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的免责声明

经济学的免责声明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 薛兆丰
2006年8月15日 星期二
 
 
M是我在美国认识三年的香港朋友。他在诺奖得主斯密(V. Smith)领导的研究所工作,将来会是个拍卖领域的专家。因为都是广东人,又在同一个地址上班,我们常见面,谈吃、谈喝、谈科研。不过,我一直没有向他提及,我在中国大陆写了八年的经济专栏。

很偶然,他在我的杂物堆中,发现了我在国内出版的文集《经济学的争议》,便拿回家去。过了两天,他打电话来,说我写得好,须尽快到饭馆畅谈。席间,他问:“相识三年,为什么从不提你的专栏。”我答:“美国生活太闷,怕你不同意我,吵起来,没人陪我吃广东菜。”

经济学著作给我的第一次震撼,是弗里德曼(M. Friedman)的《资本主义与自由》(Capitalism and Freedom),那是16年前的事情。丁小波把《财经周刊》的一角地盘交给我,让我每周想写什么就写什么,那是8年前的事情。从8年前起、乃至从16年前起,我就深知自己的世界观,与身边太多人是如何的截然不同。

 

只要传媒肯付钱,我乐于直陈己见,然后看着远处的读者吵呀吵;但身边的亲戚朋友,时间宝贵,怕伤和气,为免事端,我宁愿闭口不谈或左右言他。这就是我要向读者郑重介绍的“经济学免责声明”:经济学往往会令你与友侪产生不可逆的观念隔阂,你事前要有思想准备,事后要有敷衍对策,由此产生的代价,经济学概不负责。

学懂经济学的人,其言论常常给外人以“不近人情”的感觉,虽然他所具备的“人情”,与那些喜欢把“终极关怀”挂在嘴边的人相比,其实分不出高下。

阿尔钦(A. A. Alchian)在教科书中写道:“购买由童工制造的纺织品,是否不道德?假如你不购买,会让非洲的童工生活得更好还是更糟?要是你能救人于水火,当然最好;不然,购买他们生产的商品,则可以避免他们沦落到更不堪的境地。”

我的老师、经济学家兼辛迪加作家威廉斯(W. E. Williams)教授,也是阐释质朴无华的经济原理的高手。课堂上,他说向右下倾斜的需求曲线,也可以反过来向左上延伸,穿过纵坐标。其含义是:只要价格足够高,人们就不仅会停止购买,而且会开始供应。也就是说,只要他出价够高,同学们都会一个个卖光衣服,赤条条走出教室。

还有一次,威廉斯教授抱怨威廉斯太太在家里太唠叨:每次教授回家晚了,太太就说她是多么的担心。读者朋友,面对太太的唠叨,你知道职业经济学家的职业回答吗?威廉斯说:“你这么担心我,是因为我给自己买的保险不够高。”哄堂大笑之余,我相信每个学生都会永不忘记,他们领教过一次冷酷经济学中的深蓝。

最近吴向宏先生批评我:“薛兆丰有些时候不免马失前蹄,挂一漏万,如他对最低工资制度的贬斥”*。我回应:十年前,有人说最低工资可以促进就业。布坎南(J. M. Buchanan)投书报社反驳,指经济学者若离经叛道,就只会堕落为迎合意识形态偏好的“随营娼妓”**。我是布坎南的学生,且老师中没有一个赞成最低工资法。若因此说我“缺乏终极关怀”,我却之不恭。

经济学是研究“事与愿违”规律的学科。是的,很多政策建议,其用意是善良的,但经济学的作用,恰恰是指出这些善良建议所带来的恶果。当经济学者(有职业道德的经济学者)这么做的时候,他们就往往被冠上“不讲道德”罪名。已经16年,我早就习以为常,但真的想学点扎实经济学(sound economics)的新朋友,可不能忘记这“经济学的免责声明”。

注释:

* 吴向宏,“薛兆丰的基尼系数无用论简直是信口开河”,2006年07月21日《南方都市报》,见于新浪网:http://finance.sina.com.cn/review/zlhd/20060721/16302753112.shtml

** J. M. 布坎南,A20版读者来信,《华尔街日报》,1996年4月25日:“需求量和价格之间的反向关系,是经济科学的核心命题,它体现了这样的预设,即人类的选择行为足够理性,以致是可以预测的。没有一个物理学家会说‘水往上流’,也没有一个自重的经济学家会说‘提高最低工资可以增加就业’。这种说法,要是认真地生发下去,将无异于全盘否定了经济学,使其科学含义荡然无存;要是这样,经济学家除了撰写迎合意识形态偏好的文章,就别无可为了。值得庆幸的是,只有一小撮经济学家愿意背弃两个世纪的经济学教诲;我们尚未堕落成一群随营的娼妓。”

PS:

吴向宏:薛兆丰的基尼系数无用论简直是信口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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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finance.sina.com.cn  2006年07月21日 16:30 南方都市报
 
  经济人之吴向宏专栏

  薛兆丰是一位让我又喜又忧的经济学研究者。喜的是他酷爱经济学,笔耕不辍,听说又在美国著名学府攻读学位,假以时日应有成就,不至于像我这样一辈子都只能是个学术上的半瓶醋。忧的却是他定见太强,又好做权威之断语。有些时候的确能一针见血,如他对“加税能打压房价”之荒谬学说的批评;另一些时候却不免马失前蹄,挂一漏万,如他对最低工资制度的贬斥。

  最近他博客上一篇文章,宣称基尼系数“没有说服力”,在我看来,就不止是挂一漏万,简直是信口开河了。他的基本立论,无非是一套书呆子的逻辑,即认为:目前各种基尼系数的计算方法,都是以人群的“即时收入”为基准的。但事实上,收入的差异应该从“终身收入”的基准去考察。比如说:一个20岁的人年收入1万,另一个40岁的人年收入10万,但不能说两者之间就一定有“贫富分化”,因为前者到40岁时也许同样挣10万。若比较终身收入,两人其实是一样富裕的。由此推论,薛兆丰就认为,目前各种以“即时收入”为基础计算出来的基尼系数,不能真正说明是否存在贫富差距。

  薛兆丰的论证,无非是说明基尼系数不能度量一个社会“内部”真实的贫富分化程度。但事实是,除了书呆子以外,没有多少人真会拿基尼系数作这个用途。

  基尼系数最趁手的用处,是比较不同社会之间的贫富分化相对程度。薛兆丰说对了:由于存在“收入的生命周期”,任何社会中,任何时候,总存在一种“天然的贫富分化假象”。即使收入绝对平均的社会,基尼系数也不会等于零。问题在于:这又有何妨碍呢?天下没有身高为零的人,难道说“身高”这个概念就没有用了吗?一米九的人还不是照样比一米七的人高吗?因生命周期导致的收入分化,在任何社会都同样存在,因此在比较两个社会谁的贫富分化更严重时,就并不会影响结果。甲国基尼系数为0.35,乙国为0.55,假如其中同样有0.30来自收入生命周期,并不会改变乙国的贫富悬殊高于甲国的结论。

  当然,不同社会中,由于人口结构和收入生命周期波动性的不同,“天然贫富分化”的程度会有一定差异,但是有理由相信,除非一个社会人口结构十分畸形或收入生命周期波动特别大,否则这种差异并不足以让基尼系数指标失效。实证结果也表明,凡是实行了高福利、高累进税、收入较平均的国家,测量出来的基尼系数也比较低;凡是低福利、低累进税、收入差距大的国家,测量出来的基尼系数也比较低。多数情况下,基尼系数和人们直观观察相一致,也和一个社会内部的切身感受相一致。无论理论和实践都支持基尼系数为一种有效的、比较不同社会之间贫富分化程度的工具。

  基尼系数的另一有效用途是跟踪同一社会内部的贫富分化变动。在同一社会中,人口结构和收入生命周期如果假定为基本不变,则基尼系数如果不断上升,一定说明贫富分化在不断加剧。即使考虑人口结构和收入生命周期变动的因素,基尼系数的持续上升同样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信号,因为这往往说明或者生命周期内的收入波动加剧了,或者说明人口结构发生了不寻常的变动。此外,如果想比较同一国家内部不同年龄层、不同地区、不同行业内部的收入差距情况,基尼系数都是便利的指标。怎么能说基尼系数不说明问题呢?

  我同意薛兆丰说的一点:所谓基尼系数的“国际警戒线”,并没有多少根据。并不是说基尼系数超过某个值就会天下大乱。但是反过来,基尼系数越高,就越可能存在激烈的贫富矛盾,这难道不是显见的道理吗?难道说中国的基尼系数明天高到了0.6、0.7,仍然不值一哂吗?我向来反对那些用贫富分化说事、渲染恐慌气氛的做法,但是也绝不可以若无其事、灌天下太平的迷魂汤。

  (作者系Manatt Jones战略咨询公司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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