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仁

到贵阳开会，趁着周末到阳明洞故地重游了一趟。

记得上次去是七八年前的寒冬时节，而且从头到尾就只有同事和我两个人，再没别的游客，真正是萧瑟寂寥。这次时逢春暖花开，却依然是人迹罕至；林中偶尔传来三两声清脆的鸟鸣，徒然让石阶上的青绿苔痕更显清寂。李白诗“古来圣贤皆寂寞”，果不其然。

第一次去阳明洞是无意间插入的行程。那次我们到遵义洽公，在离贵阳不远的高速路上瞥见“往修文”的路牌，内心不禁一动：修文不就是古时的龙场吗？那应该就是王阳明被贬谪的居所了？于是我请司机回程时绕去修文看看。

“修文？到那去干嘛？”

“去看看王阳明的故居还在不在。”

“王阳明？王阳明是谁？”

中国古人以“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历史上能当得起“三不朽”的人物并不多，以过去这一千年而言，宋朝的范仲淹、明朝的王阳明、清朝的曾国藩，算是屈指可数的典范。假如以这个标准来衡量，王阳明（即王守仁，1472-1529）几乎可以说是明朝三百年最伟大的人物了。

王阳明小时有神童之誉，但他认为读书登第并非头等大事，只有成为圣人才是做人的头等大事。25岁那年他赴京应试未中，却只淡淡地告诉友人“人皆以不及第为耻，吾独以不及第而动心为耻”。说明他已经超脱了世俗的功名观念，形成了自己独到的价值体系。

28岁中进士后，王阳明步入仕途，并于弘治十七年（1504年）33岁时担任兵部主事（大约相当于今日国防部的一个司长）。两年后新皇帝武宗即位，重用宦官刘谨，把戴铣等21人送进大牢。王阳明上疏声援戴铣，却惨被廷仗四十，打得皮开肉绽，再被贬到贵州龙场当驿丞（招待站站长），手下仅有管理员1人，马23匹。

1508年春三月，历经九死一生的王阳明到达龙场。当时的龙场“万山丛棘，蛇兽出没，瘴疠相侵，苗彝杂居”，连个住处也没有，只好在龙岗山腰的东洞“就石穴居之”，并题写“阳明小洞天”于洞口，这便是“阳明洞”的由来。

在经常绝粮断炊的困窘中，阳明恬淡自适，潜心研究易经，得悟格物致知之理，并提出“知行合一”说和朱熹的“知先行后”说相抗衡，而且在明末传到日本，形成了德川时期十分流行的“阳明学”，对后来的明治维新有很大影响。我们在阳明洞口看到光绪年间四个来访日本人的题字，表达了他们对王阳明的敬仰。

但中国人对“知行合一”反而不那么重视，而且有不少误解。例如孙中山，为了革命的需要，还专门写了一本小书《知难行易》来加以批驳。

由于中文一字多用，要辨清所谓“知先行后”、“行而后知”、“知易行难”、“知难行易”等论题，必须要先从“知”、“行”和上下文的关系来判定文意，才能进一步讨论，否则许多争议都是牛头不对马嘴。例如孙中山《知难行易》中的“知”指的是“知识系统”，和一般人“知易行难”所指的“听到了”的知明显不同。

究竟“知行合一”在说什么？《传习录》中有一段徐爱（王阳明的学生）和老师的问答，应该能比较精准地传达阳明的意旨：

徐：“世人都知道要 孝弟，行为上却多不孝、不弟。可见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

王：“这是因为人被私欲隔断，才会将知行的本体一分为二。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能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这才是不曾有私意隔断的知行本体。不然，只能说是不知孝弟。”

徐：“古人把知行分做两个，也只是要人不仅做知的功夫，也要做行的功夫，如此， 行才能落实。”

王：“这样讲却失掉了古人的宗旨。应该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你如果真懂，只说一个 知 ，已自有 行 在。只说一个 行 ，已自有 知在。世上有些人懵懵懂懂地做，全不解思惟省察，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地悬空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所以必须要他去行，方才知得真。因此区分知与行是古人不得已补救的说法。若真懂时，一言而足。今人却都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才能行；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那就终身不行，实际上变成终身不知。这可不是小毛病，而且由来已非一日。我说知行合一，正是要对这个病症来下药。”

深入研究的话，王阳明的学说牵扯到本体论、认识论等哲学上的主题。但仅借用上面这段话，还是能给今日的企业一些启示。且举个例子：

许多企业在做“策略规划”时，往往是把高级主管召集起来开几天会，然后做成纪录，等着去执行。但在实际上必然会遇到两个课题：一是“得出结论”和“采取行动”的时间差距；二是“决策者”和“执行者”的认知差距。二者的差距如果太大，就必然影响到策略规划的有效性。

如今企业竞争越来越激烈，产品生命周期越来越短，而对手们也都不断在绞尽脑汁地改善，结果是这二三十年来形形色色的企管理论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今天有人用《竞争大未来》来强调策略的重要，明天便有人写出一本《细节决定成败》来较劲；这边有人主张《学习型组织》是企业长青之本，那边就会有人推出《教导型组织》来抗衡创新。其他各种管理工具就更是漫天飞舞，什么六个标准差、流程再造、企业瘦身、蓝海战略等，真是让人目不暇接。

有时一个理论读起来很有道理，但真正去做时，却发现又不是那么回事。企业做任何变革，和人吃药是一样的：药效因人的体质而异，企业的管理方式也会因企业的架构、系统、文化的差异而产生迟速轻重不同的效果。如果没有相互配套，效用可能不彰，甚或可能造成反效果。而配套措施的推行有时又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起作用。《论语-公冶长篇》：“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又闻，”说子路听到一个道理，还没来得及实践之前，最怕又听到新的道理。这十二个字用来描绘当前企业人的困境和心理，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因此，企业只有先“自知”，把内部机制和文化建立完整，并形成具有共识的团队，再来学习新的理论，才能判别这新药方是否适合自身的体质。否则将不免染神乱志，来回折腾而反受其害。究其实，知先行后、行而后知，应当是双螺旋上升，贵在实践和体认的过程。

王阳明还算幸运，谪居龙场两年就得到平反。其后他在江西为官，遇到南昌的宁王朱宸濠（明武宗的堂兄弟）叛变。宸濠久蓄异志，有备而来，起兵后直扑南京，声势浩大，一下震动了东南半壁。然而王阳明从容布置，迭出奇策，只花了短短一个多月就平定叛乱、生擒宸濠，证明了他不但是能在文辞上演绎哲学的思想家，更是一个能真知力行的行动家。“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真值得今人三复斯言，礼敬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