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书文

 晴天，气温继续回升。

昨天下午不经意间对钱钟书发出一句半句不恭之语，被妈妈逮住了。现成的课外作业布置下来，算是对老先生不恭表示悔过。

“把钱钟书的文学作品拿出来复习一下，写写他过人的文学成就吧。不要多，三言两语就好。多了你还写不出来，写不好。”

晒着从南窗射入的阳光，用一天的时间复习、探讨钱钟书。

钱钟书或许不是一个最优秀的研究者，但他是一个最优秀的作家，绝对一流的好作家。他的散文和小说，其文笔之精妙，其人物刻画之精细传神，其心理揭示之精巧细腻，其语言之精致和感受性之丰富，可以说在中文世界前无古人，而且至今还不见来者。

随着1949年的到来，随着中国表达自由、创作自由环境的恶化，聪明的钱钟书知难而退，退入故纸堆中去明哲保身去、自我改造去了。

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夏志清说，小说《围城》里的女主角孙柔嘉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刻画最生动、最杰出的女性。而长篇小说《围城》实际刻画了一群人。随便拿出其中任何一个，无论是臭毛孩子，还是老学者，无论是大字不识的贩夫走卒，还是大学教授，无论是文盲女人，还是知识女性，都足以进入现代中国文学上刻画最栩栩如生的人物之列。

钱钟书不但有《围城》这样的长篇杰作，他的短篇小说也有超一流的制作。如短篇集《人•兽•鬼》当中的“纪念”：

“虽然是高山一重重裹绕着的城市，春天，好象空袭的敌机，毫无阻碍地进来了。说来可怜，这干枯的山地，不宜繁花密柳；春天到了，也没个寄寓处。只凭一个阴湿蒸闷的上元节，紧跟着这几天的好太阳，在山城里酿成一片春光。老晴天的空气里，织满山地的忙碌的砂尘，烘在傍晚落照这中，给春光染上熟黄的晕，醇得象酒。正是醒着做梦、未饮先醉的好时光。

“曼倩从日光留恋着的大街，转进小巷。太阳的气息早在巷里敛尽。薄暮的春寒把她警觉，才知道迷迷糊糊地已到寓处。”

写景和叙事的结合，一个中学生也会。但结合得这么好，这么巧妙，这么美，这么富有诗意，只有一个一流的作家才做得到。

有夫之妇曼倩欲求不满，苦心积虑寻求红杏出墙的机会和体验。机会和体验终于得到了，又突然感到强烈的不安和犯罪感。

把写景、抒情、反讽、人物外貌和心理刻画如此巧妙地结合起来，同时又层层推进，引导读者一步一步走向最终的结局，给读者展现出人物心理的自然发展，最后是自然而然、又出人意料的突转，这种手腕，这种技巧就只有超一流的高手才玩得转了。

短篇小说“纪念”完全可以跻身于世界超一流的短篇好手，美国作家F. 斯科特•菲兹杰拉德，俄罗斯作家契柯夫，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佳作。而且，是毫无愧色的跻身。

钱钟书的小品文成就，在中文世界也是前无古人。

《写在人生的边上•一个偏见》：

“人籁是寂静的致命伤，天籁是能和寂静溶为一片的。风声涛声之于寂静，正如风之于空气，涛之于海水，是一是二。每日东方乍白，我们梦已回而困未醒，会听到无数禽声，向早晨打招呼。那时夜未全消，寂静还逗留着，来庇荫未找清的睡梦。数不清的麻雀的鸣噪，琐碎得像要啄破了这个寂静；鸟鹊的声音清利像把剪刀，老鹳鸟的声音滞涩而有刺像把锯子，都一声两声地向寂静来试锋口。但是寂静似乎太厚实了，又似乎太流动了，太富于弹性了，给禽鸟啼破的浮面，立刻就填满。雄鸡引吭悠扬的报晓，也并未在寂静上划下一道声迹。慢慢地，我们忘了鸟啭是在破坏寂静；似乎寂静已将鸟语吸收消化，变成一种有声音的寂静。此时只要有邻家小儿的啼哭，楼上睡人的咳嗽，或墙外早行者的脚步声，寂静就像宿雾见了朝阳，破裂分散得干净。人籁已起，人事复始，你休想更有安顿。在更阑身倦，或苦思冥想时，忽闻人籁噪杂，最博爱的人道主义者，也许有时杀心顿起，恨不能灭口以博耳根清静。”

中国古诗古文里，也有很多杰出的诗情画意的抒情描写，但中文世界中没有前人以及后来人能像钱钟书这样，将诗意的抒情跟哲学的思辨、心理的刻画如此结合，结合得如此之好、如此之细腻。（“人籁是寂静的致命伤，天籁是能和寂静溶为一片的。风声涛声之于寂静，正如风之于空气，涛之于海水，是一是二。”）

“数不清的麻雀的鸣噪，琐碎得像要啄破了这个寂静；鸟鹊的声音清利像把剪刀，老鹳鸟的声音滞涩而有刺像把锯子，都一声两声地向寂静来试锋口。但是寂静似乎太厚实了，又似乎太流动了，太富于弹性了，给禽鸟啼破的浮面，立刻就填满。”这种达到感受性极致的描写，假如说在英语文学中不罕见（但也不是随处可见），在汉语文学则是独一份。至今依然是独一份。

现代中文文学大师张爱玲和鲁迅也时有非常抒情、精微、精致的描写，把外部世界跟内心世界融合起来。但是，两位都没有写出像钱钟书这样的敏感、巧妙、细腻、贴切到极点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