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子强巴（连载）四、
自从水花她哥用拖拉机把强巴载回城里那天起，强巴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
也就是那天，强巴没有去上班，下午，他早早地在学校门口等我放学出来，说去浒弄里坐坐。
我们坐在阿根他家门口的石级上，强巴说他昨天送了一封真正十万火急的鸡毛信！
强巴看上去并不因为成了英雄人物而高兴。他好象有心事，埋着头，手里拿着根小树枝在泥地上漫无目的地划出一道道印痕来。他并没有一开始就告诉我昨天发生的事，只是说水花家的事。
他说水花她阿爸因为成份高，是富农，只能在渡口上风里来雨里去地混口饭吃，十几年渡口的活让他九死一生！这吴沈门的河水，谁下去了，没几个能闯得过这鬼门关爬上岸来的。这河面上从山谷里吹过来的风特别大，风劲浪高，船经常被掀翻，死人是常事。前年刮台风的日子，船上一共七人，到河中心，一个巨浪打来，船倾刻翻了，七个人全落水，就剩水花她阿爸一人活着爬上了岸，幸亏他情急中抓紧了手里的橹，捞了根救命稻草，捡回了自己一条老命。
一天，公社革委会主任去城里开会回来，天已经蒙蒙黑了，想抄近路，从对岸的和孚镇摆渡过吴沈门，一会就到家。主任在对岸叫过了水花她阿爸，上船时，心急了，一脚踩空，人卟通下去了，水花她阿爸眼疾手快，一把拖住了革委会主任的一只臭脚丫子，象拖死猪一样倒着提上船来。
从此，两家攀上了，有了来往。
我打断强巴，我说你昨晚到底怎么了？一夜未归！
强巴突然停顿了，沉默。只有他的眼睛闪烁着，我似乎窥见他心底那股激流在涌动。他像风浪中的一艘船，在试图让自己慢慢从汹涌的波涛中靠上岸停息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自己点上，又递给我一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滑稽地扮着老成的样子，点上，猛抽一口，呛得眼泪直淌，却装得像个大男人似的一脸若无其事。
强巴说，昨天下午二点光景他到骑到妙西公社时，已经是天昏地暗了，大风把村口的老树连根拔了起来，田里的电线杆倒得横七竖八，山洪像头发了疯的野兽，顺着山沟往下冲，转眼间几十户人家被夷为平地，半个村庄倾刻间消失了踪影。风声雨声哭喊声混杂着牛羊牲畜的叫唤声，场面让人揪心。他赶到公社革委会办公楼时，大院里挤满了人，都是些受灾的社员。整个公社已经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公社革委会主任见强巴进来，一把拉住就往办公室走，边走边告诉强巴，红旗水库发生了险情，水位疯涨，大堤多处出现渗漏，万一决口，后果想都不敢想！泱及下游方圆上百里的土地，事关数十万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
他用命令的口吻对强巴说：
“人命关天！你必须把这些受灾汇报材料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县委领导那里！让他们赶紧派人来排除水库险情，来救救乡亲们！我们就等你送出这救命的消息了！”
强巴转身就走，主任一把又将强巴拽了回来，再叮嘱一句：
“万一你遇到不测，你必须交给靠得住的人，让这材料能尽快送到！记住：人命关天！”
抄近路！走吴沈门可以节省一个多小时。强巴把赌注压在了吴沈门渡口！本来有三条路可走，一条他每天回家的路，沿公路，最安全，但最远，时间最长；另一条是投机取巧，到云巢公社所在地碰碰运气，如果他们的电话通的，就算完成任务了，但是，强巴估计云巢公社的受灾情况与妙西差不多，不保险，万一电话断了，再回头走，就天要黑了。第三条路，走吴沈门！只要过了渡口这一关，对岸就是一马平川了，只要七八里地就到了和孚镇的所在地。时间就是生命！早一小时，就可以多挽救多少条生命！对岸地处平原的和孚镇受灾情况比山区要好得多，强巴估计，和孚镇的电话肯定是通的，只要让他们把妙西受灾的情况在电话中传递到县委去，自己也算完成了肩负的神圣使命。即使电话不通，县城也近在咫尺了。
到了渡口，没想到水花阿爸打死也不肯为强巴摆渡。
“你不要命，我还不想死！”水花阿爸披着蓑衣在雨里哇哇喊着，他手里紧握着船橹就是不肯把船撑离岸边！
“要是红旗水库决了口，你也活不成！妙西公社成百上千条人命等着人去救啊！”强巴发了急！伸手夺过水花阿爸手里的橹紧紧抓在了手里。
水花从屋里冲了出来，几个大步跳上船来，对阿爸大叫着：
“你让强巴哥自己渡过去，不就明摆着让他送死去？阿爸你安的是什么心肠呀？”
“我又不没让强巴自己渡！谁去都是送死！”
水花使出浑身的气力夺下了强巴手里的橹。说道：
“你们谁也别去了，我另有办法！”水花放缓了声音对他们说。
她说：“强巴哥，你被雨淋成这样，都冷得瑟瑟发抖了，先进屋息会，喝碗姜汤，缓口气。”说话间她顺手将强巴的邮包卸了下来。她又转向阿爸说：
“阿爸，你也进屋息会吧，我一会儿跟你们说路怎么走，信怎么送”。
强巴和水花阿爸都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便进了屋先喘口气，想听听水花有什么好办法。
水花也下了船，慢腾腾地走在他们的身后。
两个男人坐下缓着力气……
不一会儿，听得屋外传来“噼—呜，噼—呜”两下，强巴立刻意识到，不好，轮胎的气门被水花拨了！脚踏车的一旦气门拔了，这下哪儿去不了了！强巴放下手里的姜汤，转身就冲出屋子。
“死丫头！你捣乱！”强巴急得言不择辞，出口骂起了水花！
已经晚了，只见水花在风雨中奋力用手里的竹竿将渡船撑离了岸边，向河中间划去。水花的腰间用两捆稻草一前一后绑着，当简易的救生衣。
强巴疯了，向水花大叫：“你回来，不想活了？”
“强巴哥，放心，我从小就是撑船的命，死不了。”水花的脸上却挂着得意、调皮的微笑。雨水从她的额头冲刷下来，刘海和眼睫毛粘在了一起，眼睛在雨水中眨巴眨巴闪着。
强巴惊呆了，他料想不到水花会做出这么一手狠招来，她完全是预谋的！
强巴眼看水花离岸越来越远，强巴才想起嘱咐她：
“你把邮包里的信交给和孚镇革委会就行了，让他们设法赶紧告诉县委求救！”
“强巴哥，你回屋去吧，喝了那碗姜汤，等我回来——”湖面远远地上传来水花清脆的嗓音。
水花阿爸追出屋子，一看那情形，“呜”的一声，蹲在地上站不起来了，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手掌里，哭了起来。他知道水花这一去凶多吉少！水花的姆妈和哥哥也从屋里追出来，愣在了岸上，用目光送着渐渐消失地河面上的水花。
强巴为了双保险，回头就顶风冒雨向云巢公社所在地满腿泥泞地徒步奔去，等他赶到，得知县委已经在组织对妙西救灾行动了。强巴估计水花已经把这十万火急的信送到了。强巴长长地出了口气。
当强巴跋着泥泞的双腿，筋疲力尽地再次折返到吴沈门渡口时已经傍晚了。
风止雨停，西边山坳的天空上，挂起了一弯彩虹。
水花从对岸回来了,咯咯咯地开怀傻笑着从船帮上跃了下来。强巴把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了下来，上前伸手拉了一把水花。水花趁势扑到了强巴的怀里，在强巴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强巴的脸涮的一下红到脖子根！
强巴对着水花的耳朵轻轻说了句：“呆丫头！”
水花顾不得将渡船上缆，船就顺着水流向下游漂去。
水花阿爸，骂了声：“死丫头！”一路拼命向下游跑去……看着他的背影，他们俩在河边笑得前翻后仰。
脚踏车没气了，强巴像只折了翅膀的鸽子，只能呆着，在水花家吃过晚饭，没事做，水花拉了拉强巴的手，说去村口的小树林走走。
这一夜，强巴就睡在了水花他们家羊棚旁的柴房里，听了一夜的羊叫；鼻子里充斥着牲畜棚的特殊味道；白天发生的一幕一幕在眼前晃动；耳边时时响起水花那清脆的笑声。第二天，天一亮，水花让哥哥用拖拉机将强巴和脚踏车一起载到了城里。
强巴从此成了英雄人物，我们学校广播里把强巴的英勇事迹播放了整整一个学期。却没有水花什么事，所有的功劳都记在强巴头上了。
强巴变了个人似的。人们再也看不见那只吹着口哨的飞出飞进的快乐的“鸽子”。
晚上，强巴把自己闷在了家里，吹那首悠远而伤感的《秃鹰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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