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哲学与太极拳技击

 太极拳是中华武术园地中的一朵奇葩。它熔铸了中华民族古朴而璨烂的文化,使习练者不仅从中得到健身、修身、养性的无穷乐趣,更感受到其中奥妙无穷的哲学魅力。本文试从太极拳的技击特点入手,来探讨太极拳与老子哲学思想的关系。
  以柔克刚
  太极拳作为武术,与其他拳术相比,有着独特的技击特色。其主要的特色是:以柔克刚。
  以柔克刚包含了以静制动和以弱胜强的特点。王宗岳的《太极拳论》说:“察‘四两拨千斤’之句,显非力胜,观耄耋能御众之形,快何能为。”以柔克刚正是《道德经》所强调的一点。老子说:“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道德经》76章)。一般地说,柔弱的东西代表新生,充满生机;刚强的东西代表盛大,失去生机。柔弱的东西含蓄,具有韧性;刚强的东西显露,具有脆性。柔弱的东西持久;刚强的东西短暂。“抽刀断水水更流”、“滴水穿石”等等都说明了“柔胜刚”的道理。
  太极拳的技击和盘架子一样,具有松、柔、圆、缓、匀的特色。中正安舒,轻松柔和的动作能使内气无微不至地运行,同时能使神意主导吞化和发放。太极拳以柔为主的技击艺术与其他的技击艺术相比,有着非常明显的区别。武术名家吴图南曾概述为:“太极拳不同于其他拳术,从外形上约略有以下四点;第一,太极拳不使拙力,重意不重力,不跳跳蹦蹦,始终是体气平和的;第二,太极拳以静制动,练拳时一直保持身心松静的状态,应变时也是保持以静制动的状态;第三,太极拳以柔克刚,也就是柔柔韧韧地不用力,就能战胜力气很大的对方;第四,太极拳能以弱胜强,在年岁体质相差很悬殊的状况下,弱者可以战胜强者。”这正好说明老子的“柔弱胜刚强”的哲理所具备的科学性和生命力。
  引进落空
  何谓“引进落空”?
  就是引动交手对方的重心,使其失去平衡,为我的取胜创造条件。
  其技艺以“柔弱”为前提。“柔弱”者能麻痹彼方,促使彼方造成错觉,率先行动,过早地暴露重心和弱点。这样,主动者就给被动者创造了击败自己的条件。“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道德经》69章)。“为客”不是为客而客。“退尺”不是为退而退。“客”和“退”只是一种现象和手段,其目的是为了让彼方造成过失,让己方取得“我顺人背”的优势。可见,老子所说的“客”与“退”,其本质是为了掌握主动权。太极拳以“柔”为主的指导思想与老子的论兵思想同出一辙。
  “引进落空”的条件之一是需要有灵敏的“听觉”。为了取得主动权,彼方总是不间断地调整自己的重心和劲点,因此我方必须先于彼方掌握变化的动态。倘若稍有疏忽,就将陷于盲目,从而失去“引进落空”的机会。老子说:“见小日明。”“见小”就是要谨小慎微,防微杜渐,十分细致地了解对方变化的机兆。“明”即清楚,要心中有数。灵敏的“听觉”,需要进入“见小日明”的高层次。
   “引进落空”的条件之二是“静”和“蓄”。“牝常以静胜牡”(《道德经》61章),雌柔常以静定而胜雄强。“引进落空”中的“柔”与“灵;,如果失去“静定”,其功夫就象建筑在沙漠上的楼房,彼若以重兵压城,己方就必然烦躁,内气上浮,手脚散乱,最后导致行动的莽撞。“心不静则不专,一举手前后、左右全无定向”(李亦畲:《五字诀》)。心愈静,分辨彼方的虚实愈细致,掌握彼方的动向愈精确,这一层功夫是无止境的。“静定”的功夫需要有很高的武德修养和深厚的太极拳功底。“静定”者含蓄,含蓄能吞化彼劲,以达到“引进落空”的目的。“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赂,为天下赂,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道德经》28章)。了解雄强,却安于雌柔,作为天下的溪涧处下而含垢,包容大度,吞化一切,太极之道得矣!这一切始终贯串着老子的以柔弱为起点的哲学思想,“弱者道之用”(《道德经》40章)。
  舍己从人
  “引进落空”只是具备战胜对方的条件,要最后战胜对手,还须把功夫上升到“舍己从人”的高度。
  “舍己从人”同样建立在“柔弱”的基础之上。它是在表面的被动中操持主动,调动对手,最后战胜对手的’一门功夫。
  “舍己从人”有两层意思:其一是“从人”,“以奇用兵”(《道德经》57章);其二是“舍己”,能“载营魄抱一”(《道德经》10章)。“从人”指战术,“舍己”讲实质。
  “从人”的中心思想是根据“侦察”到的情况,作出分析判断.然后运用各种手段,迷惑对方,调动对方,最后为我所制。
  交手双方。假如对方内劲浑厚,力量很大,接手就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我方首先要避其锋芒。待对方旧力已去新力未至之际,我方立即抓住时机进行渗透,争取主动。若对方攻势过急,重心暴露,失去千衡,我就立即利用对方的惯性进行突如其来的打击。
  如果对力内劲欠足而听觉灵敏。又:老是与我迂回,那么,我方可以稳住丹田之气而步步逼进,就象压路机隆隆而进—样,逼其劲点暴露,为我所制。
  总之,双方交手,扬长避短,声东击西,灵活机动,出奇致胜。“兵者,诡道也”(《孙子》1章)。
  “舍己”的功夫具有忘我无私的品格,它不但是技击功夫,也是修德功夫,使太极拳从“拳”上升到“道”。“为道日损”(《道德经》48章),真正进入“舍己”的境界,则需要约繁至简,在众多的规律中抽象出最基本。最简单的规律—应物自然。“舍己”要求得机得势。身心合一,练气归神,气势腾挪。虽动犹静,虽静犹动,浑沌不分,最后进入忘我和天人合一的境界。这时,与人交手,全身透空,在身“不知手之舞之,是之蹈之”,在心“有心运到无心处”。自身的小宇宙与天地的大宇宙熔和,太极拳的技击进入厂“无有入无间”的妙境。
  “舍己从人”是太极拳用于技击的精华。它是“四两拨千斤”的终点,又是起点。因此,王宗岳在《太极拳论》中告诫道:“本是舍已从人,多误舍近求远,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学者不可不详辨焉。”太极拳的“舍己从人”不但使太极拳在技击方面进入—卜层境界,而且使太极拳在人们的日常生活方面和精神陶冶方面都享受到“无为而无不为”的无穷乐趣。

雨打浮萍之国术大全 (1)

雨打浮萍之国术大全 (1)
六二年北京的春天,我的印象很深刻的。
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听说饿死了很多人,但是我那时是没什么概念的。毕竟活在
京城的孩子,还是更无忧无虑一些。前几年还不懂事,没觉得家里这粮食少了多
少,到了六二年懂点了,倒也没觉得吃的有什么更丰富了。
我家那时在五四大街上住,就在北京美术馆的对面。听说刚解放的时候没有这什
么五四大街,只有占了好大一片地的宗王府。无产阶级当家作主后,市委发现这
隆福寺到景山一带都是旧势力代表的大臣住处,全是小胡同,为劳动人民带来很
大不便,就把这王府给拆了,直接穿了条大马路。
我小时候经常想这宗王一家去干什么了。我妈妈不告诉我。后来从柳鑫炎那里知
道宗王后裔支持国民党反动派,是被枪毙了,其他家里人不知道去哪里了,不过
党肯定是给了他们应得的待遇。
这拆迁的工程也进行了一段时间,我似乎还有点印象小时候在王府后院里玩。那
里面地方很大,有小池塘,很多柳树,似乎还有金鱼和叫得很好听的鸟。不过这
些当然都是腐败的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毒药,所以后来那院子就逐渐变成了工地。
先是池塘给填了,然后是柳树给连根拔起来。
金鱼和那些很好听的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只剩下在屋檐上蹦腾的麻雀。不
过就连这麻雀也没活得那么舒畅。五八年政府发动“除四害”,说麻雀吃粮食,
也是一害,连我们这些小学生也一起参加过那场轰轰烈烈的与麻雀作战的人民战
争。我印象中那年麻雀被消灭得一干二净。可是后来自然灾害来了,又说麻雀也
是什么生态的一环,并不是什么大害虫,没有年年打。到六二年就又可以看到几
只。
除了麻雀,整个宗王府还留下个街角的小公园,是原先侧花园改的。这是为了证
明广大人民群众当家作主了,也可以享受以前只有王公贵族才有的享乐。
那年学校运动会,我们五年级每个班上都派出一个参加一千五百米赛跑的。我们
班本来是要高建民去的,可他玩单杠的时候把腿摔断了,就换我去。班主任鼓励
我要为班上争光,就让我在运动会开始前的两个月好好练练。所以那个春天如果
哪个街坊邻居早起就会看到我呼哧呼哧地绕着美术馆来回跑。
每次跑完了,不能一下停下来,我就慢跑到那小公园里去,所以才有这后面的故
事。
第一天跑完步,我在公园里转小半个圈子,就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角落
里。只能看到个背影,因为他是面对着东南角,背冲着外面。那情景到多年后的
今天我还记着。一个清瘦的老人,身子微坐在右腿上,左足前点,左手在腰边向
下虚按,右手向外翻掌举过头顶。后来我知道了这是太极拳里的一式“白鹤晾
翅”,不过那时候只是觉得那老人摆的架势格外好看,安详宁静,就象一入口的
那棵老槐树一样,不知道在这公园里已经站了多久。
不知不觉中我的脚步就停了下来。却见他左脚缓缓前滑,双手收拢前推,这时终
于看到了他的侧影,发现他应该是过六十岁了,脸上很清隽,皱纹都一条条刻
着,不显拖拉。他看上去很专心的,两只眼认真看着掌尖,毫不斜视。他这一推
如此的全神贯注,我心里不由起了如果在他面前有堵墙,也会被他推开的念
头。
现在想想当时真是傻乎乎的,虚岁已经十三岁了,还以为是看到了体操。老人这
一式“搂膝拗步”中的虚灵顶劲,内外相合,没看出一点,只知道这一推的速度
恰到好处,从容不迫。快一分太急,慢一分太拖,觉得一个人做“体操”还能做
到这样美,实在很不可思议,所以站着看了会儿。后面老人怎么从“搂膝拗步”
撤手虚圈到“手挥琵琶”,又怎么把七十二式一一练完,我就记不太清楚了。毕
竟后来看他把这七十二式演示过无数遍,很多情景都重叠了。
那第一次好象都没有看完。看着看着,几只麻雀扑腾扑腾地从树梢上过去,我心
里就想起来上学要迟到了,就跑掉了。不过那半招“搂膝拗步”终究是留在了脑
海里,下午上政治课,老师形容以后共产主义社会苹果会象西瓜一样大,我却莫
名其妙的想起了清晨在公园看到的那个满头白发的人,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缓缓
推出的双掌。
第二天我天还没亮就睁眼了,比往常又早了一个小时。我们一家四口都睡在间十
二平方米的屋子里,我和妹妹上下铺,睡在个帘子外面,里面睡着爸妈。我蹑手
蹑脚地爬起来,跳到地上,妹妹睡在下铺,呼吸的节拍都没变,偏偏我妈却知道
我起来了。
她似乎永远知道我的所有动静,我什么时候装睡,什么时候晚上起来去院子里撒
尿,她都知道,有的时候让我觉得她其实从来都不真睡着的。
她就问我:“明义,怎么起这么早?”我说:“老师说我体能太差,要多
练。”
她嗯了一声,我倒没什么害怕,毕竟我也没要干坏事。半晌,她却叹了口气,说
道:“你小心点,别一下跑太狠了,累了就回来。”我说了声是就跑出去。
跑出院门口的时候看见王阿姨穿着一件带着花的棉袄坐在一个石礅子上。她每天
都这样子,一早上就坐到外面来,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低着头,喃喃自
语。
有的时候当周围动静很大时,比方说小孩子跑来跑去的时候,她也会抬起头来。
她的脸很娟秀,是南方人的瓜子脸,嘴唇薄薄的,有的时候我觉得她是我见过的
最有气质的女人。小时候她还到我们家里来坐过,她不象别的女人那样碎嘴,但
是笑起来的时候整个身子都会抖起来,声音很清脆,让人觉得她是发自心底的高
兴,所以我对她印象很好。
当然现在她已经不笑很久了。听说反右的时候她的丈夫自杀了,她的脑子就有些
不清楚了。每天只是很早就出来坐在外面,一天到晚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天我跑出来的时候她把头转过来,想来她不太适应这么早有人从院子里出来
吧。她的眼睛在我身上一转,她看人的时候眼珠不动的,只是脖子僵硬地扭过
来,让人很不舒服。我对她说:“王阿姨好。”她没有任何的回应,又低头下去
了。
我也没有期待什么回答,我只是尽到应有的礼貌而已,但是那无神的一眼仍然看
得我心里一阵不舒服。
北京的三月,寒冷而干燥。早上大街上没一个人,我每跑三步就看到自己嘴中喷
出的白气,一个人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啪蹋啪蹋。
跑着跑着就觉得这世界上的烦恼都不存在了,心里舒畅起来。每一个毛孔都被吹
开了,把冷风一直吸进来,又在身体里逐渐加热,脑子里想着自己就是一台发电
机,从心里一直红到脸上,觉得很愉快。
一直跑了十圈,比前一天还多了两圈,却反而没喘得难受,就放慢跑到小公园里
面去。果然,那人已经又在那里了。
这个时候我其实已经想到了这是人家在练拳。毕竟这事情也不难想通,但是脑子
中一直觉得练拳的都是要象体校里那些人一样,不停的踢腿,嘴里还要配合动作
“嗨嗨”的大声叫,头一天就没太反应过来。
这一天看的比前一天长了不少时间,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只是觉得对方动作很
舒服,明明手上似乎一点劲没使,却不显得轻飘飘的,有点重的感觉。站得久
了,当然就会冷,看看左右没别人,就学着样也摆两个架势。那老人也就一条棉
布裤子,一件灰毛背心,却不显冷,动作一点也不加快,我速度控制不住,经常
要看着对方节拍然后才调过来,心里就有些钦佩了,但又没个话头,只好讪讪地
又跑两圈,暖了身子再回来。
那天回到家里,妈也没问怎么去了那么久。早上喝粥,里面多了个煮鸡蛋。
那时候鸡蛋要用票换,一般只有晚饭的时候才炒两个全家吃,所以记得很清
楚。
就这样我每天早上跑步,跑完了就去公园里看拳。天天早上都有个鸡蛋吃。有一
次妹妹说怎么哥哥有鸡蛋吃,她没有,我妈说哥哥要参加运动会,要补身体,妹
妹就说她也要参加运动会。后来我就把蛋黄切一半给她,她特高兴,一直把那点
蛋黄留到最后才吃。
爸爸象往常一样笑呵呵的,妈妈却有些沉默。
就这么又过去几周。我有一天跑步之前就到小公园去,发现老人还没来,跑完了
再去他就在了。还有一天我跑得稍微快了一点,进了公园的时候就看到他面对角
落,双腿微曲,两掌掌心向下徐徐提起,一直至肩,然后又向身旁徐徐按下。这
一式我看了些日子,已经明白了是这套拳法的起手式。自此以后,我的跑步速度
也以那天为准,每次都将将赶上这个起手式,到该走的时候正好能够把整套拳路
走上三遍。有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种莫名的默契,尽管我们从来没有说过
一句话。
周末的时候一般也差不多,虽然不需要上学,但是我妈老跟我说不要跟陌生人说
话,我总觉得她对我到公园里来学拳不会太高兴,所以还是到点就回家,不敢多
待。
我妈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她出身于镇江一家很大的世家中,我的外公早年作
过几年县官,没有继续在官场上混就退下来了,应该算是个大地主吧。我妈有十
五个兄弟姐妹,当然同父同母的只有三个,其他都是别的房里姨娘生的。她是三
房里最小的,生出来不久我外婆就去世了。这外婆生前很得我外公的欢心,我妈
又长得很漂亮,也就很受疼爱。从小跟着哥哥姐姐们上私塾,后来我几个舅舅都
去俄国和法国留学,我妈也吵着要去,家里实在舍不得个女孩子跑那么远,就让
她去了上海。
后来我爸跟我不无得意地说当时我外公是希望我妈在上海认识些名门子弟的,谁
想到最后被他这个穷小子给拐跑了。
我妈和我爸的爱情故事是很传奇的。是那种戏剧里才有的富家女和穷小子的结
合。据我爸爸说,当年他一心要上学,又交不起学费,就在中国银行里当了个小
职员,那时候穷得只有一身西服和一双皮鞋。我打断他说爸,你现在连西服都没
有啊。他说儿子你懂什么,解放了不时兴穿西服了,别瞎打断你老爸,听我跟你
说当年怎么追到你妈的。我赶紧闭上嘴,他就又继续说道当年他穿着这唯一的西
服和皮鞋跟他上司出席晚会,怎么在好几百人里一眼看到了我妈,然后怎么风度
翩翩的在他上司丛俑下当众朗诵一首英文诗,惹得我妈在他一个人拿沙拉的时候
追上来问他怎么发音这么标准,他就又怎么滔滔不绝的跟我妈聊了一个晚上文
学,就把我妈的芳心赢了过来。
这故事我听了不止一次,后来还有妹妹一起。小女孩更是听得如痴如醉,也不知
道她十岁不到能听懂多少,可她最爱缠着爸爸讲这些。有一次我妈在故事半截走
过来,就笑着说尽跟孩子们瞎吹,你当时懂什么文学,跟我说了一晚上革命史。
我爸笑着回答道你不就是喜欢我这个革命党。我妹插嘴说妈你也承认这都是真的
了!我妈笑着什么也不说,我跟妹妹就一起起哄,结果弄得妈脸都红了。
若说这故事有什么美中不足,就是我外公一点都不象戏里那样顽固保守,虽然一
开始不是很热情,但也没有一心棒打鸳鸯。我爸爸家里虽然穷,却是读书人出
身,我祖父是个秀才,是苏州人,很早就死了,我外公对我爸一个人很上进,是
很敬重的。尤其后来解放了,知道我爸原来是党员,更是刮目相看。
我只去过镇江两回,还是我非常小的时候,妹妹还没出生。对那趟回老家记着的
东西很少,只记的一个胖胖的外祖父抱着我左捏捏右捏捏,抱我坐他腿上的时候
说过:“还是小囡囡有出息,上了大学,找了个地下党,还生了个大胖小子!”
说得全堂上的人都笑出来。还有家里到处的人,头一天要向好多人磕头,但是后
来就好了,随便乱跑,自己还什么都不用动手,总有个阿姨跟在身边。
我们回北京后没几年外公就去世了,第二次就是回去奔丧,爸爸因为公事没去。
那时妹妹才三岁,我应该是八岁了,只记得好多好多的白绫缎,挂满了几进的院
子。一群女人没日没夜的哭叫,晚上我抱着妹妹在屋子里,睡不着觉,幸好我妈
看来也不喜欢那气氛,送了灵就带我们两个回了北京。临走的时候有个岁数挺大
的女人来我们屋子,她跟我妈说了好多话,我也不大记得,好象是说田地和房子
都上缴国家了,所以我妈分不到什么地了。我妈说她什么也不想要,那老女人突
然就哭了,说绝对不是她要克扣我妈什么,真的是都上缴了,我妈也哭出来,说
她明白,没有怀疑姨娘。那老女人还是留下了一小口箱子,描着金线的,说当年
你办婚礼那么急,老爷一直为没给你像样的嫁妆耿耿于怀,这箱都是你房里留下
的细软,老爷还专门挑了你小时侯最喜欢的几样,你带走吧。
她们当时哭了好久,还互相推了好几回,但是那老女人很坚定,我妈就把那箱子
带了回北京,里面应该是些珠宝吧,可是我从来没见她打开过。
总之我并不是很怕我妈,但是她不高兴的时候会坐着一动也不动,不说话。那个
时候大家都会很紧张。我爸爸有一回开玩笑说这是因为我妈是仙女下凡,我们让
她生气就是罪过,那回好象她是为了一件什么事不高兴,听了我爸的话就笑出来
了。她笑的时候牙齿都不露出来的,但是整个屋子都会一下明媚起来,很美。
我想我们其实都不是如何怕她生气的样子,而是更喜欢她笑的样子吧。
所以到后来我真想拜师的时候,也是先跟爸爸说的。
那天我照常早上跑完步去看拳,正在煞有介事的学样子,突然听见一辆自行车骑
进来。我收了手,往公园口张望,很快就看见一个很壮的汉子骑着辆很破旧的车
子,一直冲这边来了。那年头大家都有点面黄肌瘦的,这人却不一样,远远一
看,就象头大狼一样压在车上,二八的车吱嘎吱嘎的,颇有点不负重荷的感觉。
到近处了,这人一跳就跳到地上,把车一提靠在棵树上,原来那车连个支子都没
了。
这汉子看上去三四十年纪,大冷天只穿了件短袖,居然还出了不少汗。他手腿很
粗,都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涨得鼓鼓的。脸长长的,眼睛很彪悍,可是一身
的风尘,再加上脸上没刮干净,显得颇有些落破。
我当时看到他挺紧张,他却是安安静静的看白发老人打拳。老人也不理他,眼睛
只是看着自己掌尖,不紧不慢的仍把自己这套拳打完。那汉子一直耐心等着,等
到老人双膝徐徐站直,双手按下,回到起手式了,还很认真的站着。我正在想这
人原来也是来看拳的,就看见老人轻轻吐出口气,把架子收了,然后转过来说
道:“来的是天津的王贤侄么?”那大汉就说:“不错,在下天津王再进,曾老
先生已经收到我的信了?”
他说话果然有点天津话的音,但是他往那里一站铁塔似的,又沉着嗓子,天津话
里那种调侃的味道就没有了。
我到那天才知道白发老人姓曾,又听曾老人说道:“信是收到了,但是我已经多
年不与各地朋友来往了,每天练练这套路也就是活动这一把老骨头而已,这请教
之话还是别再提起了。倒是你父亲,当年与我一见后十分投缘,他的大成拳深得
‘拳无拳,意无意’的三昧,是我一生罕见的高手,后来战乱不止,我们得有三
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我第一次听他说话,却觉得很
熟悉,细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似乎也是南方人,所以每个字吐得很温和,舌头
也不象老北京那样转好多弯,跟我父母说话有点象。
那王再进看着很粗鲁的样子,说起话来却跟曾老人一样文质彬彬的,道:“先父
已于四年前过世了。”
曾老人啊了一声道:“王世兄身体健壮,比我还小着几岁,怎么会这么早过
世?”
进道:“反右的时候我父亲被打成右派,他是个直脾气的人,不服气,往上告,
结果被大庭广众下狠狠斗了几回,受了点伤。后来我母亲病了,医院里说是右派
家属,不给好好治,冬天没过去,父亲伤心过度,第二年秋天就故去了。”他好
大的一条汉子,说到这里的时候却声音哽咽起来,让人听着说不出来的堵得
慌。
曾老人哦了一声,张了张嘴,却半晌没出声。还是王再进自己先回过劲来,想来
是要转个话题,就指着我问道:“这个小兄弟是您老的弟子么?”
曾老人眼睛往我身上望望,我的心一下提起来,我当时连弟子这词代表什么还不
清楚,心里却患得患失起来,很在意这答案。
老人有点狡谲的笑笑,说道:“他的父亲还没正式领他来拜师,所以缺个仪
式。”
我听了不由笑出来,王再进却没听出这其中的玄妙来,只是哦了一声带过去,然
后又说道:“曾老先生,我父亲生前经常跟我说要是有机会,一定要让您指点指
点。我这回蹬了好几个小时的车过来,请您体谅一下我这份诚心吧!”
曾老人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体谅贤侄的诚心,不过的确是我已经退隐多年。
先不说这身手远不及少年时候,动不了拳脚,另外这规矩不能这么轻易废了,不
然传出去,我这老头子可经不起别人天天来拜访。”
后面王再进就说曾老人太谦虚了,老人说规矩不能废,然后王再进说这年头老一
辈退得退,死得死,年轻一辈没什么真练的,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老人仍
不松口,总之两人来回夹缠不清,我也听不大懂,只好傻傻地站在旁边。
说着说着这王再进的声音就扬起来,脸上越涨越红,象柿子在炉子旁边似的,虽
然话里对曾老人还很尊敬,但语气就逐渐冲了起来。尤其当老人提到他可以找体
委帮他完善拳法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叫出来:“体委,体委!我父亲就是给这帮
人给气死的!您是知道我父亲那个人的,他一生的梦想就是要让国术发扬光大,
从少年的时候就走南闯北拜访各处名家,编他那本‘近代国术大全’。他吃了多
少苦才收集了三十七个门派的拳谱,那边上一招一式的注解哪个不是他亲手去考
证,亲手写上去的?为了印证东北刚击一门跟跆拳道的关系,他亲自跑到长白山
那边去,我妈生我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回来的时候左腿也瘸了,可他就是着了
迷似的,我妈怎么说他他也不听。他满脑子想的就是咱们中国人可以靠国术强
身,让那些洋人瞧得起咱们,让咱们自己瞧得起自己!可那群体委的人啥事不
懂,我爸当年想把这书献给国家当体校的教科书,有个什么姓林的就说现在党领
导国家了,国术只是让老百姓观赏娱乐的项目,这种阶级斗争的产物已经没有了
用途,连看也不看就把我爸轰了出来。”
曾老人听了叹口气道:“王世兄一向刚正不阿,是个火爆热血的性子,恐怕为这
事气得不轻吧?”
王再进道:“可不是么!我爸回来就想把那书烧了,可是四十多年的心血啊!他
一生的梦想就都在那里面了,最终还是留下了。可谁想到这一留就又是个祸根。
反右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这书也成了条罪名,他单位说他是封建思想严重,对旧
社会糟柏恋恋不舍,成天钻研打斗,是对无产阶级专政不满。我爸不服气,说那
么大个体委,就没有个识货的人么?老头子六十多岁了,刚被斗完,身上外伤没
好呢,就一瘸一拐的骑车到北京来体委总部,举着书找人申诉。可是体委那帮人
也是人心惶惶,担心说错什么就会被打成右派,谁敢真替我爸说话?老头子在体
委大门外转了五天,被大雨淋了个透,最后回来,一言不发就把书往炉火里一
扔。”
曾老人啊的一声道:“那书真的就这么给烧了?”
王再进顿了顿道:“没有全烧了。”他说完这话就又沉默了一下,再说的时候声
音也低了下去:“我妈一直不赞同我爸成天不顾家编他这本东西的,那时候却冲
过去用个煤耙拉把书给救了出来。我妈说。。。我妈说不管怎么样,她是相信我
爸这辈子是个好样的,她这辈子没嫁错人!我爸当时就哭了。您也知道我爸是个
霹雳火爆的性子,平时对我妈也不是很客气,从来不服软的,那还是我第一次见
他哭。”我记得王再进那时候的眼圈也红了,本来这么条大汉眼圈红是有点滑稽
的,我却一点也不觉得。
他继续说道:“后来我妈也哭了,说这书不光是我爸的,也是我们一家人的心
血,不能就这么毁了。现在国家。。。现在没人赏识,以后总还是会有人的。我
爸这一回来,心火被雨激着了,大病了一场,我妈日夜照顾他,好不容易有点起
色,她自己一下累垮了。她走了后,我爸也没能支撑多久。。。”他说到这里,
从怀里掏出本厚厚的黄纸册子来,大手抚摩着书皮,突然就大声起来道:“我爸
临死的时候,跟我说这书被烧掉了几张纸,他是没力气时间再给补上了,但是他
说为了我妈,我也要把这书重新补全!曾老先生,我知道您是说一不二的前辈,
但是这书里形意拳对太极拳的心得烧掉了,圈子里都公认您是这太极拳的泰斗,
我斗胆请您指点两手!”说完他扑通就跪下了。
他这一跪跟座小山倒下来似的,吓了我一跳。曾老人却是神色不动,只是淡淡地
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王贤侄礼重了,我也承受不起。”
那王再进把书小心翼翼摆在面前,说道:“曾老先生,我王再进再不肖,也不敢
用什么泼皮的手段要挟您老人家。我这跪的是我父母的心愿。我父亲跟我妈都相
信这书以后会派上用场的,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我现在正经的工作就是给食
堂赶包子皮,有时间有力气,说什么也要尽力把父母的遗愿完成了!我给您今天
行了这三跪九叩的大礼,您要是不愿意指点,我绝不多说,马上回天津。”说完
他就一头叩在地上。
我小时候也是磕过头的,印象里还挺好玩的。除了那趟去镇江有点累,其它时候
都是逢年过节一边笑一边趴地上,脑门在地上点一点,大人都会大笑,这样还能
讨到糖果。这个王再进却一点也不投机的,这一磕砰的一声,直溅的尘土都飞起
来。他叩完一次跪直了又叩,到了第三次却站起来。我正在奇怪他不是说要磕九
个,他就又跪了下来,仍是象座小山似的,我这才明白什么是三跪九叩。
他在那里磕头,曾老人的眉毛就渐渐蹙起来,磕到五个也不是六个,他似乎要说
什么。一阵冷风吹过来,刮得那地上的书哗啦哗啦的散开,几张烧得黑黄的残页
就显出来。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九个头个个磕得结结实实,也磕了几分钟。王再进默默地站起来,把书收好,
也不再多啰嗦,直接就冲着那自行车走过去。曾老人却突然长叹一口气道:
“来,咱们过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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