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了，永远见不到她了

奶奶走了将近两个月。自你去后，月亮圆了，又缺了；又圆了……可是你再也看不到了。

在这个年龄离去，算是高寿，也有儿孙满堂，但还是有太多太多的遗憾，永远无法弥补。

年初确诊了病情，也知道这一天会很快到来，但没想到这么快。最后一次见到奶奶，是在她离世的18天前。当时她说不舒服，我回去看她，带她去医院输液，把排积液的导流管针头拔了，她说舒服多了。那时精神还不错，万没料到会这么快，还想着中秋节大家回来热闹一下。

那天我给她看了儿子学游泳的视频，她很高兴。我离开的时候，是七点左右，不知道那就是最后一眼。

18天后，守在灵堂里，看着面前今年新栽的荷塘，眼泪止不住。多次说要带奶奶来看看荷花，可是今年迅速虚弱的她，已经不敢坐车回村了，尽管离县城才二十公里不到。

爷爷去世前一年，老家的新房建好了，爷爷在那里度过了人生最后几个月，我当时大学刚毕业，也陪爷爷奶奶在村里住了半个月。此后的13年里，奶奶一直想回村里住。尽管她离开那里已经20多年，但她觉得只有那里是属于她的地方，县城对于她来说总是陌生的。我明白。

只是因为儿孙辈们都不可能回村生活了，又不放心她一个人住，这个看似简单的愿望，一直都没有实现。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能陪伴照料的家乡人，但是家乡如今只有老人小孩，已经没有稍为年轻点的妇女了。年初知道奶奶的病情已无力回天后，家人是打算在最后的日子里让她落叶归根的，但都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快。奶奶避开了癌症晚期的巨大病痛，也留下了太多遗憾。她走的时候，我们都不在身边……

出殡时，我木然走过村里的路，后山的路，悲痛与悔恨难以抑止。这条路，本该是我陪着你一起走的啊。即使你走不动了，我背着你，用轮椅推着你，那也好啊……

每次带奶奶回村里，她都特别高兴，但是这样的时候太少了，太少了，少到让我往后余生都会无数次后悔为什么那么少。

前两年村里搞春晚，带着奶奶回去看，看到了很多故人，然后又回到三十多年前建起来的老屋。老屋在我们搬到县城后空置多年，后来借给一个远房亲戚住，屋里的一切几乎都没动过，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奶奶看着眼里满是回忆。

无数次地想过，能陪着你在村里住一段时间，每天带你去左邻右舍串门喝擂茶，去找你已经所剩不多的故人们闲聊，从村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到后山，看看你最熟悉的小溪和草木。坐在门前竹椅上，看黄昏的天色，夜空的星星。每次在县城或深圳，只要看到月亮你都会念叨一句今天是初几，可是你却一直没能看到村里的月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简单的理所当然的一个心愿，却一直没能实现，直到最后一天也没能实现？是因为这个时代走得太快，还是因为我太失败，一直没能拥有自由的时间和生活来陪你？无论如何，这个遗憾已成永恒，无论我以后的人生如何，只要一想到这一点，我都无法骄傲或得意。我会一直记得，我没能满足你这个心愿，让你带着遗憾离去。

遗憾还有很多。奶奶已经两年多没回过娘家，我和弟弟一直商量要带她再回一次，再见她已经九十多岁的大哥也就是我们的大舅公一面。其实也不远，离我们家所在的县城不过四十公里，但因为疫情，与奶奶的身体状况，也还是未能实现。

每年正月初五舅公生日，我们都要一起去拜寿。奶奶一般一年也就回这一次娘家。后来我和弟弟相继学会开车，偶尔也有几次在其他日子里带奶奶回娘家随便坐坐吃顿饭。上一次奶奶回到娘家，陪她走到街上，她见到卖东西的乡民总想跟人聊几句，说我也是某某村的，某某家的某某你认识吗。奶奶嫁到“我家”已经六十多年，那些乡人应该都不可能认识她说的人，不过也挺热情。

其实真正存在于奶奶回忆里的故乡是她生长于斯的半山一个小村里，大概二十年前，舅公家才搬到镇上，那个是新房的镇中心对于奶奶来说应该也是个陌生的地方，但在她心里那也是故乡的一部分。

小时候每年去舅公家拜寿，去的就是半山的老屋，建于解放前，是奶奶真正生活过的地方。奶奶经常跟我说她小时候的事，说哥哥们很疼爱她，说她去放牛，去山上砍芦枝……屋前下坡不远处就有小桥流水，那条小河（或叫大溪）水流缓慢清浅，水中有成片的大理石，若是碰上天气晴好阳光灿烂，躺在河中间石头上晒太阳很舒服。当年读到“空山静夜、傍疏篱，清浅小溪横”这句词，马上想到的就是那里。年初我和弟弟商量要带奶奶回娘家看看的时候，我还有个更奢侈的想法，如果奶奶身体状况有改善，看能不能让她回到早已无人居住的老屋再看一眼……

奶奶不到二十岁就嫁到我们村，尽管相距不太远，但是以那个年代的传统，估计回娘家次数也不多。奶奶对于故乡的记忆令人意外的顽强而执着。去年端午节，老家搞了个龙舟大赛，我们在深圳没有回去，我就给奶奶看了手机里的视频，她看得很专注——对于她来说，生活中的娱乐确实没几样。然后她又问我，能不能看到她家乡的？我问她要看什么，她说是每年四月二十的一个全镇祭祖仪式。我搜了下还真有，而且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对于那里人来说和过年一样隆重的仪式。我把视频给奶奶看，她盯着手机把十几分钟的视频从头看到尾，尽管视频上的人她一个都不可能认识。我说：四月二十已经过了，明年我带你去看吧。她很欢喜，我也一直记着，但没想到今年有疫情，然后，就再也没有明年了……

奶奶是典型的中国农村妇女，除了干农活外，没参加过工作。她八十多年的人生，简单到单调，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深圳，最喜欢可能也是唯一喜欢的电视剧是《西游记》，三十年里估计看了上百遍。年轻时上过夜校扫盲班，但识字不多，从我上小学到我儿子都上小学了，奶奶总会时不时地拿着某本书或日历上的某个字问我“这个是不是某某字”。她的性格其实是有些孤僻的，在县城住了这么多年，并不像别的老人那样在小区里扎堆聊天，所以她在我老家那个村之外，也说不上有什么熟人朋友。这些年她过得很孤独——想到这里我又心痛起来——所以我经常想着陪她走走聊聊，让她多见见我的两个孩子，但陪伴的时间还是太少了。

奶奶在深圳住过一年多，周末我带着她去各个公园，去看看所谓都市繁华，虽然知道她其实是不喜欢这里的。这个城市对于她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其实我又何尝喜欢，无非是身不由己，为了生活。

奶奶这一生都是为别人而活，从我记事起，她的生活重心就是孙辈，总是惦记我们吃饱了没等等。后来孙辈们陆续有孩子了，她又天天惦记着曾孙辈，我带着她和孩子一起出门的时候，过马路她总说她自己会走不用管她，让我牵好孩子。今年她身体弱得已经不能下楼散步，每当阳光明媚的日子，我问她要不要陪她下去走走，她都说累，走不动。我说我背你吧，她总是笑着说不用，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总是怕儿孙们劳累，仿佛从不曾为自己要求过什么。我想起奶奶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交代我说XX还小，如果学习不好不要骂他，说话太大声会吓到他的。我说好，现在他都是自觉做作业了，我没怎么管他，过十天就带孩子们回来陪你过节……

可到了中秋节，却已是阴阳永隔。大儿子问阿太是去天堂了吗？我多久以后能见到她？我说：一百年以后吧。

山川依旧，可惜你再也看不见了。你长眠于此，希望这个宇宙里是真的有灵魂存在吧，你可以每天看着这片你一直牵挂的土地。

作者 | 陆可安 

来源 | bbs.hupu.com/3909658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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