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不是朋友》——亦舒最新长篇小说(全文完)

(一) 


  一早,母亲的电话来找,二房东豆泥大声叫:“你妈找。” 
  午牛惺忪起床,地线电话在公用客厅,他套上卡其裤出去,“妈,你早。” 
  “大牛,汇款收到,两个弟弟十分感激,下学年开销终于有着落。” 
  午牛唯唯诺诺,忽然冒出一句:“我想家。” 
  那边叹口气,“再多耽一年,大弟毕业,你便可以轻松,切莫功亏一篑。” 
  “我旅游证件一早已经过期,此刻是非法居民。” 
  “你找枣姐商量,她有办法。” 
  午牛不出声。 
  “大牛,你虽非我亲生,但是你生母辞世之际,你才一岁,我亲手把你带大,你吃什么,两个弟弟也吃什么,弟弟们穿你剩下衣物——” 
  午牛耐心等她把话说完,嘴角不由得牵动,老妈每次有事求他,就把此事重提,因是事实,故此午牛并不烦厌。 
  “我让枣泥姐与你商量可好?” 
  午牛又嗯嗯数声。 
  “大牛你此刻态度洋里洋气。” 
  “妈妈,保重。” 
  “唉,自你父亲病逝之后——” 
  “我今天就找枣泥姐。” 
  午太太满意地挂线。 
  午牛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走进厨房做咖啡。 
  一看标着自己名字的即饮咖啡瓶子空空如也,便哼哼:“谁偷吃?” 
  豆泥大声回答:“谁又偷喝牛乳偷吃午餐肉。” 
  午牛坐下搔头,把豆泥的咖啡抢过喝一大口。 
  “你想回去,你妈不准?” 
  “我想家。” 
  “你想玛瑙才真。” 
  “是,我想她。” 
  豆泥说:“本市建筑业大旺,一百二十元请不到一工,我介绍你去做黑工,收一百一日。” 
  “我不熟悉那个行业。” 
  “到社区学院去学习呀,大师傅负责教导,学费全免,兼提供材料。” 
  “我没有证件。” 
  “大牛,你真笨,牛一般,用我的身份证有何不可,都说你我一个样子。” 
  “鬼才像你。” 
  “喔唷,你这——”豆泥扑上欲与大牛厮打。 
  大门一响,有人进来,“喂,两人给我站好。” 
  大牛连忙听命,“枣泥姐。” 
  那叫枣泥的女子打扮时髦,穿着时下最流行套装,腰身窄窄,化妆鲜明,眉精眼利,与豆泥虽然是两姊弟,层次不可同日而语。 
  午牛连忙给她做茶。 
  枣泥对他说:“大牛,坐下,我有话说。” 
  午牛腼腆,“我还没梳洗。” 
  枣泥看着这英俊高大的年轻人,廿一岁,男性最壮健时刻,稍后体力便走下坡,他一脸胡髭渣,双肩在户外工作晒起一片雀斑,手臂二头肌鼓鼓,非常好看。 
  枣泥忍不住伸手拧他面颊。 
  她说:“你妈等钱用。” 
  “我知。” 
  “她想你留下多一两年。” 
  午牛不出声。 
  “刚才豆泥说过,叫你到学校习建造业,那才是长远打算。” 
  “我苦无证件。” 
  “大牛,你妈托我帮你找证件。” 
  “我不想再做非法之事。” 
  枣泥拍打他手臂,“我指合法的证件。” 
  豆泥见亲生大姊如此钟爱午牛,不由得吃醋,“枣泥你从不与我这样亲热。” 
  “大牛比你可爱。” 
  “才怪,他脏习惯比我多,他赚钱本领逊我多多。” 
  午牛笑出声。 
  豆泥悻悻,“他只不过眼睛长得比我大一点。” 
  他出门到一家西菜店上班。 
  枣泥见他离去,轻轻坐近一点,对午牛说:“你妈的意思是,让你对这里结婚,办妥移民手续,把两个弟弟与她一起接过来团聚。” 
  午牛怔住。 
  “她苦了大半辈子,大牛,你欠她。” 
  大牛一口气透不过,作不得声。 
  “假结婚很普通,我就结过两次,每次收费一万,拿到居留权,再取一万。” 
  午牛脖子涨红。 
  “你舍不得玛瑙可是。” 
  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玛瑙已到蒲东打工,据说,追求她的人极多。” 
  大牛倔强地不发一言。 
  “你等她,她等你,即使双方都有诚意,等到什么时候去?你是孤儿,你妈是寡妇,她需要你。” 
  大牛忽然问:“多久才可取得正式证件?” 
  “一拿到蓝卡,你就得救,教育、医疗,享用所有福利。” 
  “登记结婚立刻就有蓝卡?” 
  枣泥简直是专家,“注册后先给你一张为期一年通行证,那表示你已不是黑市,可以走到街上见光。” 
  “然后呢?” 
  “移民局严防假结婚,专喜作突击检查,如半夜或清晨按铃入屋查看你俩是否同床之类。” 
  午牛没好气,“我回家算了。” 
  枣泥说下去:“又会打开洗衣机看男女衣裳是否混在一起洗,又或厨房有否剩菜,夫妻得坐下答有关问题,若有可疑之处,即时遣返。” 
  “嘿,我为何要接受洋人如此侮辱?” 
  枣泥并不生气,用拇指轻轻捺大牛浓眉,“因为你爱你母亲及弟弟。” 
  “多久才可获得蓝卡?” 
  “若妻子怀孕,他们见到未来小国民腿软,很快批准。” 
  “孩子叫什么名字?护照?” 
  “大牛你信不信我掴醒你?” 
  大牛紧紧握住枣泥的手,“你让我想一想。” 
  他的手提电话响,他打开听。 
  “是,是,三十分钟立刻到。” 
  枣泥问:“叫你开工?” 
  大牛点头,“粉刷工程。” 
  “正式取得蓝卡及建造业执照,穿川过省,都容易找到工作。” 
  大牛只是陪笑。 
  枣泥叹口气,“我替你俩做了几盘菜,我自车厢取过放冰箱,你俩——” 
  枣泥是神奇人物,比大牛大不了几岁,生活头头是道,白天做二手车买卖经纪,晚上在酒吧任职。 
  其余,只要有利钱可赚,什么都可以做,不过,枣泥一早同自己说:卖艺不卖身。 






(二) 


  十年八载下来,她混得相当出色,有车有屋,衣着光鲜,而且,业内颇有名堂,认识许多三山五岳人马,因此,坚决否认是地头虫。 
  这幢两房公寓也属枣泥所有,追起租来,穷追猛打,十分凶悍。 
  厨房后一间六乘八小小杂物房,租给一个华裔大汉,一个月来一次,放下租金,进房取货存货,十分神秘。 
  豆泥一次问:“储物室里藏什么?” 
  枣泥如是答:“不关你事不要问。” 
  大牛从此记住这句忠告。 
  他来不及淋浴,换上开工服便出门。 
  途经快餐店买了咖啡三文治。 
  因无身份证明文件,看到制服人员他神情不安。 
  也许,是该为前途设想了。 
  公路车把他载到目的地,他敲门。 
  工头阿海看见他十分高兴,“大牛,找到你真好,你出名尽责,一连七天,你可不准往别家,先支你三天薪水。” 
  话没说完,一个穿西服一派艺术家模样的年轻男子迎出,“我是室内设计师庄生。”一抬头看到俊朗的午牛,怔住。 
  他带午牛进屋。 
  “屋主忽然对先前挑选颜色不满意,要作更改,全屋墙壁面积万多平方尺----”他深深太息。 
  午牛对这种疙瘩人客司空见惯,只是微笑。 
  “此刻她挑这个叫‘天使的呼息’颜色,天使有呼息?呼息还有颜色?” 
  阿海忍不住大声笑出来。 
  打开油漆罐,原来是极淡的虾肉色。 
  “她用来配一盏天然茶晶水晶灯,灯已运至,就在那边。” 
  阿海取来铝梯,“大牛,你够力气,我们两人先把灯挂上再说,西装客,”他对庄生说:“你也别站着,帮手拉电线。” 
  他们三个男人把水晶灯挂上旋牢,阿海拨下电掣开亮。 
  庄生说:“好家伙,真够别致。” 
  那是一盏古董水晶灯,颇多破损,但仍然闪烁美丽。 
  这时他们听见高跟鞋咯咯响。 
  装修师连忙转身,“精次小姐。” 
  阿海怕烦连忙躲到别的房间去。 
  大牛站在铝梯上整理水晶缨络。 
  那女子走近,未抬头,便闻到楼上年轻男子的汗息,她的目光朝上看,只见那少年光着上身,举高双臂,腋窝浓厚深色汗毛犹如原始森林般,腋下还有一行纹身。 
  他强壮双腿踏在梯子上,正伸出手去整理水晶灯流苏,身躯略略打横,姿势优美,像一只豹子爬在树干上。 
  女子看得发呆,要过一刻才定下神。 
  她轻轻吸口气,退后一步。 
  装修师连忙说:“大牛,试一试新漆。” 
  大牛见有女客,取过旧汗衫套上。 
  大牛走下梯子,撬开漆罐,不徐不疾将油漆倒在盘里,用滚筒漆到墙上示范。 
  做那样简单的劳作,姿势却是那么好看,那女子掩不住讶异之情。 
  只见三个颜色深浅只差一点点,不留心根本分不出。 
  女子走近一点。 
  她发觉她身量只到年轻男子肩膀,而她,并非一个矮小女子。 
  这时装修师咳嗽一声,“精次小姐,中间那个颜色可好?” 
  大牛微微让过身子,让她看仔细。 
  她却又稍靠近一点。 
  大牛不去看她,低头垂目。 
  女子终于说:“就中间那个好了。” 
  设计师与工头都吁出一个气。 
  大牛暗暗好笑,这个屋主,不知给他们吃了多少苦头。 
  工头说:“我们喝茶去,半小时回来。” 
  大牛跟工头到前园,坐在货车车斗,喝咖啡吃热狗,忽然之间,女佣出来,捧着一篮水果,放下说:“精次小姐给你们解渴。” 
  工头阿海一怔,大牛老实不客气,挑了一只大大蟠桃,一口咬下,汁滴四射。 
  他们回到屋内,女主人已经离去。 
  大牛用心漆好一面墙壁,站远些看,满意,又漆好其余三面墙壁。 
  第二天一早,他又到住宅报到。 
  大门虚掩,他发觉楼下会客室多了一张白柚木大书桌,桌上有私人电脑及文件,以及一个银制名牌,上边写着Victory Seiji,那是女主人名字吧,她叫精次胜利,很明显是日裔。 
  人家女子都叫维多利亚,含蓄些,即胜利女神,她索性叫胜利,真干脆。 
  有人自厨房走出,原来就是精次小姐,她一手握一杯咖啡,递一杯给大牛。 
  大牛伸手去接,发觉她的手指纤长白皙,像玉葱般,这样的手,分明从来毋须干粗活,今日斟咖啡算是例外。 
  他接着看到一张雪白鹅蛋脸,五官秀丽,但不知怎地,美目有点倦意。 
  大牛忽而想起玛瑙一双瞳仁,那是何等闪烁亮丽,简直像两颗宝石。 
  他看她,她也详细看他。 
  这个拒绝处理体毛的年轻油漆工人恁地好看,像北欧时装杂志里模特儿。 
  她见过许多许多许多英俊男子,什么国籍与年纪都有,却皆不如这个叫大牛的年轻人,他自然天真不经意和气神情最叫人怜惜。 
  她不说话。 
  他也没有。 
  她坐到房间,处理案上工作。 
  工头来到,见到女主人,好不讶异。 
  他问:“天花板漆何种颜色?” 
  精次挑样板,指一指象牙白。 
  “我叫人把油漆送来,大牛,你先做这两扇门,也要象牙白,手扫漆。” 
  大牛从始至终没听到精次女士开声说话,猜想她的声音动听。 
  这女子身量纤丽,穿合身套装,品位优雅,通常是黑白灰,在室内,她穿一双绣花鞋,深紫色面子,绣翠绿色牡丹花。 
  收工时阿海问他:“好看吗?” 
  大牛不出声。 
  “年纪与身份都不对,”阿海善意提醒,“你自己当心。” 
  大牛好笑,阿海怕这位女士会非礼他? 






(三) 


  阿海又问:“你去何处?” 
  “到马赛西菜洗碗。” 
  “你是用功好青年,别浪费时间,快搞好正式移民手续。” 
  大家都那样劝他。 
  餐馆厨房蒸气腾腾,大牛穿上黑胶皮围裙及长到(月争)黑手套,把脏碗碟分类冲洗干净放进洗涤机。 
  年轻的他体力无穷,做事认真。 
  一般青年好高骛远,不稀罕做精工,又欠学历经验干他们理想职务,高不成低不就,日日怨天尤人。 
  大牛从不那样,他即使清理卫生间,也当一件事来做,从不偷工减料。 
  雇主见到他,总是欢喜放心。 
  那一天,二厨在教学徒辩认香草。 
  小碟子里放着小撮香料,叫他说名字。 
  他苦口婆心:“当年哥伦布无心发现新大陆,他要找的是今日在印尼西亚群岛,他要找贵如黄金的玉寇香料……” 
  两个学徒满头大汗,期期艾艾,乱说一起,“这是番红花,不,迷迭香,不,芫荽,唉——” 
  大厨光火,“大牛,这是何物?” 
  大牛吓一跳,看一眼,“呵,鼠尾草,与洋葱混用,大开食欲。” 
  肥壮的大厨说:“大牛,明天你换制服,我教你。” 
  “我没有证件。” 
  大厨说:“我管你来自火星,绿色肌肤,我要用人,明天下午两时准备妥当。” 
  大牛觉得好笑,洋人都有点蛮。 
  这时外头酒保进来找人,“大牛,昨晚临时工杯子全没洗干净,有些还留着唇膏印,要我老命,你来帮帮手,工资双计。” 
  大牛成为香饽饽,他到酒吧用手工洗杯子。 
  大厨说:“这小子倒垃圾也认真,会有出息。” 
  酒保说:“以后,别怨华工抢饭碗,人家货真价实。” 
  回到家,已是深夜。 
  枣泥在等他。 
  “过来,陪我喝啤酒。” 
  这枣泥姐老是爱调笑吃大牛豆腐。 
  她伸手捏大牛手臂,“真不相信你从不带女人回来。” 
  “枣姐有什么事?” 
  她取出手提电脑,键入“单身华男征护照兼结婚对象”。 
  大牛吓一跳,“可以这样公开吗?” 
  “这就是互联网的天大优点。” 
  刹那间约百来个网页号码在荧屏出现。 
  “从前,我是‘和谐介绍’的会员。” 
  大牛忽觉心酸。 
  枣泥一个年轻女子在外,还得照顾冬瓜似弟弟豆泥,这十年八载,她似六国贩骆驼,只要有一点利钿,什么都肯干,不知吃多少苦头郁气,不知就里,或是妒忌她居然还可以笑得出来的人,还嫌她十三点。 
  大牛忍不住搂住枣呢,“那些男人,有无欺负你?” 
  “你为我心疼?” 
  “当然。” 
  枣泥声音温柔,“放心,我不吃人就好,谁敢惹我。” 
  枣泥伸手摸大牛腮帮上于思,“我帮你刮胡须。” 
  她去取肥皂剃刀,大牛看‘和谐介绍’的名单。 
  那些女子都十分妖娆,不似征婚,也不像拥有护照。 
  自称有诚意的已届中年,三四十岁,像大牛妈妈,怪不得条件上乘的枣泥可以假结婚两次之多。 
  那第二任丈夫非常喜欢发也,要求她假戏真做,她技艺拒绝,他有本事,开一家二手车行,她至今在该处任兼职。 
  人际关系,到枣泥手上,去到另一层次。 
  当下她叫大牛坐好,用软刷子把肥皂涂匀他下巴,小心用原始刮须刀帮大牛剃须。 
  她说:“我这门技艺,可是正式拜师学回来,我在女子理发店做过。” 
  “那是色情场所。” 
  “嘿,听你那说法,大马路上内衣广告半裸男女相拥,那么色情,又不见你投诉。” 
  大牛笑。 
  “别动。” 
  她把他下颚也刮得干干净净,一直轻轻理到胸前。 
  “过两天又长回来,生命力真强,”她咕哝,“一个男人,要那么漂亮的眉睫干什么?”又说:“我最喜欢你下巴搁手臂上沉思样子。” 
  沉思?大牛很少想心事。 
  大牛摇头。 
  这时豆泥开门进来,看到他俩如此亲热,啧啧烦厌:“肉麻得要死,你们干脆结婚不就行了,我看得浑身鸡皮疙瘩。” 
  枣泥知,“耽会我帮你修。” 
  豆泥说:“这种剃刀最危险,一划,咽喉就断开两截。” 
  枣泥说:“大牛信任我,大牛不怕。” 
  “叫他娶你。” 
  大牛只是笑。 
  枣泥答:“男人,要多少有多少,肝胆相照,好兄弟,一个也难找。” 
  这话连豆泥都觉得有理。 
  他淋浴休息,留下大堆臭脏衣物。 
  枣泥帮两个王老王将衣物洗出。 
  “挑一下,事不宜迟。” 
  大牛摸摸后颈,用清水敷脸。 
  他说:“我娶你好了。” 
  枣泥说:“这样吧,我介绍一个人给你相看,她叫红宝。” 
  “我不要。” 
  枣泥找到一个网页,“这是她。” 
  照片上一个少女照片,直发、清纯、大眼睛,自称是学生,二十一岁,土生,持护照。
  “一万元有交易,你可搬到她公寓同居,当然,房租膳食另计。” 
  世上一切都是一门生意。 
  大牛不出声。 
  “不用等了,一年多过去,她比你大两岁,她心不安。” 
  大牛把下颚枕到手臂上,是那个叫枣泥心软的姿势。 
  “休息吧。” 






(四) 


  大牛躺小牀上,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玛瑙,她坐在他那辆五十年古老伟士牌机车后,驶上山坡,两人都没有戴头盔,玛瑙衣裙在风中飞舞。 
  到达山顶他们把机车停下,那天是阴历八月十五,月亮大得遮住半边天空,银盘里的嫦娥、吴刚,桂树,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他拥吻她,她的嘴唇香且糯,那感觉美得叫他流泪,大牛只希望时间永远不要过去,一直留在那两瓣樱脣之上。 
  此刻想起,他仍然双眼润湿。 
  玛瑙已个多月没有来电。 
  大牛根本不知他在等什么,双方均无许过诺言。 
  也许,是那晚银白色大月亮,使他咬紧牙关在异乡捱下去。 
  一年下来,英语会话已经相当流利,洋人规矩学得七七八八,唯一不顺眼的,是洋人天性的放荡。 
  凡是对他略有好感的人,都劝他办好移民手续。 
  一早,大牛去开工。 
  踏上公路车,黑人女司机看他一眼:“这么早。” 
  “你也早。” 
  他走到车后坐下。 
  工头阿海比他先到。 
  他把现钞数给大牛,“七天薪工金在这里,大牛,我正在西区装修公寓,下午烦你过来一趟,这是地址。” 
  这时,书房门嗒一声打开,女主人缓缓走出。 
  她比两个工人还要早。 
  她示意有话同阿海说。 
  阿海连忙过去。 
  大牛一向不多话,他忙他的。 
  不一会,阿海走进,有点纳罕,“说是地库颜色不对,要重新再漆,叫你每天来两个钟头,当一工计算,此刻天日长,早上八时至晚上十时均有阳光。” 
  大牛不出声。 
  “大牛,我在此屋合约已经完毕,你若留下,自己当心。” 
  大牛点头。 
  “还有,你身侧有纹身?” 
  大牛一怔,轻轻掀起衣服给阿海看。 
  “呵,是一行草书,说些什么,生……天……” 
  大牛写出来,原来是“生死由天,富贵有命”八字。 
  阿海说:“如此古怪。” 
  大牛微笑,他并不笨,他知道这不是王阿海要知道,那是精次胜利发问。 
  她注意他。 
  她对他有兴趣。 


  精次有种慵倦的美:像是知道世界可以奉献的不过是这么些了,再努力也无用,因此对所有享乐厌倦,天天起来,也不过是有时愉快,多数不地捱日子。 
  忽然看到这个英俊纯真年轻人,像是清风带进华丽腐朽厅堂一阵栀子花香,提起她的神采。 
  阿海离去之前把字条交给她。 
  她看到那八个草书,十分诧异,精次日裔,但母亲是中德混血儿,她中文底子不差,因工作需要,她勤学中文,了解那八个字的意思。 
  她走近去看。 
  大牛坐梯子上,高高在上,对面墙壁有一面古绣大镜,正好映照到精次走近,抬头看他腋窝。 
  大牛忽然脸红,他缓缓走下梯子。 
  原来精次手上捧着一盘热腾腾饺子,示意他吃午餐。 
  大牛道谢,蹲下便吃。 
  她坐他对面陪他。 
  女佣端出小茶几放在他俩当中,斟出香片。 
  大牛许久没吃家常饭,其味无穷,恨不得打包带回家。 
  吃完他帮忙收拾。 
  然后他转身看着美丽的精次。 
  他轻轻说:“要当心陌生人,我也许是骗子。” 
  精次双眼闪出罕见的亮光,“你是骗子?”她的声音低沉迷人,充满笑意,“你可要骗我?” 
  大牛气结。 
  一开口他便让这些精灵女子讨了便宜去,枣泥如此,精次也如此。 
  他连脖子都涨红了。 
  “我的工作已经完毕,我不会再来。” 
  “慢着。” 
  大牛转身,“我有我的生活,不必为我担心。” 
  这样毫不容情地拒绝了她。 
  他把梯子收好,走到地库一看。 
  大牛倒吸一口气,不知是谁的主意,整个地库漆成火红色,那是间游戏室,黄色丝绒沙发,桌球台、深绿地毯,颜色叫人眼花撩乱,心烦意乱,她要求重做,实非过分,大牛踌躇。 
  他回到楼上,精次已坐在书桌前工作。 
  大牛看她一眼,悄悄离去。 
  他是精壮男子,他自然有男人需要。 
  但一个黑市居民,最好不要惹麻烦。 


  他到西菜馆工作。 
  大厨照例弹跳骂人,那么胖又那么躁,血压一定很高,随时影响心脏。 
  在烦嘈的不锈钢厨房里,大牛思想忽然飞出老远,他思念精次柔软纤弱身躯靠在门框上,她有所盼望,想的是什么? 
  忽然大师傅暴喝一声:“大牛,你来试做蛋黄酱——” 
  大牛连忙放下盘碗,重新洗手,过去看到一桶桶失败的蛋黄酱,它正式西名叫贝阿尼斯酱,配芦笋用。 
  两个学徒手粗心散,兼炉火太猛,酱汁变成蛋花汤。 
  大牛连忙照着规矩好好重做。 
  他在厨房洗碗久了,一眼关七,看到大师傅做菜,暗暗留意,日子有功,学得三五成,已够应付。 
  每次得心应手,大牛都觉高兴。 
  他十分明白,他做的全非火箭科技,但那也不能阻他成为社会有用一分子。 
  意外的是,豆泥在餐馆后门等他收工。 
  大牛问:“有事?” 
  他把几大袋垃圾提出丢进垃圾箱。 
  豆泥问非所答:“你又不负责垃圾,弄脏双手。” 
  “枣泥骂你?两姊弟闹翻?” 
  “她叫我来接你。” 
  大牛笑,“怕我不认得路?” 
  豆泥仍然牛头不搭马嘴,“这座大垃圾箱,就是去年发现女尸之处?” 
  大牛看着他,“究竟什么事,说我听,两人有商量。” 
  “上车来。” 
  大牛坐上那辆小小货车。 
  豆泥取出手提电话,按一下,递给大牛看。 
  大牛莫名其妙,接过电话,看向小小荧幕。 






(五) 


  等他的前脑接收视网膜传递的影像,他觉得全身血液自脚底流走。 
  他晕眩,口腔干涸,一颗心似停止跳动。 
  “大牛,玛瑙已经结婚,你可放心在此居留,枣泥说:这是好事,于你前途有益。” 
  大牛不出声。 
  “你少难过,大丈夫何患无妻,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大牛握着电话,他看到秀丽的玛瑙身穿雪白婚纱,握着鲜花,巧笑倩兮。 
  新郎不是他午牛。 
  “枣泥说,你没应允她什么,也没叫她等,她也没说要嫁你,枣泥说,大家在一起那么开心,已经足够,照片由她嘱朋友传给我们,你妈有送礼,也去喝喜酒,说男方是个老实好人,在蒲东开一家小小制衣厂,玛瑙会有幸福。” 
  大牛看到一对新人合照。 
  他一心以为抢他爱人的是一个恶俗秃头的中年汉,镶金牙,戴墨镜,一身油膏,穿条纹鲜色西服配大花领带。 
  但是不。 
  新郎一脸憨态,只得三十出头,笑得合不拢嘴,牙齿洁白整齐,一边腮上还长着疱疱。
  这时豆泥说:“他送玛瑙华侨新村一套公寓房子,还有一辆宝马轿车。” 
  大牛把电话还给豆泥。 
  “我载你回家,枣泥做了你爱吃的——” 
  大牛轻轻推开车门下车。 
  “大牛,你去何处?” 
  大牛转过头,平淡地说:“我一个人静一静。” 
  “大牛——” 
  “同枣泥姐说,我决定相亲,还有,明日借你证件一用,我想报读建造业。” 
  “这才是好男儿!” 
  大牛走离停车场。 
  豆泥喊:“你散罢心就回来。” 
  大牛没回头。 
  他叹口气,一丝牵挂也没有了!一个孤儿,无父无母,爱人已经舍弃他,他走投无路,只得把他乡当故乡。 


  大牛推开一间酒吧门走进。 
  他不会喝烈酒,可是对酒保说:“两个拔兰地。” 
  他把酒灌下喉咙。 
  原来,这年多苦日子,他活得那样起劲,是因为玛瑙给的氧气。 
  玛瑙日照,他才不顾一切苦中作乐,那是他一个盼望,有朝一日,可以与她重逢,两人在一起,他向她求婚,递上指环,再在那轮碧清银亮的月色下亲吻她,把她抱回家。 
  大牛悄悄落泪。 
  他再要两个伏特加。 
  有妙龄女子走近,伸手摸他二头肌,咕咕笑,“好壮手臂,你时时往健身房?” 
  大牛缩一下身子。 
  “怕羞?” 
  另一个艳女靠近,也笑个不停。 
  大牛站起,踯躅出门。 
  不擅喝的他酒气上涌,走到横巷,一个踉跄,摔倒地上。 
  还起来干什么呢。 
  他同自己说:干脆躺下算了,他自怜自艾:一个穷小子,无学历,无亲人,死在这里岂不干净。 
  他躺在垃圾堆,觉得这就是他的最佳归宿。 
  孤子午牛不配有更好的遭遇。 
  他半明半灭那样躺着不动。 
  忽然听到熟悉声音。 
  ——“我叫你把他带回家,你是哪只耳朵不灵光,你信不信我切下你的笨头!” 
  那是枣泥的声音。 
  接着,豆泥也发怒,“姊,你太偏心,大牛有什么事,你紧张得青筋爆绽,你却轻贱我,动辄骂得我像一只狗,这不是我的错——” 
  这时枣泥惊叫:“大牛,你在这里,你可有受伤?” 
  她挤进窄巷扶起大牛。 
  “快,快,豆泥,扛起他上车回家。” 
  豆泥大声抗议:“他烂醉如泥,呕吐一身,地上又有屎尿,我不碰他。” 
  枣泥忽然哭泣,紧拥大牛不放。 
  豆泥惊惶,他姊平时算是铁娘子,极少流泪,这会怕是真正生气了。 
  他连忙背着大牛上车。 
  大牛动一动嘴唇说:“对不起两位。” 
  枣泥哭得更加厉害。 
  她把大牛紧紧拥在胸前。 
  “豆泥,回家。” 
  大牛只觉枣泥温暖的双臂与胸脯像一个小母亲那样安抚了他。 
  他渐渐静下来,啊,还有人爱他,怕他掉落在垃圾巷子不归,他们姊弟俩找到他带回家。 
  他耳畔是枣泥哭声,他叫她伤心?不可不可,他要振作,他忽然抓到活下去的因由,他不能叫爱他的人难过。 
大牛沉沉睡去。 


  醒来以为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他已白发苍苍,不必再捱日子,他头痛欲裂,浑身酸痛,像是结结棍棍捱过一身打,他发觉自己半裸躺在枣泥床上。 
  大牛内疚地说不出话。 
  这时枣泥推门进来,做了姜汤给他醒酒。 
  他惭愧地问:“什么时候了?” 
  “还来得及梳洗去开工。” 
  哦,太阳照样爬起,花儿也照样的开,唉,早知如此,借什么酒浇什么愁。 
  大牛取被子遮住下身。 
  枣泥揶揄:“都看过了,还遮什么。” 
  大牛整张脸涨红。 
  枣泥深深吁出一口气。 
  大牛歉意去到极点,“枣姐,我俩结婚吧。” 
  枣泥笑出声,“我也剥掉衣裳让你看看,互相扯平,谁也不欠谁,那就不必结婚了。” 
  谁也说不过枣泥这张嘴。 
  “我俩是姊弟,怎么结婚。” 
  这是真的。 
  “况且,你又不爱我。” 
  大牛轻轻说:“我会为你挡子弹。” 
  “你也会冒死救豆泥。” 
  这也是真的。 
  “能够起床,就去开工,工作在这种时候最能安慰你。” 
  大牛挣扎起床,发觉昨晚脏衣服像变魔术似已全洗熨干净。 
  枣泥问:“你愿意相亲?” 
  “是。”大牛边穿衣裤边认命。 
  “选哪一个?” 
  “你老推荐那个叫宝石的土生女。” 
  “那是红宝,你眼光不错。” 
  大牛苦笑。 
  “下午,豆泥会接你到建造学校报名。” 
  “明白。” 






(六) 


  他到达精次住宅时,遇见装修师庄生,他在顿足发脾气。 
  ——“说好把地库装修成上世纪六十年代五十四号夜总会那样,我已尽我所能,现时又改变主意!精次小姐,你难以相处,你不懂艺术,我辞却任务。” 
  大牛放下工具,看,每个人都有烦恼。 
  他的脚步有点浮,今日,可不能爬上爬下。 
  庄生看到他,忽然下了一半气,“哦,你来了。” 
  大牛轻轻说:“地库毋须改动,我今日完工。” 
  庄生酸溜溜:“精次小姐说了算。” 
  这时却有电话找精次。 
  庄生轻轻走到大牛身边,放下一张名片,“我有个朋友是摄影师,他正找模特儿拍时装照,你可以给他一个电话。” 
  大牛不感兴趣。 
  庄生问:“你打算一辈子刷油漆?” 
  大牛不发一言。 
  人各有志,有什么好解释。 
  庄生发牢骚:“我走了,今日不是好日,我四处碰壁。” 
  精次放下电话出来,看到大牛,松下口气,她斟咖啡给他。 
  “我的车房需要粉刷。” 
  大牛答:“我已完工。” 
  精次失望,“啊,不来了。” 
  大牛忽然多话:“每种墙壁上起码有十层八层油漆,有时第一层与第四层同样色版。” 
  精次也笑,她取出松饼招呼大牛。 
  大牛坐在中午的阳光里,头发、眉睫、须根,都被照得半透明,手臂上汗毛,金光闪闪。 
  精次呆呆看着他,不再忌讳,她心想: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年轻男子。 
  大牛这一天相当憔悴,皱着眉尖,并无笑容,那丝阴霾特别感人。 
  他也忍不住近距离详细看精次,她比他大,约莫有三十出头,皮肤白致如一种瓷器,头发拢在颈后用一枚梳子挽起,她穿白衬衫,以及一种叫“男朋友”的松身牛仔裤,自从这种牛仔裤流行之后,枣泥问大牛要了好几条去。 
  精次四肢纤细,脚尤其小,足踝美如雕刻。 
  但是,那样秀美的她为何如此疲倦寂寞。 


  这时,精次忽然伸出一只食指,轻轻扫描大牛手臂上汗毛,大牛本想缩回手臂,但他该一刻是那样伤感,柔软手指悄悄抚摸是那么舒服,他没有改变姿势,手臂上汗毛轻轻竖起,表示谢意。 
  不过,大牛也没进一步表示什么。 
  他再笨也知道精次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精次看到他手臂上擦伤之处,“噫。” 
  “不算什么。” 
  他取起外套工具走向大门。 
  “请等等。” 
  精次递给他一只信封。 
  大牛道谢收下。 
  他离开那座华丽的住宅。 
  豆泥的车在街角等他,一见他便说:“我姊待你恩重如山,你好自为之。” 
  大牛不出声。 
  “好些没有?” 
  豆泥可能不知道,有种伤口,永远不会痊愈。 
  大牛当下不出声,眼睛看着窗外。 
  “你看你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叫人生气。” 
  车子驶抵社区学院,豆泥拉着大牛走进大堂,在布告板上找资料,“这里,每星期四堂,每课两个半小时,九个月分两个学期毕业,即一年整可拿证书,你要读哪一种?” 
  一四七是建造业。 
  这一科比较像男子干的工作。 
  豆泥相当内行,“来,排队报名。” 
  豆泥把他的证件全拎出交到大牛手上,在他耳边悄悄说几句,大牛点头。 
  学校接待员是一年轻女子,抬头问大牛,“报什么科目?” 
  “一四七。” 
  “请出示两张附照片证件。” 
  大牛把驾驶执照及公民证递上。 
  她核对一下,“嗯,你叫洪豆。”没看出不妥之处。 
正想在报名单上加印,忽然钉书机被推跌地下,她转过头去,豆泥迅速把柜台上报名纸替换。 
  这一张,姓名才写着午牛两字。 
  接待员顺手在单上加印,“欢迎入学,请过那边做学生证。” 
  午牛松出一口气。 
  豆泥得意洋洋,“手法如何?” 
  简直可与妙手空空儿相比。 
  午牛慨叹:“嗳,君子可以欺其方,他们这些洋人也已叫咱们教得精明了,过海关就不易。” 


  豆泥不以为然,“他们是君子?兄弟,南北美洲全有原住民,人家在土地居住数千年,开心地游牧耕种,这批欧洲白人巧取豪夺,硬把土地霸占,骗术包括‘一粒玻璃珠换整个曼赫顿’,然后动辄叫支那人滚回祖家,话没说完,又把土地逐块高价出售……” 
  豆泥的公民课读得不错。 
  午牛取得学生证,即时挂在胸前。 
  豆泥在他耳边说:“一办妥结婚手续,你就自由。” 
  这说法有点奇怪,照说,有妻室再也不比单身自在。 
  他们取过书单及上课时间表离去。 
  “我载你到餐馆。” 
  豆泥成为大牛监护人。 
  大牛神情落寞。 
  “可要回家休息?” 
  大牛摇头,他自口袋取出设计师庄生给的名片,“我想到这个地方看看。” 
  “My Bad摄影室,一家照相馆叫‘我的错’,倒也挖空心思,招牌一见难忘。” 
  这年头,找生活不容易,非标新立异不可。 
  豆泥忽问:“大牛,将来你做老板,建造公司叫什么名字?” 
  大牛苦笑,“一辈子有工做已经很好,还想当家作主?” 
  “叫什么?”他追问。 
  大牛心里凄酸,不去理他。 
  “你我一般读完中学,你的成绩比我好十倍,数理化分数全盘优秀,不要为一个女人灭去志气。” 
  豆泥真是个可爱莽汉。 
  他把大牛载到摄影室地址。 
  “枣泥叫我办些事,我一小时后接你可好?” 
  大牛点头。 






(七) 


  他按门铃,有人来应,“找谁?” 
  大牛看一看名片,“米兰诺。” 
  “阿米正工作,你在一旁等。” 
  有人给他一杯咖啡。 
  他走进摄影室,便知道这名字古怪的工作室实际上工作态度严肃,器材与设备先进,地方洁净,井井有条。 
  他们在拍摄泳衣广告。 
  男女模特儿均穿同一款式小小泳裤,女模裸胸,也不遮掩,任由化妆师全身扑粉。 
  大牛觉得尴尬,但是全体工作人员自然自若地走来走去,司空见惯,视若无睹。 
  他静观其变。 
  只见摄影师叫两女一男模特儿躺下,三人挤得紧紧,脸带笑容,整理头发化妆后打好灯光开始拍摄。 
  大牛需要一份这样的工作否? 
  他想不。 
  他悄悄转身离去。 
  这时,有人把手搭在他肩膀。 
  他转头,看见一个文秀的年轻人,笑容可掬,“你是午牛?庄生与我提过多次。” 
  这想必是米兰诺。 
  他笑:“我们今天刚好拍摄裸照,但不是天天这样。” 
  大牛点头。 
  “我们替你拍些档案照可好?” 
  大牛摇头。 
  “没打扮不要紧更加自然。” 
  大牛答:“这工作恐怕不适合我。” 
  “我们也拍摄牛仔裤广告。” 
  大牛见他如此客气,不禁微笑,“替我问候庄生。” 
  那年轻人说:“真是我们的损失,请记住是敝公司先与你接触,若有转机,第一与我们联络。” 
  大牛只是陪笑。 
  年轻人送大牛出门。 
  大牛走到门口,给豆泥电话。 
  豆泥不服,“我成了你司机跟班。” 


  大牛回餐馆工作,他向大厨请辞。 
  大厨瞪眼,“可是有别家挖角?” 
  大牛致歉,“我决定上学跟一门手艺。” 
  大师傅讶异,“那又是什么?” 
  “一四七建造业。” 
  “一五一是厨艺,你不如读那个,一边又可到我处实习。” 
  大牛庆幸他有这许多选择。 
  “建造业日晒雨淋,多么吃苦。” 
  大牛搔搔头,“力不到,不为财,生计都辛苦。” 
  大厨叹口气,数一数双手烫痕刀疤,“真是的。” 
  有人在旁边听见,轻轻说:“女子最苦是出卖色相。” 
  大厨接上去:“男人最惨做拳手,都是出卖皮肉。” 
  大家都有点黯然。 
  可是随即又忙起来,挥着汗,手脚不停,开头出卖劳力,真不惯,浑身酸痛,随后练出来,习以为常。 
  下班,看到枣泥在后门等他。 
  她说:“押你回家。” 
  见到大牛在喝啤酒,抢过瓶子,扔进垃圾箱。 
  大牛无奈。 
  “我替你约了红宝,下星期六晚上,在唐人街大班茶餐厅见面,你理一理头发胡髭。” 
  大牛唯唯诺诺。 
  “你还在难过?” 
  大牛颓然,“枣姐,我一辈子都不会复元。” 
  “胡说,再给你一天时间。” 
  大牛指指左边肋骨,“这里隐隐作痛。” 
  枣泥不愿纵容,“你不过是摔痛还是撞痛,擦些药膏就好。” 
  大牛垂头不语。 
  “我与你妈说得很详细,你约一年后可获证件,立即申请两个弟弟留学,届时,你欠她债项,一律还清,还有,红宝那里的结婚费,我已替你垫付,你方便时才还给我。” 
  大牛问:“为什么对我家那么好?” 
  枣泥想一想:“那是华人千年老品性: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对于同胞,总想帮手。” 
  “也不应这样周到。” 
  “怎样说?我是一个细心的人。” 
  “假结婚程序如何?” 
  “同真结婚完全一样,故此我一直觉得我结过两次婚,也许,已不配有第三次,限额已满。” 
  枣泥身份神秘,大牛只知道他来到异乡,手上拿着,就是后母给的洪枣家地址。 
  漂亮的洪枣还亲自来接飞机,举着纸牌子,上边写“午牛”两字,与一个漫画笑脸,无比亲切。 
  之后,她就把他当兄弟般亲热照顾。 
  洪枣究竟与后母什么关系,她不说,他也没问。 
  大牛终于说:“那笔款子,我分三期还你。” 
  “慢慢,不急。” 
  当夜,大牛喝两小瓶啤酒,总算入睡。 
  白天还好,有事要忙,一到晚上,失意灰心感觉,似一重山般压在头顶,挥之不去,心头有一种钝痛,他掩着胸膛入睡。 


  忽然痛觉加深,他呻吟惊醒,看到鲜血自心脏部位流出,他大声叫喊:洪豆救我!可是他看到内脏自伤口涌出。 
  大牛魂飞魄散。 
  不,不,他拔直喉咙凄厉地叫:我还要照顾两个弟弟,我不能死! 
  他忽然看到桌上有针线,他取起那枚手指长铜针,穿上黑线,然后将流出体外腻嗒嗒一塌糊涂的内脏往体内塞回,一针、一针,用针线缝好肚皮,他痛得浑身颤抖,一身大汗,他支撑不住,金星乱冒,“救我……” 
  他自床上跃起。 
  原来是个噩梦,但一脸泪痕,床褥被冷汗湿透。 
  胸口仍然痛得像被一只魔爪抓住皮肉。 
  大牛喘气垂头,取过外套,套上逃出门。 
  只见玄关墙上靠着辆自行车,他不问自取,骑上到街上。 
  他一直往前驶,凉风扑面,他清醒过来,背上冷汗也已干爽,累了,他下车,一抬头,发觉车子停在精次家门前,下意识竟然驶到这里。 
  他索性走到门前,伸手按铃。 
  大牛失常,平时他不会这样冒昧。 
  门外有保安摄影,他抬头让屋内人看个仔细。 
  忽然,大门打开。 






(八) 


  精次穿着睡袍出来,她披发赤脚,分明已经休息。 
  大牛看着她。 
  她意外,但随即露出笑意,让他进门。 
  精次关上门,转过身子。 
  大牛轻轻拥抱她。 
  他体重几乎是她一倍,他希望做到轻俏温柔。 
  两人都没有说话。 
  他低头吻她嘴唇,她像是渴望了许久那样把脸靠在他肩上,吁出一口气。 
  午牛觉得他仍在梦中,精魂游荡到这里寻找安慰,他胸膛被割开伤口似没有那么痛,他伏到这秀丽女子胸上,她柔软胸脯似蒸笼里刚取出的碗糕,香松暖糯,他伏在该处,得到怜悯,暂时又可以活下去。 
  他比她早醒。 
  他闻到自己汗臊,一侧头,看到女伴只有他自己手掌那样大象牙色秀美脸容,一绺丝发比他想像中更长,细细手臂压在脑后,像一幅图画。 
  他感到羞愧,与她比,他是多么粗鲁简陋,他带厚茧双手不知有否叫她难堪。 
  他轻轻坐起找衣物。 
  她也醒来,看着他微笑。 
  他清清喉咙,低声说:“我要工作。” 
  她不出声,晨曦中怜惜目光叫他安心。 
  “希望还可以来探访。” 
  她点点头。 
  然后,低声问:“可以不走吗?” 
  午牛小心翼翼答:“我不是一件玩具,我有自己生活。” 
  “你太多心。” 
  想到昨夜恩赐的温馨,午牛吻她的手心。 
  她搓揉他的浓发。 
  他腋下纹身‘生死由天,富贵有命’八字草书像会飞舞似,她用手指轻抚笔划。 
  他告辞。 
  她送到门口,午牛轻轻说:“你至为美丽,你的温柔,叫我无比欢愉。” 
  她感动不已,更不便留他。 
  大牛骑上自行车回去。 


  移民身份最神秘。 
  试想想,一个成年人,忽然离开故乡,抛却一切,以及所有人际关系,跑到异乡,从头开始,真是一杯一盏,一衣一裤,都要添置。 
  大牛当初来到,只有一只背囊,连一枝笔一张纸都要现买,身边一些现钞,一下子如水般荡出,幸亏有洪家姊弟帮忙。 
  洪枣为什么移民?她盼望些什么,又想忘记些什么? 
  午牛他呢,除出为两个弟弟打先锋争取名重于实的外国护照,还有什么企图? 
  还有这个叫精次胜利的美女,她又是何种身份,是富家女抑或是富人的女人,她为啥独居豪宅,她何以为生? 
  移民都不愿提起过去生活与身份。 
  他们自觉从灰烬爬起,走离火场,再世为人,往事无谓提起。 
  最多是说明籍贯: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精次不问,午牛不会自动揭露过去。 
  午牛不好奇,精次也不会说身世。 
  午牛所知道的是,精次是医他的一帖药,只有与她在一起,他的肋下位置才不会那么痛,他的手臂才可以伸直,因为她叫他知道,世上,还有珍惜他的人。 
  精次钟爱他,他可以感觉得到。 
  她的目光,她的爱抚,她的呼息,都像在说:我要小心,不然,会爱上你这个大男孩,我对你一无所知,太过危险…… 
  午牛到学堂上课,虽然只是蓝领手作课程,也一丝不逊,说到砌砖,便解释砖块起源、种类、优劣、砖窑、用途,详细有趣,叫午牛开窍。 
  教导后还有实习,师傅教如何量度、砌砖、上泥灰……言无不尽,完了还要做测验,看学生吸收多少。 
  午牛边学边感激感动:这还都不收任何费用,连纸笔都免费供应。 
  呵,得益良多。 
  老师还图示古罗马、埃及、印尼、马雅各族砌砖方式。 
  三堂课之后,午牛已觉得长进。 
  洪枣提醒他:“别忘记明日要去相亲。” 
  接着,讲到木材。 
  那更是深奥学问,老师把地球上木材分类,午牛这才知道华人最名贵的紫檀已经绝迹。
  放学,洪枣匆匆接他。 
  “你什么毛病,任何事都要为姊的三催四请,你与豆泥不如结拜。” 


  大牛手上是一张五大洲各种林木分布图,他不愿放下。 
  枣泥温柔地说:“好些了?” 
  大牛低声答:“我很好。” 
  “快换西装刮胡髭。” 
  大牛不以为然,“又不是真相亲。” 
  “礼貌你可知?” 
  “我就是我,真相亲也不伪装。” 
  枣泥叹气,“时间已到。” 
  她把他带到茶餐厅,挑个边位坐下。 
  大牛问:“人还没来?” 
  他目光寻找一个与照片相似扁面孔梳妹妹头的女孩。 
  就在这时,玻璃门推开,一个彩球滚进来,身上紧身衣裙,起码六七种颜色,脚上一双鱼网袜,高筒长靴,手提恶形恶状大亮漆皮手袋,颈、头、耳都戴金属链子与圈圈…… 
  大牛看得发呆。 
  如此恶俗,是什么人? 
  就是这种丑女,叫男人终身不举。 
  只听见她大声叫人:“枣泥,你气色好极了。” 
  大牛傻了眼,不!他心里叫喊。 
  谁知枣泥站起招手,“红宝,这边。” 
  那个彩球朝他们走近。 
  大牛料想打不过这种女人,立刻要逃,他刚站起,被枣泥双手重重按回座椅,她在他身边说:“又不是真结婚。” 
  那红宝坐好,叫一杯鸳鸯咖啡。 
  她上下打量午牛,“就是他?” 
  那种精利目光,像是要剥午牛衣裤般轻蔑。 
  大牛气得说不出话。 






(九) 


  他瞪着枣泥,像是说:你的好介绍。 
  枣泥不去理他,“红宝,这是午牛。” 
  红宝瞪着午牛,倒楣,照片明是个纯品青年,真人一头乱发兼于思,似野人,衣衫旧烂,分明是个劳工,身上还有异味。 
  她眨眨贴着双层假睫毛的眼睛,伸手拂一拂染得棕红卷发,她动一动亮滑紫色嘴唇,冷冷说:“枣泥,涨价了,先过一万五,事成后再一万五。” 
  大牛忍不住哼一声。 
  一万五?倒贴他午牛一万五他还不屑。 
  可是,男人不与女性斗嘴,他不出声。 
  “价钱早已说妥,且已付清首期,红宝,你别过分。” 
  红宝在枣泥耳边说:“这人像个贼。” 
  “你这张嘴。” 
  红宝十分不情愿。 
  枣泥做好做歹,“去,上你家看看。” 
  枣泥推着大牛到附近一间多层公寓房子。 
  楼梯墙壁上有彩色涂鸦,很明显住客人口复杂。 
  大牛不忿不甘心,一步步捱上楼梯。 
  公寓门一打开,大牛闻到一阵霉臭味,像是一叠旧报  纸搁在厕所太久吸收所有异味的腌脏。 
  不止是他,连枣泥都皱上眉头。 
  她赶紧推开窗户。 
  大牛不愿进屋。 
  只见简陋家具,椅背上搭满七彩廉价衣物,高靴高鞋踢得一地,内衣裤随便堆在桌子上,与吃剩的饭盒子竹筷子作伴。 
  小小昆虫到处飞舞,果蝇逐臭而来。 
  大牛夺门而逃。 
  枣泥追到门口,拉住他。 
  大牛委屈得眼睛都红了,“枣姐。” 
  “你别动,你给我站住。” 
  “狗窝不如,我怎么与她同居。” 
  “你挑真老婆?” 
  “我不干。” 
  “大牛,你听仔细,这件事如果不成,我以后不是你姐姐。” 
  “为什么要挑这个女子?” 
  “人不可貌相。” 
  “枣姐你自己是那种旧鞋都一双双放进鞋盒收好的人,你——” 
  “嘘——” 


  红宝这时叉着腰出来,眼睛瞪铜铃那么大,“我若非等钱用,我会与你结婚?” 
  “算了,一人少一句。” 
  “哼。” 
  “嘿。” 
  三个人站在门口讲条件。 
  枣泥说:“你俩明日去登记注册,红宝搬到大牛处住,我叫豆泥搬出,那里有两间房间,一人一间,互不相干,红宝,你免租,再吵,我可要骂人。” 
  这已做到最好,再推辞,大牛也不大近人情。 
  “大牛,我与红宝相熟,你不会吃亏,红宝,我与大牛如兄弟般,你少啰嗦。” 
  那两个年青人不出声。 
  红宝咕哝:“什么人,姓午,叫牛,五千多中文字不挑,名字叫牛,人也像牛。” 
  大牛不出声,转头就走。 
  鼻端好似还有那股霉臭。 
  一个女子,如此不自爱自重,也真少有。 
  这同与人家假结婚无关,环境如何苦苦逼人是一回事,人可不能自暴自弃,收拾家居,举手之劳而已,那红宝家中所有平面上灰尘都厚得可以写字。 
  这个女子根本已经放弃生活。 
  他吐出一口气。 
  “第二早十时正,记住笠臣大街婚姻注册处见面。” 
  大牛头也不回的走开。 
  他在街角致电精次、:“我此刻可以上来喝瓶啤酒否?” 
  “欢迎。” 
  大牛心结放松一点,他实在需要这杯酒压惊。 
  上天可怜他,叫精次那样安琪儿下来安慰他破碎心灵。 
  他抵精次家,一按铃女佣就开门,一脸笑容:“小姐在厨房做面。” 
  精次穿着花裙子捧出点心。 
  大牛看到她象牙白素净秀美脸容不禁微笑。 
  幸亏天下有美人。 
  而这个仙子般女郎不嫌他是个粗汉。 
  精次轻轻招呼:“请到这边。” 
  他坐到她对面,握住她的手,深深吻一下。 
  她身上有铃兰清香。 
  到此刻,大牛才知道,女子也分香与臭。 
  他低声问:“你没有男朋友?” 
  精次摩挲他的腮须,“你是我男友。” 


  午牛听得这几个字,泪盈于睫,天无绝人之路,玛瑙丢弃他,那红宝嫌憎他,可是美丽优雅的精次眷顾他。 
  她把他抱紧,呵气如兰,近距离看,她姣白脸容没有一点瑕疵,耳珠上钻石与瞳仁闪闪生光。 
  精次也凝视他,这个年轻人,笑与不笑都这样好看,他甚至有点畏羞,时时垂眼,神情腼腆,她看到他出现便有说不出欢喜。 
  精次许久没有与男子约会,对这种试探、猜臆、进退……诸般技巧,日久生疏,有点彷徨,她何尝不踌躇,只得随其自然。 
  这时女佣轻轻在门边咳嗽一声,“精次小姐,电话找你。” 
  精次原本就在家工作,是大牛打扰了她。 
  她走开,大牛吃她做的鸭丝面,味道不错,但是他刚受了巨大惊吓,此刻想起,还打冷颤,那叫红宝的女子,手、足、二十个手指足趾甲都是假的,长得似爪子,还描着七彩花纹及贴着假宝石。 
  天啊。 
  他靠到长沙发上,惊累不觉盹着。 
  真没想到做人那么苦。 
  他听见精次走近,张望他。 
  大牛眯着一只眼,看到她拿着一台大型照相机,替睡着的他拍摄。 
  没想到这样成熟女子也会傻气。 
  他开口:“可以看吗?” 
  精次吓一跳,微笑说:“醒了。” 
  她把相机记忆锁取出放进手提电脑,荧幕出现穿着白棉汗衫背心枕着手臂睡觉的稚气模样。 
  “你还像个孩子。” 






(十) 


  大牛不觉有什么值得拍摄之处。 
  精次轻轻把脸埋到他腋下,呵他痒。 
  大牛嚅嚅说:“我出过一身汗……” 
  精次不理他,抱着他胸口,“一起游泳。” 
  她把他带到后园,大牛意外,没想到园子那样宽敞,游泳池尺寸标准舒适,精次脱去外衣,露出黑色五十年代那种老式甜心领齐腿泳衣,衬着她雪白肌肤以及苗条身段,说不出好看,精次最美之处是她的优雅。 
  她纵身下水。 
  大牛身不由主,穿着汗衫粗布裤,跟着下水。 
  他泳术并不好,胜在年轻力壮,箭一般追上精次。 
  他拉住她足踝,两人一起潜下池底,又缓缓浮上,大牛深深呼气,像是要吐出一口两口三口所有乌气。 
  精次说:“我替你准备了一个客房,你随时可来休息,喝茶。” 
  他抚摸她丝般面颊,“谢谢你。” 
  “你有功课,可到这里做,比较静。” 
  大牛还真有这个需要,注册后必须两个人住,那红宝嘈吵,她一副耳机不离身,手机握掌中随时喧哗,声音像锣。 
  想到这里,他皱上眉头。 
  天下原来真有苦命男人,他午牛便是最佳例子。 
  “你有心事?” 
  大牛不出声。 
  “想讲的时候,尽管对我说。” 
  大牛上泳池才脱下湿水裤子。 
  精次把他带到泳池旁小小宾馆。 
  “你可在此更衣。” 
  她退出掩门。 


  那宾馆有两房一厅,厨卫设备完整,睡房布置成蓝白两色,正是大牛最喜欢的颜色。 
  床尾放着一套干净衣裤,亦是午牛平时穿著普通平民牌子,精次竟如此周到,比起洪枣有过之无不及,叫他感动。 
  他走到浴室好好洗头淋浴,把身上汗息刷清,用白毛巾抹干,然后换上新衣。 
  他对精次说:“我要开工。” 
  “还是不肯留下。” 
  大牛轻轻说出心事:“我不会在财力上依靠你,我有自己生计,但感情上,我会需索无穷,你要小心。” 
  精次不停点头。 
  他吻她额角。 
  大牛踏着自行车回家。 
  他发觉豆泥已经搬走。 
  他与豆泥这种光棍,搬家不过是一只大帆布军用袋,把三两件衣裤塞进,就可走人。 
  枣泥电话来了:“明早十时准时,穿著整齐些。” 
  她身边有豆泥喃喃咒骂大牛的声音传来:“罚我与大姊住,以后怎么带女友宿夜,这大牛害人……” 
  大牛忍不住笑。 
  他心头一阵温暖,他们对他真好。 
  枣泥说:“好,笑了,总算笑了。” 
  小小公寓,豆泥离去之后,竟觉凄清。 
  大牛把地方打扫干净,发觉豆泥把两张单人小床并排拼一起成为双人床。 
  真滑稽,明朝就要注册结婚,希望蟑螂苍蝇群不要跟随那陌生邋遢新娘子陪嫁。 
  这不是一件可以见光的事,因此午牛不打算让它曝光。 
  第二天一早约七时许,枣泥已来替他打扮。 
  他赖床上不动。 
  枣泥坐在他床沿,目光灼灼看着他裸胸,大牛故意把汗衫拉过作矜持状遮住。 
  枣泥哈哈大笑,“恭喜你小登科。” 
  “嘿,华人一切都有古怪名堂,那么,大登科又是什么?” 
  “高中状元呀。” 
  啊,枣泥懂得不少。 
  她拉他起来,替他刮胡髭梳头,催他淋浴。 
  又把一套租来西服帮他穿上。 
  大牛准备妥当,枣泥为他拍照。 
  她与精次的想法都差不多。 
  “豆泥在什么地方?” 
  “他去接新娘。” 
  大牛不出声。 
  “拿到蓝卡时你想法就不同,我已找好相熟移民律师替你填表。” 
  “枣泥,欠你的钱财与人情,三辈子还不清。” 
  “你这么年轻,又有志气,不久便有收成,不急。” 
  大牛抱住她腰身,“我一有身份立即离婚娶你。” 
  枣泥又哈哈大笑。 


  今日她穿着漂亮的紫蓝缎子旗袍套装,腰身只有一握,真是好看。 
  “这套衣裳在上海做好寄来,手工一流……” 
  她打开手袋补胭脂,那口红紫玫瑰色,把枣泥面孔映得雪白。 
  她斜睨着大牛:“好看吗?” 
  大牛笑着点头。 
  姊弟出发,枣泥特地包辆大房车,由司机驾驶。 
  他俩在门口等新娘。 
  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午牛与洪枣是一对。 
  不久,豆泥也陪着红宝抵达注册处。 
  红宝一下车,大牛便倒抽一口冷气。 
  枣泥大力拍他背脊,叫大牛镇定,并且替他整理领带。 
  大牛瞪着红宝,那女子穿血红缎子旗袍,与那生或死用不舍弃的鱼网袜,五六寸高尖嘴鞋。 
  最奇不是一贯浓妆与假睫毛,而是她头上戴一顶小小帽子,那帽顶竖着一丛羽毛,看上去似鸡冠,这还不止,帽上还附张红色网纱,垂下遮住半边脸。 
  午牛以为他到了马戏班。 
  他不愿走近。 
  红宝下车后扯了扯窄身旗袍,抬头一眼看到午牛,不禁怔住。 
  这高大年轻人就是他?经过梳理,穿上西服,他显得斯文精神,两腮鼓鼓,似在生气,有点稚气的可爱,她到今早才看清他有两道化解不开浓眉,大眼,笔挺鼻子,咦,又不那么像个毛贼。 
  她不禁摘下耳筒,连贴满假宝石的手机一起收进手袋,她摇曳地走近午牛。 
  午牛退后一步,已经来不及,她一手挽住他手臂,走进注册处。 
  午牛被红宝身上浓郁香水味熏得几乎头晕。 
  救命。 






(十一) 


  她手指甲上黏着小小骷髅骨图案。 
  大牛不能哭,忽然笑起来。 
  注册员出来办手续,真亏得豆泥,他怀中藏着两枚金戒指,一对假新人,当下在真誓言后交换戴上,午牛这时才知新娘姓甄。 
  大牛不是不感慨的,这样庄重的一件事,沦为生存手段。 
  他吁出一口气。 
  注册员笑,“恭喜,现在你们是丈夫与妻子,午先生,你可亲吻新娘。” 
  大牛实在做不出,洪枣把红宝轻轻一推,两人脸颊轻碰了一下。 
  这时红宝手电响起,她自手袋取出听,只见手电闪闪生光贴着水晶玻璃小猫卡通图案,手机身边还拖着大串饰物、铃铛、蝴蝶结。 
  大牛悄悄走开。 
  礼成,大伙走出注册处。 
  洪枣叮嘱:“一听有人敲门,立刻同床,你俩要晚晚在家,知否?” 
  大牛不出声。 
  洪枣叹口气,“我已尽力,只能做到这样,再见两位。” 
  大牛过去与他们两姊弟拥抱。 
  豆泥把门匙交给红宝,叫她立刻搬家。 
  大牛当然没有即时回转。 
  他到学堂换上工作服学习。 
  下午放学他到精次家。 
  新婚男子,应当即时回家与娇妻温存,但这正是真结婚与假结婚的分别。 
  精次家有客人。 
  午牛认识这两个人,那是庄生与米兰诺。 
  与大牛刚相反,十月天已过,他俩仍然穿白衣白裤与白色漆皮鞋,头发雪亮,一丝不苟。 
  看到大牛,他们笑着招呼。 
  “精次小姐说你或许会出现。” 
  庄生一直叫精次“小姐”,想是一种尊重。 
  精次亲自捧出茶点,看到大牛,连忙笑着叫他帮忙。 
  她拍拍沙发叫大牛坐她身边。 


  她轻轻说:“庄生与米兰诺要结婚呢。” 
  大牛一听怔住,他尽量作平静状,不动声色,只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庄生对午牛这种含蓄反应相当高兴。 
  但大牛心中却讶异到极点。 
  他还以为与甄红宝假结婚已经够稀奇,但还比不上这一对奇怪。 
  只听到精次说:“他们邀我做证婚人。” 
  庄生答:“可惜她抽不出时间,我们打算在邮轮上举行仪式。” 
  大牛当作一件新闻听。 
  精次说:“由船长主持也一样。” 
  他俩告辞。 
  精次送到门口,“祝福。” 
  他们离去之后,午牛半晌作不得声。 
  精次坐到他身边,“你怎么看?” 
  午牛想一想才回答:“我不反对,我也不赞同。” 
  “可是中立?” 
  “不,我没有意见,因我不能理解。” 
  “你反应大方,态度尚可。” 
  “你呢?” 
  “他们与我们不一样,但那不表示我们可以恨恶与我们不同的人。” 
  “这可是社会问题?” 
  “要求政府准予合法注册权利,便变为社会问题。” 
  午牛对精次智慧简单解释十分钦佩。 
  “在船上注册合法吗?” 
  “有好几艘大邮船欢迎他们,不少国家都已承认。” 
  大牛不解,“为什么他们渴望结婚?” 
  精次凝视他,“我也渴望结婚,与所爱又爱我的人廿四小时在一起相聚。” 
  午牛不出声。 
  “你愿意与我结婚吗?” 
  午牛忽然伏到她胸前,抱住她,“等我有能力之际。” 
  “这是你亲口说的啊。” 
  好像他不久将来即会有那样资格。 
  那一日精次穿一套棕黑色香云纱唐装短衫裤,只戴一副珠耳环,别无装饰。 
  她的素雅是她最别致之处,身上总无多余装饰,乌发往后梳,不染不烫,化妆极淡,指甲修整齐搽一层透明油,她不趋时,但连午牛都知道,品性喜跟风的女子,要树立本人风格,那是不容易的事。 
  午牛挨得她近点,又近点,把苗条的她挤到沙发边沿。 
  她腾出一只手揽住他脖子,“这样也能玩半日。” 
  大牛轻轻答:“你不知道贴着你肌肤是多么舒服。” 
  只有她慰抚他心灵。 


  这样,有时,他三两天不回家,公余就与精次一起。 
  他陪她游泳、喝茶、散步,两个出去看电影、兜风、逛市集。 
  精次让他用她的车,他不愿意,仍驾自行车。 
  终于,豆泥找他:“枣姐今晚在家等你,有话与你说。” 
  大牛放工回家。 
  他一进门看到一只大花旅行袋,立刻知道这是红宝之物,大牛不出声,原来她与他一样,身无长物,旅行袋走天涯。 
  枣泥先自卧房出来,“坐下,大牛。” 
  红宝靠在门框不动,看住午牛。 
  午牛发觉床上已铺上被褥,一式粉红色花边,层层叠叠,睡上边一定刺脸。 
  大牛取过啤酒喝。 
  枣泥看着他不出声。 
  他明知她要说什么,却顽劣地握住她手响亮地啜一下。 
  “什么?” 
  “为什么不回家?” 
  大牛答:“我有事。” 
  枣泥瞪着他,“你在外头吃饭洗澡?” 
  大牛不想狡辩。 
  “你在外头有女人?你那么有办法?” 
  那红宝靠在门框嚼口香糖,她发如飞蓬,化妆模糊,分明也是刚回来不久。 
  大牛轻声答:“枣泥姐,我不是真结婚。” 
  “移民局随时派人来调查,你可知道,以后每晚十二时回家睡觉。” 
  “我——” 
  “大牛,你小心叫人带坏,什么女人包你住宿食用?” 
  这时大牛从口袋取出一卷钞票,摊开,分成两叠,“一半还款,一半代我汇回家中。” 






(十二) 


  枣泥问:“你自己呢。” 
  “我?”大牛摸摸后颈,“煮一锅饭,打一只鸡蛋拌熟可吃一天。” 
  “我那笔慢慢还不迟。” 
  大牛答:“不行,今日就开始摊还。” 
  枣泥只得收下。 
  红宝一切看在眼内,不响。 
  “我走了,你们好好对稿。” 
  大牛莫名其妙,“什么?” 
  “移民局来问话,夫妻俩的答案不能穿崩,你知道红宝几岁、祖籍何处?还有,她身高体重,爱吃什么,在哪处上学?” 
  真麻烦。 
  原来剧本要背熟,要做到对答如流。 
  枣泥一走,大牛也跟着取过外套出门。 
  但红宝挡在他面前,不让他离开。 
  “你干什么?”大牛光火。 
  “枣泥说不让你出去,你这人,阳奉阴违,不忠不义,我最看不起这种人。” 
  “什么?” 
  “坐下。” 
  大牛没好气,“你凭什么管我?” 
  “我是你合法注册妻子。” 
  “你明知不是真的。” 
  “你能证明我是假妻?” 
  “喂,让开。” 
  谁知红宝伸手来拉他裤腰皮带,大牛大惊失色,非礼! 
  他伸手打开,“你干什么,你别碰我。” 
  红宝啼笑皆非,气得说不出话,“随便你,拿不到蓝卡是你的事。” 
  这句话坑人,大牛躲到厨房与精次联络:“今晚有事,明天见。” 
  精次什么也不问,只回答:“知道了。” 
  精次真是理想女友。 
  大牛当然不知道,那正是精次胜利过去二十年的工作:职业女友,成绩登峰造极。 


  大牛做泡面,看到走廊那只孤独的大花旅行袋,心想:同是天下沦落人,因提高声线:“你吃过没有?” 
  红宝倒意外,“我不饿。” 
  大牛把面捧着呼噜大吃。 
  红宝说:“不会麻烦你很久,我今年廿一岁,土生,家里原籍广东开平,我不会写读中文,只念到中三,对功课没有兴趣辍学打工至今,我在一间叫‘嘟嘟’的餐馆做侍应,很出名,你听过吧,生意一流,小费极佳,我们需穿低胸露腰装工作……” 
  大牛只觉荒凉。 
  环境造人,可是选择环境的正是那个人。 
  他午牛要是选择另一条路,每日带货兜售,一年就可以还清所有债务。 
  他叹口气。 
  红宝说下去:“你的资料我已看熟,这里没你的事,我俩不是朋友,我们没有感情,你爱去何处均无问题。” 
  红宝声音嘶哑,像是做啦啦队喊叫过度。 
  大牛不出声,走进寝室,在粉红色的枕头上躺下。 
  红宝缓缓走进,“你那女人,漂亮吗?” 
  大牛点点头,打开手机,给红宝看,他不是不骄傲的。 
  谁知红宝一看,讶异说:“你喜欢老女?” 
  大牛气结。 
  这女人真是俗物。 
  他躺着阖上眼,一会听不到声音,张眼偷窥,只见红宝正把假睫毛撕下,这个动作,有点可怕,看得大牛牙龈发酸,接着,红宝举手脱除假发,大牛目定口呆,她的假发,不是整个取下,而是一束一束解除夹子扯脱,像女鬼梳头脱发,恐怖之至,大牛双膝发软,加上红宝十指上搽黑色甲油,像行过刑被铁钳夹出紫血,大牛无胆再看。 
  可是接着还有。 
  红宝把手伸进胸前,自背心内掏出两块肉色乳胶,这是她的假胸垫! 
  哗,这女人身上还有什么假物? 
  大牛跳起逃到客厅,在沙发上打铺盖。 
  别的男人躺着看女伴卸妆,不知多旖旎,他却吓得魂不附体,幸亏够倦,一碰到沙发也就睡着。 
  那红宝自房内出来,发觉午牛已经睡熟,他举高双臂,像是做着好梦,嘴角微微牵动,轻轻打着鼾。 
  她蹲下细细打量她的假丈夫。 
  起码要在一起生活一年,这几万元不好赚。 
  只见他饱满的上唇形状精致,正如洋人赞美的“丘比得之弓”,他浓眉长睫,头发厚密,鼻梁笔挺,肩膀宽厚,手臂肌肉贲起。 
  红宝一路观察,他浑身都是柔顺的长汗毛,她正在发愣,大牛忽然转身,红宝只得退后。 
  她走到厨房独饮。 


  没有一个异性不觉得她吸引,狂缝浪蝶,多得要召警阻挡,偏偏午牛不理睬她。 
  开头,她以为他故意装蒜,欲擒故纵,这也是他们常用手法之一,但是很快,红宝发觉午牛真的讨厌她,他连目光都不愿与她接触,他对她的大眼红唇,夸张三围一点兴趣也无。
  红宝又一厢情愿以为他另有取向,可是,又听洪枣质问他是否外边有女人。 
  那女人,为什么不同他结婚? 
  什么样女人,才吸引到他身心,终于,他骄傲地展示她的照片。 
  那女子表情矜持,脸容柔美,好不素净,但红宝擅长捕捉另一女性的缺点,一眼看出她年龄较大,像是三十余岁,但恐怕已近四十,便讪笑说:“你喜欢老女”,实则心里不是味道:我有什么比不上她。 
  那女人至少可以做你阿姨,傻小子。 
  红宝寂寥地看着她的假丈夫。 
  可惜这小子不谙风情兼不修边幅。 
  她颓然回房睡觉。 
  第二早午牛醒转,用手揉揉双眼。 
  唷,已是有妇之夫矣。 
  他是男人还好,多结几次婚不要紧,那甄红宝,以后可要面对有色眼镜,她想必急等钱用,可是亲人有难? 
  大牛随即讪笑自己:怎么,你同情她,你打算了解她,分析她? 
  他进浴室冲身。 
  一直不在意,直到抹身时才发觉一双亮晶晶眼睛在门缝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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