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厕纸的公司

阅人无数，方知臧否之法度；阅公司无数，方晓高下之规则。鄙人曾以跳遍中国所有公司为终极志向，连年积储，小有所成；评判一公司实力、前景之标准，亦已自成体系。彼美利坚合众国之麦肯锡咨询公司某资深分析师曾以此议题就教于在下，因删繁就简，总结该体系之奠基为"见微知著"，古时骚人所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今日墨客所谓"看见了我，就等于看见了全世界"。遂以厕纸此一难入常人法眼之物事，对亲历之公司一一评判。



　　诗云：人生自古谁无屎？有谁大便不用纸？故厕纸虽小，实生民所必须也。时在公元一九九六年，余初出道，入河北廊坊一成人院校为人师表。斯时国营企业改制之声响彻大江南北，多数企业压缩开支，惶惶然只求自保，普通教职工之厕，自不敢奢求厕纸。幸余尚怀大志，书不离身，更重于如厕之时刻苦研读，如遇忘携厕纸之时，寻一篇章背至滚瓜烂熟之境，徐徐裂之以充妙用。故一书章节缺之愈多，而余得之愈多。如此经年，自觉腹中诗书充盈，周身才气华美，乃将藏书付之一炬，北上京城，欲将满脑真知货于资本家。



　　余初入北漂一族，对京城之花花世界，绝不敢等闲视之，自是亦步亦趋，战战兢兢。先于一电脑信息服务公司任职编辑。该司立足之本，乃成功将一脑力密集之行业，变为体力集中之工种：遣无量数之斥侯入中关村打探消息，归而成文，缀而成书，售于他人。且规章严苛已极，迟到罚款，早退扣钱；任务稍未竟，奖金自成空。而各级主管之于下属，无非呼喝；稍有怠慢，恨不得立毙于当场，还要踏上一只脚。余在其地第三日，公事繁忙之际，忽然便意甚浓，于是匆匆离座，疾逾雷电，冲入厕所，而铸成大错。畅快淋漓之后即生无边之落寞：厕中无纸。亦无书可撕，不由得心慌意乱、手足发软，依内功心法深呼吸数十次，方能勉强维持蹲姿。三炷香之后，始闻步履声急，一人冲入隔壁，腰带环扣叮当，呼吸粗促。待其暴雨雷鸣稍息，赧然启齿：兄台可有厕纸Share？而隔壁未见反应。如此三遍，音量递增，那人方作答曰：对不起，仅有一张。余不禁万念俱灰。幸而该君离座之时以指叩门，低声说道：君稍待，吾去去就来。又令余感激涕零。不多时，门缝内塞进一张《北京青年报》，幅面之大，足够十次之用！欲作感念之言，记起大恩不言谢，遂默然受之，心中已有来生做牛做马、两肋插满刀片、肝脑涂得满墙都是之念。回至工作岗位，猛觉气氛异常，同事告知：主管有请。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方悟在厕中已耽延一个小时之多！乃见主管，深致歉意，具实以报，欲除擅离工作岗位之罪。岂知该满脑肥肠之辈一声暴喝，历数余之四大罪过如下：



　　绝无远见，其罪一也。己身会否如厕大便，岂能无知无觉？如有远见，自当携纸以入，从从容容。



　　未做调查，其罪二也。小便之时，理应顺便刺探厕中是否有纸，日后当作相应准备。先贤有云：不打无准备之仗。当此全面竞争之际，岂容有此过失？



　　应变乏力，其罪三也。身陷绝境，岂能坐等他人援手？求人不如求己，当此之时，应积极主动遍寻周遭可用之材，如烟盒、手帕甚或钞票、内裤一类，甚或前人已用之纸。保持镇定，耳清目明，此绝处逢生之本，吾学之于美国海军陆战队之作战纲要。



　　玩忽职守，其罪四也。足下如能处处以公司利益为重，以本职工作为命，自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克服重重困难，而不至于将大好时光，浪费于厕所之中！究其根本，乃无视公司利益之举也，当与消极怠工等同视之。



　　四等罪状，由主管急切言辞喷射而出，逻辑谨严无懈可击，余自是惶然惑然，汗不敢出。"数罪并罚，立即除名！"由是余未及寻找赐纸之恩公，即收拾行当，在十保安环视之下，黯然离去。途中曾呆立过街天桥之上，看两侧红男绿女来来往往，睹桥下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兼之秋风拂面落叶盘旋，顿生"天地之大无处容身"之残念，情何以堪！



　　幸而恩公所赐之北青报，虽则四分仅剩其三，"急聘"、"诚聘"之词，仍然随处可见。于是痛定思痛，从头再来！遂以面试为由，历时三年，足迹所至，凡一千五百家公司矣。其装修豪华与否，前台小姐是妍是媸，面试官有无风度，凡此种种，均不入余眼。余所在意者，唯厕纸焉。余潜造一册，备列诸企业之名目、规模、地址、负责人，于厕所空间之大小、马桶之式样等等，记载尤详。厕纸一项，则存十数细目，品牌、价格、柔软度、吸水度、弹度、厚度等等。由此再经由报刊杂志、互联之网，追踪相关企业之历年消长，多种数据，注入表内。后又习得统计分析之法，自编一软件，名曰《企业厕纸分析系统》，可示余以曲线、柱状、饼状诸图。其结果则私密之，未尝示人，于余之就业指导，大有裨益。至今日用之千遍，屡试不爽，方去惑人视听之虑，披露于世。其内容繁复，简述如下：



　　夫以资为本，因企立业，其目标自古同一：赢利也。厕纸虽小，亦为有值之商品。有资本家视之为净支出，亦有经营者视之为长远投资、雇员福利也。斯二种观点泾渭分明，而高下之别立判。



　　凡厕中有纸之公司，一入其地，则如春风拂面，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之誉也。此等企业皆存绝大之发展潜力，即便遭遇险境，亦能群策群力相扶相持以渡厄。



　　凡厕中无纸之公司，一入其地，则如荒山野岭，鸡犬之声相闻，至老死不相往来之喻也。此等企业一旦遇事，便即风声鹤唳，摇摇欲坠，满树猢狲。



　　而厕中有纸之情况，需分别待之。厕中有纸，且纸质甚佳者，潜龙之相，一旦露头，必声动九天；厕中有纸，却纸质极劣者，土狗之相，不露头也罢，一旦露头，即如回光返照，身败名裂。余曾至一公司，抚其袋装之淡青色厕纸，食指几为所伤，疑为劣质之打磨砂纸。赐余豹胆十枚，亦不敢尝试。出厕之时，见对面厕中有女将出，容色清丽却稍显愁苦，一手扶门楣，一手扶纤腰，似为所伤，不禁怜悯之意顿起，连声叨念我佛慈悲。未几，该司即告上市；又不出三月，风传原为一伙阴邪狡诈之徒用以骗钱之空壳，侦骑四出，顿时人去楼空，令人扼腕长叹。于此余好有一比：有丐登门乞食，却赠以砒霜。



　　是故厕纸之事，关乎身家；以人为本，是为大道。诗云：心脏大肠紧相连，自古唇亡齿也寒。厕纸能有几多钱？狗头军师拨算盘。



　　彼麦肯锡之分析师闻言至此，长揖于地，叹曰：李君词锋如此之Cool，目光如此之High，思想如此之In，不想中华之地，卧虎藏龙一至于斯！在下与我司多名董事相交至深，欲荐君为麦肯锡大中华区之总裁，敢问意下如何？



　　余一声长笑，离座而起，踱至窗前，背手而立，观窗外浮云变幻，忽而苍狗，忽而白猪，如斯良久，喟然叹曰：The wind begin to bl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