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冬冷》

——洛阳的冬天太冷,最暖不过你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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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拿了个画着几丛竹子的小团扇子一路分花拂柳地往前走,后面一水儿的侍女不敢出声,只得地默默跟着她。她一张脸本来生得就好看,这一怒起来竟然还更加的好看了。此时她走得太急,额前的发被风吹得纷乱,露出一粒粒血红的璎珞,串成一串儿在她眉上欢快地晃悠着。

    半月前试剑府的大门被一个绿衣裳的女子叩开,她说,这不是快过年了么,我家小姐特地来公子府上叨扰些旬月解解乏,哎,别慌走,不用禀你们公子了,快些放我们进去便是了。

    开门的侍女半信半疑地瞅瞅门外,看见个白衣女子一头长发垂至腰际,正抚着一匹枣红马柔顺的鬃毛。这时那姑娘回过身微微侧头,眉眼弯弯地笑道,你家公子欠了我些银两,我上门来讨他几杯茶水喝。

    稍稍有些眼力的侍女都能认出这位姑娘是谁,究竟是谁呢?说得好听些,便是她们公子“命里的劫”了。

    这蓝姑娘一把冰魄剑使得好,一张脸生得好,一腔子脾气养得好,一手十三弦琴也弹得好,不管什么都好,总是很招人喜欢。她又从不摆架子,不像公子府上接待过的其他姑娘那样,作出一副主子的样子,把一屋子侍女使唤来使唤去。是以府上的侍女们更加地喜欢她,稍稍小一些的、性子活泼些的小丫头还时不时拿着针线去她屋里蓝姐姐蓝姐姐地烦她向她学女红。

    而她从来没做出过心烦的样子,更加不曾怒过。

    但话说回来,今天侍女们终于见着蓝姑娘怒了,而且这一怒起来还甚是了不得。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半柱香前,侍女们在园子外做着活儿,忽然见蓝姑娘欢欢喜喜地拿了枚扇子进去园里找公子,进去时她们还很礼貌地同她打招呼。可进去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院子里传出些桌翻椅倒的声音,接着便是瓷器哗啦摔碎的声音,再接着,蓝姑娘便杀气腾腾地出来了。

    “你,你,还有你,你们,”她第一次蹙着眉,将园子外的侍女一个个地指了一遍,“你们全部都跟我走,一个都不许留下来帮他收拾。”

    试剑府的府风一向和气,主子对下人和气,下人对客人和气。大家都知道得罪了公子不打紧,公子只是笑笑便过去了。可得罪了每年都来讨茶水喝顺便小住的蓝姑娘可了不得——虽然蓝姑娘是笑笑就过去了,公子可不会笑笑就让你过去了。

    于是这一水儿的侍女见她这样的情态,便识趣地笼笼袖子都跟着她走了,走时听着园子里忽然传出来公子的声音。一贯温文尔雅的公子是这样哀伤而绝望地喊的:“怎么了我就得罪你了啊姑奶奶,这屋里东西这么多,你砸什么不好偏偏要砸我新买的茶壶啊⋯⋯”

    哦⋯⋯原来那声碎响是砸了公子喜欢得打紧的那个茶壶啊。走在最后的小侍女没有被蓝姑娘冰冷的气场笼罩,心里这样想着,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又哀伤地摇了摇头。

    走过了差不多一个院子,蓝姑娘一拂衣袖,放了她们去做事情,自己进了屋去。

    她那情同姐妹的贴身宫女正坐在桌边。

    “宫主?”浅衣生了个红泥小火炉温着酒,拿着毛巾正揭开白瓷壶盖儿,满屋的酒香,“公子呢?宫主不是去叫他了么。”

    蓝姑娘默默地在桌前坐下不说话。

    浅衣隐隐地感觉不太对,但又不知道一向好脾气的宫主哪里不对了,便想说些轻快的话题,打破这个僵局:“宫主你闻,不愧是宫主酿的酒,这才埋了三年而已哩,香味却这般醇得紧了。”

    蓝姑娘哦了一声,道:“是香得紧,倒一杯给我吧。”说完把一直捏在手里的扇子搁在桌上,伸手去翻了一个白瓷杯。

    “这扇子,怎么没送得出去?”浅衣低眉倒着酒。

    蓝姑娘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就知道拿着个小茶壶瞅来看去的,也不仔细听我说话,我懒得看他那副欢喜的样子,便忽然不想送给他了。”

    “哦⋯⋯”浅衣沉吟了一会,抬起头来说,“那宫主怎么不干脆砸了那个茶壶,断了他的念想便好了。”

    蓝姑娘泯了一小口酒,新酒酿得再好也总免不了有一股刺涩的苦辣味儿,这味道让她蹙着眉眯了眯眼睛:“还用你提醒我?那种祸水当然得砸了。”

    “噗⋯⋯”浅衣低下头笑。

    “不光砸了那个壶子,我还打算将他也教训一顿呢。”蓝缓缓地转着杯子,看着剔透的酒水在被子里波动,“欠我钱还敢这么不乖⋯⋯嘴里说是没钱还给我,匡我每年在他这儿喝些涩口的茶抵账,暗地里却什么贵重玩意都买来把玩着收藏着。”

    “唔⋯⋯这就是公子的不对了。”浅衣忍着笑顺着她的话,却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那到底是教训了没有?”

    “自然教训了。”蓝姑娘像是出了口气般,眉眼舒展开来,却又道,“可是打不过他,就随便挥了几袖子,冻住了他屋子里的火炉。”

    话音刚落虹大公子推门而入:“原来你打不过我?先头看你那阵势,我还以为你准备杀了我。”

    浅衣刚刚喝进嘴的一小口酒噗地喷出来,然后她淡定地拿手巾揩了揩嘴,站起来礼节性地向虹大公子福了福身,便极其自然地绕开他出了门去。

    因为浅衣出去的时候顺手拉了拉门,几片雪花被残风卷进了将关闭的门内,然后房间里就再也听不到外面的入夜的风声了,而虹公子和蓝姑娘就那么恰到好处地共处了一室。

    “你倒来得快。”蓝背对着他,又倒了杯酒。虹坐到浅衣方才的位置上,吸吸鼻子闻着新出土的青梅酿的芳香,从善如流地道:“炉子被你给冻住了,我那屋里格外冷,就过来你这里喝杯酒暖暖。”

    蓝看了他一眼,翻了一个杯子满上酒推到他面前,等着虹正要端起来喝的时候又伸出手去,摊在他面前,盯着虹一双疑惑的眼睛说:“三两银子一杯酒,谢绝还价。”

    “坑爹⋯⋯”虹虹一头黑线。

    “不坑你坑谁?”蓝蓝回答,“快些还钱,你府上的哪一杯‘好’茶比得上我玉蟾宫招待三流货色的茶水,你还匡着我一年一年地来你这里喝?”

    虹咳了一声,低头理了理袖子转移话题:“方才我在门外听到⋯⋯你那枚扇子是要送给我的?”

    “你不是不稀罕么?‘什么竹子,画得和麦秆一样,没有收藏价值’,你不是这么说的么?”蓝夺回那杯酒不给他喝,“本姑娘不打算送你什么了。”

    “我那不过是逗逗你,你的画技还有什么不好的。”虹公子拿出迷惑少女的真诚目光,“可我哪里猜得到你⋯⋯大冬天的竟要送给我一把扇子,而且还是把团扇⋯⋯呢?”

    “大冬天的怎么了,送东西还要讲季节了?看你折扇也多了,换个新鲜的不可以?”蓝松了眉色,还是把酒递给了他,忽然来了兴致,学着永和酒记那位看见虹就拉着嗓门打招呼的大姐,“虹少侠~~~今儿天气可真是衬你的皮肤,你那团扇可真是衬你的气质哟~~!”

    蓝蓝阴阳怪气地说完,侧了侧因为不胜酒力而微红的脸去看他,他只是默默地喝着酒。   

    半晌他放下杯子,自顾从桌子上拿起那枚画了竹子的团扇在胸前比了比划,道:“是很衬我的气质,还是送给我吧。”

    蓝蓝再度把手摊到他跟前,一眨眼睛:“三十两银子谢绝还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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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日来洛阳的天气都很不错,日里总是要下些小雪,铺得屋檐上皑白的一层,看起来到有些绒绒的温暖。

    蓝撑着把素面的伞缓缓地走着,裙角有些湿,不过不妨事,再绕过街角的一家染坊便是洛阳有名的倾国花鸟行了。每每来洛阳过年都会觉得闲,大概是在玉蟾宫总处理做不完的事情,一到这里便被虹大公子养得好好生生的缘故。试剑府里没有梅花,而玉蟾宫里转过去转过来都是桃花荷花的,开得很是绚烂,却不够含蓄。她觉得暗暗吐香的白梅应该是很美的,所以得了空便来转转。

    虹总是有忙不完的事,今日说是要去和某某公子谈什么事,便不能陪她去买花了,只告诉她听说倾国花鸟行的花卖得不错,让她去看看好了。浅衣也是第一次跟着她到北方来,从小在南方生长的女子大都是怕冷的,所以她便让她留在府里休息了。算起来这还真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出来洛阳城转悠。

    到了才知道,原来这倾国花鸟行并不是个小铺子,倒是个还有些大的园子,门口垂着些紫藤萝,挂了个鸟笼,里头有只雪白的鸟儿蹦上蹦下地啼叫着。

    园子里人不是很多,蓝看着这家花鸟行这么大的排场,琢磨着里面的花卖得也定是很贵的,这倒难怪没什么人了。一路往前走着,她心中有些讶异,这样隆冬时节,店家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令两旁的花开得争奇斗艳,这些花里还甚有些是违反时令开放的。

    蓝兀自欣赏着,撑伞站在一树白梅前,伸手去抚枝头的花,并不知道后面有个什么什么公子正盯着她看。

    从那位公子的眼光看去,那个女子一身白衣,一把白伞,上面零落着些白雪和白色花瓣,而她又正在抚树上的白梅。这幅画面甚是宁静,唯一的墨色便是她垂至腰际的长发,随风微微浮动。

    正巧这时候蓝回身找卖家,想要买几枝白梅带回去熏熏屋子,这一回头,满园争奇斗艳的繁花哪有她颜色无双,这位公子当时便知道自己丢了魂。

    他倒也是个长游花丛的高手,便翩翩然走了去,路途中顺手在某片宽大的叶子上拂了一把雪,捧到蓝跟前,斯斯文文地叫了声姑娘。

    蓝回头,看见个翩翩公子风度翩翩地笑着,同她说:“姑娘,方才你掉了东西。”

    “哦?”丰神俊朗的公子她见得很多,这样的一笑还不足以让她面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可是那位公子却说出了一句她家虹虹绝对说不出来的温柔出水的话来,令她不由得一怔。

    他捧出一把雪沫,说的便是:“姑娘方才一回眸,伞上的白雪便像这漂浮的白梅花瓣一般,落到在下手心中了。在下同姑娘,想是有缘的。”

    一般的女子若是听到这番话,不知道会出神多久,然而蓝虽然为他的话动了容,却只是愣了一愣,然后她说:“阁下可是店家?我要买几枝白梅花。”

    白雪公子的脸上有刹那间的僵持,随即他便再度露出标准的风靡万千少女的微笑:“我倒忘却了姑娘手边还有白梅花,只因为这满园的花在姑娘回眸的那一刹那便已然失色了。”

    蓝又抖了一抖,终于心知自己碰上了情种,而这情种说的话又如此让人肉紧,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听他道:“姑娘若是喜欢花,我便把这个园子都送给姑娘,可好?”

    ⋯⋯这是要多有钱。

    蓝微微退了一步,刚想开口说出些得体的拒绝的话来,伞角却碰到梅树枝桠,顿时白梅和雪沫都簌簌地往下飘落。这一惊,到了嘴边的话竟然卡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就只得撑伞站在纷纷扬扬的白色花雪中,眼睁睁的看着白雪公子目光又深邃了一回。

    “咳⋯⋯”蓝心想自己此时这种开不了口的感觉难道是在害羞么⋯⋯这辈子虽然知道自己的声誉的确是高,但是在身边没有一个人的情况下听这样一番表白和追求倒是第一次⋯⋯可这这,不习惯是一回事,真的让人家公子越陷越深又是一回事,娘亲说得对,容色这种东西果然不安全。她稍稍镇定了一些开口实话实说,“公子⋯⋯我不认识你。”

    可那白雪公子显然喜欢挑战难度,他上前一步把蓝逼近梅树后的角落里,不顾蓝忽然皱了皱眉,款款深情道:“相逢即是缘,我们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互相认识,姑娘你可愿⋯⋯”

    “咳,公子——”

    白雪公子把蓝堵在角落里,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耳边有人咳了一声,一股力道从后背心抵进来,人便动不了了,这时有个声音道:“公子这一回眸,肩上的雪沫子就像白梅花一样飘过来埋了爷的心窝子。公子若是喜欢,爷便把这个园子拆了送给公子可好?”

    等他又向那姑娘看去,入目的是一个黑袍子的男人正握着那姑娘的伞为她遮着雪,目光慢悠悠地落到自己身上,懒散却霸气。而应和着他这霸道气场的是他另一只手里却至始至终都摇着的一把的画了竹子的⋯⋯团扇。

    黑衣人眼皮都不抬,冷冷顺着把话说完:“公子你是自己双手双脚爬出去呢,还是被我八抬大轿娶回去呢?”

    那白雪公子狠狠地瞪着他好半天,终于转身走了。

    这番出场白说得好啊⋯⋯蓝忍不住笑出来。握着伞的手抖了抖,虹没好气道:“都被人挤到墙角沾了一裙子灰了,还笑什么。”

    “没什么,这把团扇果然与你的气质很般配。”   

    雪下得大了些,打在伞上扑簌簌地响。

    虹不与她计较,扶着她的肩,低头看着她的头发,声音低沉:“怎么碰到这种事情,你怎么也不出手呢,我不过才一个时辰没在你这里。”

    “想出手啊,可是他挤我的时候我扭了脚。还有,”蓝姑娘眯了眯眼睛,指指左脚,忽然轻轻说,“我想你总会来的。”

    “⋯⋯”虹听了这话顿了顿,淡淡地看了一眼白雪公子离开的方向,把伞递给蓝,“我跟店家订下了这株梅花树,看你喜欢。”

    “可是我只想要三枝⋯⋯”

    “你可以每天折三枝。”他缓缓俯了身去。

    “可它好好生生地长在树上,我怎么舍得折呢⋯⋯”

    话没说完她就被抱起来,她家虹虹在她头顶道:“哪来那么多话,好好生生地抱着我。”

    她的心蓦地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只得憋出一个字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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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虹公子抱着蓝姑娘一路穿过人流,缓缓往试剑府走,偶尔有些人认出他俩来,便停下寒暄几句。这样走走停停,二人之间竟也安安静静地没什么话说,直到走到一处十字街口时,蓝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抖抖伞上的雪道:“对了,你今天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嗯?”虹觉着怀里的姑娘是被他养得太好了,抱着竟很有些沉甸甸地,他认真地走着路,却听她这么问起,便随口绉绉,“不知道我脸上脏了还是怎的,林兄府上那个丫头倒茶水的时候尽盯着我脸看,茶水倒了我一襟子。天气这么冷,那么湿着领子走出来定然要冻上些冰渣子的,林兄便让我在他那选了一身儿⋯⋯怎么,不好看么?我不大喜欢黑色的,可他全是黑色的衣服,我就特地选了件黑得浅一点的⋯⋯”

    “唔,我瞧着还行⋯⋯可这黑色还有什么浅不浅的。”蓝皱皱眉又道,“多亏了我给了你把扇子⋯⋯若不是你拿着它,我还以为你是某个少主。”

    虹公子面上的表情僵了一僵,又走了几步,才说:“哦?”

    蓝低低地回他:“哦什么哦,万年不变的黑衣服,霸气的言子,你方才是真有那么些像他。”

    街上张灯结彩,雪花拂在檐角悬着的灯笼上,慢慢地打湿出一个又一个的深红色小点,润上些新年的福祉。

    蓝忽然觉得有些伤感,那个人⋯⋯那个人怕是一辈子都没有看过这样的情景。记忆里他只是一面顾忌着父亲,一面偷偷地维护她,一面次次地安排围剿。他那一辈子都为了他父亲奔波着,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最后还那么倒霉地遇到了她。

    虹也忽然觉得她这个时候提到这个人,让他总有些不舒服的感觉,便说:“什么霸气,本公子一向温柔,方才不过是看着那家伙得寸进尺有些生气。”话虽调侃,语气却是淡淡地调侃不起来。

    本来想把气氛扯回来,可是结果却让人苦笑不得。蓝的眼神落在他肩后的街道上,徒头徒脑地说了一句话,让虹大公子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将她丢出怀里去。

    她说:“我觉得⋯⋯如果他不是魔教少主,我和他之间,是能成的。”

    很讨打很想扔了她⋯⋯可是虹虹的万年好修养让他忍住了,他步子忽然加快,闷闷地嗯了一声:“洛阳冬天冷。”

    眼前浮现出那时的画面来。那时候他和黑小虎在伞坊后面打的那一场,黑小虎玄色衣袂翻滚,掌风凌厉得可以刮起一打伞来,却每次都被他柔招克制住。

    只有虹自己知道,他架住那劈过来的手的时候是多么侥幸⋯⋯黑小虎的招数霸道而迅猛,可是老天不帮他,那天他的靴子在伞面上擦出声音的时候虹就听出来,那双靴子怕是底子太硬实了,在雨水打湿的伞面上根本踩不踏实。

    那个桀骜的少主,下盘不稳还可以不动声色得打成那样,每一招都只让他堪堪接住。后来虹时时回想,那时候自己还没有练成什么火舞旋风剑法,如果黑小虎那天穿了双好点的靴子,说不定他虹某人已经呜呼在那伞坊后头了。

    ——归结到底都是靴子惹的祸,如果黑小虎那天穿了一双好靴子,今时今日抱着蓝的人就不会是他虹大公子了。

    ——啊不对啊,这样的话,就不是靴子惹的祸了,而是靴子造的福。

    虹大公子就这样纠结地走着想着,不知不觉拐过街角已经到了试剑府,他也没看上头,就盯着路,忽然感觉到了家的温度——今儿风一直刮得太冷,可是一到了府址门口,却感觉到了些暖和的温度。

    他正要抬起头来,这时候一个声音颇有些惊喜,颇有些慌张地响起来。

    “啊⋯⋯公子公子回来了!公子!”一个侍女跌跌撞撞地从里头跑出来。

    “来的正好,把蓝姑娘扶进去,她扭了脚了。”虹虹对着侍女露出温和的微笑。

    “不是、不是公子,不是这个⋯⋯”那侍女气喘吁吁揉着心口,一句话说不明白。

    虹放下蓝,皱了皱眉头:“什么是不是的?”

    这时候蓝姑娘在他身边站定,低头理了理衣袖裙裾,然后十分淡定地抬起头,忽然就凝住了目光,她伸手指指门内的一方:“虹你看看,那里,那烧起来的一处,在不在你府里。”

    “啊?”虹虹一拂衣袖几步进了门去,看得大堂斜后面的一片天已经被热浪蒸得沸了起来,想也知道火势很大了。

    “呀⋯⋯”

    耳边风声一紧,白色的裙裾已经从虹身侧一闪而过,蓝抖着声音:“浅衣⋯⋯浅衣她还在房里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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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的多少次上刀山下火海,为的是峥嵘天下。

    从前的多少次暴寒露斩荆棘,为的是竦峙江湖。

    从前房子也经常被烧,每次都应对如流⋯⋯都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了,可这次虹有些慌。

    侍从都说不曾看到浅衣姑娘出来,而现在他赶到时,这屋子已经烧得连屋梁都有些开始塌落,这便着实让人慌了。

    连屋梁都已经烧得要垮下来的光景了,蓝姑娘跛着个脚还偏偏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往里冲,他匆匆追上来一把将她拖回怀里的时候心里便更加地慌成一片。

    前堂还下着很大的雪,这一路奔进来,已经没有了半点雪星子——那雪花在半空中便已经被火焰舔了个干净。

    “放开我放开我!”蓝在他怀里死命地挣扎着,“你给我放开!!”

    下府里的侍从本来就不多,派去林府找公子的人找不到虹回来一汇报,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人就更是派了好几个出去满大街地找公子,有的到现在都还在大街上找他。这样一来,忙着打水救火的人就少了又少,现下里这为数很是不多的几个人正呵哧呵哧地打水泼水打水泼水,可是那样的一桶水断然是杯水车薪——刚泼进去便被火舌吞噬,火焰反而再窜了几窜。

    “浅衣在里面你不知道么!你放开我你聋了么!”蓝眼睁睁看着火焰要烧掉至亲的姐妹,奈何挣了几圈却丝毫挣不开虹桎梏的手臂,一贯温和的她现在整个人都淡定不了,声音忽然拔高凄厉了起来,“我没来你府上就好了!浅衣她若是有事⋯⋯”

    “浅衣她不会有事!”虹低低地吼她,抬手点了她穴道便抱着她一同委身坐在地上。地上满是化了的雪水,冻得人肉一紧,于是虹又飞快地褪下黑色袍子披在蓝身上,回头叫那几个侍从:“你们几个不要瞎忙活了,给我盯着她,她若是冲开穴道去追我,你们按也要给我按住她。”

    话音渐远,蓝披了他的袍子坐在地上,看着他白衣一闪便扎进了火里。

    房子被熊熊大火啃噬着的哔哔剥剥的声音仿佛潮水般退了开去,蓝脑子里嗡嗡地响起来。   

    前些年那次拼杀之后,送她回玉蟾宫的途中,他问她借了几两银子买了坛酒,说是身上没有银两了,说是让她每年来这洛阳试剑府喝喝茶,全当他抵债了。她当然知道这不过是个幌子,真是没银两了他还拿什么回洛阳。她想他不过是想匡她多去看他几次而已。于是她嘴上嫌路途远,说懒得搭理他,他却甚有些天真地笑着,同她说:“洛阳冬天冷。你不来陪我说说话,我怕冷。”

    她看着他的样子,心一软便答应了。

    后来次次来洛阳她才知道,原来他想匡她去看他也只是个幌子——他要她每年见他一次,是因为他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她这些来年身体大有亏虚,每到年底竟然动不得真气,才死皮赖脸地强制她去他身边。

    在她柔弱的时候,他才好时时地地护着她。

    他总觉得那样才放得下心。

    他比不得那个黑衣紫冠的少主爱得霸道,他对她的心思总暴露在细枝末梢,比如他一脸淡定地说,我订下了那株白梅树,看你喜欢。

    他却又比那个呼风唤雨的少主幸运,他有一个正确的身份,让他可以这样小小地霸气地心满意足地维护她。

    “我不过是逗逗你,你的画技还有什么不好的。”

    “我不过才一个时辰没在你这里。”

    他不过一个时辰前才闷闷地训她:“哪来那么多话,好好生生地抱着我。”

    ⋯⋯耍什么帅啊,一个人耍什么帅啊。

    烧死你也活该啊⋯⋯

   

    她身下融化的雪水冰冷,她面前燃烧的火焰灼人。

    “白痴⋯⋯”蓝强行去冲破他点的穴道,可他点穴的手法花样百出,譬如这个穴就点得很是隐蔽,让她勉励运起来的气息在体内走了一圈,却遇不到阻碍。

    她才想起去年他笑眯眯地同她说,林兄刚教了我个心疼人的点穴手法,以后就治得住你了,嘿。

    他说,要是用一般的手法点你,你又偏偏要去冲开它,气息一滞,那多疼。

    “疼疼疼,疼个头的人啊⋯⋯”蓝听着房子哗啦地塌下去一块,而此时几个侍从挡在她前面,想给她遮住些灼人的热浪,却挡住了她的视线。蓝恼怒地吼:“让开,给我让开!”

    那几个侍从几番进退为难,终于还是让了条缝出来。

    烈火烧着她的眼眸子,烧得她终于没了办法,她望着大火放弃了冲破穴道的念头,只是什么都不顾地骂。是,这几年被他百依百顺着,待人温和的性子一到了他这里便刁蛮了几分,所以她顺口就骂:“白痴!洛阳的冬天这么冷么?火里头暖和不暖和啊!”

    火焰只是蹭蹭地向天空窜,噼噼啪啪的响声盖住了她的声音。

    “你笨啊?你不知道几掌劈开火头么,你埋头冲什么啊!”

    其实他这几年也亏虚得不行,那火属性的内力到了年底大冷天便不是怎么好使唤。只是这种事情,他一个人清楚就可以了。

    一个火浪扑腾过整片屋顶,房梁整个塌了下去。

    她清清楚楚地看着,那房子垮了,真真切切地垮了。

    蓝张了张嘴,眼中忽然氤氲成江南水乡,那样烟雨婆娑中,她一阵急怒,感到眼前熊熊的大火就像天黑一般,缓缓暗了下去。

    “你⋯⋯你还不出来。”她身子坐不住,眼睛缓缓合上就向后倒去。

    鼻翼边忽然嗅到烟火混着青梅酿的味道,她感觉后脑砸到了地上,土地很柔软。

    “我出来了。”他声音终于打破预料的定局响起,吐息温热。

    余音未了,他不忘心细地让她安心:“睡吧,浅衣没事。”

    蓝意识已经模模糊糊,虹看到她朝他的方向挪了挪手,许是想抓住他,那手却最终停在了离他衣角还剩四五寸的地方。

    虹护在蓝脑后的手用力将她搂起,伸出另一只手去握住她,柔柔道:“不怕了,乖。”

   

*******

    其实府里的侍从虽不曾看到浅衣姑娘从屋里头出来,却也没留意她到底进没进去⋯⋯浅衣在府外晃哒了好几圈回来的时候,正巧跟着侍从来试剑府看好戏的林公子心满意足地出来。好心的林哥哥在试剑府门口拉住她并且劝诫她,要小心她家小姐。

    “妹子,仔细你的皮。”林哥哥是这么同她说的,他的表情高深莫测。

    浅衣妹子莫名其妙地进了府,拐了几个回廊看见她和她家小姐住的房子竟然没了,便问了侍女几句⋯⋯终于待她找进了虹房里的时候,看着她们风度翩翩的公子一身白衣几处被火撩拨得不像样子,正伏在床边听闭着眼睛缩在床上的她家小姐蓝姑娘迷迷糊糊地说什么。

    虹余光瞥见浅衣进屋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浅衣衣,这大半日可逛得舒服啊,洛阳城冷不冷呀?”

    冷⋯⋯浅衣觉得一身的汗毛都一根一根倒竖了起来,心里一个劲地打冷颤。但此时她还是下意识地担心宫主是怎么了,却又震惊于虹大公子那一脸的笑容不敢作声。

    虹眼睛眯成一条线儿,仍旧很轻声地说:“你出去逛街活动活动,这是好事情,但你下次出去之前先灭了火炉子。你若是嫌洛阳冷啊,不想灭火炉子也可以,但你别往火炉上温酒,嗯?你今儿活活烧了我一间屋子,还差点活活地烧了我。”  

    浅衣低着头抖了一抖,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红。

    虹继续轻声细语地教训她:“你差点活活地烧了我就罢了,你还结结实实地吓了你们宫主一场⋯⋯”他顿了顿又道:“她说你若是出了事,她这辈子就不放过我了⋯⋯诚然这也怪不得你。”

    浅衣抖啊抖啊,就差没有哭出来。

    “不过换个思路想,你今天倒是做了件好事。”虹呷了一口茶,话锋一转豁然开朗。

    浅衣抬起头来,泪水还包在眼眶里,十分诧异地将他盯着。

    “你不知道她现在多好玩⋯⋯”虹大公子露出十二万分的真心笑容,转过头看着床上仍旧昏迷着的蓝,她许是还没有缓过来,脸上仍旧有上冲的血色,却红得甚是可爱。

    好玩⋯⋯浅衣没有看出来,以她现在的心态自然看不出来,她也没心思去看。她只是立在那里,心想她不过是出去逛了一圈,回来就发生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在她看来烧了一间屋子是不要紧的,吓了宫主一场也是不要紧的。可是很明显,她们公子进去火场里想要救她,搞得一身狼狈模样总算活着出来了⋯⋯可是就算是活着出来了,在这一件事情上,她家宫主也⋯⋯绝对,不会,放过,她。

    “浅衣你过来看⋯⋯”虹轻轻唤她过去,正准备跟她展示什么的样子,抬头却看见浅衣泪汪汪地看着他,虹愣了一下,“你⋯⋯我的话重了么⋯⋯真是抱⋯⋯”歉字还没出口,看着浅衣眼泪掉了一颗出来,他就慌了:“呃⋯⋯你没事吧?”

    “有事!”浅衣笃定地道,“公子你最好了,公子你帮我个忙,我闯了祸宫主不会放过我的,你⋯⋯你找几个人送我先回玉蟾宫去吧,要不然宫主醒了我就,我就⋯⋯”

    虹抚了一回额,点点头道:“好吧,那你自己去安排吧。”

    浅衣如获大赦,扭头就走。

    浅衣走的时候又帮他带上了门,又有些风夹着雪花从门缝里吹进来,屋里又恰到好处地只剩下他们俩,气氛微妙。

    虹狡黠地一笑,又俯身到床边,继续问刚才没有问完的问题。

    “那如果我是魔教少主呢,我们之间,能成么。”这个问题明显是在吃醋啊喂!

    “唔⋯⋯我要⋯要想一想⋯⋯”半昏迷的蓝姑娘非常不幸,几乎处于催眠状态。

    “还要想什么呢?你记得么,我买了株白梅树送给你哦⋯⋯”这一个绝不善罢甘休地循循善诱。

    蓝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阵:“⋯⋯你欠我钱⋯⋯该买⋯⋯”

    这这⋯⋯ 

    看来不下血本不行啊⋯⋯虹皱了皱眉头,琢磨着她应该还不到请醒过来的时候,他掂量着,终于叹了口气,缓缓道:“我这一辈子最打紧的东西不过三样,我的剑,我的酒,还有就是你。”

    “切⋯⋯我才不是件东西。”

    虹绝望了,他在这种状况下想“乘人之危”问她讨出一句承诺的话来都不能得逞,于是他只好轻轻掖了掖被角,叹道:“你不要这么聪明就好了。”

    蓝闭着眼睛,这次回答得很清楚,甚至用了反问的语气:“你是想我笨些么?”

    虹虹想也没想:“好像是。”

    像是沉思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望向他一瞬间错愕起来的眸色:“⋯⋯那好吧。”

   

*******

    蓝说她娘亲说过,烧过的土地一般都来得比较肥沃,所以他们把那株白梅树栽在了被烧了的房子那里。

    侍女们讨论后一致觉得府里这样空出来一块儿,又刚好来了棵白梅树栽得恰到好处,这里倒成了府里最美的一处风景。

    日子还在延续,试剑府里和气的府风还是没有变。主子对下人和气,下人对客人和气。

    大家都知道,得罪了公子不打紧,公子只是笑笑便过去了。可得罪了每年都来讨茶水喝顺便小住的蓝姑娘可了不得——虽然蓝姑娘是笑笑就过去了,公子可不会笑笑就让你过去了。

    后来大家又知道,不怀着纯洁的目的和蓝姑娘搭讪也不行。因为据说这一年有一位如白雪一样翩跹的公子在倾国花鸟行想要向正在看白梅花蓝姑娘要个生辰八字什么的,后来这个人被公子瞒着蓝姑娘笑眯眯地从人海中揪出来,笑眯眯地赶出了洛阳地界。

    最后大家还知道,这个年过得特别温馨。

    除夕的时候洛阳满城烟花,虹搬了张小茶几和蓝坐在白梅树下温酒喝。   

    一壶酒将尽未尽的时候,梅花和酒香已经飘逸了满园。他对面的女子脸色微红,起身折了一只梅花,又回过身摇摇晃晃地举着白瓷小酒杯望着他。

    “啊,今天的第三枝。唔,你方才说洛阳怎么⋯⋯?”她看样子有些醉了,连他刚说的话都已经不记得。

    白衣依旧的年轻公子起身绕过茶几,沉稳地揽住她的肩同她站在烟花梅花下,紧了紧她柔软的披风轻声道:“我方才说,洛阳冬天冷。”

*******

    画竹团扇新应门,

    曲径通幽旧年陈。

    醉里扬梅遮暖树,

    花下公子,笑意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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