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在隆庆年间的大事不多。除了处理俺答归顺一事,在他的年表当中,往往还有一条:“隆庆二年,废辽王。”
这件事,与张居正有何干?
各位,这短短的一句,挖掘开来,实是有历史令人惊恐的乖戾。一个平民出身的权贵,与一位皇族子弟,生生死死缠了一辈子的恩怨,就在这一句话中!
这个辽王,可能大家还有印象。他的王府,就在张居正的家乡江陵。张居正的爷爷张镇,就在辽王府做护卫。所谓“护卫”,就是警卫人员,站岗放哨的。
两家从此开始了一段纠葛。
辽王的名字挺古怪,里面有一个字是“火+节”,太生僻,我们姑且简化,就叫他“朱宪节”吧。
辽王这一世系,祖上为朱元璋的第十五子朱植,原来封的是卫王。洪武二十六年改封辽王,封地在广宁府,就是今天辽宁省的北镇市(至今北镇还有一个街道办事处叫广宁)。建文帝时,“靖难”役起,辽王不愿意跟着瞎闹,渡海南归,从此被安置在荆州。
嘉靖三年,第六代辽王袭封,王妃毛氏不能生育,因此辽王一直没有孩子。好在袭了王位第二年,小老婆给生了个儿子,与张居正恰好同岁,只大张居正两个月,这就是宪节。按古制,毛氏算是宪节的嫡母,掌管小孩的一切起居教育事宜,视同己出。
到了嘉靖十六年,老辽王死了,宪节年幼且又守丧,所以暂时不能袭封,只能继续做王子。
这个宪节,是典型的纨绔子弟,资质一般,学习不上进,十多岁了,《四书》还背不下来。小孩子臭毛病不少,自我感觉却是很不错(这我们应该不陌生)。而同龄的张居正,早就是名满荆州的神童了,两下里的差别实在太大。
张居正小时常跟爷爷到王府玩,与宪节也可称得上是朋友了。
在王府,毛氏一直是执掌大小事务的,见张居正聪明伶俐,便不时招居正入府赐食。一次,她让宪节坐在下首,谆谆教导道说:“你这样不上进,终有一天要给居正牵着鼻子走呀!”
望子成龙,古已有之。
宪节哪里受得了这个,满脸涨红,好歹还没有当场发作。从此,在两个小孩友谊的后面,就因嫉恨而埋下了一颗诡异的种子。
嘉靖十九年,十六岁的宪节三年丧服已满,照例袭封,成为第七代辽王。张居正也恰在这一年考中举人。
宪节袭了王位,还是咽不下少年时的气——我是谁,还赶不上个平民?
小辽王以庆贺自己袭封王位为名,把护卫张镇召进王府,赐他喝酒。这宪节存了歹毒之心,强灌了老头一顿。结果,张镇竟活活醉死!
张居正此时已通世故,人给害死了,又害得冠冕堂皇,如何办?他只有隐忍。从此与辽王结下隐蔽的深仇,竟一直埋藏了快30年。
辽王生来就跋扈惯了,他哪里知道,与匹夫之仇也是结不得的。两人在表面上,仍是朋友。辽王闲工夫多,学会了作些臭诗,两人常有诗酒往还,显得非常亲近。
嘉靖二十六年,张居正考中进士,入选翰林院。辽王没那个机会,就跟着嘉宾靖皇帝提倡的潮流走,崇奉起道教来,被嘉靖封为“清微忠教真人”。
明朝发展到嘉靖这一朝,皇室的直系后代与旁系亲戚已发展到数以万计,每个人都有岁禄,从郡王的一万石到旁系最低的二百石不等。这是个帝国的巨大毒瘤,中央财政有一半就消耗在这上面。
此外,宗藩在政治上没出路,但这些废物总要折腾,于是就在地方上狠命兼并土地。惟恐财富不多,带到地狱的时候太寒酸。辽王府亦不例外。
等毛妃一死,小辽王在府内的管理大权到手,立刻发威,养了一批恶奴,打砸抢骗,强买强卖,无所不用其极,成为荆州一霸。地方官员碍于皇上赐的“清微忠教真人”牌匾,只有装聋作哑——孔孟之道确实是真理,但惟独管不了皇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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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三年,张居正的元配顾氏病逝,居正不免意志消沉,对朝政失望,告假回到江陵。在三年的休假期间,与辽王走动得比较勤。估计也是辽王强拉他的时候多。
辽王虽然信了道教,但吃喝玩乐、泡女人还是一样不少。现在又多了一样,隔三差五要跑到道教圣地龙虎山去拜访张天师。按《大明律》规定,宗室藩王没有皇帝的恩准,是不得离开封地半步的,违者要削为庶民。但辽王有“清微忠教真人”这块护身符,谁敢阻拦?其实,求仙访道只是堂皇的名义,到几百里外去游山玩水、寻花问柳才是真。
张居正一回乡,辽王就拉着他诗酒唱和。辽王这种人,从小听的就是阿谀奉承,真的以为自己是不世之才,胡编几句臭诗,还要张居正立刻和诗,这几乎就是变相的折辱了。
张居正已在官场混过了几年,知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便也耐着性子跟这白痴玩。张居正的文集《张太岳集》中就留下了几首这时的应和诗。他跟辽王相处融洽,当面奉承他“英敏聪达,才智绝人”(跟所有过分溢美的话一样,你就反着听吧),跟对付严嵩差不多。但他对严嵩的才气还是真心敬佩的,对辽王,则只以废物视之。
嘉靖三十七年,张居正受命到汝宁府(今河南汝南县)去册封崇王。因为离家较近,就顺便回家去看了看父亲。这是父子俩最后一次见面。
这期间,辽王又拿着手写的三大册诗稿,请张居正写序。辽王附庸风雅,自号“种莲子”,张居正也就给他一通胡吹,说辽王在“拈韵限句”的诗会上,因为出的韵太险,别人袖手不能出一语,“种莲子”大人却能“援毫落纸,累数百言,而稳贴新丽,越在意表,倾囊泻珠,累累不匮”——还是领导高明啊!
像辽王这类人,不管他怎么狂,履历上三个字便可归纳:“生得好”。要是他出生在平民人家,那么就得四个字来归纳:“阿猫阿狗”。到了隆庆元年,嘉靖仙逝了,这种莲的王爷也就蹦到头了。
就在当年,湖广巡按陈省专程赴京,弹劾辽王横行枉法事,隆庆下诏削了辽王“真人”的名号。现在问题倒还不是很大,但却是一个很严重的信号。但辽王哪里知道收敛,一仍其旧。到了隆庆二年,又有巡按御史郜光先再劾辽王十三大罪。这下,可是严重了,隆庆命刑部侍郎洪朝选前去实地核查。
其时,湖广按察副使(省纪检副长官)施笃臣正在江陵,他对宪节一向极不感冒,趁此机会要搞他一家伙。他假意表示可为辽王疏通,说动了辽王给洪朝选送礼,而后却把礼品全部截获。辽王吃了哑吧亏,耍开了脾气,在王府院里高高树起一面大白旗,上书“讼冤之纛”——我比窦娥还冤呢!
施笃臣去看了看,故意大惊小怪:“辽王造反了!”立刻派了500个法警把王府团团围住。
洪朝选到底是中央来的,比较正派,到现场去看了看,知道是胡扯。还朝后,没有告辽王造反的罪,而是据实奏报辽王“淫虐”之罪。皇族为非作歹,不过是小菜。如果仅此,辽王也没有大问题。
可是有一个人——张居正掌握他的大问题。
宪节无嫡子,想以私生子冒充嫡子做继承人。按例,此事应由王府奉承正(监督官)署名盖印。但奉承正王大用坚持实事求是,不肯署名。辽王就偷出大印私自盖了。后来,王大用竟莫名其妙地死了,有人怀疑是被辽王所害。
张居正与王大用素来交情不错,在三年休假期间,闻王大用死,不胜悲哀。特为他撰写了墓志铭,后来还写了一篇《王大用传》。这件事,他默默的藏在了心里。
洪朝选复命之后,是决定辽王命运的关键时刻。就在此时,张居正突然上疏一道,直斥辽王“嗜利刻害,及长,多不法,常出数百里外游戏,有司莫敢止(地方当局不敢禁止)”,连带将辽王“狸猫换太子”、迫害王大用的事情,一并举报。
顿时,朝野一片哗然。辽王休矣!
很快,隆庆的裁决下来了,说宪节本应当诛,但念及是皇室宗亲,免死,废为庶人,高墙禁锢!
这一禁,到后来就把他给关死了。
事发这一年,距离张镇在辽王府被酒灌死,已经过去了2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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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辽王一家,到此就很惨了。他本人死于凤阳的宗室监狱,因无儿子嗣位,朝廷又不准旁支改袭(过继),于是除其封国。这个“辽王”的封号就给取消了。辽府诸宗,都改由楚王管辖,不知后来过得是否惬意。自此,这一家的一切,都被称为“废辽”了。
由这里又引出一段公案,迄今还争纷不休。即是,张居正死后,辽府次妃(小老婆)王氏委托言官代为讼冤,称张居正侵夺(收购)了废辽王府,“金宝万计,悉入居正府”。
这可是骇人听闻!
于是,张居正因羡慕辽府的壮丽,而构陷辽王,就成了一条千夫所指的罪状。同时,也构成了张居正死后风波中的一个大浪头。
百年公案,诉讼纷纭。真相究竟如何?
那座辽王府,确是江陵最为壮丽的一座府邸。府中湖山掩映,长堤翠柳。居正小时候就在这里玩耍过,估计印象很深。如今堂皇辽府归了张家,宿仇又得报,自然是快意无比!
还有人说,因为张居正嫉恨洪朝选不肯诬告辽王造反,所以后来他当了首辅后,于万历八年吩咐福建巡抚劳堪,将洪朝选构陷下狱。洪不屈,绝食三日而死。
孰真孰伪,谁能告诉我?
直到后世,张居正究竟是否谋夺了辽府?收购辽王府的钱又从哪里来?甚至最根本的一个问题——张居正是否参与了扳倒辽王?仍是众说不一。对其他的,本文留待以后再表,这里我仅分析一下,张居正究竟有没有可能告了这置辽王于死地的一状。这一点,对我们了解张居正的政治品格及谋略特色,有很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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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谈动机问题,仅仅张居正“构陷辽王”这件事是否发生过,到现在还有争论,争论的原因是“证据不足”。
今人有三种说法,一种是理直气壮地承认,认为张居正此举乃冒着风险惩治了豪强。比如刘志琴先生的文章《张居正改革的成败》称:“江陵辽王作恶乡里,鱼肉百姓一案,地方官畏惧辽王府的势力,对辽王的罪行,不敢如实上报,张居正断然处治了失职的官员,甘冒‘谋产害友’的骂名,废去辽王,惩办了江陵一霸。”
从这一段话中,我们似乎感受到了一种非常熟悉的逻辑方法。问题归纳得很明了,因果关系也很简洁,但是,距离事实太远,有太浓厚的“官样”气息。我们要是这样来研究问题或者做工作,难免有人会怨声载道。
首先所述与事实不符,地方官在当时已经不怕他一个正在被调查的鸟亲王了,准备落井下石,搞死他。其次,事情已经如实上报,谁也没有胆量隐瞒造反的事,而恰恰“造反”才是不实的。再次,张居正也没有断然处置某人,洪朝选的被下狱是在12年之后;他更没有权力废去辽王,即使是参与了“废辽”,也是用了一些办法才达到目的。相信大家已经大概知道要运用些什么手段。
所以,这个说法虽然堂堂正正,却是最站不住脚的(世间这样的文字很多啊)。这根本不是在做学问。
第二种说法,是断定张居正谋财害命。以蔡东藩《明史演义》为例,蔡先生描述道:“先是居正当国,曾构陷辽王宪节,废为庶人。……居正家居荆州,故隶辽王尺籍,至宪节骄酗贪虐,多所凌轹,以此为居正所憾。且因宪节府第壮丽,暗思攘夺,可巧巡按御史郜光先奏劾宪节淫虐、僭拟诸罪状,居正遂奏遣刑部侍郎洪朝选亲往勘验,且嘱令坐以谋逆,好教他一命呜呼。待至朝选归京,只说他淫酗是实,谋反无据。朝旨虽废黜宪节,禁锢高墙,居正意尚未慊,密嘱湖广巡抚劳堪,上言朝选得贿,代为宪节掩饰。朝选遂因此获罪,羁死狱中。那时辽王府第,当然为居正所夺,遂了心愿。”
这段叙述,是以清顺治年间浙江学政佥事谷应泰总纂的《明史纪事本末》为蓝本,添了一点酱油醋而写成的。
老先生对张居正有看法,整本《明史演义》里,基本上把张居正当反面人物来写。这里面有一处地方值得注意,就是说辽王“多所凌轹,以此为居正所憾”,估计辽王在长达几十年的交往中,也没少从心理和尊严上凌辱张居正,这才是一个真问题。至于其他,也有诸多不合事实处,首先郜光先并未告辽王“僭拟”罪,以私生子冒充嫡子是后来才揭出的,《明史》上说是洪朝选回京后奏报的,也有一定道理。
“居正遂奏遣刑部侍郎洪朝选亲往勘验,且嘱令坐以谋逆”,此一句同样显然缺乏证据。人是皇上派去的,“谋逆”是在核查时由当地官员搞出来的,张居正事先不可能知道会发生“谋逆”闹剧。怎么能先就嘱咐洪朝选要诬陷辽王造反?其二,前面说过,洪朝选被诬,是在12年后,如果张居正谋夺王府是实,最多一、两年后就得逞了,与朝选获罪不可能构成因果关系。
此外,高阳先生的著作《明朝的皇帝》,也是指认“构陷”是实。他写道:“隆庆末年,袭辽王宪节,颇为骄横,不理会张居正已为阁臣,对他家多所侵侮,张居正是个有怨必报的家伙,且又羡慕辽府壮丽,便存下了要扳倒辽王的心思。不久,有人告辽王谋反,刑部讯治,侍郎洪朝选按验并无反迹,坐以‘淫酗’,辽王禁高墙,废府,张居正夺辽府以为私第。”
他这个叙述,相对比较严谨,是反面意见中比较流行的说法。仅仅“隆庆末年”一句,应为“隆庆初年”,二年嘛,当然是初年。
第三种说法,是坚决否认张居正陷害过辽王。其中方舟子先生文章《张居正二、三事》曰:“辽王由于作恶多端而被废,此事发生于隆庆二年,当时张居正还只在内阁中排名第四,要追究责任,也该追到当时的首辅高拱身上。”
方舟子先生是名人,是从事科学打假的,但其人治史的态度实在不敢恭维。这句为张居正开脱的话等于没说。因为废辽王的事是在隆庆二年十二月发生的,高拱早就于隆庆元年五月被徐阶排挤走了,到隆庆三年的十二月才被张居正策应回来。他怎么能对废辽王负责?
持此说法的还有一位陈礼荣先生,他做了一篇《张宅并非辽府考——为张居正侵夺废辽王府“攘以为第”的罪名辨诬 》,非常漂亮。他说:“说到辽王宪节因罪除国之事,它发生于隆庆二年。其时,张居正入阁未到两年,位居其上的尚有首辅徐阶、次辅李春芳,以及阁臣陈以勤等;以他这样一个新近进入内阁的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想要挟私忿扳倒一个亲王,显然还不具备相应的政治能量。因此,连神宗自己在事后也曾有‘辽府废革,既奉先帝宸断(遗志)’的说法。”
陈先生的文章,考证谋夺辽王府是不可能的,考据非常扎实。但在上面这段话,却不是很有底气。首先,徐阶段在那一年的二月,就不得不彻底退休了,辽王是在年底被废的,徐阶是否参与了废辽王的事还很难说。在决定辽王命运的时刻,可以肯定他已经回老家了,他不可能对此负责。至于李春芳、陈以勤,都是能力较弱的人,在这种问题上,是挡不住张居正出手的。
一个内阁大学士,是否能“挟私忿扳倒一个亲王”?那就要看时机和手段如何。不要说大学士,只要时机对了,连一个七品的言官都可能办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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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是,张居正到底有没有出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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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废辽王之事,《明史》上(本纪第十九,穆宗条)记载很简单,只说“己亥,废辽王宪节为庶人”,多半个字也没有。诸王列传里关于他的事多一点,但也很简略。看来这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
《明史》里关于张居正构陷辽王的记载,原来可能还有一些,但在康熙十二年,张居正的曾孙张同奎听说康熙皇帝对张居正说了几句不错的评语,便进京请求皇帝将《明史》里的“构陷”情节予以删除。现在,我们只能看到一点未删干净的影子。就是张居正确实授意过福建巡抚劳堪,要整治一下洪朝选。史书里写朝选死得很惨,死后还不让敛尸,以至腐烂。朝选的儿子进京伏阙告御状,也被刑杖。
再看张居正还在世的时候,就有他的一个门生弹劾他专权,引起过很大风波。在弹劾的罪状里,就有以构陷谋夺辽王府的事。只是当时并未引起人们注意。直到张居正死后,辽王妃再告,才成为一个事件。
然而当时引起义愤的,是谋夺王府一事,而不是“构陷”本身。对于“构陷”,大家都没有异议,包括对张居正尚能持有公论的人。看来,不管是“构陷”还是为民除害,大家早就知道辽王的垮台,张居正是插了一手的。
至于张居正是怎么插的手,是直接上疏,还是利用讲筵的机会(给皇帝办的春秋季短训班),或是通过大太监李芳,均不得其详。我在上面引用的张居正揭发辽王的话,来自朱东润先生的《张居正大传》,原始的出处在哪里,待考。
我认为,既然有史料为证,我们就不必为尊者讳了,这件事情并不影响张居正的整体形象,反而凸显出他的一个很鲜明的个性。那就是,在关键的时刻,给对方一个出其不意的致命打击,干净麻利。对手既想不到攻击会从他这儿来,而且也无法再翻身。
搞辽王,非常符合张居正一贯的政治谋略特色。所以我信其有。
那么,他复仇的动机是什么?是为了谋夺王府后花园,还是因为爷爷张镇的那笔旧账?我看都不太可能。
谋夺王府,我留在后面再谈,根据线索,夺没夺还存着疑呢。爷爷之死,可能会是一个因素,但比重不会很大,因为毕竟只是一个类似恶作剧的行为。皇族,从来就是这套不知深浅的货色。
最重要的原因,是在所谓“诗酒唱和”中宪节对张居正有意无意的折辱。张居正虽不以诗文著称,但也是一翰林才子,整天陪着白痴王爷说违心的话,陪笑脸,这就是不可化解的屈辱。那小辽王说话办事也是没有分寸的,说不定多有嘲讽与贬低。有权有势者的狂,相信大家都领教过一些,
这种折辱,对一个知识分子来说,才是最不可原谅的。张居正对辽王的报复心理或者说“杀机”,就因这一点而发。
张居正平生最痛恨两种人,一是无能的宗族。这些皇亲国戚们把国家都快吃垮了,还要直接欺负老百姓。张居正所痛心的“财货上流”,就是指的这个。二是言官,张居正认为他们只会靠摇唇鼓舌混日子,没什么好作用,所以凡触犯了他的,都不会留情。
只有对那些有才干的对手,张居正才会存有敬意,不会赶尽杀绝,总是留有余地。对辽王这种除了“生得好”而一无所能的人,死,或者不死,他是不会去考虑的。
这就是张居正!他会为农妇夜哭、老农盼雨而动容,却不会给所谓“辽王”一个改过的机会。
在辽王被“圈禁”的几年中,辽王死了,辽王的正妃也死了,死于何时,历史没有任何记载,否则,不会是由辽王的次妃出头来告发。
上帝欲灭亡一个人,必先使其发狂。辽王狂够了,自去找窦娥去了。张居正在这件事上,没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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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件事情上起,我们开始看出,张居正的内心也有狠毒阴暗的一面。在决断的时候,往往无情。当然,也正是由于这一特点,使他最终赢得了连他自己也不敢想象的大格局。
再看朝局,到了隆庆五年的下半年,“高张联立”的内阁已是祥云缭绕。内有善用大臣之君,外有宿敌低首下心来服;两强联手,又何所不能?
华夏虽号称龙之族,但斗升小民们却没有什么飞翔在天的理想,只求风调雨顺,能人治国,搜刮不急,有个太平日子过就行了。国势稍为安宁,就众人皆有“今儿个真高兴”之态,决无奢望。
但是,朱老皇帝设下的这个内阁,现下却不能平静。本来在漫长的实践中,内阁所形成的首辅制,就含有避免两强掣肘的意思。但,中国历史上的“一山容不得二虎律”,是没有办法消泯的。高、张二人,都是不世之才,却“不幸而以相倾之材,处相轧之势”。在这个多事的平台上,难免日久生隙。
风仍然起于言官之口,他们善于窥人之过,察人之色,一有空隙就出手搏击。或得名,或得利,或灰头土脸而去,都是他们所愿意的。朱老皇帝就给定了他们这样的生存角色。
此时的内阁,高拱风头正健,但也正被虎视眈眈着。他一贯“性强直自遂,颇快恩怨”(《明史-高拱传》),在复归内阁后,借考察言官之机,将触犯过自己的人一律贬黜,而对于门生故旧则着意提拔。就整个言官阶层来讲,自是把他恨之入骨——时候没到而已。
另一边,张居正入阁后却一直小心谨慎。就是到现在,虽是二人“并相”,但他毕竟不过是次辅,并不是出头的椽子,与言官们未结下大怨。正如韦庆远先生所总结的那样,他的为政之道,是“非到关键之时、要害之处,决不伸手”。
荆州人的这种智慧,使他虽处于弱势,但未来胜负已是可以预见的了。明人尹守衡的《明史窃》说到了要害:“拱甚狷浅,居正已经弄于股掌中矣!”
静静的文渊阁,书香依旧。晨露夕烟中,若登上东华门,可俯看千幢万幢的华屋。这是帝国的心脏。未来国柄,操之谁手?也许在这一阶段里,这就是张居正夙夜思虑的一个问题。
可能连他也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波,马上就要把眼下的平静打得粉碎了。
政局在一夜之间急转直下。
龙翔于天,谁能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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