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明:“元宇宙”和“后人类社会” - 学习
概述
在2021年语境下,“元宇宙”的内涵吸纳了信息革命、互联网革命、人工智能革命,VR、AR、ER、MR、游戏引擎等虚拟现实技术革命成果,向人类展现出构建与传统物理世界平行的全息数字世界的可能性;引发了信息科学、量子科学,数学和生命科学的互动,改变科学范式;推动了传统的哲学、社会学,甚至人文科学体系的突破;融合了区块链技术,以及NFT等数字金融成果,丰富了数字经济转型模式。简言之,“元宇宙”为人类社会实现最终数字化转型提供了新的路径,与“后人类社会”发生全方位的交集,展现了一个具有可以与大航海时代、工业革命时代、宇航时代同样历史意义的新时代。
“元宇宙”和“后人类社会”
“元宇宙”是一个平行于现实世界,又独立于现实世界的虚拟空间,是映射现实世界的在线虚拟世界,是越来越真实的数字虚拟世界。比较而言,《维基百科》对“元宇宙”的描述更符合“元宇宙”的新特征:通过虚拟增强的物理现实,呈现收敛性和物理持久性特征的,基于未来互联网的,具有链接感知和共享特征的3D虚拟空间。
“元宇宙”:吸纳了信息革命(5G/6G)、互联网革命(web3.0)、人工智能革命,以及VR、AR、MR,特别是游戏引擎在内的虚拟现实技术革命的成果,向人类展现出构建与传统物理世界平行的全息数字世界的可能性;引发了信息科学、量子科学,数学和生命科学的互动,改变科学范式;推动了传统的哲学、社会学,甚至人文科学体系的突破;囊括了所有的数字技术,包括区块链技术成就;丰富了数字经济转型模式,融合De-Fi、IPFS、NFT等数字金融成果。
不仅如此,“元宇宙”为人类社会实现最终数字化转型提供了新的路径,并与“后人类社会”发生全方位的交集,展现了一个具有可以与大航海时代、工业革命时代、宇航时代同样历史意义的新时代。
“元宇宙”正在形成其特定的构造。Beamable公司创始人Jon Radoff提出“元宇宙”构造的七个层面:体验(experience);发现(discovery);创作者经济(creator economy);空间计算(spatial computing);去中心化(decentralizition);人机互动(human–computer interaction);基础设施(infrastructure)。
支持元宇宙的五大技术
支持“元宇宙”的技术集群包括五个板块:其一,网络和算力技术——包括空间定位算法、虚拟场景拟合、实时网络传输、GPU服务器、边缘计算,降低成本和网络拥堵;其二,人工智能;其三,电子游戏技术——例如,支持游戏的程序代码和资源(图像、声音、动画)的游戏引擎;其四,显示技术——VR、AR、ER、MR,特别是XR,持续迭代升级,虚拟沉浸现实体验阶梯,不断深化的感知交互;其五,区块链技术——通过智能合约,去中心化的清结算平台和价值传递机制,保障价值归属与流转,实现经济系统运行的稳定、高效,透明和确定性。“元宇宙”是以“硬技术”为坚实基础的,包括计算机、网络设备、集成电路、通信组件、新型显示系统、混合现实设备、精密自由曲面光学系统、高像素高清晰摄像头。2021年,虚拟现实穿戴设备制造商Oculus的最新VR产品销量持续超预期,再次点燃了市场对于虚拟现实的想象。“元宇宙”形成的产业链将包括微纳加工,高端制造,高精度地图,光学制造,例如衍射波导镜片,微显示和芯片制造,以及相关的软件产业。最终,“元宇宙”的运行需要物理形态的能源。
在“元宇宙”的早期,真实世界中的人们通过数字映射的方式获得的虚拟身份,通过数字化,实现对传统人的生理存在、文化存在、心理和精神存在的虚拟化配置,进而成为“元宇宙”的第一代虚拟原住民。这些原住民具备现实人与虚拟人双重身份,拥有自我学习的能力,可以在“元宇宙”中互动和交流。若干年前上映的科幻电影《银翼杀手2049》(Blade Runner 2049)展现了未来社会的“人类”构成:生物人、电子人、数字人、虚拟人、信息人,以及他们繁衍的拥有不同的性格、技能、知识、经验等天赋的后代。
美国的未来学家雷蒙德·库茨魏尔(Ray Kurzweil)1986年出版《智能机器人的时代》(The Age of Intelligent Machines),将人类社会的进化概念分成了六个纪元:第一纪元:物理和化学;第二纪元:生物与 DNA;第三纪元:大脑;第四纪元:技术;第五纪元:智慧和技术的结合;第六纪元:宇宙的觉醒。在这个阶段,传统人类成为非生物人类,也就是半个机器人,升级成人类 3.0版本,宇宙面临奇点的最终命运。
美国社会学家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他的著作《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Our Posthuman Future: Consequences of the Biotechnology Revolution)中指出:现代生物技术生产的最大危险在于它有可能修改乃至改变人类的本性,“人性终将被生物技术掏空,从而把我们引入后人类的历史时代”。
现在,现实人类和他们创造的虚拟人,正在形成新的社会关系与情感连接,成为开拓“元宇宙”边界的先驱者,并在虚拟新大陆上构建后人类社会。
值得注意的是,1990年左右出生的“Y”代人群,对即时通讯、网游、云计算具有天然的接受能力,更在意生活体验,是同时生活在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第一代,带动了YOLO (you only live once)文化兴起。但是,2010年之后的“Z”代,则是人类历史上与生俱来与尖端科技互动,并将科学技术进步完全融入自己生活的第一代人,也将是“元宇宙”完全意义的“原住民”,已经开始参与“元宇宙”的构建,推动“元宇宙”向更高阶的维度发展。
也可以将“后人类社会”形成过程想象为生命形态从所谓的“碳基生命”向“硅基生命”过渡的过程。期间自始至终会存在两种演变:一种演变是生物学的、信息论的、技术的演变;另一种演变则是伦理的、文化的和社会的。这两种演变都同时充满期望和难以预期风险的前景。有一种说法:在未来,超过90%以上的人类活动,科研、艺术、教学、开发、设计,都会在元宇宙中进行。(吴啸:《“元宇宙”-21世纪的出埃及记》)所以,如何评估“元宇宙”模式的风险,需要尽早提到日程。
“元宇宙”时代的到来,不是未来时,而是现在进行时。因此,一系列新的问题需要考量:
第一,如何确定“元宇宙”价值取向、制度选择和秩序?在现实世界,当下的人类具有完全不同的,甚至对立的价值取向,还有不同信仰,特别是宗教信仰。所以,“元宇宙”需要面对这些富有挑战性的课题:如何避免简单复制现实世界的价值观?如何实现“元宇宙”的“制度”设计?在“制度”设计中要不要坚持自由、主权、正义、平等之类的原则?怎样确定“元宇宙”的秩序和运行规则?何以制定“元宇宙”宪章?简言之,如何确定支持“元宇宙”文明框架的体系?
第二,如何制定“元宇宙”内在的经济规则?在“元宇宙”中,不存在人类经历的农耕社会和工业社会,也不存在现实世界的传统产业结构。在“元宇宙”中,“观念经济”将是经济活动的基本形态,金融货币的天然形式不可能再是贵金属,而是虚拟的社会货币。现在,处于早期阶段“元宇宙”经济体系,可以移植和试验所有数字经济创新成果,包括各类数字货币,试验合作经济,共享经济和普惠金融,消除在现实世界难以改变的“贫富差别”。
第三,怎样避免“元宇宙”内在垄断?“元宇宙”具有避免被少数力量垄断的基因。Roblox的联合创始人Neil Rimer提出:Metaverse的能量将来自用户,而不是公司。任何单独一家公司是不可能建立“元宇宙”的,而是要依靠来自各方的集合力量。Epic公司CEO蒂姆·斯威尼(Tim Sweeney)也强调:“元宇宙”另一个关键要素在于,它并非出自哪一家行业巨头之手,而是数以百万计的人们共同创作的结晶。每个人都通过内容创作、编程和游戏设计为元宇宙做出自己的贡献,还可以通过其他方式为元宇宙增加价值。2020年,国内流行过一种“全真互联网”的概念。这样的概念忽视了互联网与区块链结合的趋势,以及Web3.0的非中心化的特征。“全真互联网”,让人们想到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所描写的江湖世界的那个“全真派”。
第四,如何预防“元宇宙”的霸权主义和“元宇宙”之间的冲突?在未来,“元宇宙”并不是“一个”宇宙,会不断涌现新的“元宇宙”,形成多元化的“元宇宙”体系,如同“太阳系”和“银河系”。不仅如此,“元宇宙”是开放的,任何“元宇宙”的居民可以同时生活在不同的“元宇宙”中。“元宇宙”也存在进化,在这样的场景下,需要建立“元宇宙”之间和谐共存的规则,消除人类曾经构想的“星球大战”的任何可能性。
第五,如何维系现实世界和“元宇宙”之间的正面互动关系?可以预见,因为“元宇宙”,人可以同时栖息在真实与虚拟世界中,导致人的神经感知延伸,意识扩展。“元宇宙”的形成与发展,需要与现实世界互动,实现两个世界在理念、技术到文化层面的互补和平衡,形成新的文明生态。在“元宇宙”早期阶段,两个世界的互动关系还是通过现实人类不断改变存在身份,以及虚拟机和预言机作为技术性媒介实现的。如果人类和他们的虚拟生命在“元宇宙”的社会活动和生活方式中获得更多的幸福,将这样的感受和体验带回到现实世界,有利于现实世界的向善的改变,有助于深刻认知“人类共同体”理念。
第六,如何协调资本、政府和民众参与创建“元宇宙”?创建“元宇宙”,政府、资本和民众都有各自的功能。在早期,政府的作用相当重要。2021年5月18日,韩国宣布建立一个由当地公司组成的“元宇宙联盟”,其目标是建立统一的国家级VR和AR的增强现实平台,理清虚拟环境的道德和法律规范,确保元宇宙“不是一个被单一大公司垄断的空间”,将虚拟服务作为一个新的公共品。韩国的国家“元宇宙联盟”构想值得关注和学习。
考量上述问题,其实都没有彻底摆脱和超越作为当下“人类”的思考模式。如果是“元宇宙”的全新思考范式,就应该相信,“元宇宙”一旦形成,就会有自己的生命力,自我调整的和演变的内在动力。
人类在关注和参与“元宇宙”的形成与发展过程中,传统的生命概念、时空概念、能量概念、族群概念、经济概念和价值观念都会被改变和被颠覆。触及到哲学,甚至伦理学。
因为“元宇宙”,导致人们重新思考基本哲学概念:先验知识;存在和存在主义;经验主义;二元论;语言本质;超现实社会;单向度。进而影响对以下哲学家所提出的哲学思辨的认知:
第一,笛卡尔(René Descartes)“二元论”。笛卡尔认为,心灵和身体是两个不同的领域,进而提出这样是否存在支配两者的普遍法则的问题。在“元宇宙”世界,心灵和身体发生重合,完全实现了“我思故我在”。只有在认识论(epistemology)的意义上,世界才是依赖主体的,或者说是主体建构了世界的性质。
第二,萨特(Jean-Paul Sartre)的“存在”与“虚无”的关系。萨特代表著作《存在与虚无》,通过“存在与虚无”的二元性代替了“物与人”的二元性,进而提出人为虚无所包围,虚无即是人的真实存在,人终究被非存在所制约。所以,人就是虚无,并且是一切虚无之源。在“元宇宙”的本质,实现了存在和虚无的真实“关联”和“统一”。
第三,福柯(Michel Foucault)的“我应该是什么”?根据福柯的《词与物》(Les Mots et les choses: un archeologie des sciences humaines),在18世纪末以前,并不存在人。“人”是新近的产物,是现代认识型的产物。所以,在《词与物》一书的最后一页写道:“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于是,“人之死”(death of men)就不可避免。福柯的后现代理论对现代体制的质疑为虚拟空间和“元宇宙”,造就替代传统人类的的“新人类”提供了合法性缘由。
第四,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语言就是世界。海德格尔认为,语言并不是一个表达世界观的工具,语言本身就是世界。维特根斯坦的语言理念则是:语言就是游戏,也是一种生活形式。“元宇宙”的语言系统不同于传统人类自然语言,而是计算机程序语言,以及代码转化的文本、声音、图像、视频,以及其他符号形式,进而构成新的文明规则。所以,其中的活动与游戏,以及语言游戏之间并没有清晰的边界。如果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看到“元宇宙”的语言深层结构,他们会重新定义语言与人类社会活动的关系。
第五,博德里亚尔(Jean Baudrillard)的“大众化的虚无世界”。博德里亚尔在他的《在沉默的大多数的阴影下》(À l’ombre des majorités silencieuses)著作中,对于当代社会有着敏锐的观察:旧的阶级结构瓦解,传统社会秩序的所有支点都不可避免的“中性化”,进入了所谓的大众化的虚无世界,或者虚无状态,现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已经消失。不得不承认,“元宇宙”就是现代社会虚无趋势的一种具有积极意义的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