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关小学的主教学楼是用青砖建的二层楼,坐北朝南,楼的南面是操场,北面有一排四个水泥乒乓球台。
小学时候,乒乓球台是我和大毛的最爱。假期里,我们一大早就去抢占球台,一占就是一个上午。自然要选最西边的那个台子,因为离厕所近,上厕所少浪费打球的时间。球网是一排青砖。学校的楼房、平房、厕所、以及围墙,都是青砖建的,校园里并不缺砖头,但整整齐齐的闲置青砖是稀罕货。只有来得早,才能从四个台子的砖头网中挑选出完整青砖,拼成一张完美的网。如果来得晚,就只能用一堆大大小小、没棱没角的破砖头来做网。这么在意球网,不仅仅是美观的问题,主要是球打在破砖头上,飞行轨迹毫无规律,就像碰上台子上的小石子一样,影响心情。
有一次,我们打球累了休息,大毛急匆匆扑到教室外墙上,身体舒展成一个大字,脸贴在墙上舔砖头,脸上是很享受的表情。舔完砖头再上场就生龙活虎了,好像NBA球员补充了功能饮料。
大毛看到我一副诧异且恶心的表情,兴奋地说砖头可好吃了。我问,砖头是什么味道?大毛说,说不出来的味道,有淡淡的咸味。我说,是不是咱班鼻涕匠在上面抹过鼻涕,所以有股咸味。
按我们老家方言,各个领域的专业人士都可以称匠,木匠、铁匠、教书匠、鼻涕匠、放屁匠、屙裤匠。在不同领域,称匠的标准不一样。如果是小学生上课屙裤子,屙一回不够标准,但屙两回就可以称为屙裤匠了,好比发表了两篇顶级期刊论文,挺不容易的。而且,各班的标准也不一样,我们班的标准就比较高,其他班的屙裤匠到了我们班,太不专业了,根本评不上。标准还要随着年龄而变化。否则,按照小学生两回的标准,到了高中就选不出屙裤匠了。
高中时候,同学锅仔有一次吃坏肚子了,上课的时候,坐立不安、满头大汗,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锅仔捂着肚子急冲冲往门口跑,差点撞翻正要出门的数学老师。锅仔懂高中屙裤匠的标准,他如果在教室里屙了,那就坐实屙裤匠的称号了,我们高中班的屙裤匠还一直空缺呢。至于说,是不是一定要熬到半公里外的厕所再屙,也不太必要。屙裤匠是班级称号,不同班的标准不一样,出了教室进入走廊,就相当于进入公海,没有国际标准。不可能各班班长或者民间领袖开个会,讨论出一个全年级的屙裤匠标准。既然没有全年级标准,只要出了自己班教室,想怎么屙就怎么屙,想屙哪里就屙哪里,想屙多少就屙多少,就像日本排放核污水那样,怎么排都不会达标。锅仔惜时如金,舍不得上课时候上厕所,而且他还是数学科代表,他一定算计好了,只要能够熬出教室再屙,就没有达标,他就坚持听课,当好科代表。
比起屙裤匠,鼻涕匠的标准不容易量化,而且标准要高得多。哪个小学生不流鼻涕?能称得上鼻涕匠,那不是一般的流鼻涕。我们班的鼻涕匠常年流鼻涕,鼻子和水帘洞一样。不带手帕,更没有纸,有了鼻涕就用袖子擦。山西的冬天冷,鼻涕匠两只袖子闪闪发亮,冻得硬梆梆的,跟盔甲一样。鼻涕匠和同学吵起架来,不用吐口水、扔石头、动拳头,擤出一把鼻涕甩过去,不管是甩到身上还是课桌上,能把人恶心死了。鼻涕匠靠着这门绝技,虽然单枪匹马,没有拉帮结派,在班里谁也不敢惹。
不光同学们畏惧鼻涕匠,连最严厉的张老师也对他有所忌惮。有一次张老师怒了,一个耳光扇到鼻涕匠的脸上,结果抓了一把鼻涕。张老师大怒,转身去拿教鞭,回身再一看,鼻涕匠夺门而出,翻栏杆就跳楼。张老师吓死了,面如土色。张老师怎么也想不到鼻涕匠居然这么有气节,吃个耳光,就要自寻短见。但是,并没有听到扑通一声。张老师颤巍巍走到走廊,推了推眼镜,扶着栏杆往下一看,鼻涕匠好好地站在旗杆旁边,旗杆在晃动,红旗在飘扬,张老师才长出了一口气。教室里一阵坏笑,同学们都知道,鼻涕匠跳到旗杆上,溜下去了。
五年级时,我们班在教学楼的二楼。下楼的时候,男同学不是一步一个台阶走,而是爬在楼梯的栏杆上,刺溜滑下去。滑栏杆虽然比走楼梯快,但是不是直线,要转一道弯,相当于坐地铁要换乘。而鼻涕匠下楼,直接从二楼爬到距离走廊不远的旗杆上,一站直达地面。无论什么时候,鼻涕匠总是第一个离开讨厌的教室。对于他来说,从旗杆下楼太轻车熟路了。那时候只有非常优秀的学生才有机会升旗,鼻涕匠从来没有升过旗,但是在调皮学生的心里,鼻涕匠比许多升过旗的都牛。二十年后看《加勒比海盗》,杰克船长从桅杆滑下,很有鼻涕匠的风范。
我体育不行,有心无力,从不敢走旗杆下楼。后来初中时候,我迷武侠小说,一心想学武功。轻功、铁砂掌、朱砂掌、易筋经,我都想学,到底先学什么?我第一个排除掉的就是轻功。因为有鼻涕匠在,我的资质差他太多了,练轻功的成就不可能超过他。也感谢鼻涕匠,让我在学武功的路上少走了些弯路。再后来我玩《超级马里奥》游戏时,第一关闯关前的最后一跳,一定要冲刺跳,跳到旗杆顶端,把旗子摘下来,不仅为了多得分,关键是要体会滑旗杆的感觉。
大毛想起鼻涕匠的鼻涕,喉咙蠕动了一阵说,我都是挑干净整齐的青砖舔。有粉笔字的不舔,太苦了;不整齐的不舔,容易划伤舌头。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青砖可好吃哩。听起来,大毛舔砖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已经是舔砖专家了。
大毛舔砖头的事,我后来跟好几个同学说了。大家既诧异又开心,而且主要是开心。舔石头的事情,小时候谁没有干过。我们上学前班时,不用纸和笔,而是用粉笔在小石板上写字。女生比较讲究,用抹布、海绵擦石板。男生就用袖子擦,或者直接用舌头舔。所以,舔石头并没有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到了小学高年级了,大毛还在舔,而且青砖上并没有粉笔字。大毛知道我把他舔砖头的事告诉别人了,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他几年前可不是这样的。
80年代,公共澡堂是很少见的。医院需要24小时供应开水,所以有锅炉房,有条件建公共澡堂。这个澡堂,不光医院的职工家属去洗澡,医院外的人也会通过关系去洗澡。澡堂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更衣间,另一个是浴室,里面四周有淋浴头。澡堂按照第二代移动通信技术时分复用,分男场和女场。从医院大门去澡堂的路上正好经过我家。有一次,我看见大毛跟着他妈去澡堂了。到学校后,我兴奋地把这条新闻告诉了几个同学。大毛非常生气,当面质问我,你没有去过?我当时挺心虚,因为不久前,我才开始不跟着我妈去澡堂。我是五十步笑百步。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大毛应该感谢我,如果不是我爆料,不知道大毛还要去女澡堂洗到几年级。要是在里面碰见女同学,那污点可就一辈子洗刷不掉了。如果高中文艺汇演时,大毛在台上唱《晚秋》,底下有同学议论大毛在女澡堂洗澡,那场面会非常尴尬。
大毛舔砖头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许多场景会触发这段记忆。和孩子一起看《黑猫警长》,大象、河马、野猪偷吃红土,警察来抓捕时,河马立马认怂,而大象和野猪拒捕。我想,如果张老师看到大毛舔教室的墙,要惩罚大毛,把擦黑板的工作承包给大毛,由他每天负责把黑板上五颜六色的粉笔字舔干净。大毛是像大象和野猪一样,还是像河马一样?以我的猜测,多半要学河马。
看余华的《兄弟》,李光头和电线杆亲热时,把电线杆想象成美女了。大毛舔砖头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什么?那时候我们才上小学,大毛没有李光头那么早熟,他和砖头应该是普通的饮食关系。而且,一面墙,怎么也想象不成美女。后来大毛初中时候开始练气功,和树成了好朋友。树和电线杆就比较像了,但无论是窈窕的柳树,还是魁梧的杨树,大毛只是一只手按在树干上,一动不动,并没有对树非礼。
看莫言的《蛙》,一个学生发现煤好吃,招呼大家来吃,其他人一拥而上。大毛是多大方的人,独乐不如众乐,同学们去他家里玩,各种好东西都拿出来给大家玩。大毛发现砖头好吃,又不是自己家的,又是免费的,肯定不会吃独食。大毛见同学就劝,砖头可好吃了,同学不相信,大毛扑到墙上就舔,口水稀里哗啦的,言传身教,但是没有人学。山西人吃东西很保守,虽然在手机上看广东人吃各种野味,看得津津有味,但绝不肯尝试。
大毛舔砖头,只有一个人跟随,就是大毛的弟弟二毛。二毛小大毛两岁,天天跟着我和大毛,赶都赶不走。哥哥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弟兄俩肩并肩,一高一矮,贴在墙上,一个大的“大”字,一个小的“大”字,一起舔砖头。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年怎么那么见怪不怪,怎么没有去告诉大毛妈,你的两个孩子都舔砖头,其他孩子都不舔,是不是你家的饮食结构有问题?再提醒大毛妈,在炒菜的时候,放一块砖头进去,一起炒,以后兄弟俩就不用在大庭广众之下舔砖头了。说不定,砖头和油盐酱醋混合起来,加热翻炒,味道会非常特别。说不定,会发明出砖头过油肉,砖头酸菜抿圪斗。如果砖头实在是不好炒,就在饭桌上摆上两块青砖,兄弟俩吃一口饭,就一口青砖,这也比在外面贴在墙上舔砖头优雅。甚至可以用青砖雕刻成棒棒糖的形状,随身带几个,想吃的时候,放在嘴里吮吸,不愁附近没有青砖。而且,相比舌头舔青砖,吮吸青砖棒棒糖的味觉感受会更加全面、深刻,因为不光舌头上有味蕾,上颚和咽喉也有味蕾。舔青砖,羊也会,但羊肯定没有吃过青砖棒棒糖,大毛兄弟俩的待遇肯定要比羊好。
不过,我当年并没有告诉大毛妈大毛舔砖的事情。我那时候看着大毛舔教室的砖头,不但没有劝阻,而且好像还有点期待。
张老师有一根教鞭,准确地说应该是教棍,因为有三根手指头并起来那么粗。那根教棍打过许多同学,同学们对它恨之入骨。每到星期天的时候,以华仔为首的几个捣蛋鬼会翻窗户跳进教室,轮流对着教棍撒尿。教棍被尿泡过后,似乎法力减弱了不少,挨打的时候不那么疼了。有一天,张老师又怒了,教棍打在华仔的屁股上,咔嚓一声,断了。华仔会心一笑。华仔从老太太用铁棒磨针教育李白的故事,想到了尿断木棍的主意,坚持不懈,功到自然成了。这一棍成就了华仔五一班第一好汉的名声。
我是不是期待,我们打乒乓球的时候,大毛就舔教室的墙,我们天天打球,大毛天天舔墙。终于有一天,张老师正在讲课,发现底下有学生打瞌睡,怒不可遏,一拍讲桌,呼隆一声,教室塌了。大毛和我会心一笑。从此,张老师痛改前非,不仅戒了打学生的瘾,甚至对学生恭恭敬敬的。要是大毛真把教室给舔塌了,那是多么励志的真实故事啊,比虚构的孟姜女哭倒长城要励志得多。
但是大毛舔砖头的事情还是太奇怪了,怎么其他孩子都不舔砖头?难道是缺盐吗?我的例子就能排除这种可能。我妈做饭不考虑什么色香味,只考虑一条,熟不熟。我到邻居家吃面,回来说,人家的面条怎么那么好吃?她会说,他们家的面条没有煮熟。她的逻辑似乎是,因为没有煮熟,所以好吃。我妈包的扁食(山西的饺子),馅通常偏淡,而且总是煮破,本来不多的盐分也流失到水里了。扁食熟不熟,从外表看不出来,但如果破了,那一定是熟了。我妈煮扁食的原则是,宁吃破扁食一千,不吃生扁食一个。我,一个吃破扁食长大的人,都没有缺盐,大毛不应该缺盐。
实际上,大毛吃的比我好。假期里,我经常一大早就去大毛家,看到大毛天天早上喝牛奶。80年代,牛奶还没有先进的保鲜技术,没有袋装的,都是鲜奶。商店也不卖牛奶,买奶要自己去奶站零买,或者提前订购,每天到集中配送的点取,没有送货上门的。那时候,普通人很少喝牛奶,既贵又不方便,通常是家里有病人,才会订牛奶的。县城的牛奶配送点很少,医院的病人有喝奶的需求,所以设了一个集中配送点。我家住医院的宿舍,取奶方便,后来高中时候当过几个月的义务送奶工,给老师家属送奶。每天上学的路上,我手里拿着装满牛奶的注射液玻璃瓶子,和同学们反向而行,朝老师家走。路上碰到的同学就会看着我的奶瓶笑,开各种玩笑。有同学说,我也想订奶,给我家也送吧。有同学说,口干得不行,给我喝一口吧。还有同学说,你得跑起来,天这么热,牛奶要放坏了。在不知道情况的外人眼里,我看起来就像是提前步入社会谋生的失学少年。
所以,小孩子里面天天喝牛奶的,我只见过大毛。大毛爸说他家是武大郎开店,不要高个子。所以,大毛妈舍得花钱让两个孩子天天喝牛奶。大毛的牛奶都是用一个长柄的铝瓢加热的,铝传热快、散热也快,牛奶快要溢出时,大毛赶紧端起来,牛奶泡沫就下去了。看着那层奶皮,我羡慕得不行。我天天喝的是小米粥,小米粥是用砂锅熬的。如果是用砂锅热牛奶,砂锅散热慢,牛奶快要溢出的时候,端得再快,牛奶还是要溢出来。所以,大毛家做饭不用砂锅,而大多数人家做饭总会用到砂锅。这说明砂锅和青砖中共有的某种矿物质,是大毛缺少的。我喝砂锅熬的小米粥,相当于舔过砖头了。这似乎能解释大毛舔砖头的原因了。
我一直没有想明白的是,大毛舔砖头是如何开始的。那时候没有互联网,没有推荐,一个孩子怎么能想到去舔砖头?小孩子可能吃手、吃铅笔、吃橡皮,但是怎么会想到去吃砖头?难道是大毛妈带大毛去看医生,医生说,你孩子缺某种矿物质,这种矿物质在青砖中就有,不用开药了,替你省点钱吧,也替国家省点钱。这不太可能。而且大毛舔砖的事情,大毛妈是不知道的。一种更可能的解释是,大毛在极度无聊的时候,什么东西都不能吃,而只有砖头可以吃,才意外发现砖头好吃的。
那时候同学都爱吹泡泡糖。锋仔吹泡泡糖最拿手。锋仔的泡泡糖从来不丢,新的和旧的一起嚼,日积月累,越嚼越多,越吹越大。到后来,一口气吹不完。鼻子吸气,嘴里吹气,课间五分钟,能把泡泡吹的比课桌还大。如果吹的是氢气,能把自己飞起来。上课铃一响,赶紧弄破,吐出来粘在课桌兜里,等下课了继续吹。
学霸艳仔也嚼泡泡糖,上课铃声响了,还舍不得吐出来,继续嚼。结果被张老师发现,惩罚他吃纸。整整吃了一节课,中间不许停,如果停了,就用细教鞭打嘴。从此,艳仔吃纸吃上瘾了,别人嚼泡泡糖,他嚼纸。一开始吃练习本,后来发现课本更好吃,改吃课本。先吃空白的地方,把课本啃得豁豁牙牙的。后来空白吃完了,只能吃内容了,就先吃不太重要的内容,再吃已经熟悉的重要内容。一边抓紧学习,一边大口吃纸,只要保证脑子比嘴巴快就可以。到了期末考试头一天,正好吃完整本书。奇怪的是,艳仔有了吃书的爱好后,学习成绩反而更好了。可能正因为他需要吃书,就得仔细斟酌内容孰轻孰重,是先吃鲁迅,还是先吃李白?天天琢磨比较,他比课本的主编还熟悉课本。
我那时候没有零钱,吃不起泡泡糖,以为吃课本是比较省钱的爱好,也尝试吃了一嘴,发现欣赏不了。后来仔细想想,吃课本是很奢侈的爱好。泡泡糖有价,钱可以买得到;没钱买,好朋友会送你泡泡糖。但是再好的朋友也不会把自己课本借给你吃。鼻涕匠倒是不在乎自己的课本,但艳仔下不了口。
前面说了,我们班屙裤匠的标准比较高,不仅是屙的回数多,而且影响面大,从教室到厕所,一路滴答。张老师当小学班主任多年,处理此类事情已经很有经验了,他需要迅速消灭痕迹。张老师立即安排两个人去收拾,其中一个就是艳仔。艳仔是班长,责无旁贷。艳仔一边嚼着纸,一边收拾大便,觉得大便的气味和纸张油墨的味道也差不多,没有多么难闻。另一个人是老胖。老胖是民间领袖,平时为所欲为。他去收拾大便,没有学生敢笑话他,而且他参与了的糗事,他也不好意思出去说。让黑白两道的领袖负责收拾一路上的大便,既给了黑白两道合作的机会,又保护了艳仔的名声,还控制住了事态发展,张老师实在是高。当领导就得准备好擦屁股,而这是名副其实的擦屁股。这么好的锻炼干部的机会,就得让他们俩干。两人边擦边抱怨,屙裤匠怎么这么轴,就近找个角落彻底解决了多好,非要走到厕所才继续屙。从教室到厕所,差不多二百米,一路滴答,两人相当于擦了二百米屁股。如果一个屁股算10厘米长,他俩相当于擦了2000个屁股。整个南关小学才不过800个学生,他们相当于给全校学生擦了两次半屁股。二十年后,老胖看到自己儿子的粑粑,觉得可爱极了,毫不排斥,主动承包了三年的擦屁股工程,其实三年的工程量加起来都赶不上那一次。
后来听说,艳仔吃书吃到高中,一直喜欢吃人教版课本,据说是纸张厚,有嚼劲儿,油墨也好,配方多少年不变。就像有的人一辈子喜欢嚼的绿箭口香糖,一直是那个味。艳仔吃书多年,节奏一直掌握得很好。到了高三,老师越讲越快,艳仔学得也快,大块吃书,吃得很爽。哪知道第一个学期就把高三课本讲完、吃完了,第二个学期没有新书可吃。同学们都把自己的课本看得死死的,不给艳仔吃。艳仔只好吃湖北黄冈中学的模拟题,那口感比课本差远了,以至于郁闷了一个学期,高考都没有发挥好。
艳仔爱上吃书的过程,不光是我,同学们都看到了;而大毛爱上添砖的过程,谁也不知道,我只能猜测了。说不定是哪一次,张老师惩罚大毛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面壁思过。要面壁两个小时,太无聊了。大毛从窗户外看见教室里的艳仔在津津有味地吃书,口水怎么都抑制不住。大毛已经过了吃手的年龄了,也没有带着铅笔、橡皮,课间嚼过的泡泡糖现在正在课桌兜里粘着,等着下个课间继续嚼,身边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吃的。猛然发现眼前的青砖挺漂亮的,就舔了一下。咦,味道好极了!结果上瘾了。当时的场面是这样的:艳仔在教室里面嚼纸,大毛在教室外面舔砖头,张老师在讲台上嚼舌头。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一般孩子都缺零食。我也没有零食,不过作为医院子弟,我有机会吃到山楂丸、酵母片。尤其是山楂丸,每次手指甲扣开蜡封的白色小球,露出里面深褐色的丸子,放在嘴里,或者嚼,或者吮吸,现在回忆起来都流口水。有段时间,我很久没有吃山楂丸了,想的不行。正好电视台在播放《济公》,有一集,从来不洗澡的济公搓身上的泥巴,搓出一颗颗的小黑球,居然是神药,能包治百病。我顿时有了灵感,在家里翻箱倒柜,发现了牛黄解毒丸。它的包装酷似山楂丸,扣开包装一看,也是深褐色的小球。捏一捏,手感也像。咬了一小口,味道相当不同,但是嚼劲是一样的。我忍着苦,过了过嚼山楂丸的瘾,然后赶紧喝一大口凉水,好甜,从来没有喝过这么甜的白开水。牛黄解毒丸配凉水,效果居然相当于先吃山楂丸、再喝饮料。从此,没有山楂丸的时候,我就吃牛黄解毒丸。吃多就吃出经验了,嚼的时候不要张嘴,不但苦味减半,而且喝水时的甜味加倍。十多年后我尝试咖啡,一喝就适应,就是因为小时候吃惯牛黄解毒丸了。
大毛发现青砖好吃后,进一步探索周围世界的矿物质。80年代还没有现成的蜂窝煤,厨房灶台烧火用的是煤和红土和成的泥。山西虽然不缺煤,但是如果只用煤,火烧得太快、太旺,不适合家用。煤、红土加水和成的泥,非常适合家里烧火,所以每家每天都要自己和泥。大毛爸爸在外地上班,不常在家,大毛经常要做家务,比如和泥。有一次和泥累了,大毛蹲在地上,抓了一把煤尝尝,有点苦,而且碜牙;又抓了一把红土放在嘴里,咦,味道和口感都很好。从此,大毛的食谱上又多了一种新的零食。大毛一边吃红土,一边和泥,越干越有劲了。
小县城的青砖比较单调,历史不够厚重,大毛后来去西安读大学,大概是仰慕长安城千年的青砖。大毛放假也很少回老家,也许是老家的县城已经拆得无青砖可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