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中国独立电影

聊聊中国独立电影 2010-02-26 00:31:10 来自: 林 梓 林大师(茶苦。然后知己为甘露。) 中国独立电影 电影作为一种载体通常会呈现两种主要功能：商业性和艺术性。中国独立电影与主流商业电影相对，所呈现的主要就是电影的艺术性。所谓中国独立电影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在这里指的是由非大型制片公司投资拍摄的电影。独立电影的制片方多为独立制片公司或个人。其目的大多亦非商业性，也正因为此，独立电影的导演较商业电影的导演而言有着较大的独立性和表达空间。不过，独立电影的定义是模糊的，很多时候需要依照具体的作品进行具体的分析。不过通常独立电影的共性包括以下几点：非商业性，相对偏重的艺术性，高度生活化，几乎都不能在内地影院上映，较低的娱乐性，和较高的启发性。我们今天不谈其它的电影相关话题，只谈电影本身的表达。中国独立电影作为世界独立电影的一个板块，其表现的主题也大多是小众的，纠结的，矛盾的。虽然矫情，然而硬要细分而言，中国独立电影所表现的共同主题在表现现实生活中人的精神状态为大主题下，有以下几点：人性与制度的对抗；善与恶在人性中的对抗；人的圆满与超度；和人对真实自我的追寻。 首先，人性与制度的对抗是中国独立电影表现最多的主题之一。当然，这也是很多商业电影所表现的主题，比如电影《阿凡达》。在这个主题上，中国独立电影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有很多，我自这里只以《看上去很美》为例。导演张元的作品《看上去很美》讲述了一个幼儿园小朋友，方枪枪从进入幼儿园起与幼儿园这个制度由相斥，到相容，再到相斥的一个故事。方枪枪作为一个纯净的人，具备着人性中的一切善与恶，而且没有被扭曲，尚可称为纯净。而幼儿园在他生活中的出现对他的精神存在产生了极大的冲击。一切老师制定的规章制度在一个孩子的眼里有着巨大的荒谬。比如老师对男生女生头发的要求，比如老师睡前给小朋友们洗屁股的惯例。还比如以发放小红花来衡量哪个孩子是好孩子，哪个不是。等等这一切让方枪枪产生的是巨大的厌恶与痛苦。整个幼儿园中，唯一能使方枪枪感到兴奋的就是两个同班的女孩儿，南燕与北燕。随着故事的进行，方枪枪渴望融入制度，得到制度肯定的心理需求渐渐大于了人性本能对自由的渴望。而两个他感兴趣的女孩儿：南燕和北燕，也是两个很早就被制度化的个体，她们对制度俯首称臣，以得到老师肯定为骄傲，并以制度的卫道士自诩。这两个女孩儿的存在也让方枪枪渴望融入制度的需求变得更加急迫和强烈。于是方枪枪努力让自己成为听话的好孩子，随着这种融入，方枪枪与南燕北燕的接触也逐渐增多了。直到有一天，方枪枪和北燕独自玩耍，并提出要给北燕玩打针的游戏。然而当北燕脱下内裤让方枪枪打针的时候，老师却出现了，并骂方枪枪和北燕不知道害臊。老师用成人的逻辑野蛮地强奸了孩子纯真的游戏。这件事对方枪枪的触动是巨大的。那天夜里，他陷入了一个亦真亦幻的梦境，他自己裸体跑了出去，在灯光下和自己的影子玩耍，光着屁股在雪地里小便。那就是自由的感觉。之后又出现一个情景更加耐人寻味——原来方枪枪夜里尿了裤子，被老师带走，一个裸体的小男孩站在桌子上，面对着一圈女老师，女阿姨亦哭亦笑，亦笑亦哭。 自这个事件后，方枪枪放弃了融入制度的对抗。他又变成了任性，倔强的孩子。但是一次偶然的惩罚却让他获得了一次与北燕出逃幼儿园的机会。两个孩子跑出了幼儿园，并以享受了片刻的欢愉，自由与温暖在方枪枪心中都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脱离制度的兴奋同样让北燕欣喜若狂。然而当他们再次回到制度时，方枪枪感受到的却是更大失落与禁锢。于是方枪枪编出“小朋友屁股后面长尾巴”和“老师是吃小朋友的妖怪”的传说，并自己信以为真。最终在一个深夜，联合了众多小朋友准备将班主任老师用鞋带绑起来。然而失败。之后方枪枪彻底失落，摒弃制度，郁郁寡欢，并在影片的结尾和幼儿园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个不停在呼唤他名字的声音。 我没看过王朔的原著。我看过的只是电影。所以这本电影在我心中和原著也无从比较。人性与制度的对抗是艺术的永恒主题之一，众多场景和背景都可以表现这一主题。然而王朔选择的这个人性与制度的舞台无疑是高明的。小男孩进幼儿园这个情节既是人性与制度对抗最激烈的战场，也有追根溯源之意。而且在一些愤世嫉俗的小众看来，这个故事也有讽刺之意。张元导演的《看上去很美》还有一个可圈可点之处，那就是这个故事并没有简单化一个复杂的对立问题。相反，它用很写实化的视角呈现了很多非对立性的元素，比如人性的脆弱，懦弱，对制度的需求，制度本身的人性部分，制度的包容，和个体与制度对立产生的痛苦与孤独感。电影的结尾也并没有让观众得到一个结论性的交代，而是一个完全开放式的结尾。方枪枪的胜利与失败，苦与甜，全在观众心里，而不在屏幕上。 有声音说《看上去很美》是中国版的《飞越疯人院》。我个人觉得两个故事其实是有相似之处，但细察之，两部电影的主题其实还是有较大差距。虽然都是人性与制度的对抗，但《飞越疯人院》将观众带入了“人是先疯了，才被送进疯人院；还是人是因为被送进了疯人院，人才变疯了”这样一个讨论之中。相比之下，《看上去很美》并没有刻意的讨论什么，而更多偏向于呈现一个相斥，相容，再相斥的过程。 回首《看上去很美》，不得不再次感叹由王朔执笔，张元执导的这样一部电影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中国独立电影所表现的第二个共同主题是：善与恶在人性中的对抗。人性的巨大矛盾性和复杂性和上述的第一个主题一样，同是全球艺术家乐于表现的一大主题。中国独立电影人也不例外。同样，同主题的电影有很多。在这里，我只以其中我认为最佳的一部为例。这部电影是由名不见经传的独立导演李杨出品，制作的《盲井》。 在网上所搜，似乎李杨导演的作品就这两部电影：一部是《盲井》，一部是《盲山》。两部影片有姊妹篇之称，然而其实两部的差别还是颇大的。我们在这个章节只讨论《盲井》。《盲井》 的故事并不复杂。在山西农村，两个矿工以一种毫无良知的手段来从矿工主手中谋取金钱。他们的手段是骗年轻的务工青年假装他们的亲属，办假身份证，然后进入非法小煤矿作业，并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在坑下谋杀被骗的务工青年，然后再让矿主和他们私了这件事，并让矿主用金钱作为他们家庭的补偿。而对这两个矿工来说，他们什么都没失去，只不过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用生命为他们创造了财富。他们就如此一次次地骗人，进矿，谋杀，然后谋求赔偿，直到其中的一个人良心的发现让他在谋杀时举起钝器将自己的同伙打伤。最后被打伤的同伙又将前者杀死，二人双双毙命。而矿主为了不让这起“意外”扩大，给了原本应该被杀死的某务工青年两笔赔偿的费用。原本应该成为受害者的务工青年因祸得福，故事竟获得了一个圆满的结束。 《盲井》这部影片几乎涵盖了中国独立电影所有的元素：物欲泯灭良知，全社会良知的缺失，没有正义，空虚而滞后的精神生活，庸庸无谓的生命，男人只能从妓女身上寻找到的抚慰与圆满，生命的低贱，现实生活的巨大寒冷，无情，与病态。《盲井》的手法是很生活化的。中国独立电影受欧洲独立电影影响，很早就继承并发扬了“生活的纪录片”这一风格。对于有着丰富地方文化差异与民俗生活气息的中国来讲，“生活的纪录片”这一风格无疑是再合适不过的。以《盲井》为例，整个故事以固定机位的长镜头和尾随演员的移动镜头穿插，创造了一种特别随意而自然的感觉。观众看去，不知不觉中认为自己在看的就是真实生活。这种感觉在观众接触到影片结尾那种完全高于生活的寓意时会获得一种更加奇妙的超越感。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盲井》中在两个主角身上呈现的巨大的善与恶的对峙与较量。其中一个主角反复告诉他的同谋，他要把钱存起来，攒起来，给自己的儿子上大学用。他说自己的儿子学习好，以后一定能考上大学。他的这个愿望无疑是一个美好的。然而他却要用这样一种罪恶的方式来实现。当观众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坏人”的概念就消失了。或许，人们作恶并不是因为人本恶，而是因为社会规则的逼迫。 这就是《盲井》，一部中国独立电影的精品。它再现了人性的复杂的矛盾性，良知的缺失，恶人的善愿，受害者的愚蠢，社会的黑暗，中国人真实的精神生存状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复杂的人性中善与恶的对抗。 再次，中国独立电影的第三个常见主题是：人的圆满与超度。这亦是一个涵盖面非常广的主题，很多电影都可归为这个类型。对于一个个体来说，何为圆满，何为超度。这是两个非常形而上学的问题，也不存在一个答案。所以此类型的电影都不约而同地力求达到一个对这两个概念的突破与探索的目的。对有些人来说，成全了别人才是自身的圆满。在王小帅的电影《二弟》中，以偷渡的方式逃离生活，“偷”去彼岸，勉强求得圆满。在王小帅的另一部电影《极度深寒》中，一个行为艺术家的圆满只能在他对死亡的着迷中才能获得。在王小帅的另一部电影《冬春的日子》中，主人公生活的逐步瓦解也正是他逐渐超越生活的过程。在顾长卫的作品《立春》中，一个艺术家在她领养的孩子身上得到了精神的圆满。在刘奋斗的电影《绿帽子》中，男主人公在妓女身上找到自己在妻子身上因为阳痿而久违的性爱是悲哀的无奈，亦是他的圆满。总之，此类型的电影都力图在玄学的层面上创造出观众意想不到的圆满。这样的故事有一种巨大的无名的悲壮与凄凉，但通常完全超出大众的接受能力，因此大都被小众推崇，被大众遗忘。 说一句题外话。我个人是非常推崇王小帅的作品的。他的风格赋于简炼的跳跃性和幽默性，而且表达鲜明，信息强烈，也不乏深思。从最初的《冬春的日子》到最近的《青红》，《二弟》，王小帅的作品灵感肆意，方兴未艾。相比之下，中国独立电影的另一位领军人物——贾樟柯，就略微逊色。贾樟柯的电影在表达的主题上没有问题，只是其表达的手法略微生涩，而且沉闷。不过就像《站台》的结尾一样，通常贾樟柯的作品的结尾处都能给人带来极大的震撼。这也不失为一个特点。 此类型电影中我举王小帅的作品《极度深寒》为例。在《极度深寒》中，一个青年艺术家以一年四个季节的结束为标志，分别在秋至，冬至，立春，和夏至的时候用行为艺术的方式葬送自己。而当今年夏至的那天，他要用冰把自己冷冻致死，称其为“冰藏”。整个故事中，主人公虽然在生活中苦闷憔悴，却也有得到来自亲人，女朋友，老师，和同龄艺术家的关爱。但是这些情感越强烈而丰富就越让他痛苦，因为他对死亡的着迷和追求和这一切人间的情感相矛盾。他的精神存在与一种急迫的超越欲望中。他渴望，极其渴望超越自己，超越肉体，超越艺术，最后超越生命本身。这组巨大的矛盾最终以艺术家坚持冰藏为结尾。然而有趣的是，他并没有真的死去。相反，他其实被他的老师隐藏至农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艺术家再一次偶然的机会中，秘密回到城市，旁观他以前的亲人，爱人，朋友，和老师，却发现他生命的缺失和艺术的表达并没有改变任何现状。世界的一切照旧。主人公在超越的执著和对艺术的失望下，真的自杀了，整个故事以他的死结尾。 圆满与超越型作品的一大特点在于直面人性中那些巨大而不可调和，无法解决的矛盾和执著。而此类型作品中很大一部分都以艺术家的生活作为载体。因为在艺术家身上，这些矛盾被体现的最为激烈和鲜明。以《极度深寒》为例，主人公的执著乃是天性。对艺术的着迷乃是天赋。而他自身的天性和天赋却因为自身不断的发展，把主人公一步步推向毁灭。面对这种灵感四溢的自毁，我们应该作何态度？恐怕只有以一种超越传统生死的审美概念来看整件事才能体会其中的悲壮，无奈，与美感。 而这种悲壮，无奈，与美感也正是这个类型独立电影的最大魅力。 在中国独立电影内，的另一个主题，我将其归纳为：人对真实自我的追寻。人对自我的追寻来自人对自我的丧失或迷失。这两者可被称为“人的异化”。一个异化了的人觉醒，并开始寻找真实的自我，最初的自我，纯净，原本的自己。这就是此类型作品的故事主题。这个类型的作品是极大类型里相对容易被观众理解和接受的，因为自我的迷失能够比较容易地在观众中找到共鸣。而且通常此类型电影的故事性都相对明显，观众也容易理解。网络上流传的一部超小成本电影《盗版》， 就是一部很好的此类型作品。 故事中，一个卖盗版的年轻人为了逃离生活对他的围追堵截，寻求一种鲜活的存在感，不惜以卖盗版来维持自己的精神和物质生活。影片最后，他为了逃离警察的追捕在大街上奔跑。再往后，警察消失了，可主人公还在奔跑。再往后，在他身后奔跑的又多了一个人，那个人是一个和他邂逅的女人。 不过这个类型的作品中，我要举的例子是导演篓烨的作品《颐和园》。 《颐和园》以其大量裸露的色情镜头而闻名与民间。但整个故事的重点是女主角对自身本我的追寻。而性和男人则是她这种追寻的手段。在影片的一开始，女主角就和她在延边的初恋男友在野地里做爱。女主角在做爱中极为动人，用情颇深，极为忘我。而女主角在生活中其实是一个很压抑的女子，而且颇为迟缓，并且迷茫而无助。事实上，人物在性与生活中的差异一直贯穿整个故事。对于女主人公来说，似乎只有在与男人做爱的快感中，自己才能感觉自己的存在，身体的真实，内心深处的那个肆无忌惮，狂野的自我才能被释放出来，让她获得巨大的欢愉。忘我，超越，真实的欢愉——这是女主角内心需求的核心。而只有性，只有近乎放肆的性，才能让她获得这种久违的满足。其中穿插的一些政治活动的镜头和人们在那场活动中的表现，更加突出地表现了这种迷茫的物质现实，和充实的精神满足的对立。那一个男人，那一个她在大学里深爱的男人，只有他的性爱才能带给女主角最高的精神满足。而这种满足的符号象征就是颐和园，一个空旷，丰富，而温暖的私人乐园。 然而《颐和园》并不是一部出色的电影。整个电影的解构不够紧凑，主题似乎过于凌乱，表达主题恍惚不明。 电影是一个艺术的载体。而任何艺术的表达和对其的理解都是开放性的。这意味着，一切的理解都是成立的，观众无需辩驳，无需争论，每个人的理解都正确，每个人都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主题。我们宏观地看一下，中国独立电影其实是一个很小众的圈子。无论是它的观众还是制作人，大都隐没与民间，名不见经传。而事实上，我想中国独立电影永远也不会成为主流。在媒体上很少会有它们的声音。因为在商业化泛滥的今天，这种非盈利性的投资和制作都将是非常有限的，有些甚至是自毁性的。然而即便如此，至少从近十年看，中国独立电影的数量层出不穷，成上升的趋势。这无疑是一个可喜的现象。 为什么大众欣赏不了独立电影？为什么大众的欣赏水平只能停留在商业电影的层面上？我想这是一个永恒尴尬的问题。只有正在觉悟的人们，对生活怀疑的人们，对自己的存在产生强烈意识的人们，对存在意义进行过探索的人们，对生活敏感的人们，对存在感有巨大需求的人们，对精神世界有要求的人们，对商业电影感到厌倦的人们，对挑战自我乐此不疲的人们，对传统故事结构感到忍无可忍的人们，对玄学着迷的人们，等等等等——才会对电影的艺术性感兴趣，才会对中国独立电影的精彩报以掌声。 中国独立电影——无论你是独立的，是地下的，是艺术的，是非商业的，还是体制外的，还是非主流的——我们都感谢你。因为你表达了小众的心声，你满足了小众的需求。 小众们看到你便知道，我们不是孤独的。 因为中国独立电影将我们连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