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鹤笔记2

>> 杨婉偶尔从养心殿的御路走过,见杏花照水,淡影绰绰,花落缸中也浮而不沉,即便是被几场阵雨打沉在缸底,也都如卧玉一般,安之若素地躺在青藓上。

>> 白焕仰起头,一群云中的飞鸟,俯冲而下,那架势如知死而赴死,他原本不愿意说出来的那番话,忽然就说出了口。

“子兮,即便亲子,不可为国弃之吗?”

此话说完,两人已经走到了正门口。大片大片的云影在地面上铺陈开来。

>> 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堂官道:“今年是真正看到了银子,远比往年混着胡椒、盐、米那般发放体面多了。”

条凳上的官员放下茶碗,叹了口气:“是啊,去年年关,家里的病妻连药都省下来了,说是要存点钱给母亲多做一床棉被,等明年我们补了俸禄,她再接着治病。唉,母亲倒是熬过来了,年初她却没了,如今我拿着这些钱……”

他说着说着,就没了声。

在场的也无人出声去宽慰他。

这毕竟是整个大明的积弊,沉重的赋税和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自相矛盾,寒门无田产,即便是个有品的官吏,要了“两袖清风”的名声,家里也就得有饿死冻死的人。

他这一番话在暖风和煦的暮春时节说出来,平白地减去了人们脸上好不容易才绽出来的笑容。

>> 渐近正午,来往的宫人各自忙碌,如芸芸众生,也是万千蝼蚁。

>> 邓瑛和姜尚仪都不知道,所谓的“过于聪明”其实并不来自现有的文明,是后人对前人的综合性思考、批评性定性。这种“聪明”从一开始就是高高在上的。然而,它的优越性只存在于精神层面。事实上,它根本就“生不逢时”,只会带给杨婉独坐高台、与人结缘而终究无果无望之感。

她之所以收敛,是因为历史的厚重感还没有完全被人的鲜活掩盖。

>> 她的这一番话说得有些刻意,声音甚至因此有些发颤。

杨婉明白她是想安抚易琅和宫里的人,无奈人对危祸总是比对福事敏感。

>> 郑月嘉伏在地上抬头看向邓瑛,两个人虽然都没有说话,却各有各的隐言,希望对方与自己足够默契,得以在无声之间意会。

>> 当胃里的酸水涌到喉咙口,泛滥出食物腐烂、腥臭的气味之后,人才会从这种生理信号上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壁垒正遭受着残忍的侵蚀,感官永远比那种叫“灵”的东西更快一步。

杨婉脑海中回忆起的关于诏狱的记载,几乎全是感官性的东西。

刑讯和肉体的尊严相关,关于它的历史研究,需要很强的抽离性和边界感。

然而杨婉此时却能感受到那一股恐惧的酸水不断地在她的喉咙里冲顶着,那种恐惧来自她对明朝酷刑的认识,也来自这副身体对疼痛的记忆,令她抑制不住地发抖。

>> 杨婉的第一声痛叫是全然哑在口中的,不是因为掌刑的人留了情,而是因为那种皮肉炸裂的疼痛在现代文明当中几乎已经消失。

封建时代覆灭以后,人们放弃了大部分肉体的训诫,转而用更人道的方式来规训世人。后来医学不断进步,又尽可能地缩减生理疼痛的时间和范围。活了快三十年,杨婉根本找不到任何一种声音来与此时的痛苦相配。一口气呼出,几乎抽干了整个肺,她甚至没有办法再吸一口气,只有眼泪自然而然地渗出,顺着她的脸颊,流入她颤抖的唇中。

>> 四鞭过后,她就已经几乎哭喊不出声,耸动着肩膀从鼻腔里发出了一阵某种不似人类的声音,如幼兽惊惧,又像雏鸟的弱鸣。

>> 而此时这句话他却没有办法再说出口了。

他并不知道其中具体的原因是什么。

事实上有些事随着年月改变,裂缝渐生,无声无息。

>> 窗外暖阳融融,树影透过窗纱落在杨婉的鞋边,而后渐渐地爬上邓瑛的膝盖。

邓瑛从这一片树影里看到了自己和郑月嘉一样的报应,但他不想对杨婉说。

>> 她似乎因为太累而睡着了,又因为太疼,一直无法睡安稳,但她的面容依旧松弛而柔和。

>> 应季而开的花藏在重重叠叠的宫墙后面,随风卷起万重蕊浪,声如密雨。

>> 岁月更迭,人们各自纺织内心的锦绣。

她却不能告诉郑月嘉,她后来仍然读书习字,也不落女红和羹汤,性情温和,内里丰盈,修炼得比少年时还要好。

十年相顾,十年沉默。

此时此刻,她也只能望着那个不愿意再拾头的人,继续往漫无边际的沉默坠去…….

>> 邓瑛走到他身边,搀住他的一只手:“有什么话你说。”

郑月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谁在那儿。”

邓瑛僵背,一时无言。

“生死我自负,遥祝她珍重。”

>> 他临死前谈笑风生,反而令人心寒胆战。

>> 大明百年,无数年轻干净的文人,像杨伦一样,前赴后继地做着政治清明的虚梦。

可那终究是虚梦。

不挨上那么一刀,钻入泥潭里,如何知道明暗之间的灰浪有多么汹涌,翻天不过在君父的一念之间。

>> 夜里大雨滂沱,宫道上的水花像碎玉一般炸开。

杨婉抱着手臂,怔怔地望着眼前黑漆漆的雨道。

>> 那副柔弱的美人骨,入眼仍然令人疼惜,然而因为姿态过于决绝,反露出杀情断义的锋芒。

>> 看起来结局是一样的,但其惨烈的程度,以及人心中受到的创伤其实是不一样的。

>> 他人虽然高,但一直很瘦,哪怕是穿着好儿层讲究的官服,依旧给人一种单薄见骨的感觉。在杨婉从前对男性的审美认知中,“骨相风流”无疑是最高级的。但这样的人大多存在于书中,经岁月、命运打磨,摧残薄了皮相,才将骨相诚实地暴露出来。读者只需临书嗟叹便好,不需要承担他真实的人生。

所以那只是一种志趣。

那不是爱。

>> 可是,杨婉不知道,为了这样一个结局,自己要付出些什么。

>> 窗外雨声潺潺,黄昏迟暮,无数的叶影摇曳在窗上。

>> 数点秋声侵短梦啊。

杨婉闭上眼睛,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后面那一句:“檐下芭蕉雨。”

>> 姐姐跟我说过,一定要把日子想方设法地过下去,但过不下去的地方,也不能闭着眼睛跨。”

>> 这句话的温度和她的鼻息是一样的。

这个世上其实没有人有天赋能准确地找到一个具体的人“哀伤”的根源。

但杨婉可以找到邓瑛的。而且,她从不自以为是地去伤害邓瑛的“哀伤”,她只是温柔地将它捧出来,捧到她和邓瑛面前,她让邓瑛试着表达,然后,一切情绪中的伤意,她来承受,她来消解,她来安抚。

>> 深秋的冷雨虽然无情,却还是被这一方陋室阻挡在外。室内床帐垂落,帐后的床被,散发着澡豆的清香。

>> 手握历史,会不会被反噬,她还没有那个学术背景支撑她去思考。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一个历史中的人,其命运,跟她关联起来的时候,也将她这个偶然飘落的尘埃,狠狠地压死在了大明贞宁年间,然而她好像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

其实身为一个研究者,不论文笔如何,都不会真正地改变历史。不管对一个历史人物的评价是对是错,对一段历史事件的复原是否精准,他们都只是一群没有杀伐力的后人,他们虽然对无数亡人的“身后名”负责,却永远不必对历史上真正的“生死”负责。

>> “别后数月再逢,人面虽如昨,魂已削七分,然文心犹在,凝血铸骨。”

>> 性纯如雪,不闻远香。

>> “子兮,在朝为官,能做好眼下那一隅已是很好,官场不能事事周全,你得过你心里的坎。”

>> 大雪若鹅毛,落在邓瑛撑开的伞上,轻盈无声。

>> 金阳西垂,满地长影。

>> 杨婉听完这一番话,心像被炭火远远地烘烤一样,起了一丝抓不住的暖意。

张琮倒台之后,历史的细枝末节似乎都在改变,人心有了缝隙,开始生长出善意的缝中花。但历史唯物主义告诉杨婉,即便具体的历史会改变,但王朝的宿命不会改变。就好像人心中的情感会改变,但人心中的观念不会改变一样。

然而,人心中的情感重要吗?

对于历史研究来讲,确实一点都不重要。

因为它太容易改变,一点也不稳定,并没有归纳总结的余地和价值。

>> 所谓“尊严”不能凝成石头,打碎满身裂痕的他,只能一点一点地往他的生活里渗去。

>> 她说着看向周慕义:“周先生,人言可畏,文字当敬,张口落笔之时,请三思您的身份,不是每一个人,穿上斓衫便是儒生,有人身披一张文人皮,却因为吃多了狗肉,就换了一个狗头。”

>> 人声鼎沸,所有不满的情绪被宣泄出来。杨婉面对着这一群读书人,心里忽生出了一阵十分冰冷的悲哀。

>> 那是被大明官政扭曲了的文心,被东林党利用,被自身蒙蔽。他们并不是不惧死,而是要以死正名。“武死战,文死谏”这句话听起来是那么无畏,又是那么无奈,明知前路无光,明知死了也没有意义,却还是要死,最后所求的,根本不是他们口中的天下清明,只是他们自己一个人的清白而已。

这到底有没有意义呢?

杨婉对此问题一时无解。

>> 阳春见早杏,花盛之期逢君对饮,正是交游的最好时节。

那时春日喧闹,二人皆是少年得志,前途似锦。

如今杏影席地,踩上去便沾染一身阴影。

>> 自己却独自一人抱着膝在阶上坐下来。

月明风清,四方炊烟。

无人处无数复杂的情绪一拥而上。

杨婉忙将头埋在膝上,想起将才自己的那一番话,不禁抓住自己的袖子。她很想哭,但又深知此时不是哭的时候,只能带着哭腔“逗”自己道:“邓小瑛,跟我谈了这么久恋爱,只给我磨了两颗珠子,啥也没给我买过,就把自己丢牢里去了,你是个渣男吧……”

>> 街道一下子便空了,漆黑的道路看不到尽头,风扑面而来,夹着淡淡的春草香气。

>> 但人心的缝隙就像一架巨车的部件接缝一样,偶尔响那么一声,便能抖落无数的尘埃。

评论
添加红包

请填写红包祝福语或标题

红包个数最小为10个

红包金额最低5元

当前余额3.43前往充值 >
需支付:10.00
成就一亿技术人!
领取后你会自动成为博主和红包主的粉丝 规则
hope_wisdom
发出的红包
实付
使用余额支付
点击重新获取
扫码支付
钱包余额 0

抵扣说明:

1.余额是钱包充值的虚拟货币,按照1:1的比例进行支付金额的抵扣。
2.余额无法直接购买下载,可以购买VIP、付费专栏及课程。

余额充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