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空的老鼠夹子
橘 子
八岁那年夏天，天刚蒙蒙亮，娘就把狗蛋从土炕上提溜了起来。他揉着眼，眼角的痴抹糊粘得眼皮生疼。“咋了娘？”“娘带你去走亲戚”，一听这话，他高兴地从炕上蹦起了欢儿。娘扭过头去，抹了把眼。狗蛋穿着最新的一身衣裳，虽然汗衫扣子系不上，裤腿角吊在脚脖子上，但毕竟没有补丁啊！
娘挎着个黑包袱，肩上还扛着个灰麻袋，就像逃难一样。狗蛋想不了那么多了，他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走亲戚，吃顿饱饭！这条路可真长啊！太阳刚一爬上树梢儿，就火辣辣地烤着大地，狗蛋热得一脑瓜子汗。他跟着娘走了好几个村子，一条大黑狗冲着娘俩儿旺旺旺地叫，可能以为是要饭的，狗眼看人低，这话一点儿不假。狗蛋乏了，两腿像灌了铅，实在是挪不动步了，脑袋也像晒蔫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路旁的大树底下有个卖冰棍儿的小孩儿，娘紧走几步，来到冰棍儿箱子前，一狠心掏出五分钱，给狗蛋买了一根。狗蛋伸着舌头，跐溜跐溜地吮着滴答水的冰棍儿，娘的眼圈又红了。“你咋了娘？”“没咋，风迷了眼”。狗蛋纳闷儿，自打两年前爹去世，娘的眼睛就常常被风迷了。在一所不算太宽敞但挺整齐的小院儿前，娘住了步，小心翼翼地敲了几下门，一个留着黑胡子渣的男人的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随后打开了门，男人很谨慎地瞅了瞅躲在娘身后的狗蛋，也不知道为啥，狗蛋心里直害怕。“狗蛋叫爹”，娘把他从身后扯过来，狗蛋半张着嘴，半天没回过神儿，男人眉头一皱，转身进了屋，娘抓着狗蛋的手跟了进去。从那以后，狗蛋就有了后爹。后爹有一个儿子，比狗蛋小，猴精，见了狗蛋就用一对警觉的大眼珠子瞪着他，就像狗护着自己的领地，对任何入侵者都有一种本能的敌意。后爹是个精打细算的庄户人，家里一下子多出了两张嘴，他每天都会数着米粒儿下锅，米缸里的米每顿饭陷下去几公分，篦子上的干粮一顿减少几个，这些他都要一一过目。娘什么话都不敢说，只是闷头干活，就像一截会走路的木头一样。狗蛋时常想家，他想那个小破院儿，还有院里的那棵粗榆树，那个时候他和爹捉迷藏，就藏在那棵树后面，爹可真笨！怎么找也找不到他。没过多久，狗蛋和那个弟弟干了一仗，原因是，那家伙叫狗蛋是‘外来户，拖油瓶’，让他赶紧滚蛋！狗蛋急眼了，上去拱了他个大马哈。后爹和娘下地干活回来，一进门就听到了杀猪般的嚎哭，后爹扔下锄头，抱起自己的儿子，冲到狗蛋跟前，啪，一记耳光！狗蛋捂着脸，瞪着眼，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爷俩儿，又看看旁边的娘，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窝里的泪直打转儿，但他倔强地没让它掉下来。
这次打仗引起的后果就是，娘愈发像截木头了，而狗蛋的肚子也越来越填不饱了。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十来岁的狗蛋肚子里像藏了个饿鬼，他从来不知道吃饱饭是什么感觉。后爹每顿饭给他的粮食就像扔进了无底洞，连个响儿也没听见。饿鬼就像影子一样伴随着他，那次他去后山坡放羊，看着羊群卖力地啃着绿油油的青草，一边啃一边欢快地叫唤着，他真羡慕羊，甚至是嫉妒起来，如果他是羊，他也会撒着欢儿地在田野里啃草，一直啃到肚儿滚圆。这样想着的时候，他顺手揪了把草，塞进嘴里大嚼，又绿又苦的汁液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有一天晚上，饿得他实在是难受，趁着后爹去锁羊圈门的功夫，狗蛋偷偷地溜进了里屋。黑暗中他摸索着找到盛干粮的篦子，摸了一个窝头揣进怀里，刚一转身，吓得他差点喊出来，原来是娘，娘什么话也没说，摸了摸他的头，转身就走了。这个窝头他一直揣在怀里，直到睡觉的时候他才偷偷地塞进了被窝里。狗蛋和弟弟睡一个炕。躺在炕上，狗蛋一动不动，甚至不敢喘大气，直到听到弟弟均匀的鼻息声，他才捧着窝头啃了起来，那个香啊！他感觉世上最美味儿的莫过于棒子面儿窝头啦！突然，弟弟翻了个身儿，嘴里嘟嘟囔囔的，像是在说梦话，吓得狗蛋一口窝头没来得及嚼就硬硬地咽了下去，噎得他直伸脖子。第二天一大早就听到了后爹的吼叫，“咋少了一个干粮？昨晚儿我数过的，咋少了一个！”，娘系着围裙从灶堂里出来，陪着笑脸说，“是不是招耗子了，准是耗子盗的”。后爹气恼地直嘟噜，他里屋外屋，墙角旮旯，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下半晌就赶集买了副老鼠夹子，支在里屋墙角，夹子上挂了块儿干粮。连续两天了，耗子没逮住，可篦子上的干粮每天还是会神奇般地消失了。后爹每天早晨头一件事就是数数干粮，再看看老鼠夹子，嘴里一个劲儿嘟囔，“怪了！怪了！又少了”，“兴许是数错了吧！”，娘小声地说，“哦，哦，难不成数花眼了？”，爹嘟囔着，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儿了。苦难的日子里，人的脑子里就仅剩下了吃饭和干活两件事，把粮食看得和命一样重要，这都是穷闹的！日子终究是往前奔，狗蛋长大了。他脑子灵，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挣下了钱。每月发了工资，狗蛋先给上大学的弟弟寄生活费。过年的时候，狗蛋给后爹买了个电磁泡脚桶。因为那次打电话的时候，听娘说，爹的老寒腿越来越厉害了。
爹老了，当年的那圈浓密的黑胡子渣变成了稀稀拉拉的灰白色，攥着狗蛋的手，混浊的眼里含着泪，“娃啊！这些年委屈你了，别怨爹……”，狗蛋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和爹打趣道:“当年的老鼠夹子到底也没逮着老鼠！”，爹笑了，站在一旁的娘也笑了。
作者简介：
鞠迎春，笔名橘子，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德州市作协会员，作品常见于《山东工人报》《德州日报》《德州晚报》《齐鲁文学》等报刊，有作品获山东省职工原创文学大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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