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水渭松之《墨子导读》

水渭松. 墨子导读. ISBN: 978-7-5078-2862-7.

在先秦诸子中有儒墨道法四大思想流派。其中的墨家不可谓不大，但其主张和著作相较于其他三家却显得更加不为人知。走在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他都能告诉你孔子讲仁爱道德，老子讲无为出世，说不定还知道法家商鞅作法自毙的故事。但是提起墨子，很多人却可能一头雾水。他究竟为啥叫“墨子”？又究竟有啥主张？做了啥事情？如果不是中学课文上有“墨子主张‘兼爱’，‘非攻’”，如果不是《秦时明月》之类的作品里有神乎其神的墨家机关，可能很多现代人都不会听说过墨子。但在墨子的时代，他的学说可是言盈天下，达到了非杨即墨的地步。这种强烈的反差和神秘感是我去了解墨家的动力之一，但还不是全部动力。

因为除了各种文化 IP 中给墨家贴上的“机关”，“工匠”，“守城”等标签之外，在众多国产的教科书中墨家还有“逻辑”和“科学”两大标签。一讲逻辑学，一定提及《墨子·小取》中的逻辑传统与古印度、古希腊并列。一讲中国古代科技史，也必讲《墨子·经》和《墨子·经说》中对光学现象的观察和记载。标签都已经贴到了这个程度，对于一个既对逻辑学感兴趣，也对先秦诸子感兴趣的人来说，《墨子》几乎是不可不读了。于是在这股直接动力的推动下，我买了这本书。可惜买书的时候，功课太忙，一直没时间读，直到最近才有空翻了翻这本书。

之前读的周易和老子相关书籍大部分是学术著作或者学术材料。虽然保证了足够的严谨可靠，但读起来属实费些劲。这本书则更接近普及读物，文风更灵活，更好读一些。全书大致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对墨子、墨家、墨家学说等的概要性介绍，第二部分则是古文训诂、《墨子》节选和对《墨子》节选原文的讲解注释。

先说墨子其人。墨子实际上是中国古代历史上除了老子以外的又一大“黑户”，不仅生卒出身一概不详，就连姓甚名谁也是问题。一般意见是他就姓“墨”，但这也是有争议的。不过，我们一般所说的“墨子”都是指那个墨家学派创始人。这点倒是不大容易混淆的。

墨家在四大家里也是比较特立独行的。因为它不仅仅是一个学派、甚至也不仅仅是一种由师徒传承或者同行关系组织起来的学术组织，而是一个组织严密、纪律严明、令行禁止的准军事组织。墨子在世的时候，这个组织不仅仅是他传承知识的学术团体，也是他止楚攻宋的武装力量。这有点类似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学派。两者的另一个相似之处是，它们都对科学知识的发现颇有贡献。

那么墨家可以被简单理解为一个掌握专业技术的武装团体么？当然是不行的。不然的话墨家和先秦的兵家、纵横家、医家、农家等专业技术学派有什么分别呢？如果仅仅是掌握一些具体的专业技术，墨家何以能成为四大思想流派之一呢？事实是，墨家是一个在墨子个人魅力感召之下组织起来的一个具有非凡理想的组织。而机关技术，逻辑辩论和守城战法，这些都只是墨家实现理想的工具和手段。如果说孔子谈理想不谈技术，孙子谈技术不谈目的，那么墨子就像是两者的折衷，理想和实现理想的技术兼而有之——至少在墨子和墨家自己看来是如此。

那么墨子本人的主张是什么呢？很抱歉，这个已经没法具体说明了，因为《墨子》一书并不全是墨子一人所作。目前认为这本书本质上是一套收录汇编了多种墨家书籍的墨家丛书。墨子的见解自然在其中找得到，但墨子后人的见解也混杂于其中。这导致很多细节是难以辨明的，不过大的关节还是能从中把握的。《墨子》全书可以大致分为五个部分，其中第一、第二个部分就是主要说明墨家宗旨的。第一部分的几篇文章相对比较零散，虽然说明了早期墨家的一些主张但论述并不精要。从“亲士”，“修身”等篇名可以看到墨家本出于儒的痕迹。

第二部分，则是墨家主张的系统化论述。一共十大主题：天志、明鬼、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非命。

“天志”对于中国人来说非常好理解，就是日常所说的“老天爷”。墨子认为天是有意志的。什么意志呢？希望人们相爱相利，而非相恶相害。那么如果有人不服从天志怎么办？墨子说，会有鬼神负责惩罚，所以要“明鬼”。

那么怎么才能做到老天爷喜欢的相爱相利呢？墨子认为应当“兼爱”，无差等地爱所有人，而不应该攻击别国，所以要“非攻”。“非”是个动词，指反对。“非攻”就是反对侵略。

很显然当时的天下诸侯攻伐不断，并不能做到兼爱、非攻。所以需要统一思想、重用贤能。让有才能和道德的人去管理，这就叫“尚贤”。遇到纠纷不要动手，而是去找管理员评判。由于能做管理员的都是贤人，自然评判是公允的。要服从管理员的裁决就叫“尚同”。管理员之间如果有分歧，就再找管理员的管理员尚同，按照当时的分封制度，一直尚同到天子。天子一方面应当是最有道德的人，所以不应当做坏事。另一方面，天子也必须尚同到老天爷，还得受到鬼神的监督。所以墨子认为这就很完善了。

通过以上措施消除了人祸，但架不住还有天灾。所以粮食、布匹等生活必备的物资是维持全社会的重中之重。这就要开源节流。开源，就靠墨家的技术和重视农耕。节流则靠全社会节约。所以要“节用”。“节葬”则是简化丧葬，本质是节用的一部分。为了对付重死轻生的老思想，墨子特意把“节葬”拿出来。并且强调活人比死人重要，这是非常可贵的。

墨子的构想在上边已经表述的很清楚了。后边则主要是对当时一些流行观点的批驳。墨子认为礼乐制度里的“乐”大都是靡靡之音，贵族贪图享乐势必不利于生产且加重社会负担。所以从极其实用的角度考虑，墨子也反对音乐。推而广之，墨子其实也反对从电子游戏到广场舞的一切娱乐。另一方面，墨子也不相信什么“天命有归”，什么“命中注定”，而是认准了事在人为，努力向上。这在当时是打破了相当多的迷信的。最后，在这十大主张之外，一个在舆论方面起到总纲作用的旗帜呼之而出——非儒。没错，本出于儒家的墨家，实际上反对儒家的仁爱、礼乐、天命等核心观点。

既然主张明确了。那么剩下的就是技术活了。为了发展生产，所以墨家要研究自然，要鼓捣工程技术。为了和反对的学派做辩论，所以要研究逻辑知识。为了制止不义战争，所以墨家要研究守城。其中的自然和逻辑知识汇编到了《墨子》一书的第三部分，守城战法则汇编于《墨子》一书的第五部分。余下的第四部分则是墨子与人辩论的记录或者一些墨家小故事。

所以，这样看来，现在流行文化中给墨家贴上的种种标签其实都是舍本逐末的。《墨子》书中的十大主题才是墨家能跻身四大思想流派的原因。那么一个新的问题就来了，儒道法合流到了后来的儒术当中，墨家在战国之后去了哪里呢？很遗憾，在秦统一六国之前，墨家就已经急剧衰落了。内在方面，虽然墨子的主张不错，但有的地方并不符合当时的历史条件。而且，墨子的主张也并非十全十美。例如他寄希望于鬼神来约束天子，这实际上是没法实现的。外在方面，墨子死后，这个依靠他个人魅力维持的墨家就开始分裂并衰退。而反观儒道法则人才辈出，墨家自然就渐渐落了下风。不过呢，墨家的主张在后世多少还能找到一些痕迹。民间故事里那些惩恶扬善的鬼怪，可能多少也算一种天志明鬼吧。还有不少人信奉的“言必信，行必果”。虽然原话是孔子说的，但孔子对此的评价不是很高。反而是墨子说“言不信者行不果”，很有推崇之意。

最后聊一聊《墨子》书中比较技术性的内容。毕竟我一开始就是奔着这个来的。《墨子》书中记载自然知识和逻辑知识的主要是书中第三部分。《墨子导读》则截取了其中《经》、《经说》、《大取》和《小取》的部分。《经》就单名一个“经”字，是墨家的经典，地位类似儒家五经，《经说》则是对《经》的注解，地位类似儒家的五经注解。《经》虽然是经典，但编纂体例更像是词条式百科全书。先给一个词条，然后对这个词条做解释。例如“圆，一中同长也”这个相当经典的定义就出自这里。这个定义虽然简单，但是非常抽象，接近现代几何对圆的定义。也许有人会看不起这些看似非常简单的知识。但要知道，之所以它们显得简单是因为现代人大都接受了基本的数学和科学教育。如果把我们放到什么都没有的环境下从头来过，可能短时间内总结的还不如《墨子》好。

同样的道理放到逻辑知识上，在墨家所处的那个时代能区分“小故，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和“大故，有之必然，无之必不然”，就相当了不起。所以说墨家和道家、名家等诸家的逻辑探讨一起组成了古代中国的逻辑传统并且取得了相当的成就是没毛病的。但另一方面，《墨子》一书中也确实没有特别体系化的类似逻辑学的理论系统提出。所以，现在的逻辑学课程不从墨子讲起也是说得通的。其实从历史上看，如墨家、因明学、古希腊前亚里士多德逻辑学说这样的是常态，而沿着亚里士多德-奥坎姆-莱布尼茨这条线索发展下来的逻辑学反而是非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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