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第 25 章
镇国公虽说颜面扫地, 但因急着给妻儿解毒,仍腆着老脸把蔺承佑请往后院去了。
镇国公和蔺承佑一走, 中堂再次热闹起来, 鼓声急如骤雨,胡人们在阶前跳起了胡旋舞。
舞步妖娆绚丽,渐渐旋转如飞, 可惜无论主人还是客人, 都无心赏鉴眼前的美景。
诸人都在心里揣测,段家今晚是收不了场了, 段小将军欺人太甚, 明明有婚约在身, 背地里却与董二娘绸缪缱绻, 而且为了不让董二娘受苦, 情愿把毒虫引到自己身上。
此事传扬出去, 别说滕绍这等国之重臣,哪怕寻常门第都会觉得是奇耻大辱。
滕玉意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同情目光,黯然放下酒盏, 默默以手支额。
杜庭兰痛心道:“阿玉, 是不是不舒服?”
滕玉意恹恹地:“喝醉了有些头昏。”
杜夫人沉着脸起了身, 近前搀扶滕玉意:“好孩子, 我们走。”
段老夫人和段文茵猛然回过神来, 杜夫人和滕玉意这一走,两家再无转圜的余地, 今晚席散后, 段家必定迎来满长安的议论和指责。
段老夫人颤动着抬起手, 冲身旁的段家女眷道:“快、快劝住杜夫人和玉儿。”
段家女眷强打起精神,纷纷围上去抚慰道:“夫人先别急着走, 玉儿喝醉了酒,这时出门难免呛风,不如到旁室歇一歇,等酒醒了再走。”
杜夫人冷笑道:“不必了,玉儿高高兴兴来给老夫人贺寿,怎料一再受辱,她是个心善的孩子,受了委屈也不肯说,先前为了顾全两家体面一再隐忍,无奈有人欺人太甚!”
她忍着气冲席上敛衽一礼,掷地有声:“今晚的事各位可做个见证,待明日玉儿的阿爷回来,一切当有个公断。”
众宾客心里都明镜似的,哪怕不能公然附和,也都暗自点头。
段小将军做出这样的事,任谁都没法替段家圆场。
段家女眷拦不住,灰头土脸看着杜夫人离席。
杜夫人领着滕玉意和杜庭兰走到段老夫人案前,恭敬道:“老夫人保重。
玉儿身子不适,晚辈也还未大好,叨扰了一整晚,这就带孩子们告辞了。”
段老夫人颤巍巍推开婢女,亲自拽住杜夫人的手。
“夫人且按耐,大郎的品性如何,做长辈的心里都清楚,今晚之事乱如丝麻,其中说不定有误会,何不等大郎解了毒让他亲自向玉儿解释?
要真是他犯糊涂,老身绝不姑息,一定亲自打死此獠!”
她说着顿了一下,泪光闪烁,语调轻颤:“老身病痛难捱,早盼着这两个孩子结亲,今晚就这样散场,两家难免遭人议论,并非老身要护短,只是天造地设的一桩姻缘,错过了何处再寻?
真要退了婚,对两家都没有好处。”
杜夫人暗啐一口,都到了这地步,还指望玉儿委曲求全。
“老夫人这话,恕晚辈听不明白。”
她含笑道,“何谓‘对两家都没有好处’?
犯错的是段小将军,又与滕家和玉儿什么相干。
今晚原本抱着一丝希冀,只盼着其中有误会。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还有什么话可说?
说实话,滕杜两家都是厚道人,一向做不出瞒心昧己的事,今晚做到这地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老夫人偏疼儿孙没错,但自家孩子的错需自家担待,外人不想担待,也担待不起。
外头风大,老夫人请留步。”
段老夫人和段文茵被这话活活哽住,眼睁睁看着杜夫人带着两个孩子离席。
这边杜夫人刚到门口,男宾席上也有人离席了,到阶前的灯影中一站,却是杜裕知父子。
席上的宾客神色一凛,杜裕知虽然脾气孤拐,但素有清高直谏的好名声,诸人纵是不喜他的臭脾气,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正直敢言。
杜裕知领着儿子过来给杜老夫人道:“老夫人,杜某本该陪席,眼下却不得携妻孥先告辞了。
另有一言,想请老夫人转告段小将军:君子行走世间,当俯仰无愧。
行差踏错不怕,改恶从善即可,最忌毫无担当,一味掩过饰非!”
说完这番话,杜裕知叉手作揖:“言尽于此,老夫人保重。”
杜绍棠面无表情冲老夫人磕了个头,起身随父往外走。
段老夫人张嘴望着杜家人离去的背影,突然捂住心口,软软地往后一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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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眷们大惊失色,惶然拥上前:“老夫人!”
段文茵急声道:“祖母素有心疾,这是犯病了,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尚药局请余奉御。
来,快把老夫人扶到内室去。”
中堂里顿时乱成一锅粥,杜绍棠和杜夫人原本走得决然,谁料老夫人说犯病就犯病。
杜夫人心里暗恨,万没想到段老夫人为了给自家圆场,连这一招都使出来了,想是打算用这手段拖住她们,再软言好语劝玉儿打消念头,料着玉儿年轻皮薄,糊弄起来也容易。
只要玉儿肯原谅段宁远,外人自然不好再多事。
只恨她明知如此,偏生又走不得,今日老夫人高寿,眼下又骤然发病,若是不顾离去,未免太糊涂失礼。
正不知如何是好,滕玉意松开杜夫人的胳膊,作势要过去探视段老夫人,不料还未上台阶,她脚下一趔趄,一下子也昏了过去。
“阿玉!”
杜庭兰急趋上前。
杜夫人忙也冲上去搀扶:“玉儿!”
望见滕玉意惨白的脸色,杜夫人吓得心直抽抽:“我的好孩子。
这是气血逆行昏过去了,凶险得很,快备车回府。”
杜裕知父子急得跺脚,混乱中找来肩舆。
一时之间,女眷们忙得不可开交,顾了这头又去顾那头,比起段老夫人那红润的气色,滕玉意才像真患了病,诸人七手八脚着将滕玉意搬上肩舆,段老夫人那头反而无人问津了。
段老夫人躺在榻上哼哼,但众女眷的注意力一下子都被转移到滕玉意身上去了,除了段家自己的小辈,几乎没人顾得上老夫人。
段文茵执意拦着滕玉意的肩舆:“夜风甚紧,回去这一路玉儿的病情恐会加重,已经去请奉御了,何不先让奉御给玉儿看过再走。”
“多谢夫人美意,不过不必了。”
杜庭兰面色淡淡的,一味催促下人起轿,“阿玉这几日的药都是现成的,不便临时改方子,刚才急怒攻心昏过去,急需回府服药,玉儿的面色夫人也瞧见了,再耽搁下去恐会变重。”
段文茵有心再拦,陡然察觉周围投来的复杂目光,只好硬着头皮笑道:“这话也是,快送阿玉出府。”
上了犊车,杜夫人忧心如焚,一边替滕玉意掖被子,一边仔细察看滕玉意的面色,哪知犊车刚启动,滕玉意就一骨碌爬起来了:“姨母,阿姐。”
杜夫人瞠目结舌,杜庭兰扑哧一声笑出来:“阿娘,阿玉是装的。”
杜夫人半晌才回过神来,狐疑地搓了搓滕玉意的脸颊:“装的?”
滕玉意笑嘻嘻道:“搓不下来的,得用专门的药粉洗。”
杜夫人回嗔作喜:“你这孩子,吓死姨母了。
这是何药?
你从哪弄来的。”
“来前让程伯备的,方才老夫人装病的时候,我趁人不注意抹在脸上。”
“装得这样像,连姨母都骗过了。”
滕玉意摆摆手:“欸,比不过段老夫人,她老人家白眼说翻就翻,谁见了不得信以为真。”
杜庭兰忍笑道:“段老夫人想是不甘心段宁远名声有污,浑身解数都使出来了,还好阿玉机灵。
你们没瞧见段家那些女眷的脸色,个个像开了染坊似的。”
杜夫人啐道:“段家世代功勋,外头瞧着体面,谁知里头已经如此不堪,要不是玉儿准备周全,退婚的过错说不定全都推到玉儿身上去了,今日请的人又多,士庶勋贵都有,这一出闹得这样大,我瞧段家怎么收场!”
***
滕玉意筹谋了这几日,终于了却了最大的一桩事,当晚回到滕府,睡得极其酣甜。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躺在床上不肯起:“春绒、碧螺,什么时辰了。”
春绒和碧螺喜气洋洋进来:“娘子该起了,都过了午时了。”
滕玉意霍然睁开眼睛:“你们怎么不叫我,阿爷回长安了吗?”
春绒笑道:“老爷连日行军,天不亮就回了府,叫婢子们别吵娘子,用过早膳就去镇国公府退亲了。”
滕玉意怔了怔,赶忙掀被下床:“把程伯请到中堂,我有话要问他。”
梳洗完往中堂去,程伯穿着一身簇新赭色团花短褐,脸上隐有喜色。
滕玉意边走边打量程伯,程伯虽不像端福那样常年面无表情,但一贯老练沉稳,突然这样高兴,定是因为阿爷回了长安。
“娘子起了。”
程伯满面春风迎过来,“老爷早上回了府,娘子估计知道了。”
滕玉意故作惊讶:“程伯,你该不是为了迎接阿爷,特地换了身新衣裳吧。”
程伯低头看了看,笑呵呵地说:“杜夫人早上令人送来的,说娘子托她们给老奴和端福做衣裳,只因不清楚老奴和端福的身型,先送了一套过来让老奴试试,老奴试了颇合身,听说是娘子的意思,便穿来给娘子瞧瞧。”
滕玉意笑着点点头,程伯办起事来,方方面面都想的细致周全。
新衣裳一上身,她这个主人高兴,送礼人高兴,阿爷回来看到府中下人精神焕发,自然也高兴。
“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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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得合不拢嘴,“还是鲜亮的颜色更衬我的程伯。”
程伯心知滕玉意心里高兴,笑着摇头道:“娘子,你就别打趣老奴了。”
滕玉意坐到石桌边,含笑问:“段家有消息么?”
程伯正了正脸色:“昨晚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坊闾街曲都在议论段小将军和董二娘的事,今日老奴出门打听,连百戏的本子都写出来了。”
“哦?”
滕玉意益发来了兴致,“都写的什么?”
“不过是些浓词艳曲,说出来怕污了娘子的耳朵。”
滕玉意啧啧摇头,长安城落第的儒生多,为了维持生计,常编些艳曲志异来售卖,估计这帮人正愁没有现成的才子佳人来编故事,段宁远与董二娘这对苦命鸳鸯就跑出来现世了。
兴许过不了多久,这些人便会以段董二人为原型编出十套八套百戏出来,到那时候街衢巷陌,茶余饭后,处处有人传颂这段佳话。
她兴致勃勃:“接着说。”
“今晨京兆府正式开审董二娘的案子,不巧狱吏又在董家的管事娘子身上搜出了一些物件,一查都是段宁远早前买的,加上昨晚的事,两人有私情可谓板上钉钉了。
早上镇国公上朝,本来要奏请段小将军册封世子的事,因为出了这样的事,镇国公自觉颜面尽失,也就没好意思再提。
今早老爷上门退亲,镇国公当着老爷的面把段小将军绑起来重重打了一顿,听说骨头都打断了,任凭老夫人和夫人哭天抢地,也不许医工上来诊视。”
滕玉意道:“阿爷怎么说的。”
“老爷一言不发,在堂前看着镇国公打完段小将军才说话,退了与婚书,还要回了答婚书,末了连盏茶都未喝就走了,镇国公说自己无颜面对老爷,一路送到府外,还说好好的一桩姻缘,硬叫孽子给葬送了。”
滕玉意想了想又问:“董明府听说也不是什么贤善之辈,女儿名声尽毁,董家难道就没有半点动静?”
“怎会没有。
今早董明府带人去镇国公府闹了一场,董家的老夫人也在其中,董明府只垂泪不说话,老夫人却当场闹将起来。
说她家二娘一向规矩懂礼,定是段小将军纠缠二娘污人名声,还说镇国公府若不给个交代,她便要吊死在镇国公府的门前。”
滕玉意差点没笑出声,董二娘还在狱中,受过杖刑双腿必定留下毛病,如今又因与段宁远有私情闹得满长安皆知,来日出了狱,自是无法再攀扯中意的婚事。
董家好不容易养出个才貌双全的女儿,又怎甘心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必定缠死镇国公府。
纵算镇国公府想挟权倚势,但董明府也有官职在身,段家若是不想让段宁远再背上个始乱终弃的恶名,便不敢随意处置此事。
看来两家官司还有得打。
滕玉意心情益发见好:“阿爷什么时候回府,让人准备些酒食,我要给阿爷洗尘。”
程伯惊讶万分,打从扬州回来,他就觉得娘子对老爷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虽说依旧很少提起老爷,但偶尔提到时,至少不像从前那样冷漠生硬,这回娘子居然要主动给老爷接风洗尘,更叫人喜出望外。
他忙藏好眼底的喜色:“圣人把老爷叫到宫里去了,老爷头先令人送话回来,说今晚不知何时能回府,叫娘子早些歇下。”
滕玉意有些失望:“好吧,要不干脆令人备车,用了午膳我去杜府。”
程伯应了,拿出一份泥金帖子:“对了,这是早上静德郡主让人送来的。
郡主要在成王府举办诗会,邀娘子和杜娘子赏光前去一聚。”
“静德郡主?”
滕玉意奇怪,今生她与阿芝连句话都未说过,阿芝怎么突然想起来邀请她了。
程伯道:“静德郡主的下人说,昨日郡主就想结识你,哪知镇国公府临时出了乱子,郡主也就没顾得上相邀。”
滕玉意接过那份帖子,帖子上的字迹大概是阿芝自己写的,秀雅归秀雅,但力道仍有不足。
不知是纸还是墨里羼入了香料,帖子一展开,清冷异香幽幽浮上来。
滕玉意对香料也算有些心得,一时也闻不出这香的来历。
程伯道:“听说静德郡主小时候憎恶诗文,诗会是成王妃替郡主张罗的,请了国子监的老夫子在场,几乎每半月就要举办一回,都是些善诗文的小娘子和小郎君,清雅有趣值得一去。
娘子,你初回长安,往后免不了与各府走动,既是静德郡主相邀,娘子不便推却。”
滕玉意嗯了一声:“不知这诗会要办到什么时辰。”
万一阿爷早早回府,她却不在府中……
她想了想道:“先不急着回贴,去宫里问问消息,看阿爷大约何时能出宫,顺便帮我打听这回去诗社的都有什么人,最好尽快弄份详尽名单来。”
程伯下去安排。
滕玉意自行回到内苑,坐到桌前展开一幅卷轴,令春绒研了墨,提笔写写画画。
程伯过来回消息的时候,滕玉意刚画好一幅画。“回娘子的话,这次诗会邀的人不少,除了喜欢诗墨的各府千金,还有好些久负盛名的文豪才子。”
程伯说着,令春绒把一卷名册交给滕玉意。
滕玉意接过,一眼就扫到排在前列的三个字,卢兆安。
没想到阿芝的诗会竟邀请了这个小人。
“你派人去卢兆安处取阿姐的信件,可取到了?”
程伯忙道:“小人派人跟了几日卢兆安,本来要下手,可就在昨晚,突然有另一拨人也开始盯梢卢兆安,下人尚未弄明白对方底细,决定先按耐一两日。”
滕玉意狐疑道:“会不会是蔺承佑派去的?
姨父昨日才把阿姐去林中见卢兆安的事告诉了蔺承佑。”
“老奴暂不敢确定。”
滕玉意沉吟,阿芝郡主的诗会突然邀请卢兆安,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好,这诗会我去定了,今日我先去会会那个卢兆安。
备车备车,去杜府接表姐,端福骨伤未愈,让霍丘跟着吧。”
“娘子不等宫里的消息了?”
“明日再给阿爷接风也使得。”
滕玉意边说边思量,这诗会既是在成王府举办,为了防止蔺承佑找她麻烦,最好再多做些准备。
“对了,成王府不会准许外人带护卫进府,霍丘太高壮,你在护卫里挑两个骨骼纤细的,让他们扮作我的随身婢女入府。”
程伯一愕:“府里这样的护卫倒是有,但就算身量纤细,也是一副粗相,遇到细心些的,一眼就会穿帮。”
“今日来不及细细挑了,你先让他们临时应付一下,嘱咐他们不要开口说话即可。”
程伯心下纳罕,但还是应了:“老奴交代下去。”
滕玉意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画的画,将其捧起来递给程伯:“程伯,你可见过画上这个人?”
程伯接过画卷,见是一位披着乌黑斗篷的人,奇怪这人连脸都未露,身上却莫名散发出一种森冷可怖的气息。
他仔仔细细看了许久,末了摇摇头:“没见过,此人单单只有这件斗篷么,有没有旁的辨识物?”
“没有。”
滕玉意叹气。
“他身上这件斗篷的料子呢,是皮料还是毡料?”
滕玉意暗忖,皮料论理有光泽,当晚月光如昼,那人身上的斗篷却灰扑扑的。
“应该不是皮料。
有点像毡料,不过里头缝着裘皮也未可知。”
“娘子可瞧见了此人的袜舄?”
“没瞧见。”
滕玉意起身踱步,“不过此人年纪应该不是很大,因为动作很轻捷,身量么,大概比端福要高半个头。
从即日起,你找人日夜打探画上人的消息,只要见到此人的行迹,马上给我回话。”
程伯并不多问,卷起画轴收入怀中:“老奴这就着人去办。”
滕玉意正色道:“程伯,这件事得你亲自来做,这个人非常危险,切莫打草惊蛇。”
程伯怔了怔,抬眼看滕玉意面色凝重,缓缓点头道:“老奴知道了。”
***
下午滕玉意拾掇好出门,门外果有两名护卫候着了,都穿了石榴襦裙,扮作侍女的模样。
滕玉意绕着两名护卫走了一圈,勉强算满意,便让他们另乘一车跟在她的车后。
到杜府接了杜庭兰,姐妹两个便在车里闲聊。
“听程伯说,卢兆安如今也算长安的名人了,人人都说此子风骨奇秀,日后定为良相。
郑仆射素来爱才,尤其对卢兆安青眼有加,夸他文章秀逸,有意将二女儿许给卢兆安,听说只等着吏部的选考结束了。
卢兆安这小人近日忙着去京中各名宦府中拜谒,不知结识了多少权贵。”
杜庭兰默默听着。
“阿姐,你难过了?”
杜庭兰摇摇头:“我只是在想,我当初为何会看上卢兆安。
这几日我偶尔想起此人,倒也不再伤心难过,只奇怪那时候怎么就迷了心窍。”
滕玉意腹诽,图他皮相好?
图他会花言巧语?
她咳了一声,把程伯整理的名单展开给杜庭兰看:“阿姐你瞧,这名单上都是善诗赋的少年郎君和小娘子,当中不乏才德兼备之人,你要是愿意,在诗会上多加留意。”
杜庭兰脸一红:“我说你为何非要拉我来参加诗会,原来打着这主意。”
滕玉意哼哼:“我知道阿姐自小喜欢诗墨,当初倾心卢兆安,怕是与此人惯会嘲风弄月有关。
程伯跟我说了,这诗会往年有成王妃亲自把关,赴会者先不论诗才如何,大多品行端正,只因最近成王夫妇不在长安,才叫卢兆安这样的狗东西混进去了,待会阿姐不必理会卢兆安,这小人自有我来对付,你只管瞧别的郎君就是了,若有瞧得上的,自管告诉我。”
杜庭兰扑哧一声笑起来:“瞧你说的这些话,像个小大人似的。
不用你替我张罗,这种事要讲缘分的,经历了卢兆安这件事,我眼下才没这份心思呢。”
“横竖今日天气晴好,阿姐就当出来散散心吧。”滕玉意掀开窗帷往外看,发现每转过一条街,就会在街上发现僧道的身影,想是前几日彩凤楼出了大邪,蔺承佑怕妖物出来作乱,特地派了些僧道在坊间巡逻。
“噫,外头那人可是卢兆安?”
滕玉意目光一定。
原来不知不觉到了成王府门口,阶前正有一位青衫幞头的男子下马,滕玉意前世见过卢兆安一面,只是不甚笃定,这人气度潇潇,相貌极其出众,一到门口就被请进了成王府,看样子颇受礼遇。
杜庭兰面色复杂:“就是他。”
滕玉意点点头,拉着杜庭兰下了犊车。
后头两个假婢女也跳下车,不声不响跟了上来。
下人笑吟吟过来道:“是滕娘子和杜娘子吧,请随小人来。”
这老仆未语先笑,品貌端庄,滕玉意和杜庭兰随其入内,边走边打量成王府,府内御下甚严,沿路不闻喧嚣之声,偶尔有婢女们迤逦而来,立即会谦恭地退到一旁。
路过一处桃林时,林间忽然窜过来一道黑影,滕玉意和杜庭兰猝不及防,吓得连连后退。
假婢冲上来便要护主,滕玉意瞧清那黑影是什么东西,急忙大咳一声。
护卫们虽然疑惑,却也按捺着不敢再动。
那黑影嗷呜嗷呜叫着,趴伏下来挡住了滕玉意的去路。
杜庭兰看清是蔺承佑的那只小黑豹,瞬间脸都吓白了,忙把滕玉意护在自己身后。
蔺承佑笑眯眯从林间走出来,老仆不明白小主人为何要拦着滕杜二人,忙上前道:“大郎,这是郡主邀来的贵客。”
“我知道。”
蔺承佑直视着滕玉意,“我拦的就是滕娘子。
你们都下去,我有话要问她。”
杜庭兰惊疑不定,强笑道:“不知世子有什么话要问,若是想打听什么,当着我们的面问也是一样的。”
蔺承佑并不看杜庭兰,只笑说:“滕娘子,我倒是不介意当众问你几个问题,不过你可想清楚了,究竟是想让我在这儿问,还是在诗会上当众问?”
滕玉意眼角一跳,早想好了怎样应对蔺承佑,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心里挣扎一番,附耳对杜庭兰说了几句话,杜庭兰一惊。
滕玉意又看向身后的两名假婢女,二人点点头,戒备地退到一边。
蔺承佑冲老仆道:“把他们领到一边去。”
老仆应了,低头把杜庭兰和护卫远远地领到林中另一头,确保能看见蔺承佑和滕玉意的身影,却听不见二人说话。
☆、第 26 章
第 26 章
滕玉意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自觉整盘计划天—衣无缝,便率先开了腔:“不知世子找我何事?”
蔺承佑扫她一眼, 懒洋洋道:“记得那晚我就跟你说过, 你拿痒痒虫去做什么我管不着,别害人别连累青云观的名声就成,可你不但拿虫子去害人, 还险些害我替你背黑锅, 滕玉意,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可以把天下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啊?”
滕玉意一脸震惊:“世子的话我听不大懂, 我虽因为好奇讨了些虫子回去玩, 但从未把这东西拿出府过, 世子说我算计人, 究竟指的什么?”
蔺承佑玩味地看着她:“装得真够像的, 你是吃定我拿不出你害人的证据了?”
滕玉意无辜摇头:“实不知我做错了什么——”
话未说完, 她突然一顿:“世子该不会以为段小将军是我投的虫吧?
昨晚世子也在场,想必你也听见了,段小将军一染上痒痒虫, 京兆府的董二娘就见好了, 可见他是从董二娘处染的, 世子怎能怀疑是我投虫?”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本来还想给你个主动坦白的机会,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现在开始数三声,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答话,自己交代是一回事, 由我来说的话,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滕玉意面上不动声色, 心里却有点沉不住气了,莫非哪里出了纰漏?
绝不会。
她一面让人给段宁远投毒, 一面让程伯拿着药粉偷偷给董二娘解毒,两个环节一套上,可谓毫无破绽,再借着段老夫人寿宴把两件事同时暴露人前,众人会顺理成章认定段宁远的虫是从董二娘身上传的,如此既不会牵扯到她头上,也不会连累青云观的名声。
蔺承佑即便知道她手里有虫,也无法确定那虫子是董二娘传给段宁远的还是她故意投的。
没把握的事,他凭什么来找她麻烦。
想到这她重新镇定下来。
蔺承佑观赏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有意思,狡诈的人他见多了,理直气壮到这地步的少有,任谁看到滕玉意这张鲜花般的脸蛋,都不会想到她布局害人如此娴熟吧。
他口中继续数道:“二。”
小黑豹跟主人配合得极好,用爪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喷出第二口气。
滕玉意盯着蔺承佑,心里突然有些没底了,近日因为急于退亲,行事难免有些急切,昨晚虽说狠狠惩治了段家人,但心里总残留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忽略了某些关键处,让她心生不安。可惜昨晚光顾着高兴,回家后也没细思量就睡了,今早醒来事又忙,更顾不上从头捋一捋。
究竟是忽略了哪一处?
她面上假装平静,腹内却暗自盘算,忽然闪过一念,顿时浑身一僵。
糟了,原来是那一环露了破绽,前几日她只求狠狠出一口恶气,把虫子交出去时曾嘱咐程伯:“多投几只虫子给段宁远,让他多吃些苦头。”
当时说得痛快,却忘记先向绝圣弃智求证蔺承佑给董二娘投了几只了。
假如蔺承佑只投了一两只,段宁远身上却有十来只,蔺承佑只要一过去解毒就知道了,那么多虫子绝不可能是从董二娘身上传过来的。
难怪他今天找她麻烦,此事瞒得过别人,断乎瞒不过蔺承佑,现在怎么办,蔺承佑可不好对付,真要向他坦白?
他不会一怒之下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吧。
小黑豹像是感觉到了滕玉意的紧张,爬起来绕着她踱了一圈,仰头又喷出一口气。
蔺承佑脸上笑意更甚,马上就要说出最后一个数了。
滕玉意心口一缩,闭目咬牙道:“我说!”
“一。”
蔺承佑坏笑道,“晚了。”
滕玉意据理力争:“我松口在先,世子说‘一’在后,怎么就叫晚了?”
“我说的三声是指的它。”
蔺承佑往俊奴一指,“它刚才喷了三口气,你没听见?”
滕玉意倒抽一口气。
“自己磨磨蹭蹭不肯说实话,怎好意思怪俊奴不给你机会?”
蔺承佑堪称厚颜无耻,“你用我的虫子为自己谋算退婚,也不先问问我愿不愿意被卷进这种事。
本来你可以做得更隐秘些,比如只投两只,那样我就算怀疑你,也拿不出确凿证据,可惜你手黑惯了,一口气给段宁远投了十来只。”
他坏笑道:“不过这也不奇怪,你好不容易弄到那么多痒痒虫,若是只投一两只,怕是比自己染了痒痒虫还难过吧。”
滕玉意咬住红唇,蔺承佑竟把她的心思猜得那般透,只投两只虫,委实太便宜段宁远了。
如今错已铸成,后悔也晚了,只恨当初太大意,要是事先核算过董二娘身上的毒虫数目,岂会被蔺承佑抓到把柄。
蔺承佑又道:“昨日我去给段氏母子解毒的时候,在段宁远和段夫人身上分别发现了八只和四只虫,一只就可以让人生不如死,何况这么多,怪不得他们发作起来那般凶。
滕玉意,你要退亲是你的事,把青云观卷进来,问过我的意见么?”
滕玉意酝酿一番,清莹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世子,我虽用了你的虫,但目的只是为了自保,段宁远与董二娘有染是事实,我不过顺水推舟把丑事揭露出来而已,我只求退亲,并没有陷害别人,世子想必也知道我的难处,所以才把人都支开吧。”
蔺承佑看着她,明明把青云观和镇国公府都耍得团团转,偏在所有人面前装得楚楚可怜。
但她这话没说错,问罪归问罪,他可没打算替段宁远平反,所以就算他昨晚就知道了原委,也决意烂在肚子里。
但她明明可以想出别的好法子来退亲,却选了一个最便捷的法子,想她布局前,并未想过稍有不慎就会连累青云观的名声,可见在她心中,如何尽快得手才是第一。
他没看错她,她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哪怕她有意识顾全青云观的名声,却因并不清楚虫子习性,不小心露出了马脚。
昨晚在场之人,只要稍稍了解痒痒虫,都会疑心到青云观头上。
为了替她和青云观遮掩,他昨晚当着镇国公的面,不动声色逼俊奴把那十几只死虫的躯壳全吞进了肚子里,俊奴心里不痛快,一整天都拒绝吃饭。
不过这些事他自己知道就行了,没必要告诉她。
滕玉意看蔺承佑迟迟不开腔,只当他松动了,忙又含泪道:“我还记得,世子当初说只要我不用虫子害人,不连累青云观的名声,就不会找我麻烦,昨晚我虽用虫子对付段宁远,但他欺人在先,我那样做只能算回敬,绝不算行恶。
至于连累青云观名声,更是无从说起。
世子想必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所以不打算把此事告诉第二人,世子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既然世子决定不再追究,我也就告辞了,今日得蒙郡主殿下相邀,不便让郡主久等。”
她敛衽一礼,抬步要走,不料刚迈一步,蔺承佑伸出一臂拦住她:“慢着。”
滕玉意假装一怔:“世子——”
她话音未落,嗓间一阵辛麻,再要开口,喉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了。
她愣住,那感觉越来越强烈,连舌头都开始发钝。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中毒了,怒瞪蔺承佑:世子这是何意?
试着张口,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她心里却愈发恼怒,只恨今日未着胡服不便带暗器,不然还可以还击他一下。
她无声骂道:蔺承佑,你怎能不守信用,快给我解开!
你、你这个卑劣小人。蔺承佑等滕玉意骂够了,摸了摸耳朵道:“段家的事到我这就打止了,绝不会有第二人知道。
只要你把剩下的虫子还回来,痒痒虫的事也从此一笔勾销,但你别忘了,你我还有别的事需清算。”
滕玉意惊疑不定。
“那晚在紫云楼,我好心替你解妖毒,结果你害得我口不能言。”
蔺承佑负手绕她走了一圈,“捉妖回房被你推入水中,胳膊上无故被你扎了两下,簪子上是不是不只染了一种毒?
不然伤口为何到现在不能结痂,至于痒痒虫的事,你虽不算行恶,但你不打招呼就擅自用青云观之物为自己谋私,可见你压根没把青云观放在眼里,这些加起来,够不够让你一个月不说话?”
滕玉意张了张嘴,然而舌头已经毫无知觉了,她心乱如麻,解药在他手中,此时不宜再硬碰硬,于是又淌出几滴眼泪,可怜巴巴地望着蔺承佑。
蔺承佑瞟她一眼,那双泪眼黑白分明,像个孩子似的,小小年纪就养成这份狠辣,真让人匪夷所思,以往她在扬州如何他不管,撞到他手里可就没那么便宜了,让她狠狠吃一次教训,没准以后还能学好。
“不就是暂时不能说话,有这么难受吗?”
他和颜悦色道,“滕娘子平日惯会狡辩,趁这机会好好歇一歇嗓子。”
说着呼哨一声,引着俊奴扬长而去。
滕玉意恨恨盯着蔺承佑的背影,此时追上去必定讨不到好,不知绝圣和弃智有没有解药,要不要马上出府去寻他们。
哪知蔺承佑本来都要走了,重又退回来笑道:“忘告诉你了,这毒只有我一个人能解。”
滕玉意哭得越发凶了,那头杜庭兰看蔺承佑走了,赶忙奔过来,一到近前就看到滕玉意泪痕满面,不由心里一慌:“阿玉,出什么事了?”
明明斯斯文文说着话,好好地怎会哭起来了。
滕玉意早把眼泪收起来了,清清嗓子想开腔,只恨喉咙里如同塞入一块木头。
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冲杜庭兰摇了摇头。
杜庭兰大惊失色:“你说不了话了?”
滕玉意点点头。
“成王世子弄的?”
杜庭兰错愕。
滕玉意恨恨,除了他还能有谁。
杜庭兰倒抽一口气:“欺人太甚,我去找成王世子给你解毒,不,我去找成王妃,让王妃替你主持公道。”
滕玉意无奈把杜庭兰拽回来,在她手心画了画:没用的,成王夫妇不在长安。
“对,我一乱就忘了,那我就去青云观找——”
滕玉意继续画:清虚子也不在。
“难道就没人管得了此子了吗?”
有,宫里的圣人和皇后,可惜凡人轻易见不着。
杜庭兰焦急思量一番,忽然抬头:“别忘了还有郡主,既然今日邀我们前来赴诗会,主人怎能如此欺负客人,我们去找郡主。”
滕玉意摇头,阿芝郡主开口闭口都是哥哥,不稀里糊涂帮蔺承佑算计她们就罢了,怎会帮她们讨解药。
不过……她皱眉思量,目下也只能如此了,真要一怒之下离开成王府,回头再想找蔺承佑解毒,怕是连此人的面都见不到了。
杜庭兰怒道:“阿玉你先别急,横竖姨父回长安了,大不了把此事告诉姨父,让姨父去宫中找圣人好好说道说道此事。”
滕玉意在杜庭兰掌心里画道:阿姐,真要告到御前,蔺承佑必定会把来龙去脉都说出来,到那时候蔺承佑顶多被叱责几句,但我暗算段宁远的事就捂不住了。
不如先去见静德郡主,待会再见机行事。
两人又商量了几句,滕玉意回头寻找成王府那位老下人,老仆仍有些发懵,方才离得太远,只看到小郎君对这位小娘子有说有笑的,他只当小郎君开窍了,还窃喜了一阵,然而走近看到滕玉意双眸含泪,才知不是那么回事。
杜庭兰含笑对老仆说:“不敢让郡主久等,烦请为我们带路。”
老仆回过神,忙笑道:“请随老奴来。”
***
诗会设在花园里的一处水榭里,轩窗半敞,清风习习。
滕玉意和杜庭兰踏上游廊时,水榭中已经坐了好些衣饰华贵的少年男女了。
静德郡主并未老老实实坐在席上,而是手握一根钓竿,挨着身边的小娘子,边说话边凭窗垂钓。
水榭内铺着紫茭席,岸上摆着果子和酒水,众人趺坐在席上,或交谈,或捧卷。
坐席的上首端坐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儒,龙钟老态,昏昏然打着瞌睡。
老儒下首共有长长四排条案,东西相对,娘子们坐在一侧,郎君们坐在另一侧。
男宾席的第五位便坐着卢兆安,对面是郑仆射家的千金郑霜银。
卢兆安面上云淡风轻,但偶尔会不经意望一望郑霜银。
郑霜银脸有红霞,垂眸静坐在条案后。
杜庭兰进来看到二人情形,不小心趔趄了一下,被滕玉意不动声色一扶,重新稳住了身子。
卢兆安看见杜庭兰,笑容也是一滞,很快便恢复神色,若无其事偏过了脸。他的上首还有四个位置,第二位坐着一位身穿墨绿蟒袍的男子,这人双眉秀长,皮肤白净,生得异常英俊,只眼窝有些深,五官不大像中原人士。
滕玉意打量此人身上的蟒袍,如此繁复瑰巧的绣工,非皇室子弟莫属,但此人显然不是中土人。
蟒袍男子听到下人回报,抬目朝滕玉意和杜庭兰看来。
“是滕娘子和杜娘子,快请入座吧。”
静德郡主高高兴兴向众人做介绍,“这位是淮南节度使滕绍的千金,这位是国子监太学博士杜裕知家的小娘子,都是我的座上宾,特来参加今日诗会的。”
席上的人纷纷起身行礼:“见过滕娘子,见过杜娘子。”
滕玉意面带微笑,一一无声回礼。
众人瞧她不说话,不免有些古怪,就听门口婢女道:“世子。”
蔺承佑换了身大理寺低阶官员的青袍幞头,往门口一站,有种皎皎月光映满堂之感。
静德郡主高兴招手:“哥哥,快来。”
那位穿墨绿蟒袍的美男子抬头一望,起身迎接蔺承佑:“正说你怎么还没露面。”
蔺承佑神采奕奕,边走边道:“被些小事给绊住了。”
滕玉意面上维持恬静的笑容,心里却恨不得射出无数支毒箭扎死蔺承佑。
杜庭兰忍气拉住滕玉意,柔声向众人解释道:“妹妹这两日身子不大好,嗓子哑了,说不出话。”
众人同情地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滕娘子,杜娘子,快请坐。”
蟒袍男子听了这话,朝滕玉意看了看,随手从箭袖中取出一样物事,走到滕玉意面前,微笑道:“滕娘子,这是赤玉糖,我们南诏一位善丹青的老仙人炼制的,味道有些辛辣,但能清肺润嗓,娘子嗓子不舒服,可将其含入口中,不出几日便会好转。”
下人悄声介绍:“滕娘子,杜娘子,这位是南诏国的太子顾宪。”
滕玉意一震,南诏国。
阿芝用柔嫩的小手握住滕玉意的手:“滕娘子,你嗓子很难过么?
宪哥哥身上经常带着草药,药方剑走偏锋,与中原有些不同,要不你试试吧,或许能对你的病症。”
滕玉意想起邬莹莹和父亲书房里的那些信,绽出笑容点了点头,意思是多谢。
她自是不指望这东西能解蔺承佑的毒,不过今日能结识一位南诏国的人,也算不虚此行,她从仆从手中接过药,欠身冲顾宪行礼。
顾宪回了一礼,笑容如三月融融的春光。
☆、第 27 章
第 27 章
滕玉意取了一粒药含入口中, 这药甘甜如蜜,幽幽有股清凉异香, 若是平时服下, 定能生津止痛,但此时她喉头如木头般全无知觉,吃下药也不见好转。
顾宪并没指望滕玉意立刻能说话, 看她表情宁静, 想来这药有些安抚之用,便温声道:“此药只能治表, 祛根还需配合内服的药剂, 滕娘子若是觉得好些, 往后可随身带着此药, 不拘早晚, 只要觉得不舒服即可含服一粒。”
滕玉意含笑点头。
蔺承佑一旁看着, 居然没吭声。
顾宪忙完给药的事,扭身才发现蔺承佑笑容古怪,他怔了一下, 正要问蔺承佑是不是认识滕玉意, 不料蔺承佑牵过阿芝的手, 率先朝上首走了:“时辰不早了, 诸位请入席吧。”
顾宪自顾自落了座:“还没问你呢, 前日你把我那匹如意骝牵走做什么?”
蔺承佑接过侍女递来的宾客名册,漫应道:“看看是如意骝跑得快还是我的紫风跑得快。”
“那么谁赢了。”
蔺承佑抬头一笑:“笑话, 当然是我的紫风。”
顾宪轻叹:“一局算什么, 我那匹如意骝老了点, 回头我们再多比几回。”
“欸,那就说定了, 但是你别忘了,我的规矩一向是输了就得赔马。”
滕玉意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暗忖这个顾宪不但认识蔺承佑,两人关系似乎还不错。
待众人都坐好了,蔺承佑笑道:“舍妹每半月举办一回诗会,多蒙各位诗豪赏光前来助兴。
以往每常由家母陪舍妹做东,但自从爷娘出游,这诗会已搁置小半年了,今日舍妹重新起社,我这做兄长的本该在此作陪,怎奈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先走一步,为表歉意,我备了些笔墨纸砚作赔礼,还请诸位看在舍妹的面子上笑纳。”
说罢击了击掌,仆从们鱼贯而入,每人捧了一个白香木托盘,依次摆在客人们的条案上。
托盘里摆放着一套笔砚墨,皆为上品,那叠纸笺不知是桑皮还是苎麻所做,光厚匀细,极其显墨,正适合用来誊诗。
砚乃是龙须砚,每张砚的底座上已经提前用小篆刻上了宾客的名字,如此一来,即便是脸皮再薄的客人,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将这份厚礼拿回家去。
众人难言惊讶之色,今晚来参加这场诗会的,除了世家子弟,还有不少出自白屋寒门的穷酸儒生,这套笔墨纸砚对贵户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客囊羞涩的举子来说,简直堪比甘霖。
这一下宾客尽欢,人人都钦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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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玉意没动那笔墨,杜庭兰却微讶。
郡主毕竟才九岁,行事不可能如此周全,想来这是成王世子安排的,难得的是赠笔墨而非赠金银,大大地照顾了孤标文人们的尊严。
蔺承佑出手又大方,光那一扎厚笺就足够每人用个小半年了。
此人面上看着玩世不羁,没想到为了让妹妹高兴,连一个小打小闹的诗会也肯花费这样的心思。
静德郡主看请来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很高兴,也学着哥哥说话的语气,吩咐婢女道:“既然诗豪们都到齐了,快把茶点都呈上来吧,记得各人爱用的点心不一样,莫要弄混了。”
婢女笑着捧好宾客名册:“婢子已经再三核实过,万万不敢出差错。”
蔺承佑同顾宪闲聊了几句,起身走到上首,挨着那位一直在打瞌睡的老儒坐下,咳了一声:“夫子?”
这老儒是本朝有名的大儒,人称虞公,成王府特地从国子监请的老师,每月都会来主持诗会,被蔺承佑的咳嗽声一吵,他慢吞吞掀开眼皮,见是蔺承佑,表情瞬间转为惊恐。
蔺承佑笑道:“夫子好睡?”
虞公抖抖袖子,抬手擦汗道:“好睡,好睡。”
“今日负责招待客人的虽是阿芝,主持大局的却是夫子,夫子多费心,别让阿芝胡闹。”
虞公严肃点头:“世子且放心。”
蔺承佑看了眼身后两名老仆,两名老仆点点头,一个捧着茶点,一个捧着巾栉,走到虞公背后,一左一右坐下来。
左边那个道:“夫子,请用杏脯。”
右边那个道:“夫子,请净手面。”
虞公被左右夹击,一时间如坐针毡,被仆从强迫着净了把手面,瞌睡劲顿时一扫而光,他接过蔺承佑亲自递过来的茶,满脸都是无奈:“世子,你就放心走吧,有老夫在,今晚这诗会必定妥帖守礼。”
蔺承佑这才放过虞公,又对阿芝说:“常统领就在水榭外头,你别太淘气,要是把虞夫子气坏了,别指望阿兄替你去国子监赔礼。”
阿芝嘟着嘴表示不服气,小脑袋却点了点。
蔺承佑笑哼一声,起身道:“诸位尽兴,恕在下先走一步。”
众人少不得欠身送别,路过卢兆安跟前时,蔺承佑忽然停下脚步:“阁下可是今年一举夺魁的卢进士?”
卢兆安作揖:“卢某见过世子殿下。”
蔺承佑笑容可掬:“久仰久仰。
早听闻卢公子有青钱万选之才,今日一见,阁下果然不俗。
恕我今日少陪,改日请卢公子好好喝一回酒。”
卢兆安依旧是一副宠辱不惊的姿态:“多蒙世子青眼相看,卢某不胜荣幸。”
郑霜银双眸微垂,但显然一直在留神卢兆安与蔺承佑的对话,看卢兆安应对自如,脸上慢慢晕出一抹嫣红。
滕玉意饶有趣味看着卢兆安,若非早就知道此人卑劣不堪,光看这幅不卑不亢的模样,任谁都会觉得他高风峻节吧,再看郑霜银这副模样,估计不止知道郑仆射有意替自己与卢兆安拟亲,而且对卢兆安颇为嘉许。
她笑着打量郑霜银,心里正暗暗盘算,杜庭兰忽然一把捉过她的手,悄悄在她掌心写道:蔺承佑已经知道卢兆安约我去竹林的事了,今日请卢兆安前来,是不是意味着他开始调查卢兆安了?
滕玉意摇了摇头,她也弄不清蔺承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同卢兆安说了几句话,蔺承佑告辞走了。
虞公清了清嗓子:“最近我们四季诗社因屡出佳作,在长安声名大噪,照老夫看,只要长期举办下去,四季诗社定成为长安最闻名遐迩的诗社。
可惜等郡主明年长到十岁,为着男女大防,这诗会便不能再举办了。”
众人面露遗憾:“届时何不将男席与女席分开?”
虞公捋了捋须:“这就要看王妃的意思了。
今日重新开社,席上来了不少新朋友,老夫既是郡主的老师,少不得将规矩重新说一说,四季诗会举办至今,向来不拘小节,但也有些传统的定俗,需叫各位新朋友提前知晓。
诗会每半月举行一次,每回拟定一题,或五言或七律,诗成后由众人评选最优。”
不知何处传来怪响,咕噜噜咕噜噜,像是有人肚饿腹鸣,一下子打断了虞公的话。
虞公咳了一声,阿芝愕然:“这是某位诗豪饿了吧?”
众人哄堂不已。
“饿着肚子还怎么作诗?”
阿芝兴致勃勃吩咐婢女,“那就先把酒食呈上来吧。
虞公在旁提醒阿芝:“郡主,时辰不早了,趁酒食尚未上桌,不妨先拟好诗题。”
滕玉意望向窗外,下午才出门,不知不觉已近黄昏了,橘红色晚霞倒映在水面上,一漾一漾泛着细碎的波光。
静德郡主歪头想了想,冲郑霜银道:“郑姐姐是长安城有名的扫眉才子,今日就由郑姐姐拟题目吧。”郑霜银欠了欠身,抬头看向虞公的白发,道声得罪,含笑道:“‘宛转峨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注①),不如以‘白发’为题,不拘声韵,行两首七律,取意境飞远者为优作。
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虞公万万没想到做诗做到他头上去了,不由愣了愣。
静德郡主却点头:“好好好,总算不再是松竹菊梅了,那些题眼我早就做腻了,你们以为如何呀?”
诸人忙都附和:“此题甚妙,就是不好发挥。”
静德郡主又转向滕玉意和杜庭兰:“滕娘子,杜娘子,你们初次赴会,难免有些拘束,要是觉得不合意,大可以跟我们提的。
今日这道‘白发’,你们以为如何。”
杜庭兰欠了欠身:“历来咏白发,一不小心就会流露出悲嗟之态,郑娘子取白发为题,却主张‘意境飞远者为优作’,咏白发而不自伤,不落窠臼,颇有新意。”
郑霜银微讶地打量杜庭兰,滕玉意趁机向郑霜银眨了眨眼。
郑霜银一愣,不自觉杜庭兰和滕玉意露出友好的笑容。
阿芝看她三人如此,益发高兴起来:“那就定‘白发’为题吧。
现在你们可以先在腹内构思,等用过膳了,誊写在纸上即可。
我会把前三名的诗作拿到宫里给圣人和皇后看,剩下未中选的,也会收集成册。”
此话一出,席上的仕女也就罢了,少年书生却精神一振,若能由郡主直接将诗作送到圣人面前,日后参加科举也就多了几分胜算。
于是个个搜索枯肠,或凭窗远眺,或坐在席上冥思苦想。
等到酒食呈上,窗外天幕已晕染出墨蓝色,众人归座用膳,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婢女们依次将食盒放在每人面前,因是一人一几,食盒也是按人头准备,发到虞公面前时,愕然发现少了一盒。
阿芝奇道:“为何少了一份呀?”
婢女们面有异色,方才去厨下取食盒时,她们曾与厨娘们仔细核对过名单,确定没有错漏才放心接过食盒,凭空少了一盒,除非名单有误,但之前给每位客人呈送笔墨纸砚时,却是一份不多一份不少。
领头的婢女自行请罪:“想是漏拿了,婢子马上去厨下取。”
“去吧去吧。”
阿芝叹气,恭谨地将自己的食盒推到虞公面前,“老师先用。”
虞公慌忙推回去:“郡主先用。”
他二人推来让去,客人也不敢动箸。
滕玉意看着门口的婢女们,心里只觉得古怪,成王夫妇御下有方,偌大一座王府,人人都进退有度,诗会宾客不过四十余人,怎会出这样的差错。
好在婢女们很快又捧了一份食盒回来了,阿芝没再多问,让她们搁下食盒退下了。
“都怪下人莽撞。”
阿芝憨笑,“让诸位久等了,快请动箸吧。”
席上诸人这才开始用膳,晚风徐徐吹送,檐角下的灯笼发出咯吱轻响,滕玉意刚吃了一口丁子香淋脍,就觉袖中的小涯剑发起热来。
她暗忖,这小老头该不是闻到席上的酒香,又开始闹腾了?
还真是不分场合啊。
看来上回的训导还不到位,她自己就贪酒,大约知道小涯不好过,若是不管不顾,小老头忍不住跳出来可就不妙了。
她探袖往里弹了弹,既是安抚也是警告,连一杯酒的诱惑都受不住,往后还怎么跟她出门。
小涯像是有些怕滕玉意,被她一弹当即老实不少,剑身很快不再发烫,只是仍有些温热。
滕玉意放下心来,继续安静用膳。
这时候婢女们进来呈瓜果,忽听清脆一声响,有婢女摔落了盘盏。
杜庭兰和滕玉意惊讶一对眼,这是怎么回事,这可称得上失礼了,而且那婢女与旁人不同,看着像府里的老人。
静德郡主怒了:“葳蕤,你今日怎么回事?”
葳蕤惊慌道:“回郡主的话,这、这水榭里多了人。”
“多了人?”
阿芝大惑不解,“什么叫多了人?”
葳蕤惶惑地环顾四周:“婢子们再三清点了瓜果的份数才带人呈送,因为之前漏过一份酒食,这次特地多加了一份,谁知呈送完毕,凭空又、又少了一份!”
虞公愣了愣:“少了一份便少了一份,何必大惊小怪,人一多就容易出乱子,兴许你们没留意,多给某位客人发了一份也未可知。”
“绝无此事。”
葳蕤拼命摇头,“婢子们方才犯了错,这回加倍谨慎,每到一位客人前便呈上一份瓜果,确保不会多发漏发,何况案几上本就放不下两盘,又怎会数错。”
顾宪静静听了这一晌,放了酒盅问:“是不是记错了人数?
也许你们之前清点人头的时候,正好有客人去了净房。”
葳蕤打了个寒战:“断乎不会,婢子自下午起就一直带人在门口听命,从世子走后,水榭里根本无人出入。”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水榭中的人,像是要找出究竟多了谁,然而越找越惊恐。
滕玉意不自觉也跟着在席上找寻,可没等她看出个究竟,小涯剑就再次滚烫起来。滕玉意心中一紧,这是小涯剑第二次如此了,她悄悄将剑从袖中取出,戒备地打量周围,窗外已是夜幕低垂,水榭内外都燃了宫灯,众人的脸孔掩映在灯影里,一时间看不出异样。
静德郡主愕然道:“既然无人进出,何不对着宾客名册再清点一回?”
“正是。”
老儒斥道,“如此慌张呼喝,成何体统!”
葳蕤自惭无状,伏地再三揖首,马上有婢女取来宾客名册,哆哆嗦嗦递给葳蕤。
葳蕤躬身退到一边,勉强定了定神,从东侧的男宾席开始,一个一个开始比对。
众人无心酒食,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劲,只觉得一瞬之间,水榭就寒凉起来,夜风自轩窗涌入,条案上的笺纸被吹得沙沙作响,四角的灯影摇曳不休,照得房里忽明忽暗。
滕玉意出来时揣了许多符箓在身上,奇怪毫无动静,她自是不相信青云观的符箓会不如东明观神通,但如果真有妖异,符箓早该自焚示警了。
头两回只数了人头,这次婢女们留了心,一边数一边将每个人的相貌和名册上的名字对应起来。
葳蕤数完东侧的男宾,接着数西侧的女宾,乍眼看去,无甚不妥。
很快轮到最角落的三位小娘子,依次是孟司徒、王拾遗和李补阙家的千金……
数到孟娘子时,婢子瞠大了双眼,低头看看名册,又抬头看看前方,结结巴巴道:“葳蕤姐姐,是临时又加了宾客么?
孟娘子右边的那位小娘子,名册上不见记载。”
葳蕤面色霎时变白:“临时只加了三位宾客,女席的滕娘子、杜娘子,和男席的卢公子,你仔细瞧瞧,那是滕娘子还是杜娘子?”
众人一惊,方才议论诗题时,郡主曾单独问过滕杜二人,如今这两人好端端地坐在原位,那么角落里的只能是别人。
于是骇然望过去,后排本就不如正堂明亮,一团朦胧的光影里,坐着一位峨髻双鬟的少女。
少女正低头吃条案上的东西,她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饿了太久,除了面前的酒食,周围再没什么能引起她的注意。
滕玉意心头涌出一股不祥之感,怪不得小涯剑一再示警,成王府守备森严,水榭周围全是护卫,这女子何时出现的,居然无人察觉。
最奇怪的是孟司徒家的小娘子,身边骤然多了个陌生人,为何无动于衷。
邻旁几位小娘子吓得纷纷离席,独有孟小娘子一动不动,她面带微笑低头望着案几,仿佛对酒食极为满意,又像在聆听旁人说话,听得好不入神。
王拾遗的女儿与孟娘子交好,战战兢兢上前拉拽孟娘子:“阿宁,你右边那个——”
不料刚触及孟娘子的衣裳,孟娘子就保持着诡异的微笑,木然往旁边应声一倒。
这动静惊动了少女,少女扭动一下脖颈,极缓地转过头来,众人吓得魂不附体,没等看清那女子的面目,只听噗噗数声,水榭里陷入黑暗。
这一切来得太快,静德郡主惊声道:“常伯伯!”
脚步声杂沓而至,有人团团将水榭围住,轩窗外衣袂飘拂,两边都有人纵身跃入。
“掌灯!擒贼!”
那是位中年男子的嗓音,嗓音雄浑,内力似乎不低,语速很快,分明是位性情急躁之人。
“常统领,点不了灯。”
“胡说!好好的怎会点不了灯?”
“属下几个都试过了,不知是不是火折子受了潮,根本无法生火。”
“还不快去库房取夜明珠来!”
席上不少人怀中藏着火石,也纷纷取出来,结果屡试屡败,那女子本就诡异,众人身处黑暗中,难免心生恐惧,哪还坐得住,呼啦啦往外跑。
滕玉意早有准备,拽着杜庭兰第一个离席。
可没等两人率先跑出水榭,后头书生们就追了出来,只因忙于逃命,再也顾不得斯文,一个个力大如牛,竟将滕玉意和杜庭兰撞倒在门边。
滕玉意心中痛骂,早知道当初就该好好习武了,逃命时别的且不论,力气最管用。
她挣扎着起身,又被人撞倒,门口毕竟狭窄,人人都急着往外逃。
杜庭兰死死搂住滕玉意,想是一时半会爬不起来,却又怕滕玉意被人踩踏,情急之下先护着滕玉意再说。
滕玉意突然之间力气横生,摸索着抱住门扇,硬将两个人都拽了起来,出来时却傻了眼,湖畔的宫灯都熄了,整座王府黑魆魆一片,别说逃命,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曲廊上跑出来不少人,全都不知所措。
“谁有火折子,快拿出来再试试。”
紧接着响起击打火石的声音,有人惊恐道:“还是不行!这可如何是好!”
“且按耐,现在只能等王府护卫带我们出去了,黑灯瞎火的别乱跑,当心摔入湖中。”
“那女子究竟是人是鬼。”
有人颤声道:“快——快别说了,我担心她现在就混在我们当中。”
小娘子们遏制不住心中的惧怕,惊声尖叫起来,恰在此时,岸上忽然出现亮光,像是某间轩堂的仆人找着火折子,临时点燃了廊下的灯笼。
“那边有光。”
众人顿时有了方向,一窝蜂往岸上去。
滕玉意还有些迟疑,可就在这时候,又有人从水榭中出来了。
众人唯恐那诡异女子追上来,瞬间陷入极大的恐慌中,顾不得四周都是水,推挤着就要逃。
滕玉意和杜庭兰被人一推搡,也顺着人潮上了岸,奇怪各府的下人们本来在岸上守候,这时候全都不知去向。
滕玉意没能找到两名假婢,只能跟上众人步伐,近了才知道,那是坐落在花园里的一处雅静小院,院门洞开,里外灯火通明。
大伙刚要涌入院中,就听到背后的小径有人追上来,借光远远一看,原来是一群王府侍卫。
领头那名中年男子估计就是那位常统领,他身上正背着静德郡主。
而后便是顾宪,顾宪身上也背了一人,仔细看,原来是那位老态龙钟的虞公,虞公趴在顾宪背上一动不动,俨然昏死过去了。
静德郡主哭道:“我要哥哥,快叫哥哥回来。”
常统领道:“已经令人急马去找世子了,郡主放心,不过是个小贼,周围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很快就会把这人擒住。”
这时又有人追上来:“常统领,属下几个已在水榭里外找遍了,既没找到那名诡异女子,也没找到孟娘子,里外有三重护卫把守,照理不会这么快逃出去,除非那女子带着孟娘子潜入了水中。”
诸人想起孟娘子面带微笑栽倒的情形,心里不免都有些后怕。
王李二人与孟小娘子交好,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
静德郡主止了哭:“别让那东西把孟娘子掳走了,快想办法救人。”
常统领道:“此女再有神通,毕竟身边还拖带着一个孟娘子,这么短的工夫,不会跑得太远,留下三十人护送郡主出府,剩下的去把水榭周围封死,眼睛看不见,便用耳朵听,只要有动静,即刻撒网救人,园子角落一个别放过,莫叫那人逃出去了。”
“是。”
护卫们领命而去。
顾宪身上的虞公突然一动,哼哼叫起痛来。
“夫子怎么了?”
顾宪道:“方才水榭中太乱,夫子不小心崴伤了脚,尽快离开此处吧,找医官来诊治。”
众人惶然:“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我等对府内格局不熟,要是胡乱往外跑,说不定也会像虞公一样崴脚受伤,既然此处有灯,不如先进去歇一歇,待那女子被擒获之后再出去。”
顾宪抬头看了看院落里的灯笼,脸上有些迟疑之色,大伙却急不可耐要往里头走了,滕玉意忙拽住杜庭兰。
杜庭兰会意,扬声道:“诸位且留步!”
众人讶异停步。
滕玉意袖中的小涯剑开始发烫,赶忙在杜庭兰掌心写道:“满府漆黑,独此处有灯,恐有诈。
莫在此处逗留,赶快出府才对。”
杜庭兰依言说了,许多人开始起疑,顾宪看了滕玉意一眼,面露赞许:“滕娘子说得有理,你们若是不信,不妨试试火折,如果还是无法生火,这院落里的灯笼是谁点亮的?”
众人一试,果然无法点燃,惊惧之下纷纷往后退。
“果然不对劲,方才真是急昏了头。”
“好险,幸亏没进去。”
常统领骂道:“好个胆大的邪佞,竟敢跑到成王府来作祟,诸位莫要怕,我马上送你们出府,我在府中多年,无需灯火也能自如走动。”
众人栗栗危惧,簇拥着跟上常统领,滕玉意无意中一抬头,就看见卢兆安紧挨着常统领和静德郡主。
这人倒是惜命,知道此时挨着这两位最安全。
走着走着前头又暗了起来,奇怪偌大一座王府,始终听不见下人走动的声响。
好在常统领走得又稳又快,有他带路,估计很快就要走出园子了。
夜色如墨,风声潇潇,一路上没人敢开口,周围极为旷静,耳畔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黑暗的确能摧毁人的意志,大部分人都已冷汗涔涔,虽说这么多人挨在一处,心里却着没落,突然有人哆嗦着道:“等一等!”
众人心口一缩:“怎么了?”
那人道:“我、我身后好像多了个人。”
这是李拾遗家的小娘子的声音,像是害怕到了极点,鼓足了勇气发出来的,人群里先是出奇静默,随即炸开了锅,个个抱头鼠窜,唯恐那东西就在自己身边。
众护卫分辨声响,拔刀往那边刺去,但那地方空空如也,别说那诡异女子,连李娘子都不在原位了。
有人急声道:“李娘子!”
“李娘子!你在何处!”
接连喊了几声,均未听到李小娘子答话,这么短的工夫,眼皮子底下居然又丢了一人。
常统领又惊又怒,诸人当即吓破了胆,要出府还有好长一段路,万一再遇到那东西怎么办。
旁边正是花厅,有人惊慌爬上台阶推开隔扇门:“我绝不往前走了,不吓死也会被掳走。”
郑霜银心有余悸,忙也道:“花厅里漆黑一片,门又关着,想来那东西不会在里头,不如找两个人在门口排查,剩下的一个一个往里走,等人到齐了再关门,这样总不担心那东西混进来。”
“对对对,这样最好,等什么时候世子来了,我们再出来也不迟。”
一下子连丢两人,在捉到那东西之前,谁也不敢再贸然往前走,常统领道:“我们在门口把关,确认过后再往里放人。”
静德郡主冷静了不少:“常伯伯,出事的时候你们没在水榭里,恐怕认不出那女子的模样,除了护卫,还得留一个诗社的人帮着认人。
可惜现在没有灯火,我们有眼如盲,如何分辨得出谁是谁呀。”
滕玉意取出小涯剑,只恨今晚连月光也无,不然剑身上倒是有些独特的光亮,勉强可以照亮人的眉目。
常统把刀身横到自己胸前,也是灰扑扑毫无光亮,不能再在黑暗中坐以待毙了,他急声问身旁护卫:“刚才派了人去库房取夜明珠,怎么还不见回转?”
顾宪忽对身侧一位护卫道:“把夫子接过去。”
那人只当顾宪背累了,忙将虞公背到自己身上,顾宪在怀中摸索了一阵,黑暗中突然浮现一团皎洁光莹之物,大约是夜明珠之类的物事,亮光虽说比不上灯盏,但至少能照亮眼前之人。
他将夜明珠举到自己面前,那光将他的脸庞映照得一清二楚,五官深邃,肤色如玉。
“要不是常统领提醒,我都忘记身上带着此物了,这东西能照清相貌,不必担心那贼子蒙混过关。
常统领,你先带人进去探路,留下两名护卫,同我一道在门口把关。”
顾宪毕竟是府里的贵客,常统领有些迟疑,但剩下的那些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便是小娘子,论机变远不如顾宪,他也就不再啰嗦:“就依温公子的话。”
于是从常统领和静德郡主开始,一个一个排队往里进,轮到滕玉意时,滕玉意摸了摸小涯剑的剑身,小涯剑温润如水,想来里头没有不干净的东西,这才放心往里走。
常统领安置好阿芝,并不敢离去,但又牵挂外头的情形,只好握刀守在门口。
众人在花厅里盘腿而坐,虽然依旧伸手不见五指,但比起方才的亡魂丧胆,总算踏实了些。
滕玉意倚柱而坐,只觉得满腹疑团,那日静德郡主不过去镇国公府赴个宴,蔺承佑就逼着绝圣和弃智扮作婢女相随,今日郡主在府中开诗社,蔺承佑为何放心离去?
小涯剑屡次三番示警,那东西十有八—九是邪佞,最近彩凤楼的妖邪破阵而出,蔺承佑不可能不在府内外设防,连青云观的阵法都拦不住的邪佞,究竟什么来头。
她从袖笼中取出绣帕,用其盖住了剑身,随后在小涯剑上写字:“出来吧,我有话问你。”
小涯剑静静躺在绣帕底下,丝毫不见反应。
滕玉意接着写:“哦,我知道,你怕了。”
小涯剑突然开始发烫,表示很不服气。
“不怕?
那为何不敢出来。”
杜庭兰虽然早知道这把翡翠剑有灵通,却也看不懂滕玉意的举动,低声道:“阿玉,你这是在做什么?”
叫它出来帮忙。
她耐心等了一会,只见绣帕往上一拱,里头有东西站了起来,正是小老头。
小老头躲在绣帕下面,沿着剑身走来走去,滕玉意继续用帕子做遮掩,写道:那女子是何物?
小涯盘腿坐下,在滕玉意的掌心写道:“我也不知道,非妖非魔亦非鬼。”
滕玉意有些诧异,连小涯都不知其来历。
这东西今晚为何闯入成王府中?
目的为何。
小涯:为你。
为我?
滕玉意险些惊掉下巴。
小涯飞快写道:这东西就是彩凤楼阵法下压着的另一物,在那之前就破阵而出了,不知为何盯上了你,我估计要么与你在二楼看到的幻境有关,要么怪你两次击中了金衣公子。
金衣公子?
那位簪花的俊俏男妖?
绕来绕去,还是跟彩凤楼那晚的事有关。
滕玉意试着平复心绪:那日绝圣说过,这东西极有可能是尸邪。
小涯一愕:原来是尸邪,难怪我猜不出她的来历,这东西分明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滕玉意:我方才虽然只瞥了一眼,但也看得到那东西分明是少女模样,说她是花妖所化还差不多,哪像什么尸邪。
小涯:滕娘子,这你就不懂了,尸邪非魔非妖,相貌栩栩如生,能吃东西能饮酒,还能在日光下行走,如果不探其鼻息,根本看不出是死物。
滕娘子,你完了,尸邪缠上你,怎么都躲不过去了。
滕玉意头皮一炸:你别告诉我,往后无论我走到哪里,这东西都会来找我?
小涯下笔沉重又有力:正是你想的这样。
滕玉意身子霎时凉了半边。
小涯:你要是不想坐以待毙,只能想法子除了她。
滕玉意:莫要说笑了,当年东明观那位瞎眼祖师爷,道行何等高深,为了镇压这尸邪和金衣公子,连命都丢了。
如今这东西破土而出,连成王府的阵法都拦不住她,我又能如何?
小涯:还记得那日我跟你说过的事么,我猜的多半没错,你能重新投生,极有可能是借了命。
那晚在竹林中对付树妖,是为了救你的表姐,之后在彩凤楼连遇两妖,倒霉是倒霉了点,但或许也是你的造化,毕竟是送上门来的大妖,真要能将其除去,没准就能破了借命的诅咒了。
滕玉意:你这话的意思,我之后还会遇到妖魔,就凭一把小涯剑?
我手无缚鸡之力,碰上这样的怪物,给我再神通的法器也是不成的。
小涯:是,你是只有一把小涯剑,但你狡诈多智,这不是还没开始嘛,怎么就提前认输了?
她二人在这边沉默交流,花厅里的其他人也在喁喁细语,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刮擦声,仿佛爪子之类的物事慢慢挠过窗棱。
小涯一震:滕娘子,你自求多福吧,那东西找来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了。
☆、第 28 章
第 28 章
众人听到那怪响, 莫不骇然道:“你们听到了吗?”
“听、听到了。
该不是水榭里那东西追来了,此处留不得了, 快逃。”
厅堂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常统领引着护卫迅速四散开来,一面察看后厅那排隔窗,一面喝道:“且慢, 或许只是风声, 若是贸然跑出去,岂不正中了那贼子的奸计?”
说毕凝神静听, 那声响来自后窗而非前门, 幽幽咽咽, 低厉绵长, 分明是夜风拂过窗纸所致。
“是后院里的风。”
大伙松了口气, 却有人霍然起立道:“不是风, 那东西追来了,得赶快离开此处。”
众人听出是杜庭兰的声音,怔了一下:“杜娘子?”
滕玉意继续在杜庭兰掌心里比划, 杜庭兰惊慌道:“常统领, 快请带路,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说着, 拉着滕玉意快步走到大门前。
这时黑暗里忽有人插话:“常统领都说了是风, 何必自乱阵脚,那怪物在暗处乘间伺隙, 跑出去反而中它的计。”
是卢兆安的声音, 常统领道:“此话有理, 火折子依旧点不亮,集中在此处最妥当, 万一跑散了,我等护不过来那么多人。”
护卫们唯恐怪物趁隙跑进来,赶忙把门重新关上,滕玉意眼里冒出了火,小涯的话不会错,那东西分明就在后窗外,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但是被卢兆安这么一搅,众人都松懈下来,连同阿芝在内,个个重新盘腿坐在厅中。
滕玉意心急如焚,情急之下轻轻掐了杜庭兰一把,杜庭兰只当鬼掐她,想也不想就惊叫出声:“啊啊啊啊——”
这叫声极其惊怖,活像被鬼掐住喉咙一般,大伙吓破了胆:“杜娘子,你怎么了。”
杜庭兰心跳得能从腔子里蹦出来,叫完才意识到是滕玉意掐的,这一招出其不意,任谁都听不出有假。
杜庭兰又好气又好笑,她这个妹妹,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心知耽误不得,硬着头皮又“惨叫”道:“有鬼,有鬼在我耳边呵气!快走!”
话音未落,滕玉意再次摸向了门闩,众人腿颤身摇,哪还来得及仔细分辨,也一窝蜂爬起来。
滕玉意正要开门,心口忽一凉,方才还能轻松拉开的大门,此时如同被封住了一般,无论她如何推撼,大门纹丝不动。
护卫们意识到不对劲,忙也帮着拉拽大门,他们均有内力在身,推起门来简直地动山摇,试了一晌开不了门,改而用刀劈、用脚踹,但这门仿佛化成了金门铜锁,折腾许久都没能开门。
护卫们想起顾宪与两名护卫还在外头大门把守,忙冲门外大喊道:“顾公子!”
然而连喊了数声,外头连一丝动静都听不到。
众人冷汗直冒,不会连顾宪他们也出事了吧,早知刚才听两位娘子的话离开就好了,这下所有人都出不去了。
常统领心知不妙,干脆把阿芝背在自己身上,喝道:“从即刻起,每人守住一扇窗,提防那东西突袭。”
滕玉意只恨眼前墨黑一片,否则凭她此刻的犀利眼神,定能将卢兆安身上剜出好几个洞,摸索一晌,她取出藏在身上的符箓,在杜庭兰手心里写道:青云观的符箓,来。
杜庭兰心领神会,忙帮着滕玉意在窗口张贴符箓,护卫们免不了诧异:“这是何物?”
杜庭兰解释道:“那女贼尚不知是人是鬼,但必然是懂邪术的,这是我妹妹早前在青云观求来的符箓,贴在门窗上或可抵御一时。”
阿芝大喜过望:“哥哥他们道观的符箓么?
太好了,杜娘子,滕娘子,能给我们每人发一张么?”
滕玉意取出那叠符箓掂掂分量,没带那么多,不过也够发一轮了,剩下的若是不够,可以两人合用一张。
杜庭兰忙高声道:“郡主稍按耐,待我和妹妹发放下去。”
于是一个带着护卫在窗上张贴符箓,另一个忙着分发给众人。
阿芝、虞公和各位小娘子一人得了一张,剩下的少年儒生,只能两人共用一张。卢兆安跟一位姓胡的少年书生分得一张,只听胡生诚恳道:“卢前辈,符箓放在你手中吧。”
卢兆安推拒:“我长你们几岁,理当照拂后辈,这符箓你拿着便是。”
胡生似乎对卢兆安极为钦服:“卢前辈折煞晚辈了,符箓放在卢前辈手中才是正理,万一不幸遇险,晚生与卢前辈共进退便是。”
卢兆安没再吭声,看样子勉为其难收下了那张符箓。
有了符箓,众人一下子心安不少,纷纷道:“多谢两位娘子。”
杜庭兰温声说不用谢,又摸索着回到滕玉意身边,帮着贴剩下的符箓。
贴完了东西两面的格窗,滕玉意凝神听了一听,外头再无怪声,她松了口气,这符箓虽然不能示警,但也有些威吓之用,蔺承佑他们应该快赶回来了,只要再捱一阵,便能得救了。
正当这时,大门口突然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众人一惊,常统领喝问:“谁?”
顾宪道:“常统领,是我,快开门。”
护卫一愣,忙过去开门:“顾公子,请稍等。”
滕玉意想起前夜那位葛巾娘子也是因为擅自开门才出事,忙要阻拦,常统领先她一步开了口:“顾公子,刚才你们去了何处。”
“府内漆黑一团,逃跑时极易摔倒,我担心漏下了什么人,在你们进去之后,又带着刘茂和柳泉在附近又找了一圈。”
常统领屹立不动:“顾公子果然心细如发,那……刘茂和柳泉回来了吗?”
外头马上有人应答:“常统领,刘茂和柳泉在此。”
常统领断喝一声:“你明明叫李茂,为何自称刘茂?”
那人苦笑道:“常统领,小人姓刘名茂,何时变成了李茂?
小人记得昨晚常统领只喝了一壶酒,何至于醉到现在。”
常统领松懈下来:“是他们没错,开门吧。”
滕玉意仍不敢懈怠,但手中的小涯剑始终不曾发烫,可见外头这三人并非邪祟,于是也不再拦阻。
护卫开了门,外头果是顾宪等人。
顾宪一手捧着夜明珠,一边撩袍迈入花厅,他身后那两名叫刘茂和柳泉的护卫,也持刀紧随其后。
三人一进来,护卫们便迅速掩上门。
阿芝道:“宪哥哥,我刚才可担心你了。”
顾宪不答。
滕玉意浑身一个激灵,抬头正对上顾宪的视线,他手中那枚夜明珠无焰而有光,把他的表情照得清晰可见,他望着滕玉意,目光冰冷诡异,后头两名护卫也活像木头桩子似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滕玉意拔腿就跑,门口那几名护卫齐刷刷拔出配刀。
常统领提气向后纵跃开来:“大伙快跑!大厅东侧有个耳室,先躲进去再说。”
众人呼喊着朝东侧跑去,滕玉意脑中乱糟糟的,小涯这老头居然坑她,这三人明明已成了邪祟的傀儡,刚才为何不向她示警!
她跑了一阵,突又停下来,借着夜明珠的光亮撕了一堆窗上的符箓,将其胡乱塞入杜庭兰手中。
杜庭兰这才醒悟过来,边跑边喊:“诸位!如果我们不开门,他们或许根本进不来,说明他们怕门窗上的符箓,大伙把符箓攥在手里,莫要丢弃了。”
众人惨叫着应了,呼啦啦涌向东边耳室,顾宪三人在原地微笑,仿佛笃定众人逃不了。
一片混乱中,外头忽又有人敲门,敲门声又急又重,像是等不及要进来。
刘茂木呆呆过去开门,门一开,涌进来一阵冷风,昏朦的夜色中,台阶上投下一道窈窕的身影,那人身量足足比刘茂等人矮了一截,分明是位女子。
众人百忙中扭头张望,顿时吓得牙齿打颤。
“是……是水榭里那个小娘子。”
“什么娘子,是鬼吧。”
说话间,一小部分人逃进了东边耳室,剩下的不知是跑得太慢,抑或是吓破了胆,迟迟不见过来。
滕玉意和杜庭兰匆忙在耳室的两扇门贴上符箓,杜庭兰边贴边喊:“此处最安全!快来!”
常嵘把阿芝送到耳室里,又带着护卫们回去接应剩下的人,哪知顾宪等人突然开始追袭众人,吓得厅中的人又开始漫无目的地逃窜。
护卫们无处可退,只得硬着头皮迎敌,兵剑不知碰到了什么,犹如击在木头上,接着便是凄厉惨叫,一声比一声震心。
阿芝胆战心惊道:“常伯伯,你们不是她的对手,哥哥应该快来了,你们也进来吧,躲过这一时便好了。”
常统领喝道:“依郡主的吩咐,先进耳室再说!”
他一边指引众属下逃命,一边顺手将跑不动的虞公夹在自己腋下,仗着身手来回奔跑了数趟,将后头的那几个一一送入了耳室。
滕玉意刚一关上门,就有人说:“等等,还少了几个。”
就听外头胡生惊声道:“卢前辈,卢前辈,你我共用一张符箓,符箓还在你手中,你等等我。”
“糟了,漏了几位公子。”
房中有人惶惑道。
滕玉意离门最近,忙又打开门,只见花厅里隐约有团朦胧的光线,正是顾宪手中那颗夜明珠发出的。借着这团光线,她瞧见两名书生模样的人逃窜而来,卢兆安冲在最前头,狼狈不堪呼哧有声,后头便是胡生,看样子也使出了吃奶的劲,紧随在他们后面的,便是“顾宪”三个。
卢兆安前脚迈进耳房,“顾宪”后脚已经追袭到了胡生背后,卢兆安扭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进来两手把住了房门,欲将胡生和邪祟一起关在门外。
胡生双眼睁大:“卢前辈!”
卢兆安咬了咬牙,再不关门连他也要遭殃,怪就怪胡生自己跑得慢,于是二话不说要掩上门,孰料有人在他屁股后踹了一脚,一下子把他踹回了花厅。
卢兆安跌倒时惊愕回头看,耳室里幽暗若漆,竟不知是谁踹的他,只记得逃命时匆匆一瞥,门口恍惚站着个小娘子,可是那一脚委实太快,都没看清对方是谁。
容不得他再爬起来,衣领猛地一紧,有人把他整个人大力掼到了地上,而那头的胡生,也被“刘茂”捉住了。
胡生哀嚎一声,明明就差一步就能跑进去了,却被卢公子挡在外头,看来逃不掉了,一定会血溅三尺。
忽然从耳房里掷过来一个纸团,一下子砸中了“刘茂”的头冠,“刘茂”表情微变,缓缓松开了手。
紧接着有人跑过来,把胡生往腋下一夹跑入耳房。
“滕娘子这法子好,邪物似乎很怕这符箓卷成的纸团。”
胡生不由喜出望外,救他的是常统领。
常统领一救回胡生,就把房门掩上了,哪知房里又有人战战兢兢道:“等一等,卢公子好像被关在外头了。”
“卢公子?
他不是比胡公子先进来吗?”
“像是跑得太急没站稳,不小心又摔了出去。”
常统领一愕,放下胡生道:“那我再出去看看。
我身上的符箓都给了人,滕娘子可还有符箓?”
滕玉意在杜庭兰掌心里笔划道:没了。
杜庭兰心知这未必是真话,方才的事别人不知道,她可是瞧在眼里,卢兆安正是被阿玉给踹出去的,阿玉又怎肯把符箓拿出来给卢兆安用。
滕玉意又在杜庭兰手心里飞快写道:千万别出去。
杜庭兰咬了咬唇,阿玉这是要常统领保重自己,不必管卢兆安的死活。
她清清嗓子,试着劝说常统领:“常统领,那‘女鬼’在花厅里,那三个人又像是中了邪,你这时独自出去未必救得了人,没准自己会受伤,横竖世子快回来了,不如再等一等。”
常嵘正有此虑,如果连他也被羁困,郡主这边就群龙无首了,但若是不救卢兆安,传出去难免损及成王府的名声。
因此明知出去必定损兵折将,为着“仁义”二字,也不能坐视不管。
他想了想,将符箓贴到刀刃上:“无妨,今晚这境况不算太糟,好歹滕娘子身上带了青云观的符箓,只要把这符箓贴在刃上,不怕不能全身而退。”
他早年跟在成王夫妇身边,经历过不少惊心动魄的异事,虽说近年来长安城太平无虞,但老道长和小世子却从来没闲下来过。
说起小世子,简直如魔星降世,满长安的小儿郎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个淘气,偏偏清虚子道长对徒孙爱如珍宝,恨不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世子白日在道观学书符幻变,回府后也不闲着,不是捉些小鬼小妖来玩,就是在府中挖地掘鼠,光自己一个人玩还不够,还逼着下人跟他一起玩,下人们躲不过去,整天叫苦不迭。
常统领这些年看得多了,也算懂些玄术上的皮毛,他把符箓黏于刀刃上,倾身到门壁后细听,花厅里先还能听见卢兆安的哀嚎声,刹那间就旷静下来,他猜卢兆安已经落入了怪物手中,再不出去相救就来不及了。
正要拉开门,门外忽然响起了指甲划过的诡异声响。
众人又惊又怕,那东西又来了!耳房门上不是贴满了符箓么,那东西竟一点都不惧?
“哒哒哒”,“哒哒哒”,不知谁的牙齿打起颤来,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漫过了众人的头顶,有几位胆怯的小娘子不堪忍受这份煎熬,摇摇晃晃晕了过去。
常嵘终于意识到情况有多糟,沉声道:“别再出去查探了,这东西分明在诱惑我们出去,现在只能死守在房中,能捱一刻是一刻。”
诸人瑟缩着挨在一起:“对对对,门上有符箓,女鬼应该闯不进来吧。
我们别在房里别妄动,熬到世子回来就好了。”
“快,谁还有符,都交出来一起贴上。”
房里的人纷纷交出手中的符箓,不一会就将门缝和小窗都给堵上了。
房门乃是柏材所制,极为厚重硬实,然而两扇门上,却各自有一小框障着纱幔,门缝也大,足可探入一指。
不知何处刮来一阵冷风,门前忽然变得阴冷起来。
滕玉意一个劲地冒冷汗,没用的,这符箓只能挡得住“顾宪”之流,却根本奈何不了尸邪,它之所以迟迟不进来,无非是想多折磨折磨他们。
从成王府陷入黑暗那一刻起,大伙的意志便一点一点被摧毁,瞧他们现在的状况,多么像被圈禁在一起的笼鸟。
尸邪在笼外逗弄他们,玩累了故意停下手,让笼中的人误以为自己逃出去了,但只要跑出去就会发现,他们不过是逃进一个更大的笼子而已。
估计对尸邪而言,整晚唯一的意外就是顾宪,他带着夜明珠,有光就意味着勇气,尸邪不想让人们看清自身的环境,便率先控制了顾宪的心智。
她咬了咬牙,难怪小涯对尸邪如此忌惮,这东西虽然是少女模样,却比世间最恶的邪魔还要难缠,小涯方才放弃示警,怕是已经猜到了现在的处境。
她拔出小涯剑,在杜庭兰手中写道:让常统领护住我。
杜庭兰仔细琢磨一番,低声对常统领道:“阿妹说她有办法对付怪物,但请常统领一定要护住她,无论她做什么,都别阻拦她。”
常嵘疑窦丛生,这话什么意思?
转念一想,连符箓是这位滕娘子拿出来的,料着有些真本领,便应了。
门外的动静陡然大了起来,那少女像是有点不耐烦了,长指甲先四处抓挠一番,接着探入门缝,像小孩玩捉迷藏似的,一下一下拨弄里头的符纸。
滕玉意再不迟疑,把剑插入门缝。
房里的人吓得抱成一团,黑暗中待久了,五感变得空前敏锐,隐约瞧见滕玉意的动作,慌忙拦道 :“滕娘子,你这是要做何?”
滕玉意顾不上与众人解释,她那一剑正对尸邪的手指,只恨让那东西侥幸躲开了,她正凝神分辨尸邪的声响,希图下一次扎得更准,突然听到右边纱幔有动静,忙转动剑尖又一次狠狠扎了过去。
这动作瞧在众人眼里,像是在蓄意破坏门上的符箓,房中人沉不住气了:“滕娘子,你把符箓都给划破了,还如何抵挡外头的妖邪?”
常嵘虽答应护住滕玉意,难免也有些纳闷。
杜庭兰忙帮着解释:“我妹妹这把剑是道家法器,一向有驱邪除祟之效,她临时用这剑抵御,应该是觉得符箓抵挡不住那女鬼了。”
房里的人益发激动:“胡说,若没有青云观的符箓,我们安能在房中避难?
你拿把不知名的剑谎称道家法器,却肆意破坏救命符箓,你到底要做什么?
分明心怀叵测。”
杜庭兰愣了愣,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隐约觉得这些人不对劲。
又有人忿然道:“我知道了,这个滕娘子行事鬼祟,说不定已经被怪物控制了心智。
当心她毁坏符箓,快叫她住手。
不,我看她这是存心要害人,我们先制住她再说。”
“对,没准她跟顾公子一样都变成了女鬼的傀儡。”
杜庭兰心头猛跳,忙高声道:“常统领,别忘了你刚才答应过护住我妹妹。”
这时有人探身抓向滕玉意,被常统领出手一拦,他沉声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方才滕娘子一直在房中,哪有机会变成傀儡,怎么你们一个个像犯了魔障似的,先朝自己人动手了?
!”
但诸人的反应已然不受控制:“常统领,你别被她唬住了,她分明是那妖怪的同伙。
“
“没错,这样下去我们迟早被她害死。”
“杀了她吧,不然我们一个都活不了!”
滕玉意注意力虽放在门外,脑子却一刻不停,听到房里人转眼就喧腾起来,心里说不出的震骇,这些人短短工夫就迷了心窍,只能与门外的尸邪有关。
看来尸邪的确有些怕小涯剑,否则怎会驱动众人针对她。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常统领的心性了,他可是成王府的腹心股肱,他能稳住众人最好,要是连他也被蛊惑,那么谁也别想逃了。
门外的东西仍在徘徊,滕玉意试着摒除杂念刺出第三剑,可这时背后早已乱成一团,甚至有护卫朝她抓过来:“还愣着做什么,必须除掉她!”
常统领一惊之下,用刀柄将对方挡开:“你们莫不是疯魔了?
!滕娘子真有问题的话,耳房门早就被打开了,哪用得着你们在她背后喊打喊杀。”
不料一下子,那护卫一拳打向常统领的面门:“好哇,看来你也不对劲,你们都是妖邪,再拦着连你也不饶!”
常统领惊怒交加,左边挺刀挡架,右边一个巴掌甩过去:“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一个个糊涂成这样!我看妖怪不用费一兵一卒,足可以让我们自相鱼肉。”
那人似乎被这个耳光打懵了,愣了一愣,终于垂下了胳膊,然而很快又有人扑过来:“少啰嗦!杀了她!”
吵嚷声中,就连老迈的虞公也颤颤巍巍开了腔:“杀了她,咳咳,杀了她。”
杜庭兰无力控制这局面,不由双腿发软,滕玉意却始终心沉如铁,她不知道常统领为何没被蛊惑,不过看样子还能支撑一阵,门外的尸邪存心跟她玩游戏,她也在耐心等待最佳的时机。尸邪的声音与寻常的少女无异,口里嘀嘀咕咕,像在抱怨着什么,慢悠悠把手搭上房门,忽地又缩回去,估计觉得这游戏很好玩,不断发出清脆的笑声,接连试了几次,存心在逗弄滕玉意。
滕玉意每每晚了一步,假装气得跺脚。
那东西察觉滕玉意的恼怒,似乎很得意。
滕玉意为了让自己的愤怒逼真些,一边故意刺不到尸邪,一边在脑中回想自己是如何被蔺承佑暗算,一想到嗓子被此人害得说不出话,心火蹭蹭蹭就冒了上来。
尸邪反复试探了几回,终于攒足了耐心,她出其不意划破扇格上的纱幔,便要抓向房内滕玉意的胸口,不料这一回,滕玉意出手空前地快,一剑刺出去,刃尖直对那东西的手背。
“去死吧。”
尸邪躲闪得算及时,依旧被划破了一道伤口,吃痛之下,她咿咿呀呀叫起来,门外刮过一阵阴风,重新回归岑寂,连同房内那股萦绕了许久的令人心悸的阴冷感,也一并消失了。
滕玉意大声喘息,那东西凶力非凡,被扎了一下不至于法力受损,之所以遁走,想是头一回遇到小涯剑这样的法器,等它弄明白怎么回事,必然会再次过来,不过好歹拖延了一阵,只盼蔺承佑能在这当口赶回来。
可没等她缓过劲,背后又有人朝她抓来:“常统领,你没瞧见吗,她把房门弄破了,她是妖怪的同伙,快把她杀了。”
尸邪虽然遁走了,房中人却越来越激动,常统领和杜庭兰以一抵十,渐渐疲于应对。
杜庭兰情急之下大喊起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没听见么?
方才妖怪想进来,是妹妹挡住了!”
常统领喝道:“一个个疯得没边了,把刀放下,别逼我教训你们!”
护卫再次挥刀砍向常统领:“我算明白了,常统领也是妖物的傀儡!好,先杀你,再杀她!”
其他人也纷纷捋袖揎拳,要合力对付挡在门口的这三人。
“住手!”
忽然有人喝道,“你们疯够了没有?”
这人一出声,房里愣了愣,那声音清脆天真,分明是阿芝郡主。
阿芝吃力地分开人群走到滕玉意身边,焦声道 :“我听得很真切,那女鬼一直在外头滋扰,是滕娘子挡住了它,她要真是女鬼的同伙,何必抵挡直接放它进来不就成了。”
众人只安静了片刻,复又嚷叫起来:“郡主,你糊涂了——”
“我清醒得很,糊涂的是你们!”
静德郡主张开胳膊挡在滕玉意身后,她年岁还小,个子不足,身型又圆溜溜的,尽管已经努力挺胸凸肚了,震慑力也相当有限。
“我看谁敢妄动,有我在,谁也别想动滕娘子!”
毕竟是府里的小主人,护卫们哪怕心智迷糊,面对阿芝郡主也有种出自本能的爱护,手里的兵器虽然没放下,却好歹没再一拥而上。
阿芝郡主松了口气,扭头悄声问滕玉意:“滕娘子,你是不是会道术?
你用什么法子赶走的妖邪?”
问完才意识到滕玉意说不了话,不由暗自焦急,忽觉一只温软的手捉住她,在她掌心写道:阿芝别怕。
阿芝愣了愣,她和滕娘子才见两回面,滕娘子怎么会知道她小名叫阿芝?
叫得如此顺口,莫不是今天在水榭里听哥哥这样叫过她。
纳闷归纳闷,她不忘回道:“滕娘子也别怕!你放心对付女鬼吧,我会看住他们的!”
滕玉意本来心弦紧绷,听到这话心里忽然触动了一下,人与人的缘法有时真说不清,前世阿芝与她一见如故,今生好像又古怪地牵扯在了一起。
她在阿芝掌心又写了句:阿芝别怕。
说着便凝神静听外头的动静,阿芝这一站出来,房中总算安静了少许,然而没多久,门外忽又刮起了阴风。
滕玉意一边攥紧小涯剑,一边暗思应对之策,能拖延的法子已经都想过了,只恨蔺承佑迟迟不露面,尸邪这回似乎做足了准备,竟不再用指甲拨拉纱幔,她想不到尸邪会再用什么法子袭击他们,一时间冷汗直流。
忽然脑中白光一闪,她余光瞥向身侧的阿芝,早觉得奇怪了,房里的人被尸邪一蛊惑,无论长幼,个个都失魂丧智,方才叫嚣着要杀她的人当中,甚至有虞公和郑霜银这等饱读诗书之人,唯独阿芝郡主和常统领始终保留着自己的神智。
该不会他二人身上也藏着什么道家法器吧,能抵挡尸邪的蛊惑,估计不是寻常器件,蔺承佑这个人极护短,把好东西留给身边人也不奇怪。
她想了想,飞快在阿芝手中写了一句话。
阿芝忙问常统领:“常伯伯,哥哥是不是给过你什么防身的物件?”
常嵘愣了愣,在颈项上摸了一晌,很快取下了一个小绣囊:“世子小时候画过的一张符,放在绣囊里给了小人,叫小人日日佩戴,说可抵御邪祟。
小人这些年戴习惯了,也就不曾取下。”
原来如此,阿芝是蔺承佑的亲妹妹,身上想必也佩戴着这样的护身符。
滕玉意又在阿芝掌心里写了一句话。她知道,以尸邪的邪性,断不会叫小涯剑暗算第二回,能不能再拖延一阵,就看这东西够不够灵验了。
阿芝点点头,踮脚在常统领耳边交代了几句。
常统领应了一声。
滕玉意便故意挥剑把门上的纱幔一一划破,如此一来,花厅里夜明珠的那点光亮顺着两边的破洞流淌进来。
尸邪在门外哼哼唧唧徘徊,与上回不同,这次她似乎缺了耐心,眼看滕玉意出手,她将双手搭在门框上,咯吱咯吱一阵轻响,把门扉慢慢捏成齑粉。
滕玉意咬了咬唇,常统领没了护身符,只怕也撑不了多久,但总比一屋子人马上葬身在这怪物手下要强。
她故意卖了个破绽,剑尖一抖,径直刺向尸邪的右爪,尸邪像是早料到会如此,右爪陡然往后一缩,同时笑嘻嘻探出另一手,欲要扣住滕玉意。
滕玉意险险一抽,右脚轻踢常统领,常嵘果然依言把绣囊扔了出去,那东西正全力对付滕玉意的小涯剑,不提防又有人敢暗算它。
常统领这一下运足了内力,绣囊去若星火,准确击中了尸邪的面门,只听噗呲一声,尸邪的皮肉迸逸出一阵腥秽的恶臭,尸邪像是无法忍受疼痛,迅速往后退去。
滕玉意和常嵘等人都大松了口气,看来大有用处,好歹抵挡了一阵,只望蔺承佑尽快赶回来,。
尸邪一边跑一边发出少女的哭泣声,宛若受了无尽委屈,音韵幽凄,缠缠绵绵。
一声又一声,牵扯人的心肝。
哭声飘进来,护卫们登时双眼发直:“你们走开,让我们杀了她!”
阿芝喝道:“再敢放肆,回头我叫哥哥狠狠责罚你们。”
护卫道:“郡主,看来你也被妖怪蛊惑了,那就别怪小人得罪了。”
说话间便要动手,常统领大惊失色,扬掌就要劈开那护卫,后窗欻地破开,有人飞纵进来。
那人手持一盏琉璃灯,一脚踹中护卫的心窝,厉声道:“被妖怪一唬,连主子都不认了?
!”
护卫被狠狠踢中,狼狈地向后一倒,呼啦啦压倒一大片,众人慌乱抬头,方才死活点不着的火折子,轻轻松松被来人点亮了,蔺承佑手中的琉璃灯光明耀目,瞬间照亮房间每一个角落。
阿芝眼前一亮,狂喜道:“哥哥。”
护卫们晃了晃脑袋,眼神倏地清明起来:“世子。”
滕玉意大松了口气,这厮总算来了。
蔺承佑面色如霜,目光冷厉,迅速将阿芝拽到跟前,像是要确认妹妹安然无恙。
绝圣和弃智紧接着跳入:“各位道长,就在这边,麻烦快点。
“
两人一先一后落了地,不提防房中有这么多人,好险才站稳:“师兄!“
蔺承佑把琉璃灯扔给绝圣,抬脚就将那扇厢房门踢破:“给这群蠢东西灌点符汤进去,省得连爷爷我都不认识。”
绝圣和弃智掏出符箓,连忙分头行事:“师兄,东明观的五位道长刚才就在我们后头,转眼就不见了。”
“废话,人家走的是正门。”
这话刚说完,花厅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夸张怪叫:“哎呀呀,不得了,金衣公子把我们耍的团团转,原来尸邪直奔成王府来了。”
蔺承佑面若寒霜,抖开手中的锁魂豸。
阿芝满脸畏惧,忙拉住蔺承佑:“哥哥,那东西就在花厅里,它几次要闯进耳房害人,多亏了滕姐姐用法器抵御才没让它得逞。”
蔺承佑看一眼滕玉意,果见她白着脸紧攥小涯剑,再看那两扇被踢破的房门,上头抓痕宛然。
“它这是嫌自己在地下呆的年头不够久,等不及要被踢回土堆了。
放心,它刚才怎么吓唬你们的,我加倍给它吓唬回来。”
他不放心再把阿芝交给旁人照管,亲自背着阿芝,腾身飞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