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ry生活日记(四)

         周末,Barry的死党阿剑的乔迁之喜,邀请这帮哥们儿兄弟的过去聚聚。阿剑和Barry从大学本科一直到研究生,在一个寝室里头对这头睡了七年。大学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那些生来就属于不同社会地位的,未来也将迈入社会不同阶层的人们,在这里被融合入一间小小的寝室,吃在一起,玩在一起,混在一起。不管将来他们会有多么大的分别,在这里他们肝胆相照,不分彼此。对于某些人来说,也许,这里就是他们注定不同的人生经历中唯一的交点。

         有些人,大学玩了四年,保送上研究生;研究生又玩了三年,毕业后直接去某某国企当了某某头儿,嘛事儿不用干也不会干,账面上每个月两千多块钱的工资仅仅是他们家宠物的牛奶钱,实际上暗地里的灰色收入够他一年买一辆奔驰。

有些人,天天不学习,年年奖学金,没等考试就能知道试卷第二页第五小题选A;见到副院长叫“王叔”,见到系主任叫“李姨”。临近毕业,出国交流的名额有他,保送清华的名额也有他,悠哉游哉,前途似锦。

当然还有些人,绝大部分的人,像Barry这样的人,他们只能靠自己。Barry靠着自己拿了四年的奖学金,又靠着自己获得了研究生的保送名额,还是靠着自己进入了现在这家让同学们都很羡慕的公司。尽管存在着某些能力不如自己,混得却比自己风光得多的家伙,但是Barry并没有感觉到不平衡。毕竟,绝大部分的人,和自己是一样的,大家都要靠自己去打拼,而在这些人当中,自己勉强也可以算是一个佼佼者,这种成就感让他感到满足。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人毕业就能当老总,有人靠着混就能上清华北大,而有些人就算在大学里总是年级第一名也难以改变家里的境况,人们生来就是不平等的。Barry觉得,处在中国最广大的普通老百姓阶层已经值得庆幸了,虽然老天没有给他一个更高的起点,也至少应该庆幸没有沦落在更苦的境地。Barry在学校的时候就亲眼见识过,那些来自最贫穷山村的孩子们如何挣扎着试图与命运抗争,当“知识改变命运”这样的励语,在现实的残酷中慢慢变成一个美丽的神话的时候,他们也逐渐的意识到,命运,其实是在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烙上等级的了。

 

         这天来的人很多,Barry的这帮一起混在北京的大学同学几乎都到齐了,老马,二哥,老铁,小狗,傻波,还有几位嫂夫人也驾到了。阿剑和他老婆阿丽忙里忙外地招待大家。

一见面,阿剑就问:“没带虹来?她还在广东?”

Barry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早呢,明年这时候能回来就不错了。”

“你们也真够辛苦的。”

“是啊,什么时候能像你,老婆在身边,有个安稳的住处有多好!” Barry说着,好像生怕再和阿剑继续聊这个话题,迫不及待地走进去参观阿剑的“豪宅”了。

 

Barry来说,这个“宅”确实已经足够“豪”了。进门一个宽敞的门廊,一眼就能看到将近三十平米的客厅,光滑的地板反射着落地窗透入的充足阳光,视觉上就有种豪华的冲击。左手边是书房,落地柜的书架,液晶屏的电脑,厚重的高脚转椅,还真是Barry喜欢的风格。曾几何时,他也想有这样一间书房,自己可以在里面好好的研究一下操作系统内核,坐在真皮的沙发椅上写代码,一定是妙不可言的感觉。

穿过客厅里面就是卧室,墙上挂着一张阿剑和阿丽的婚纱照,正中摆着一张2米宽的双人大床,看上去柔软又舒适。能有一张这样的大床,一直是Barry和虹的愿望。Barry刚在北京租房子的时候,房东只给他准备了一张单人床。有段时间,他就和虹一起挤在那张12宽的小床上,Barry总会将一直胳膊垫在虹的脖子下面,这样他就可以搂着她睡,因为怕夜里翻身把虹挤到床下去。但是每次还没有睡着的时候,胳膊就被压麻了,他只好抽出胳膊,把身体尽量贴到墙上。后来,他们决心买一张大床,去了家具店,拿着卷尺量了半天,最后还是选了一张一米5的双人床。因为屋子实在太小,再大一点就放不下了。有了双人床,本以为两个人都能睡得宽松一些了,但是好景不长,很快的两个人又都觉得挤了。因为空间一大,两个人伸展得就更加开放,要想两人都能“肆意纵横”,还非得2米的床不可。回想起来,Barry有时候真的不敢相信他们从前竟然真的挤下了那张一米二的小床!

Barry在阿剑的卧室里打量了半天,心里都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于是转身出来。旁边就是厨房,不算太大,但也不局促,各式厨具一应俱全,由于是新房,壁洁瓷白,灶台锅碗也都锃亮反光,十分整洁。Barry看着这间厨房,就又想到了虹。虹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她最喜欢看北京7台的《77频道》,每次教授新的菜品,她都会拿好笔和纸,边看边记录。有时候人家讲得太快,她记不下来,就让Barry帮着记,然后问他:“放入盐和糖后面是什么?”

“放姜!”

“不对!姜前面已经放过了!”

“那就是葱!”

“大哥,热锅的时候就已经炒葱了啊!”

“那我不知道了”

“真是的,让你帮着记,你啥也没记住。”

“反正就那么几样东西嘛,除了葱姜,那就是花椒!”

两个人一争论,后面的也都记不住了。

虹要是学到了她喜欢的菜品,就会扎起围裙,躲进厨房里“研制”。用Barry的话来说,在烹饪方面,虹有慧根,通常菜烧出来都和电视上一般不二。俗话说,“要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男人的胃”,Barry觉得,在这一点上,虹算是把他抓得牢牢的了。

但是有时候,虹在电视上学着学着,就会放下笔,努起小嘴。Barry用眼角看见她一脸的失望,就会问:“怎么了?”

“要用蒸锅,咱家没有。”

“买呀。”

“往哪儿放啊,你去厨房看看,都落不下脚了。”

这倒是事实,他们租的房子厨房确实不大,他们入住以后,几乎买了全套的灶具,碟勺铲筷,锅碗瓢盆,甚至连排烟罩都买了。厨房里破旧的墙壁和这些新买的灶具搭配起来极不和谐,也许,就是这种不和谐才会让很多租房子住的人没有归属感。在这里,有太多的东西是你不能够掌控的,你能在墙壁刷上你喜欢的颜色吗?你能把地板铺上你喜欢的地毯吗?你最多只能在墙上贴两张你喜欢的卡通画,在电视上摆两个你喜欢的玩具猪而已。在这个你试图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改变,却又无法完全掌控的环境里,你就会觉得,你永远都只是这里的客人。

有一天晚上,在黑暗中虹躺在Barry的怀里,轻轻地说:“我知道我不是童话里的公主,我也不奢望能有一座美丽的城堡。我只希望,有一天我们会有一间大大的厨房,宽敞又明亮,里面有各种个样的厨具,一应俱全,无论电视里面讲做菜的时候要用到什么,我都会有。菜做好以后,装在大大的盘子里,盘子大的可以装下一整条鲤鱼,而不用像现在一样非要从中间断开放到小盆儿里,再好的手艺也得不到欣赏。”

黑暗中的虹看不见,Barry一边静静地听着她的描述,一边有什么东西弄湿了他的眼睛。

 

         这一天,Barry喝醉了。虽然他的酒量本来也不大,两瓶啤酒就足以让他跑去卫生间吐个一塌糊涂了。但今天他连一瓶啤酒都没有喝下,就已经满脸通红,心跳加速了。人喝醉以后的表现是不同的,有的人醉了以后沉沉大睡,有的人醉了以后豪情万丈,有人醉了以后哭爹喊娘,也有人醉了以后激情放荡。以上这几种人,Barry都不是,他喝醉了的时候,也会脸红心跳,甚至抱着大树一阵狂吐,但是他的意识绝对是清醒的,即使这个时候你让他写个预测彩票号码的程序,他也能按照一定的逻辑设计一个算法,然后马上就能坐下来开始编码。这样的人,你真的认为他喝醉了吗?

         但是Barry的确是醉了,他喝醉的时候有两个表现:第一,他开始抽烟;第二,他开始惆怅;Barry唯有在喝醉了的时候,才开始抽烟。当然像他这种平时烟酒不沾的人身上是不会带着一盒“红双喜”的(这是他唯一知晓的香烟品牌,他和虹的婚宴上摆的就是这种烟)。烟是老马的,Barry并不知道牌子,他也不想知道,任何牌子的香烟对他来说都品不出区别。他只是一根接着一根地点燃,吸烟,反正抽的都是别人的烟,不会心疼,也不知道节制,烟雾缭绕中让他有一种属于男人的沧桑感,他并不喜欢抽烟,但是他喜欢这种沧桑的感觉。另外,烟味的刺激会冲淡酒精的麻痹,让自己的心绪平稳下来,能够更安心地去想事情。于是,开始天马行空地反省自己的人生,思考自己的未来。

 

Barry离开学校的一两年时间里,曾经在一起吃喝混玩的兄弟们,都开始陆陆续续地组建各自的家庭,于是他们开始面临人生中第一个现实的难题—房子。有人说,80后的一代是啃老的一代,为什么要啃老呢,就是因为房子,因为80后的一代遭遇了新中国以来,人均收入水平和住房价格最失衡,而年轻人的独立意识又恰恰是最强的时期。

含辛茹苦的父母们,在呕心沥血地为他们的子女几乎奉献出了一切以后,也意识到,付出的还不够,还差最后的一点点,在加上这一点点,儿子娶了媳妇住了新房,女儿嫁了夫君入了洞房,自己的使命才算真正完满的结束。为了这完满的结局,他们毫不迟疑地,甚至略带悲壮地,贡献出了自己最后的积蓄,那是他们奋斗了一辈子的,掺杂这他们的血,汗,还有眼泪的——全部。

但是,父母们在欣慰之余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最后这一次悲壮的付出,不仅消耗掉了他们后半生的保障,同时产生出了子女们身上数以十万计的负债。“父一辈淘尽血本凑首付,子一茬清检节约填月供”,这是不是中国二十一世纪初房地产市场最为惨烈的写照?

可即便是这样,有更多沧桑满面的父母们,他们连悲壮一次的资本也没有,Barry的父母就在其中。Barry的家庭,是那个北方城市中一个最为普通的家庭,父母也都是最为普通的工薪阶层,母亲在中国特色的下岗大潮中,又成为了一名最为普通的下岗职工。这样的家庭,在供养Barry十九年寒窗之后,如何有再有能力去承担那漫天飞涨的房价?

         Barry曾经一直以为,自己的家境虽然不富有,但是也不贫困。他从小到大,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家庭和别人有什么不同。自己的穿着和同学们相比,是差不多的面料和质地;自己的饭盒里,也天天断不了鱼和肉;自己家里没有小轿车,同学们也都是挤公交去上学;当同学们家里的电视都逐渐替换成大屏幕直角的时候,忽然有一天爸爸也抱回来一台大屏幕直角。在他的意识里,凡是别人的爸爸能给予的,自己的爸爸也会给予。研究生毕业以后,同学们各自忙活着自己的生活,先是“傻明”结了婚,买了房子;然后是“育哥”结了婚,买了房子;然后是“大方头”结了婚,买了房子;“二哥”还没有女朋友,干脆先买了个房子筑巢引凤;现在又是阿剑,家里给凑了三十多万垫了首付,新婚小两口搬进了八十多平米的爱巢,幸福之情自不必说。

         直到这个时候,Barry开始真正的感觉到“不平衡”了,因为他的爸爸无法给予他一个住房,甚至帮他垫支首付,就像同学们的爸爸帮助他们那样。这种不平衡,来自于一种孤立感,Barry觉得自己仿佛已经不再属于那个“绝大多数”的群体了。他努力的安慰自己,他想让自己相信,能买的起房子的毕竟还是少数,更多的80后们就像自己一样,要靠着双手去打拼。他更希望虹也和他想得一样。但就在这个时候,虹的小姐妹们也都各自成家了:“艳佳”结了婚,住进了老公家里给买的新房;“冰冰”结了婚,住进了公公婆婆赞助的一百平米;“燕燕”结了婚,家里不但有房又添了新车;“丽萍”也结了婚,老公给的结婚礼物是一把三居室的钥匙。Barry彻底绝望了,他不知道上天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把那么多的“有钱人”安插在自己周围,让他感觉到自己是最可怜的那一小撮贫民,嘴上强硬地叫喊着“一切要靠自己打拼”,把心酸的眼泪咽到肚子里,一边还要假装充满希望地为了一个美丽的神话做着近乎无意义的挣扎。同时,和他一起绝望的,还有虹。

 

         Barry深深吸了一口烟,顺着喉咙抽进胸腔,一阵强烈的刺激让他禁不住咳嗽了两下,眼泪被呛了出来。说实在的,他还没有完全的掌握吸烟的技巧。还是在上大本的时候,一帮哥们儿们出去喝酒,七八分醉的时候,烟民们开始吞云吐雾。Barry也装模作样地拿起一根,点着了往嘴里塞。还是阿剑凑过来,笑着看着他,略带鄙夷地问:“你也会抽烟?”

         “不会,就想玩玩。”

         “要玩就别往肺里吸,在嘴里含一会吐出来就得了,吸进去伤身体。”

         Barry信阿剑的话,只有真的朋友才会告诉你吸烟是伤身体的。那些酒桌上热情似火地猛劝你喝酒的人,真的是对你好吗?因此,很多年以来,Barry真的只是在嘴里含着白雾,咀嚼一会就吐出去了。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就是在他们毕业后第一次聚会的酒桌上,Barry开始试着把烟吸进肺管,很呛,很难受,但是随之而来的感觉又很爽。

         想着,Barry又深吸了一大口,这次咳嗽得更厉害了,原本就上了酒色的脸膛变得更加涨红,他不禁弯下腰去,尽力地压制自己。一不小心,手里的香烟直熏眼睛,一阵强烈的酸涩,大把的眼泪一拥而出,视线一下子模糊了。在模糊的目光中,Barry仿佛看到了一个盘子 —— 一个足能装得下一整条鲤鱼的,大大的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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