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试版孔乙己

 

   MEM操作间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靠墙一台37英寸的大电视,电视旁预备着遥控板,可以随时测试;测MEM的人,每每会赚几百人民币,测一个月,——这是一年多前的事,现在每月要涨到几千元,——靠电视站着,迅速的测了提单;倘若肯加班到二十点,便可以多赚十二元,一个月薪水便可多几百,如果肯加夜班,那第二天早上便可调休,但这些利益,都是小利,大抵没有这样在乎。只有任务紧的,才周末也要跑到公司里,加班加点,快速地测试。

   

我从毕业以后,便在IPTV的MEM项目组做测试,组长说,业务不熟,怕测试不了新特性,就测点简单的吧。外面的开发人员,虽然可以请教,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测试用例评审完成,看过用例有没有执行通过,又亲自在机顶盒上操作一遍,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偷懒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组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释放不得,便改为专管回归问题单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呆在操作间里,专回我的问题单。虽然没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组长是一副凶脸孔,同事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每次孔乙己测试,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测试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鼻梁上是瓶底一样厚的大眼镜,眼镜腿早已褪了色。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对象实例,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就从语文课本上鲁迅的《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文章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孔乙己。孔乙己一到操作间,所有测试的人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又漏测问题单了!”他不回答,对组长说,“又发现一个问题,要提单。”便排出9个BUG。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漏测问题单了”

 

    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漏测一个场景被抓住,臭骂一顿。”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漏测不能算问题……漏测!……测试员的事,能算漏测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代码跟踪”,什么“断点”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操作间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做过开发,工作后很不顺心,但开发终于没有开成过,又不会请教导师;是愈混愈差,弄到将要下岗了。幸而对业务了解,便改改问题单,混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习惯,就是喜欢把代码拷到外网。坐不到几天,外网上全是他拷的代码。如是几次,找他修改问题单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办法,便免不了跑到测试部来做测试。但他在我们测试组里,态度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加班;虽然间或早上迟到,九点之后才到岗,但下午会多工作半小时,定然上满八小时,每周才能上满正常的四十工时。

 

孔乙己拿着遥控板,涨红的脸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做过开发么?”

 

    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开发那么久,怎么连半行代码也没有开发出来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对象实例”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操作间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组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组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EPG同事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 “你做过开发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做过开发,……我便考你一考。JAVA源文件编译成CLASS的方法是什么?”我想,半行代码也没开发出来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写我的用例,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编译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编译方法应该记着。将来开发的时候,会用到到的。”我暗想我离开发的水平还很远呢,而且据我所知开发也不会出这么简单的题;又好笑,又不耐烦,一边写用例一边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javac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夹着遥控板,点头说,“对呀对呀!……还有四种不常用的方法,你知道吗?”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只管写用例。孔乙己刚掏出圆珠笔,想在草稿纸上写,见我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MDN的同事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讲编译JAVA源文件的方法,一人一个。MDN同事听完编译方法,仍然不散,眼睛都看着显示器。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显示器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讲了,我不讲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显示器,自己摇头说,“不讲不讲!讲乎哉?不讲也。”于是这一群同事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春节前的半个月,组长正在慢慢的走问题单,打开DTS,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有十九个问题单没回呢!” 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测EPG的哥们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转做开发了。”组长说,“哦!”“他总仍旧是拷代码,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跑到开发经理电脑上去拷代码。开发经理的电脑,动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扣信用,后来是罚款,罚了两月的薪水,再通报批评。”“后来呢?”“后来给炒掉了。”“炒掉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去了别公司了。”众人哈哈大笑,组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走他的问题单。

 

    二九过后,寒风一天冷比一天,看看版本将近上线;我整天测着功能,也需测着性能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BUG,我正分析性能数据。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提一个单。”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电视机旁依偎着墙站着。他脸上黑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背上是一个塞得盖不上的旧书包,书包带上还栓了个掉漆的军水壶,一本没了皮的卷边JAVA教材露出了半页的目录,依稀还可辨认编程思想的字样。见了我,又说道,“提一个单。”组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还有十九个问题单没回呢!”孔乙己很颓唐地仰面答道,“这……下次一起回罢。这次是提单,要致命。”组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漏测问题单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辨,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漏测,怎么会被炒的?”孔乙己低声说道,“辞职,辞,辞……”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组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测试人员,便和组长都笑了。我分了用例,发过去,放在桌面上。他从机顶盒上测出四个BUG,记在excel里,见他满excel是红,原来标红的都是失败的用例。不一会,他测完功能,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excel慢慢提单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组长打开DTS说,“孔乙己还有十九个问题单没回呢!” 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有十九个问题单没回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转开发了。

 

 

二零一零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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