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的另外一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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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刘，摘自《青年文摘》2012第23期

 

他眼里的城市跟我的不同

 

2010年，我拿着食品卫生与安全工学学士的学位，在偌大的沈阳城，找不到任何工作。我和几个同学挤在一间放了上下铺铁床的简陋屋子里，每天像发传单一样四处散发简历，却一天一天地收获失望。

 

三个月后，老爹从老家赶到沈阳。他不相信，他和老妈债台高筑地供我读完大学，等来的却是我连一张回乡的车票都买不起。他到我的蜗居看了一眼，明白了情况，连午饭都没有吃就去找同乡刘叔了。两天后，他打来电话，说刘叔帮他找了一份在物业公司做保洁的工作，月薪1500元，供吃供住。

 

由于是借来的手机，所以老爹说话的语速极快，但我还是从那极快的语速里听出了他的兴奋。对于从没有拿过工资的农民来说，1500元的确是个大数目。

 

第二天，我找到了老爹所在的物业公司。他正在抹露台，干得很投入，一点一点地用铲子清除露台上的顽渍，连角落里的油漆点子都不肯放过。我拿起拖布帮他擦地，一边擦一边对他说：“照你这么干下去，一个上午，弄干净一个露台就不错了。”

 

他嘿嘿一笑说：“那也比干了一上午，一个露台也没弄干净好多了。”弄完油漆点，他又将我认为已经擦好的地又擦了一遍。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对他说：“这是公共的阳台，又不是家里的地板，你擦得跟狗舔似的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是会吃亏的。”

 

他看了看我说：“这几天天气不好，楼里的孩子们都在阳台上玩儿，不擦干净怎么行？”

 

一个上午，他只擦了两层阳台，十一点半钟，工友喊他吃饭时，别人已经将全部打扫完，按他的进度，下班前根本完成不了规定的任务。工友劝他：“主管只是通过监控看你的工作进度和工作程序，差不多就行了。日子长着呢，悠着点干。”

 

可是，中午人家休息时，他已经开始干活了，依然是上午的那种干法。我看不下去了，告诉他我还要去应聘，离开了。

 

半个月后，我的工作依然无着，我也不再天女散花般地四处散发简历，每日靠着打电脑游戏节约体力，打发空虚。

 

一日，老爹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老妈。他说：“我们决定再帮衬你一把，你专心找工作，我们靠打工帮你买套房子。等你结婚了，成家了，我们再回老家享清福去。”

 

好大的口气！他在物业公司工作，不知道沈阳的房子有多贵、生活成本有多高吗？我懒得争辩，毕竟，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租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我终于可以结束合租狗窝泡面为伴的日子。

 

直到搬进新居我才知道，这半个月，老爹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变化。一些业主发现他干活之精细，纷纷请他业余时间做家政，如今已经到了排号的程度，一个月的额外收入就有近三千元。他干脆把老妈从老家叫来，手把手地教她做家政。还有更为重大的一件事，他在清理小区垃圾时，发现了两万七千元现金。他一分不动地全部还给了失主。这件事，在小区里无比轰动，很多人纷纷帮助他，将旧报纸、饮料瓶等可回收的废品用袋子装好专门留给他。老爹骄傲地对我说：“光是卖废品一天就能卖五十多元钱。城里人个个都像雷锋，城里到处是赚钱的机会！”

 

他眼里的城市跟我看到的如此不同－－我遭受了多少的歧视，感受到了多少的凉薄！

 

我希望他是李刚，但他比李刚更强悍

 

老爹老妈每天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我还未起床他们已经走了，等他们回来时我不是睡了，就是还在电脑前，在虚拟的世界里鏖战。

 

曾以为务农的父母让我无老可啃，现在，他们在城市里立足，我终于有老可依了。我懒得找工作，反正白天他们不在家。每当他们问起，我就会装出一副很可怜的样子：“今天我走了一天，脚都起泡了，所有的单位都说让我等消息。”偶尔，我也会色厉内荏地抱怨：“我们班几个成绩差得要命的同学，都在父母的关系下进了事业单位。谁让咱爹不是李刚呢。”

 

提得久了，老爹就问我：“李刚是谁？”

 

我懒得跟他解释。后来，他似乎从别人口中知道了李刚是谁，只要我提起便不再追问我工作的事。更何况，他们的境遇越来越好，也不差我这个劳动力了。老爹所在小区在新区，到处都在盖房子，四处都是工地，农民工特别多。一天晚上，老爹试着将小区人家扔掉的旧衣物拿去工地卖，没想到十分抢手。老爹从此让老妈每周收购人家要扔的旧衣物，洗晒消毒一番后拿去工地上卖。很多人家送旧衣服不收钱，他告诉老妈：“不要钱的咱就别收，否则就是伸手要钱。”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了新商机。农民工没时间也舍不得改善伙食，最奢侈的就是几个人凑点钱到附近饭店买一个带肉的菜。饭店的菜量小价高，于是，老爹一边出地摊一边做点他最拿手的坛肉卖。

 

第一天老爹做的五斤肉被抢光了。不算工夫钱，净赚了25元。渐渐地，这些农民工开始跟老爹点餐，生意很快就红火得不得了。老爹一大早天不亮去市场采购，白天上班，晚上出摊，忙得脚打后脑勺，但乐呵呵的。经常看见他和老妈数钱，也时常听他说：“这么干下去，咱儿以后就不用当房奴了。”他的话，喂了我一颗大大的定心丸。

 

可是有一天下班后，老爹忽然一只拖鞋飞到了我的电脑上。他说：“我和你妈累得骨头都掉渣了，你一天到晚都在忙活啥？”我这才得知，老妈擦玻璃时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下来，摔伤小腿住了院。失去帮手的老爹这才想起家中还有我这一个大活人。

 

那些日子，他天不亮就把我赶起来去菜场买菜，让我白天负责做饭送给老妈，晚上把坛肉做好跟他一起出摊。可是那天我一边做坛肉一边玩游戏，结果一大锅坛肉糊了大半。我灵机一动，将坛肉里加了粉条，这样，既掩盖了肉糊味，同时又可以加量不加价。没想到，晚上老爹很快发现肉糊了，毫不犹豫地将近二十斤肉全倒进了垃圾筒，还当众质问我：“你是学食品卫生的，你说，吃了糊肉能怎么的？”我不出声。他扬起勺子要打我。工人拉住老爹，纷纷劝他：“刘哥，多大点儿事儿。”他却不依不饶：“自己不能吃的东西，拿给别人吃，还大学毕业生呢，心被狼吃了。真丢人！”打不到我，他就用勺子拍自己的头，眼泪流了满脸，这是我第二次见他哭。第一次，是我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他喝了酒哭着说：“咱老刘家出大学生了，祖坟冒青烟了……”

 

那天晚上他一句话都没再跟我说，我很害怕。第二天，他让我买了两倍的肉，依然让我来做，然后，让我给每个订菜的农民工多加一倍的肉，让我对每一个人说对不起。有好几个工人拍拍我的肩膀说：“能屈能伸，将来肯定有出息，将来要好好孝敬爹娘。”

 

老爹就在不远处，眼睛的余光一直在我这里。这时，一个伯伯来买牛仔裤，老爹忽然发现裤子上有个小洞，坚持不卖了。那个伯伯说没事，反正是干活穿。最后，老爹半价卖了那条裤子，并拿出针线想将洞缝上。我走过去帮他把针纫上。看着他粗糙的大手笨拙地穿针引线，我终于明白，为何老爹可以在这个城市里如鱼得水，正直与善良他随身携带。

 

他从不抱怨，只低下身去建设

 

那天之后，我接替了老妈，天不亮去菜场采购。白天我接替了老妈手头的那些活儿，让她在家养伤。真正为她打替班时我才知道，每天她是怎样像陀螺一样地忙碌，常常连午饭都顾不上吃。第一天下来，我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了。

 

渐渐地，熟悉老爹的人开始认识我，我也常常听见有人议论：“大学毕业能咋地，还不如当初不读书，直接当农民工呢。”老爹害怕这样的言论伤害到我，一天午饭时他对我说：“别管别人说啥，任何时候，正大光明地劳动都不寒碜。”我宽慰老爹：“你儿子这点承受力还是有的。”转过身去，泪水夺眶而出，我能够想像，穿行在这些或同情或讥讽的现实里，老爹的压力有多大，可是，他从不抱怨，只低下身去建设。

 

老爹所在小区的送奶工辞职后，物业将老爹推荐给奶站。老爹已没有余力，我接了下来，每天三点半起床，挨家挨户地送。我们一家三口像勤劳的蚂蚁一样，在城市里渺小而抱团地生活着，尽管我的对口工作依然无着，可我不再沮丧，老爹教会了我比大学更重要的一课。我要像他一样，在任何环境里都找到出路。

 

2011年11月14日凌晨，我们接到老家的电话，爷爷病危。我们准备打车回家，见爷爷最后一面。就在我们雇好出租车时，我想起当天没法送奶了。而且，这一走还不知道要几天，这就意味着很多订户好几天喝不到牛奶。我想发短信通知。可我只有订户的地址没有电话，又恰逢凌晨，不方便敲门吵醒别人。“爹，只能往订户家的奶箱上留条儿了。”我的提议得到了老爹的支持。马不停蹄地，拿出纸笔，我和老爹负责写留言条，老妈负责粘双面胶。整整用了四十分钟，我们写了121个纸条：“老家有急事，近一周无法为您送奶，因此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送奶工小刘。”

 

我们贴完这121张纸条已是凌晨三点半，赶回老家，终未能跟爷爷见上最后一面。老爹号啕着对我说：“相信爷爷在天之灵会原谅咱们的！”安葬了爷爷返城，已是一周后。第一天恢复送奶一切如旧，没想到，第二天去时，好多订户竟然在晨曦里等着我，关切地问家里的情况，说着许多感谢的话。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黎明，那是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到一种沉甸甸的感动与温暖，一个小小的粘纸条之举，收获了如此隆重的回应。

 

今年初，一位小区业主得知我所学专业后，将我招聘至他所在的知名跨国超市做质检员。他说：“在小事上都如此诚信严谨的人，一定能胜任质检员这个岗位。”21012年5月通过试用期，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老爹老妈。

 

老爹高兴，来沈阳后第一次喝醉了，还绊到了桌腿，差点摔倒。我扶住他，他摆手：“你爹还年轻，不用你扶。”将近两年的时间，老爹的背累驼了，可是他骨子里的气场依然硬朗。他是我的另外一所大学，经过了他，我终于真正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