来。产业链的齿轮也在加速转动，出现了新的牌面。

一方面，越来越多的纺织企业在产业上游逐步攻克植物染的技术瓶颈。另一方面，在产业下游一些消费品牌，也开始发掘植物染的商业潜力，包括爱慕、ICICLE之禾、EXCEPTION例外、江南布衣等，以及一些设计师品牌，正在尝试用植物染来支撑“原生态”“国风”“安全”“高品质”等品牌内涵。

EXCEPTION例外所展示的一件植物染衬衫   

图源 | EXCEPTION公众号

多方的产业化努力，或许能在非遗和现代时尚之间搭起一座桥梁，让植物染和创意产业互文，在彼此之间找到繁荣密码。

溢达正在尝试商用染料植物的小规模种植。如果植物染产业化进行得顺利，未来，从香山园中探索而来的知识，有希望实现更大范围的染料作物种植，在乡村振兴方面有所作为。

从十如的实践经验来看，自然资本能够成为一种纽带，让可持续的价值在公司业务、员工、社会，以及不同的资本形式之间流动起来。

总之，讲述生物多样性的价值，并不是件容易的任务。这些价值究竟是什么，还需要更多的企业通过实践来论证。正如ESG经过多年的探索，才确立了一个在产业中通行的关键议题表，生物多样性的关键议题表，还需要企业更多参与才能逐步确定下来。缺少好的指标来评估生物多样性投资的效果，这其实也是目前生物多样性金融所面临的挑战。

自然资本天然就是多元的。我们去认识它，不是为了为贩卖它做准备；相反，当自然被盲目贩卖的时候，我们可以认识到自己因此而失去了什么。

我们需要关于生物多样性更多的经营故事。就像香山园案例所揭示的那样，企业对于自然资本投入了什么，产出了什么，怎样进行资源的分配和价值的评估才最有效，这将为生物多样性投资的普及提供宝贵经验。

参考材料：

World Economic Forum：Nature Risk Rising: Why the Crisis. Engulfing Nature Matters for Business and the Economy.

Partnership of Biodiversity and Finance (PBF) : 2024 Report on The Development of Biodiversity and Finance.

多元资本联盟：自然资本议定书。

全球环境信息研究中心：2023年中国企业CDP自然信息披露报告。

对话地球: “昆蒙框架”下，中国企业开始尝试自然信息披露。

撰文 | 袁子奇

编辑 | 国佳佳

排版 | 韩书敏

题图来源 | 十如官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