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王知：zhuanlan.zhihu.com拯救Windows
故事要从微软最成功的一次收购说起。在OS/2设计早期，IBM要求加入TopView支持，但却不肯直接提供文档，要微软拿技术换。Ballmer发现微软内部没人懂TopView，于是飞到加州收购了一家叫Dynamical Systems Research（DSR）的小公司。
DSR是由一群普林斯顿大学物理学家创建的软件公司。80年代初，Nathan Myhrvold、Chuck Whitmer二人对混沌理论发生兴趣，开始研究起动力系统（Dynamical Systems）。研究需要进行大量的数值计算，于是他们便鼓捣起计算机来，自己动手写个操作系统，取名叫Mondrian。Mondrian是TopView的克隆，运行在DOS上面，支持Preemptive Multitasking。不同之处在于Mondrian小巧玲珑，TopView跑起来需要400K的内存，而Mondrian只需64K，跑起来比那个谁还快。IBM数以百计的软件工程师都办不成的事情，被区区不足十人的DSR做到了。
Ballmer花一百五十万美元买下DSR不过数周，便接到通知，IBM决定放弃TopView，心中有如一万匹草泥马奔过。可是这笔交易不亏，微软收购得来最值钱的不是软件，而是人才。
David Weise与Myhrvold、Whitmer都是普林斯顿同学，Weise做分子生物物理，Myhrvold做量子引力，Whitmer做量子场论。他们三人再加上Myhrvold弟弟Cameron，一起创办了DSR。
Weise一开始跟大部队在OS/2组，但是他厌倦IBM繁文琐节，便申请调回Windows组。Windows多好啊，没有最后期限，没有压力，绝对没有前景，想做啥做啥。
Weise想让Windows运行在保护模式，他的工作本质上与当时流行的DOS Extender一致。DOS Extender从某种程度上算是一个迷你操作系统，目标是让DOS应用跑在保护模式。当应用需要调用DOS或BIOS时，Extender截住指令并加以分析，然后转到实模式来执行，执行完毕后再切入保护模式，把结果翻译返还给应用。软件公司Phar Lap可能最早发明了DOS Extender，并发展成VCPI规范。VCPI必须运行在ring 0，无法与其他操作系统共存，Weise得自己做一个更好的。他需要一个人的帮助。
Murray Sargent III是个激光物理学家，1967年从耶鲁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两年后当上University of Arizona教授。
Sargent在教书之余写了个调试器Scroll Screen Tracer（SST） debugger。正巧Myhrvold在制作Mondrian操作系统，需要一个debugger，两人就此相识。Myhrvold觉得SST很好用，缠着Sargent要求添加新功能，其中最难的一件是让SST运行在保护模式，Sargent做到了。DSR被收购后，Myhrvold把他也推荐给微软。Sargent将SST卖给了微软，但不愿放弃教职，他谢绝了Ballmer招揽，只答应暑假里过来做顾问，帮助改进微软的CodeView debugger。
Weise与Sargent两人的合作并非精心谋划，而是源于一个玩笑。那是88年6月下旬某个周五晚上，两人同时参加了一个微软办的派对。可能喝得有点多，Sargent开始戏弄Weise，吐槽Windows 2.x内存管理有多么差劲。出乎意料的是Weise没有反驳，反而邀请Sargent帮忙一起改进，借着酒劲拉他离开派对，码代码去了。在Sargent的帮助下，Weise用SST将Windows 2.x内核启动到保护模式，逐条分析哪些代码会造成问题。就这样两人一干就是数周，也没跟其他同事通气，终于让Windows打破了640K界限。三日后，Weise在会议上做了演示，Bill Gates当即拍板，决定上马Windows 3.0。
转折点
Windows 3.0有三种模式。
- Real mode。Real mode是给配置落伍的机器用的，没啥好讲的。
- Standard mode。Standard mode需要80286或更高的CPU，至少1 MB内存。Windows本身以及Windows应用能够运行在保护模式，突破了640 K界限，且支持协作式多任务；而DOS应用依然运行在实模式里，依然受640 K限制，无法多任务。
- Enhanced mode。如果电脑有80386或更好的CPU，2 MB以上的内存，那用户还能启动Enhanced mode。在Enhanced mode下，连DOS应用也突破了640 K限制，并且能够抢占式多任务，能够窗口化。
Windows 3.0的架构也很有意思。Enhanced mode下同时有三个操作系统在运行。最底层的操作系统是一个32位虚拟机管理器，运行在386的32位保护模式上面。然后这个虚拟机管理器创建一个虚拟机，运行Windows和Windows应用，又创建一个虚拟机跑DOS。各种DOS应用则运行在一个个virtual 86 mode里，必要时可以通过DPMI接口切换到16位甚至32位保护模式。见文末注记。
毫无疑问Windows 3.0是一个重大突破。当得知Windows能够在保护模式里运行，IBM立马感受到威胁，不断施压要求微软砍掉Windows。双方在幕后一番唇枪舌剑后，统一了宣传口径：Windows 3.0是过渡产品，针对低端市场，OS/2才是未来，微软1991年起将停止Windows开发。据员工日后的采访回忆，种种迹象表明Gates看好的依然是OS/2。Windows是多个操作系统杂合体，OS/2在安全性、稳定性等方面占优。
当用户发现Enhanced mode下，Windows运行DOS程序比DOS还好，Windows 3.0火了。Windows 3.0在短短两月就售出一百万份后，事情发生些变化，Gates忽然发现，IBM好像也不是必不可缺嘛。与此同时，IBM对微软疑虑和忌惮越来越重。这导致OS/2开发第一次分裂。双方决定OS/2 1.x 的维护以及尚未完成的2.0由IBM接手，而微软专心OS/2 3.0的开发工作。
OS/2 3.x 代号NT。1988年Dave Cutler跟Digital公司高层发生严重分歧，一怒之下带着几个得力的助手，跳槽来到微软。
Cutler对个人电脑不屑一顾，一接手就把OS/2早期代码统统扔掉，从零开始打造个没有历史包袱的操作系统。NT设计极具前瞻性，它是用C语言写的，可移植到其他芯片架构，不像早前的OS/2和Windows只能跑在x86上面。80年代精简指令集与复杂指令集的学术论战，使得业界普遍相信x86终将被效率更高的RISC所取代。NT支持x86、DEC Alpha、MIPS等多个架构平台，等于给未来加道保险。
NT队伍不光对OS/2旧代码不屑，连IBM设计的OS/2 API也看不上。随着IBM与微软关系恶化，NT程序员们乘机游说Gates，抛弃OS/2 API，用32位的Windows API取而代之。NT虽然先进但需要的配置高，所以主打工作站和服务器市场，主流PC市场则交给Windows。两者之间由Win32 API连接，这样Win32应用两个系统都可以运行。等将来时机成熟，Windows能够自然过渡到NT上（Windows XP取代Windows 98）。如此一来打消了人们对Windows前景的顾虑，微软在路线图上胜过了IBM。
Bill Gates同意了。1991年初IBM发现自家API被砍，OS/2 NT变成了Windows NT，战争正式开打。
Windows v OS/2
Windows 3.1对3.0进行了大量改善，其中对这场战争影响最大的一条要数多媒体支持。Windows跑进保护模式，最开心得是显示驱动开发者，终于有足够内存来支持更强大的多媒体功能。Windows 3.1加入了多媒体播放支持，PC从无趣的生产力工具变成家庭娱乐设备。巧的是此时IBM的影响力一跌再跌，失去了价格锚的作用，OEM开打价格战，PC成了红海市场。两个因素加一起，PC大举杀进家庭电脑市场，携着大势摧枯拉朽。到1993年微软宣布Windows用户达两千三百万。
OS/2 2.0 是专门针对80386设计的，运行在32位保护模式里，是PC平台第一个纯粹的32位操作系统。IBM抛弃了微软设计的Presentation Manager，自己设计了一个WorkPlace Shell（WPS）。WPS是一个完全object oriented shell，所有元素都是一个对象，用户对它评价非常两极化，爱者极爱，恨者极恨。
IBM把稳定性作为OS/2的主打卖点，向高级用户、企业用户推销。OS/2的稳定性怎么说呢，如果电脑只有4 MB内存，IBM标明的最低配置，那么系统会不停地进行磁盘操作来创造虚拟内存，电脑非常卡顿无法使用；8 MB能及格，16 MB能流畅使用；而Windows 3.1只要2 MB就能跑得欢。另一方面，PC生产商视IBM为最大的威胁，OS/2的成功意味着行业标准仍由IBM掌控，所以他们自然更愿意与微软结盟，搭载Windows。这进一步扩大了两个操作系统用户基数差距，最明显的结果是很少有OS/2的硬件驱动程序，很多时候只有IBM自家硬件有OS/2驱动。
OS/2 2.0 内置了一个IBM魔改过的Windows 3.0。IBM的宣传口号是“A better DOS than DOS, a better Windows than Windows”。前半部没错，OS/2能像Windows 3.0一样运行DOS应用，自然比DOS好。后半部意思是，OS/2能运行多个Windows虚拟机，能让每个Windows应用跑在单独的虚拟机里，这样即使程序崩溃也不会牵连到别的部分。前提是内存足够大，这使得只有极少数用户才能享受到这项功能。
兼容Windows应用是IBM的又一个重大败招。从软件开发者角度看，开发OS/2原生应用只能卖给OS/2用户，开发Windows应用则卖给Windows和OS/2两个系统的用户，所以开发者都跑去写Windows应用了。让OS/2兼容Windows应用，IBM本意是以此来吸引更多用户，可结果却是拿自家市场份额补贴对手，愚蠢至极。Windows 3.x时代，Windows应用还处于起步阶段，用户八成以上的时间是在运行DOS应用。能运行好DOS应用就足够了，OS/2应该乘双方差距不大之时，全力发展自家生态。IBM还是拉拢了一批开发商。Lotus、WordPerfect等视微软为最大竞争对手的公司，更希望IBM获胜，汇集到OS/2旗下。可是这几个DOS时代的王者，在图形界面上投资晚，做出来的GUI软件臃肿、卡顿、bug多，毫无竞争力。IBM还掏钱请Borland等公司为OS/2开发软件，然而这些公司急着完工拿钱走人，没动力捉bug或优化软件。
除了拼技术，两家公司的盘外招也接连不断，试图通过散布Fear Uncertainty Doubt来削弱用户对竞争对手的信心。FUD策略是IBM发明的，七十年代IBM用这招坑了不少大型机竞争者。在与IBM长达十年的合作中，微软不断偷师学艺，FUD这招使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IBM九十年代初糟糕的经营状况让情况雪上加霜。1991年IBM亏损28亿美元，是公司八十多年历史上第一次；1992年亏损50亿美元，创美国公司亏损新记录；1993年亏损更是超过了80亿美元。用户担忧的不再是OS/2的前景，而是IBM能否存活。
2.x后，IBM在1994年推出OS/2 Warp，96年推出OS/2 Warp 4，与Windows 95对垒。Warp技术上可圈可点，却已无法挽回败局。操作系统通过API来指挥软件应用，通过驱动程序来号令硬件，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天然处于领导地位。API接受程度，以及驱动程序多寡，正是操作系统的价值所在。现在OS/2 API拼不过Win32，硬件驱动远少于Windows，大势已去无力回天。Windows 95横扫战场势不可挡，
微软正式登基成为IT产业新霸主。
惨淡结局
1991年IBM决定采用新策略来阻击日渐壮大的Wintel。IBM一边拉拢苹果和摩托罗拉组成AIM联盟，力推PowerPC架构以期对抗x86；一边开发新一代操作系统WorkPlace OS作为OS/2的后续，来应对Windows NT。
IBM称WorkPlace OS是一个基于微内核架构（Mach 3.0），模块化、面向对象、可移植、可扩展、全场景、适配多终端的分布式操作系统，
- 支持PowerPC、x86、ARM等多种架构；
- 支持从PDAs、到PC、到工作站、到服务器各种设备；
- 将具有多种personalities，可以运行Windows、OS/2、OS/400、UNIX、AIX和MacOS应用。
IBM称之为the Grand Unifying Theory of Systems，操作系统的大统一理论。
1993年Louis V. Gerstner Jr.接掌IBM大权。在IBM之前，Gerstner在一家做食品和烟草生意的公司RJR Nabisco工作，奥利奥大概是其最知名的产品。刚收到担任IBM的CEO邀请时，Gerstner是拒绝的，让IBM请高另明。
I'm not being humble, honestly. 我一个卖薯片的怎么就卖起芯片了呢？
但是IBM不肯放弃，拿国家大义来压他，甚至想请克林顿总统出面征召。Gerstner无奈只好上任了。
Gerstner做销售出身，不懂技术，（其实IBM成立至今所有CEO都是销售出身，仅有现任Ginni Rometty勉强算有工程背景），一开始技术上的事情他都听IBM工程师的。但是他很快发现IBM工程师对PC操作系统抱有执念。他们认为PC是IBM创造的，所以PC的统治权理所应当归于IBM，憋着劲跟Windows斗。当Gerstner从其他渠道了解情况，意识到操作系统市场大势已去，决心止损。在花费四年开发时间和投入20亿美元后，IBM于1996年砍掉了Workplace OS项目。而OS/2虽然失去了主流市场，但凭其相对Windows更好的稳定性，在银行ATM、交通枢纽、超市收银等特殊场合苟延残喘了下来，直到2006年年底，IBM正式终止OS/2的支持。
注记
Weise，Sargent的故事，详细版的见Jennifer Edstrom, Marlin Eller的《Barbarians Led by Bill Gates……》，或见Sargent自诉，
Saving Windows from the OS/2 bulldozerblogs.msdn.microsoft.com Nathan Myhrvold - Murray Sargent: Math in Officeblogs.msdn.microsoft.com
关于Windows 3.0 Enhanced mode，见Raymond Chen的blog
If Windows 3.11 required a 32-bit processor, why was it called a 16-bit operating system? | The Old New Thingdevblogs.microsof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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