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如看看庄子的大智慧

Mendelosohn有无辞之歌，安徒生有无画会帖，还有好些题目，如“没有听众的演讲”，“没有收信人之涵牍”，都可做得十分出色，可惜没有人做过。这还不在话下，只说庄子也有所谓“不言之辩”句，含有大道理在焉。这“不言之辩”也就近乎“无语的批评”意思，庄子的意思是说世上道理讲不清，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越讲越支离破碎，于是抱屁股上吵闹愈凶，双方投稿愈起劲，则问题愈不明白。




　　所以说道可道非道也，故有所谓不言之辩，让人去自家体会，所谓“体会”也不过说平常读者胸中自有一点是非，也有见道之本领，常人虽没有什么高深的理论，逻辑之训练，青红皂白却是懂得，所以这个“体会”二字也不必说的像佛家“悟禅”，或如陆九渊“悟道”那样神秘。




　　在逻辑上之意义，所谓道可道非道也，也有很深的学理，因为道是浑浑噩噩的一片，经学者一分析，遂变成甲乙丙丁各方面，而失其整个性，甲乙之下又各有123，道由是更加被割裂破碎而失了本来面目，因为这一离开狡者遂便于掩饰而成所谓饰词强辩，由是道越辩越吃亏。




　　譬如B国侵东三省，欲为之强辩，也可以做成一篇很好的辩论文，由历史上、经济上、现实上，说明B国不得不占据沈阳锦州之理由，纽约有著名的外交研究会，曾为此问题开会，就有会中某国际法律专家引经据典发挥。结论为“B国之占据沈阳并不违背国际公法”。




　　从这一点我们可以了悟辩之无意及分析的理论之靠不住了。在发言时也不与辩，只说两句话，依国际公法，B国占据沈阳是合法的，这业已经专家证明料想不会错了。不过我向来不敢相信律师。意思是，若我们不用学者分析的理论，只用常人茶楼上平时事的说法，就用不着理论，B国占据沈阳市欺负人家，是想霸占人家，很清楚了，所以说道是浑浑噩噩的一片，而分析的理论常靠不住。这是庄子“不言之辩”的深意。




　　且不在话下，庄子说不言之辩，现代人偏偏好辩，杂志及报屁股，专以骂人逢迎读者，据说批评很难，西方学者都这样说，然而今人都以为批评很容易，其所以难就因为同是一个人，评人之短，未必即露出自己之长。而且批评者既是同一个人，读者自要批评他一下，而自身就成了被批评之对象，不过对方未必答辩。多半读者亦不为文辩之，只对某批评家得了一种印象，静默。这静默就叫做无字的批评。譬如有人在街上愤愤地说：“他妈的，放他的大臭屁，他为什么骂人？”旁人就对他用了无字的批评。




　　又如有人站在台上说现今教员之国语甚坏，倘自己用的是教员的国语，大家唯有静默，这静默中就含有无字的批评。可惜不曾有人发现以非国语批评他人国语之妙法，否则倒是十分安稳。故以声辩声，不如以无声辩声，以言辩言，不如以无言辩言。




　　又有人骂人不革命消沉，住租界，读者心中总以为你，自己为何不在江西打仗这也是无声无臭，无字的批评，可惜世人智慧去母猪不远，每不将自己算进去。以小品文表示我憎恨小品文就屡见不鲜，然而诚如庄子所云，彼亦一是非，此一是非，自身既落了一个是非，又同是一个人，越揪打，本性越见偏狭、浮躁、卑下，浅薄，鄙恶，滑头越暴露。即使满纸之乎者也，仁义廉耻，主义立场，世道士风，皆无用也。也因为这些文章已受读者无字的批评。




　　尤有可惧者。倘若批评一错，认璞作石，指鹿为马，虽然无人与之辩，总留下一个痕迹，后人只消说某人认璞作石，某人鱼目混珠，两三句话就可下定某人之批评，比如引近人为例，吴雨僧在民国廿二年反对白话，戴传贤在民国廿三年信佛，这无言之辩已是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