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22

 章
第 5 章   
忽听蔺承佑道:“站住。”
管事娘子战战兢兢问:“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屋里共有几位伤者?”
“四、四位,不,加上滕将军家的男仆,共是五位。”
“四女一男?”
“是、是。”
“全都丧失了神智?”
管事娘子结结巴巴道:“那四人估计都已醒了,只有我家二娘尚未得救,方才世子给的药不够分,最后一粒被滕家小娘子拿去喂她家的男仆了。
世子若还有药,可否再给我家二娘一粒?若是没有了,以世子的高明道术,只求能替二娘诊视一番。”
说话这当口,那些古怪花枝复钻出地面,数目比之前多了一倍,赫然掀起数尺高的花海。
管事娘子见状哪还敢再待,连滚带爬就往屋子里逃。
蔺承佑取下腰间的箭囊,向天射了一箭。
金镝飞到半空,倏地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箭雨,缤纷洒落四周。
这东西如有灵性,一粘到邪物就迸出火星,游走似火龙,迅疾如闪电,花枝们逃不过,一时间被烧得吱哇乱叫。
安国公夫人的笑容开始发僵了,蔺承佑从箭囊里又取出一箭,笑道:“对不住,伤到你的子子孙孙了。”
话虽如此说,行事却冷酷无情,一箭射出去,把剩下的花蔓也烧了个大半。
安国公夫人被铁链缚住动弹不得,眼看蔺承佑要赶尽杀绝,忽然横下决心,一口咬住舌尖。
她极怕痛,咬下去的一瞬间就蹙起了秀眉,鼻哼不断,身子也轻轻颤栗。
蔺承佑啧了一声:“头一回见到如此做作的妖物。”
他向天射出第三箭,纵身飞踏上旁侧的梁柱。
安国公夫人垂眉敛目,口中念念有词,嘴角溢出黑血,一点点沁透嘴上的符纸。
那符纸贴得固然牢固,却敌不过血水的一再侵蚀,倏忽之间,乌云团团堆簇,星辰隐没,风雷暗涌。
蔺承佑佯装不觉,绕着庭院飞掠一圈,待手中的铆钉一一钉在阵位上,这才落回地面,把符拍到安国公夫人的额上。
安国公夫人神魂被打得一散,齿间顿时溢出痛苦的呻—吟,地底停止异动,翻涌的星云也回归原位。
蔺承佑扯下那张染了血的废符扔到一旁:“你存心拖延时辰?”
安国公夫人猛地睁开眼,目光像淬了毒的利箭。
蔺承佑绕着她踱了两步:“我这符纸上画的是黄神越章令,使的是玉皇心术,寻常妖物沾了这符纸,即使不现原形也会被打出原主体内,你非但不痛不痒,还能在我的阵中招风引雷。”
安国公夫人冷笑一声,依旧是通身戾气。
“明明有通天的本领,却一再出乖露丑,不是招些虾兵蟹将来缠斗,就是使些低微法术。”
蔺承佑停下脚步,玩味地打量妖物,“你在等什么?
“   
安国公夫人眼神闪烁,怒容装不下去了。
蔺承佑敛了笑意,抬手击了击掌。
外面涌进来大批仆从,全都训练有素,看见妖物吃了一惊,旋即镇定下来。
“世子。”
“绝圣和弃智找来了么?”
侍卫们拎着两个小孩近前:“找来了,两位小道长就在江边看胡人耍寻橦。”
这是一对白胖孪生儿,穿着一样的缁衣和芒鞋,年约九岁,身量圆得像木桶,一个道号“绝圣”,另一个道号“弃智”(注①)。
绝圣和弃智一人拿着几串炙明虾,双腿在半空中乱蹬:“放我们下来,我们要找师兄。”
突然瞟见安国公夫人,惊讶地揉揉眼睛:“这、这是?”
“你们吃饱了?”
蔺承佑笑道。
绝圣和弃智忙将炙明虾往身后藏,憨笑道:“师兄。”
师公去外地云游,这几日观中无人,恰逢上巳节,他们按耐不住偷溜出来,原打算子时前就回观,岂料被师兄身边的人发现了。
“要不要再拿些荤馔给你们?”
“不必了,不必了。”
两人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师兄越是态度和善,越是没好事。
“几串炙虾就吃饱了?”
二人唯唯点头:“吃饱了,真吃饱了。”
蔺承佑和颜悦色把铁链扔到绝圣手中:“吃饱了就干活吧。”
绝圣和弃智怔了怔,这事就这么揭过了?
“这妖物道行了得,镇坛木顶多能撑半个时辰。
你们一个守住坎宫和乾宫,另一个守住艮宫和震宫,不得分神也不得跑开。”
两人欲哭无泪,就知道没那么好的事,师兄这是要摆五藏阵了。
人有五藏,各有神主,如被邪祟附身,魂魄即刻会被震出体外。
若是寻常邪祟,一道符就能将其打出宿主体内,能用到五藏阵的,往往是非同小可的妖物。
这阵法对主阵之人功力的要求极高,他们固然只是护阵的童子,但因为会吸纳到阵中妖物的腥秽之气,一年之内都不得食荤腥。
一年……   
两人眼泪汪汪地看着蔺承佑的背影,师兄好狠的心肠,惩戒了这一回还不够,连他们今后偷吃的机会都给彻底掐断了。
蔺承佑取出一支箭,叹气道:“委屈了?
还是怕了?
是不是觉得师兄待你们不够好?”
绝圣和弃智急忙挺起胸膛:“既不委屈也不怕!师兄待我们最好了,师兄天纵奇才,只要师兄在,就没有降伏不了的妖魔。”
两人擦擦嘴角,一溜烟跑向阵中。
蔺承佑这才恢复正色,扭头问侍卫:“找到安国公府的人了?”
“安国公头几日虽接了帖子,但因抱恙婉辞了,不知这位‘安国公夫人’从哪冒出来的,现已派人快马前去知会安国公府。”
果真如此。
蔺承佑又问:“皇叔在外头么?
“   

“淳安郡王还在前头坐镇,宾客都急着离开,幸有郡王殿下把持大局。
倒是镇国公府的人来了。”
“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的段小将军跟滕将军的女儿从小就订了亲,今晚段家的人正好也在紫云楼,听说滕家出了事,段小将军便和永安侯夫人赶来照应了。”
蔺承佑想了一会才意识到滕将军的女儿是谁,漫不经心看向西侧的廊庑,正好看见滕玉意和温公公合力将那男仆拖到里屋去,所谓的最后一粒丹药,估计已经送到这男仆的肚子里了。
怪不得那管事娘子冲他鬼哭狼嚎。
“把他们统统挪到别处去,封闭揽霞阁,不许任何人靠近。”
“是。”
绝圣和弃智分别占好四宫,咬破指尖把血涂抹在手中的镇坛木上:“师兄,这妖物到底什么来历,今晚伤了多少人?”
蔺承佑取出符纸在指尖点燃,火苗跳跃,照得他的黑眸耀如宝石。
“它在江畔伏击了四女一男,正好暗合紫微之数,我猜它体内的宿主元神快要消散了,急需摄取新的魂魄来   
弃智有些纳闷:“师兄,原来的宿主不行了,换个宿主不就成了,何苦费心费力再去找五枚新的精魂?”
蔺承佑看着符纸没吭声,好似陷入了思索。
绝圣弃智互望一眼,师兄是觉得哪儿不对劲么?
蔺承佑在箭镞上埋好符咒,一言不发对准院落檐角下的铁马,接连射出四箭,竟是无一不中的。
绝圣一拍脑门道:“我知道了,师公他老人家说过,妖物也有爱美之心,这位夫人如此美貌,妖物定是舍不得这幅皮囊。
师兄,我猜得对不对?”
蔺承佑搭上第五支箭,仍是不搭腔,金箭离弦,笔直地射向安国公夫人的眉心。
安国公夫人看着那箭迫近,神情逐渐从嘲讽转化为妩媚,不等射到眼前,她竟然拽动铁链拔地而起:“枉你生了一幅好模样,竟是全无心肝之人,对着这样一张脸,你真忍心下得了手?”
绝圣始料未及,一下被这股力量扯得摔倒在地上,马上想夺回铁链,然而力气终究敌不过,硬被拖了出去。
“师兄!妖物不是被锁魂豸困住了吗?
为何说破阵就破阵?”
“凭这面条般的小虫,安能困得住我?”
安国公夫人凌空而上,身躯如疾风般盘旋攀升,铁链叮当作响,层层环绕将她从下至上缠住。
她捏住身上那条虫豸化成的铁链,稍稍一用力,铁链便发出吱吱哇哇的虫鸣声,随后抖动巾帔,软透的雪白缭绫仿佛化作了银蛇,去如流星,一下子缠上了绝圣。
“你师兄该多找些你这样的小娃娃来,白白胖胖的正好给我打牙祭。”
绝圣猝不及防被提到了半空中,情急之下胡乱拍出镇坛木,然而毫无效用,眼看安国公夫人冲自己张开血红的唇,杀猪般大嚷起来:“师兄!”
话音未落,院子上空忽然金光耀目,安国公夫人被光刺到双眼,手上力道稍减,绝圣趁势用怀中的小剑斩断巾帔,直直摔落在地。
他就地打了个滚,哭哭啼啼爬回原位护阵。
安国公夫人来不及再将其逮回,抬头一看,只见蔺承佑射出的四只箭互相勾连成一道金网,如帘幕般当头罩下来。
她心中暗哼,逆风直上,可是那网不知藏了什么法门,越靠近越灼热。
须臾之间,她头顶的乌发被烧焦了一小簇。
她暗道不好,自己附着的这贵妇皮娇肉嫩,当不得半点摧折,若是强行破网而出,定会烧得皮开肉绽。
这坏小子定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提前做此安排。
安国公夫人心中恨恨,肩膀一矮正要落回地面,忽觉颈后热风拂过,蔺承佑竟无声无息袭到她后背。
上有法器,后有追兵,安国公夫人闪避不及,指甲突然暴涨数寸,迅即割破自己的掌心。
血珠从她手指间溢出,刹那间染红了锁魂豸。
她口诵咒语,扬手就将铁链甩向蔺承佑。
这锁魂豸本就少了灵根,修炼千年才修炼成低等的物灵,虽然可以锁住大多数妖邪的魂魄,但遇上法力高深的妖物,也会被蛊惑,蔺承佑很清楚这东西什么德性,因此始终不敢松开铁链。
“铁链”被强逼着吃下妖血,简直如坠五里雾中,不及分辨身后的少年郎君是谁,稀里糊涂就缠上去。
蔺承佑眯了眯眼,一把掐住锁魂豸,骂道:“畜牲,看清我是谁!”
掐住的是命门,锁魂豸瞬间被打回原形,自觉无脸见人,化作一条小金蛇,灰溜溜钻入蔺承佑的前襟里。
安国公夫人娇笑连连,趁此机会往左侧一偏,擦过蔺承佑身侧,直往廊庑下飞去。
谁知蔺承佑竟能一心二用,掌风倏忽而至,猛地拍向她肩头:“这就想走了?
我还没玩够呢。”
安国公夫人大吃一惊,头上有金网,身上再无虫豸可供借力,她无处可避,只好生生受了这一掌。

饶是如此,心中仍存着轻视,蔺承佑年纪轻轻,又是富贵出身,哪有什么道家修为,唯知仗着高明法器耍些花头功夫而已。
先前大意才会中了蔺承佑的计,她在阵中装模作样休养一阵,功力已恢复了五六成,就算挨他一掌料也无事。
“雕虫小技,能奈我何?”
她挥动巾帔,身形如水,只待蔺承佑使完那些无用的符纸,便要将他拉到自己跟前,怎料那掌风竟有纯阳之力,劈波斩浪来势汹汹,一下子打入她本体的心脉。
她双目圆睁,体内真气沸乱如澎湃的热浪,内力仿佛凭空被抽掉了一半,五脏六腑都欲移位。
强行欲守住元神,然而已经迟了,浑身一个激灵,元神竟被打出一大半。
“虽是雕虫小技,也足以对付你了。”
蔺承佑讥笑道。
绝圣和弃智仰头看那妖物,只见那女人躯体内被打出来一个黑影,满头白发,身形矮小,竟是个年近古稀的老媪。
“原来、原来它真身长这样。”
“好老啊,比师公还老。”
黑影恼羞成怒,抬起胳膊遮挡自己的面容,忍着皮开肉绽的痛苦,硬生生从体内逼出一圈黑雾。
“是煞气!”
绝圣和弃智师生齐齐喊道,“师兄小心!”
这种修炼百年以上的老妖释出的煞气,沾到即会大损元气。
妖物趁这机会欲要夺回安国公夫人的肉身,可就在这时候,蔺承佑指尖燃起一道纸符,抢先一步封住了安国公夫人的风池穴。
宿主灵根被封,再找不到遁入的法门,错失这样一个美人肉身,自是气得半死,老妖怔了片刻,扭头厉声道:“狂妄小儿,我现在就要你的命!”
“就凭你么?”
蔺承佑笑着翻了个筋斗,拽过安国公夫人掠到院外,夺回了宿主的肉身,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门口护卫正好领来了一群抬兜笼的宫人,蔺承佑把丧失了神智的安国公夫人抛过去:“这妖物极难对付,速将伤者都挪到一处安置。”
妖物虽然少了一爪,另一爪却伸缩自如,它喙中发出震天的古怪啸声,不等蔺承佑转身,便恶狠狠抓向他的后背。
蔺承佑箭囊里的金笴已经全数用空,察觉身后风声猎猎,只轻飘飘一拂袍袖,手中就多了一把弯刀。
估摸那妖物已经逼近了,他仰天往后一倒,张开双臂乘着夜风,悠然滑回院中。
妖物身上的黑雾悉数散去,露出本来面目。
它已然修炼出了人形,乍眼看去与普通老媪无甚区别,只是颈项和胳膊上还覆着棕褐色的树皮,嘴角和额头爬满了皱纹,仿佛经过百年风霜的侵蚀。
它扑向蔺承佑的时候,稀疏的银发在晚风中起落飘浮,不小心落了几缕耳边,愈发衬得双颊凹陷。
绝圣和弃智道:“亏我们还猜它是牡丹或芍药之类的花妖,原来是只树妖。
想必是修炼不出来好姿色,所以才要借用美人的皮囊。
噫,它竟少了一只爪子,也不知是被哪位高人削的。”
蔺承佑挺刀挡架,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天象有异,头顶的苍穹愈发幽深,如果真是四女一男失了神智,他的判断没道理出错。
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妥,余光瞥见绝圣和弃智分神,他冷不丁道:“你们不好好守阵,等着给妖怪饱腹?”
那妖物纵到一半,蓦地扭过身,并不与蔺承佑正面交锋,转而抓向离它最近的弃智。
弃智感觉腥秽之气扑面而来,心里难免慌张,但一想到有师兄在外掠阵,重又镇定下来。
师公教他们这阵法时,要他们把“三戒”摆在首位,即“不闻、不问、不惧”。
用师公的话来说,他们两个是命中自带金印的三清道童,只要他们守好五藏阵,再有本事的妖物都无法冲破樊笼。
况且师兄已在院落上空布好了盘罗金网,这东西最能抑制邪气,除非那妖物已修炼成魔,否则不可能再在网中召唤救兵。
果然妖物尚未靠近,蔺承佑就已经追袭而至,他对付邪佞时向来不拘绳墨,出手即削向妖物的脖颈。
妖物回肩送上一爪:“蔺承佑,你如此冷血,哪点像道家中人?”
“笑话。
道在我心中,魔在我眼前,对你们这等邪魔手下留情,才是对天下苍生无情。”
“明明是天大的‘祸害’,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你我男女有别,我本用不上你的皮囊,看在你如此俊美的份上,我今日倒想扮一扮少年郎了,动手前先跟你打声招呼,好叫你死得明白。”
蔺承佑放声笑道:“不愧是醴泉山下的槐树老妖,多年修为都用来修炼厚皮了吧。
我有许多马鞍,唯独没见过千年老树皮做的宝鞍,既然你的皮这么厚,剥下来给我当马鞍玩玩?”
谈笑间便把刀锋送到了妖怪跟前,白亮的刀光跟他的眼睛一样寒凉。
妖物巨爪往后一缩,狼狈跌落到阵中的离宫位上。
离宫是阴四宫之一,与两个小道士守护的阳四宫不同,是专门耗损妖物法力的樊笼。妖物不过略站了一会,就已经感到目眩神迷,心知若是长久困在里头,全身修为都会瓦解冰消。
它算算时辰差不多了,便盘腿坐下来,举起胳膊在夜色中自断一指,血液喷洒到地面,宛如绽开万瓣红梅。
它忍着剧痛,把断指插入院中。
蔺承佑凌空掠到它头顶,然而尚未出手,妖物周身突然荡出幽暗的光圈,好似无形冰刀当空劈到他胸口,当即把他震出老远。
蔺承佑心头大震,只觉胸口血气翻涌,就势翻了个筋斗,却仍卸不去那股怪力,他急忙以刀杵地,勉强稳住了身形。
血液里好似注入了大量冰渣,每一个毛孔都寒凉至极,他刚要直起身,嗓间突然涌出一口鲜血。
绝圣和弃智忍不住睁开眼睛:“师兄!”
那边护卫们护送着一干伤者从里屋出来,因为知道妖物就在院中,并不敢多瞧。
滕玉意忙于照拂表姐的兜笼,落在一行人的后头。
忽然听到小孩的呼喊声,她诧异扭头,透过交错的人影,才发现蔺承佑单膝跪地咳嗽不已,俨然受了伤。

☆、第 6 章
第 6 章   
滕玉意吃了一惊,这妖物属实不寻常,蔺承佑是清虚子的徒孙,料有几分真本事,可他非但没能擒住妖物,自己倒先受了伤。
再往院中瞧,就见一位白发老媪盘腿坐在阵中,雾气缭绕将她整个人笼住,老媪高举双臂,俨然在施法术。
阵中还坐着两名胖胖的小道童,想来也是青云观的弟子。
看来看去唯独不见那位假安国公夫人,滕玉意正觉得奇怪,目光扫过去,才发现那老媪缺了右手。
她心头“咚”的一下,原来这老妇就是林中被她砍下一爪的怪物,先前还披着安国公夫人的美人皮囊,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
这才是它的真面目吧,滕玉意紧张地摸向袖笼中的翡翠小剑。
蔺承佑低头咳嗽,显然伤得不轻,绣金的襕袍上沾染了血迹,半晌未能站起。
护卫们何曾见过自家小主人这副狼狈模样,齐齐拔出佩刀:“世子。”
蔺承佑拭了把嘴角的血:“蠢货,还不快走。”
他指尖燃起银光,扬手一挥,符纸疾射而去,落到地上化作条条火浪。
恰在此时,地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老妖仍未睁眼,嘴角边却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护卫们猛地刹住脚步,这老妇似乎巴不得他们闯入阵中,于是不敢再造次,急忙掉过头来护送众人:“速速离开此处。”
滕玉意扶着姨母,率先往外逃,以前在扬州时,她曾见过符箓派的高人打醮作法,似乎颇有些讲究,外人不得随意靠近。
翡翠小剑是倘来之物,她尚未查清这剑的底细,就算在林中侥幸砍下了那妖物的一爪,那也是在妖物毫无防备的前提下,眼下老妖有了戒心,贸然上前不过是送死。
一行人刚要冲下台阶,忽有阵阵声浪从地下传来,起先不算骇人,逐渐那声音拔高了,有如百川归海,伴随着细碎的潜行声,无数妖魅喷涌而出。
顷刻之间,揽霞阁沦为了修罗地狱。
众人双脚黏在台阶上,既不敢往前走,又不甘心退回廊下。
好在蔺承佑提前埋下了一圈符,煞物刚钻出地面就被烧成了一堆黑灰。
只是这回邪祟数量惊人,堪称煞魅并行,即便蔺承佑快如流星,仍有不少漏网之鱼。
煞物们一旦突出重围,身形瞬即起了变化,不是化作鬼魅模样,就是暴大数倍。
一众煞物之中,有个浑身漆黑的无头怪离廊庑最近,发觉背后有人,它晃动着身体调了个头,迈开欹里歪斜的步子,朝他们狂奔而来。
每奔一步,地面就发出震耳的声响。
众人何曾见过这光景,董县令家的管事娘子抱住廊柱,吓得惊叫连连,滕玉意拔出翡翠剑,忙将杜夫人护到身后,护卫们挺刀劈将出去,可是那煞物尚未靠近,就被蔺承佑掷出的一根链子给缚住了身子。
巨煞轰然倒地,被那链子拽回阵中时不断挥动双臂要抓向蔺承佑,但没等它碰到他的袍角,蔺承佑就面无表情收紧手中铁链,只一个错眼,巨煞就化成了他脚下的一堆黑漆漆的齑粉。
诸人惊魂甫定,蔺承佑百忙之中抬眼看,凌厉的目光略一扫寻,落到了滕玉意身上。
滕玉意忙着照拂表姐的兜笼,可如果没看错,煞物们对阵中的蔺承佑三人置之不理,反对她们这边兴趣更浓,蔺承佑的眼神也颇有深意,活像她身上藏着什么古怪似的。
蔺承佑许是受伤的缘故,脸色有些苍白,一双桃花眼寒光凛凛,衬得他乌发如墨,他眼神透着审视,又似有些疑惑,上下扫她几眼就扭过了头,恰好一只邪佞扑到身前,他回身将其劈作两半。
护卫这时看出门道来了,这些煞物纵然凶戾,却近不了小郎君的身,另一拨怪物有意往外逃,又被困在阵中,世子受了内伤无法高声提醒,但早已给他们开辟了一条逃走的路。
“快走。”

趁那老媪尚未动弹,护卫率领众人下了台阶,先把伤者引出去,再去搬救兵。
滕玉意扶着杜夫人疾奔,间或观察院中的情形。
煞物都包裹着黑纱般的雾气,只要钻出地面,黑雾即从它们身上抽离,云合雾集,袅袅如烟,依次钻入老媪的鼻孔和双耳。
老媪端坐阵中,每吸入一缕黑雾,面庞就光亮一分。
等它吸纳够了,不知会出现怎样的变化。
滕玉意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乱跳,身边的杜夫人栖栖惶惶跑得太快,不小心绊到了裙角。
“姨母。”
滕玉意连忙搀住杜夫人,无意中一抬眼,就见那老媪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眼瞳犹如染上了晦暗的幽蓝,把两道阴冷的目光,径直投到她的身上。
滕玉意眯了眯眼,院子里这么多人,这老妖不看别人却盯着她,可见一直在留意她的举动。
要报林中那一剑之仇,还是有别的想头?
倘或让这老妖逃出来,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她。
***   
绝圣和弃智刚满九岁,心性还稚嫩得很,眼看煞物层出不穷,益发焦灼起来。
师兄之所以设下五藏阵,是因为有五位伤者丧失神智,这阵法既可以把老妖困在阵中,又可以夺回伤者的五枚精魂。
但树妖既然能在盘罗金网中招魂引魅,分明已经成魔。
五藏阵奈何不了它,破阵而出是早晚的事。
师兄现在必定懊悔未曾细看伤者的情形,“五人昏迷“这一说法显然有误,从师兄决定布五藏阵那一刻起,注定落了下风。
到了这境地,已无从追究谁撒了谎,不尽快破局的话,任谁也别想走了。
阵中弥漫着浓厚的腥秽气,耳边满是凄厉的鬼魅叫声,这一切不是幻象,是方圆百里涌来的邪魅,只要被这些东西挨上,不死也会被咬下一层皮。
二人心神大乱,忽听凌空飞来一样东西,煞物们本已要咬上绝圣的肥圆胳膊,蓦然被一堵看不见的墙弹出老远。
绝圣和弃智急忙睁开眼睛,就见蔺承佑把自己的镇坛木插入坤宫和离宫之间。
姤卦与复卦由此贯通一线,形成一个“破煞结”。
“师兄。”
二人心猛地一沉,镇坛木可是护命的东西,师兄舍了给他们,自己岂不全无庇佑。
“院子上空有盘罗金网,煞物们想逃也逃不出去,‘破煞结’可以护你们一柱香的工夫,只要你们不自乱阵脚,那老妖既不敢靠近也脱不了阵。
月灯阁供着一把九天玄剑,我去去就回。”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他们在师公身边这几年,从未听说过什么“九天玄剑”,但师兄口吻严肃,浑不像在胡诌。
老妖正忙着吸纳阵中煞气,冷不防哼笑起来:“蔺承佑,你要逃便逃,何苦编瞎话来诓骗你的小师弟,这么急着走,莫非你也知道怕了?”
蔺承佑辟开一条生路,在一片惨厉怪叫中跃到阵外:“罢了罢了,我打不过你,还不能去搬个救兵吗?”
老妖啐了一口:“何必装腔作势!月灯阁毗邻紫云楼,真要去取那劳什子九天玄剑,派身边的仆从去一趟即可,何需自己去取?”
蔺承佑道:“这你就不懂了,那剑尘封十年未曾启用,就算告知下人藏在何处,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取用,九天玄剑是我道家至宝,容不得半点闪失。
待我亲自取来,正好拿你开刃。”
老妖曾占用安国公夫人的皮囊,自然也攫取了原身的记忆:“听人说成王世子从小就不将规矩绳墨放在眼里,若你知道月灯阁里供奉着这样一柄宝剑,岂能任其束之高阁?
说什么‘尘封十年’,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开溜罢了。”
绝圣和弃智满腹疑团。
他们在观中这几年,听说过不少师兄年幼时的事,师兄天不怕地不怕,常惹成王夫妇发火,满长安的王侯子弟,就属师兄挨打的次数最多。
以师兄这踢天弄井的性子,若知道家至宝就藏在月灯阁,早就想法子弄出来把玩了。
蔺承佑一本正经道:“道家法器开光也讲机缘,九天玄剑与寻常法器不同,需由魔物的血肉做引子,我虽好奇此剑,也不敢贸然启开封印。
今晚撞上你这样的魔物,正合我心意,用修炼了多年的魔血来喂剑,不枉那剑在月灯阁等了十年。”
老媪满脸嘲讽:“一派胡言!倘若真有所谓的九天玄剑,不供奉在青云观,放在与道家毫不相干的月灯阁做什么?”
蔺承佑笑容慢慢褪去,老媪自以为拆穿了蔺承佑的谎言,得意地笑起来。
绝圣和弃智担忧地看着蔺承佑,师兄嗓音暗哑,脚步也虚浮,哪怕看上去泰然自若,也不过是在强撑而已。
他们偷觑那老妖,它本来蓬头历齿,短短时间有了回春之象,稀疏的白发变得茂密了,凹陷的脸颊也逐渐丰盈,单听它清脆的笑声,会误以为它才二八芳龄。
等那老妖吸够了煞气,估计所有人都得遭殃。
等等,师兄的步伐怎么有些古怪,往东三步,又退回西侧,嘴上说要走,却迟迟留在阵前。绝圣和弃智脑中白光一闪,师兄这是——   
他们既忐忑又兴奋,紧盯着蔺承佑的步伐,一动也不敢动。
蔺承佑趔趄了几步,不动声色看过去,绝圣和弃智微微点头,蔺承佑勉强稳住身形,提气往后一跃,落到了屋檐上。
“枉你修炼数百年,只知在皮囊上下工夫,却不肯修炼修炼脑子。
月灯阁是圣人筵飨进士之处,每年登科放榜之时,儒家的浩然之气,令天地为之一清。
“此剑虽是道家之物,但生来阴戾嗜血,用寻常的道家法子来压制它,只会适得其反,反倒是儒家的贤传圣经,或可涤清戾气。
我师公将九天玄剑供在月灯阁,正因为那是儒家圣地。”
他说得有板有眼,老妖细长的眼睛幽光闪过,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今晚是她成魔之日,只要捱到子时,一切都水到渠成,哪知蔺承佑这小子突然冒出来,屡屡误她大事。
她即将成魔,身上的血肉堪比麒肝凤髓,要招来群煞对付蔺承佑,必须以自身做饵,因此她明知会损伤本体,也毅然斫下一指。
从她将断指扎入土内那刻起,就引来了大批垂涎三尺的煞魅。
她一方面诱得众煞困住蔺承佑,另一方面利用蔺承佑牵制群煞,在两方斗得不可开交之际,她坐收渔翁之利大肆汲取煞物们的灵力。
汲取的越多,功力涨得越快,毋需等到子时,这些掠夺来的庞大煞气足以助她提前成魔。
还差一些火候,万万不能在这种紧要关头离阵,但蔺承佑满腹奸计浑不似道家中人,他扯谎也就罢了,万一是真的,等他拿到九天玄剑回到此处,没准真能回天转日。
要不要出阵阻拦他?
她心中委决不下,银白色的月光下,紫衣少年踏在青色琉璃瓦上,衣袂如风往院外掠去。
绝圣和弃智暗中留意老妖的表情,因为拿捏不准她的反应,大气都不敢出。
也不知捱了多久,老妖忽然哼笑起来:“我劝你少动花花肠子,别说区区一把破剑,就算把你师公请来也奈何不了我。
不如我们打个赌,你设下的那个 ‘破煞结’究竟能拦我多久?
在你回来之前,我能不能把你两个小师弟统统吃到腹中?”
绝圣和弃智头皮一炸,这妖物不肯上当。
蔺承佑的笑声远远飘来:“右边那个叫弃智,平日爱沐浴身上干净些,你若不嫌弃,不妨先吃他。”
老妖怔了怔。
两个小道童捂住嘴,嘤嘤哭起来。
众人这时已奔到院门口,杜夫人年纪大跑得最慢,滕玉意也因此落在了后头,听到蔺承佑这番话,她脚下一个踉跄。
蔺承佑分明在故弄玄虚,如果真有什么九天玄剑,哪会跟那老妖攀扯这么久。
可惜不管蔺承佑怎样用言语激惹,老妖就是不肯出阵。
滕玉意一边思量一边扭头看庭院,众煞被院落上方那张金网困住,一个个如无头苍蝇般在阵中乱撞,那些被蔺承佑烧毁的花草却似有了死而复生的迹象,一阵薰风吹过,焦枯的枝叶幻化出绚丽夺目的颜色。
老妖端坐在姹紫嫣红的花海中,身量又高大了好些。
她心中悚然,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景象,再想不出对策,定会生出天大的祸端,忽生出一计,低声说:“姨母,等一等。”
随即扬声道:“蔺世子,我有一件护身的法器,名曰翡翠剑,先前在林中被老妖奇袭,我正是用此剑砍下老妖的右爪,世子若不嫌弃,不妨拿去一用。”
她这话是专说给老妖听的,蔺承佑眼空四海,未必肯用旁人的法器,此剑颇为古怪,也不见得愿受蔺承佑驱使,但只要提起失去的右爪,必定戳中那老妖心肠。
话刚出口,便觉两道冷厉怨毒的视线投过来,滕玉意微露笑意,接着道:“别看这妖物猖狂,遇到此剑就不成了,身上皮肉就像烂泥一般,一削便是一大块,一削便是一大块……”   
她笑吟吟地,有意说得极慢,老妖眼睛里的怒火喷薄而出,像是恨不能把滕玉意身上的衣服烧出个洞。
夜色中墙头瓦当响了一下,蔺承佑果然极聪明,当即饶有兴味道:“竟有这等好物?
小娘子若是方便,扔与我瞧瞧。”
滕玉意套好剑鞘往房梁上掷去,蔺承佑捞到手中,原来是把三寸长的小剑,   
月光下呈莹碧色,剑刃锋薄如叶片,抚之若冰,似玉非玉。
然而不等他细看,剑身上的光亮就不复莹透,像蒙上了一层灰雾,慢慢转为黯淡。
他不露声色用袍袖挡住老妖的视线,可惜了,居然是一件认主的法器,离了主人就跟普通的翡翠物件没什么两样,非但伤不到老妖,还会白白折损剑身。
他抬眼看院中那头戴冪篱的少女,夜色中亭亭而立,不见半点慌张之态。
滕绍他见过几回,戍边守国的名将,此剑如此了得,多半是滕绍给女儿防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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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小娘子不像会武功,哪怕把剑交还给她,凭她的身手也休想接近那妖物。
猛然间,蔺承佑拿定了主意,笑着点点头道:“好剑,好剑。
月灯阁太远,小娘子此举直如雪中送炭。
我捉过不少妖怪,但从没吃过妖怪肉,待我把它切成脍,正好拿来下酒。”
说着随手指了指门口的几名护卫:“你们到前头拿些醯羹,再取几壶松醪春来。”
这架势哪像在捉妖,倒像在王府的园子里举酒列膳,护卫心里虽然七上八下,但也不敢违逆小主人的命令,一边戒备地瞪着老妖,一边缓缓后退,末了收好兵器,匆匆下去安排。
滕玉意道:“世子动手的时候,别忘了把它的左爪留给我。”
蔺承佑笑说:“你也要拿它下酒么?”
滕玉意摇摇头:“我早前得了它的右爪,想凑成一双。
它皮糙肉厚,极难嚼动,我打算先放到瓮中腌制些日子,待肉软皮酥,再蘸了橙齑来吃。”
他二人有来有往,那旁若无人的口吻,简直把老妖视作下酒菜。
这下不只那老妖气得七窍生烟,连杜夫人和留下来的护卫都瞠目结舌。

☆、第 7 章
第 7 章   
蔺承佑懒洋洋道:“滕娘子说得有理,这妖怪身量不小,一顿的确吃不下,带回去慢慢腌酢也好,今日吃它的胳膊,明日吃它的头,若是一个人吃得不过瘾,就把亲朋好友叫过来一起吃。”
老妖听得怒火中烧,身子一起便要出阵,众人的心瞬间蹦到了嗓子眼,孰料老妖躁动了一阵,竟活生生忍住了。
滕玉意暗中一直捏着把汗,费了这番功夫,老妖仍旧不肯上当,再熬下去院子里的人谁也逃不掉。
蔺承佑倒是稳如泰山,慢悠悠转动剑柄:“趁这妖物不敢动,我现在就试一试,看看是这把翡翠剑好用,还是九天玄剑了得。”
他冷笑一声,双臂轻展,纵身跃下房梁,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直指老妖眉心。
老妖仰天一倒,硬生生腾空而起,才打伤蔺承佑,又冒出个滕娘子,换作滕娘子行刺倒好说,不必等对方靠近自己,它远远就能将其撕成碎片,只恨那样一把神剑落到了蔺承佑手中。
“世子已近弱冠之年,怎么像没见过美人似的,公然垂涎我的皮肉,不怕人笑话么。”
她婉媚笑道,有意绕阵而飞,蔺承佑要逼她出阵,她偏要诱他进来。
蔺承佑陡然收住去势,坏笑着往后一纵:“罢了,有句话听过没,‘相由心生’,你是不是害人太多,相貌竟如此丑陋。
别说吃你的肉,多看一眼都嫌腻歪。”
老妖脸色大变,她修炼数百年,始终未能修炼出一副漂亮相貌,若不是数月前开始强占美人皮囊,至今仍顶着一张老丑的脸。
先后攫取了十来个女子的躯壳,都不甚合心意,直到撞上安国公夫人,才知何为绝色。
当了几个月的大美人,她都快忘了自己本来的模样了,蔺承佑的话像尖利的刀片,一下子刺中她心肝。
她目光堪比毒箭,嘴唇开始抽搐:“你找死!”
蔺承佑火上浇油:“滕娘子,你真要吃它么,就不怕被它的毒气损及容貌?”
“也对。”
滕玉意改了主意,“要不还是拿回去喂牛喂马吧。”
老妖再也按耐不住,猛然拔地出阵:“不知死活的狂徒,今晚我就叫你们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蔺承佑身子一刹,笑着回身要逃,不料牵动了痛处,身形一晃跌落到地上。
绝圣和弃智大惊:“师兄!”
老妖怎肯错过这绝佳的机会,无需追出太远,探爪就能把蔺承佑撕成两半。
蔺承佑果然伤重,低头不住咳嗽,老妖阴森森地笑,手下正要发力,哪知蔺承佑低笑两声,突然反手扣住她的爪子,拽着她一飞冲天。
老妖暗道糟糕,就差最后几口灵力,居然着了蔺承佑的道,好在阵法就在脚下,遁回去还来得及。
因为急于脱身,她释出一团团烈焰般的黑雾,蔺承佑丢开她纵到一旁,口中却喝道:“换阵!”
那两个先前只知啼哭的小道士竟一跃而起,撩着道袍在院中奔跑如飞,来回一个交错,眨眼就变幻了阵型。
老妖急忙高声念咒,脚下的藤蔓暴涨数尺缠上她的双足,她正要使唤它们将她扯回阵中,殊不知一眨眼的工夫,小道童身后窜出两道金芒,光芒交绕在一起,回旋向上攀升,触到头顶的盘罗金网,三道金芒合为一股,老妖没来得及跃到阵中,就被迎面袭来的金光远远弹出阵外。
老妖仓皇中跌落到房檐上,好不容易缓过了劲,狼狈抬起头,就见蔺承佑立在不远处的树稍上,正似笑非笑看着她。
“你拦得住我吸纳灵力,拦得住我成魔么?”
老妖恨得咬牙,蔺承佑千方百计诱她出阵,小道童负责封死她的退路,可恨她被蔺承佑耍得团团转,竟不知他们三个何时在她眼皮子底下通的消息。
蔺承佑却不再与老妖打机锋,径自把翡翠剑扔给底下的护卫:“还给滕娘子。”

又道:“滕娘子,多谢。”
随后跃下树梢:“动手,换玄天阵。”
小道童高声应道:“是。”
滕玉意接过翡翠剑,转身拉着杜夫人就走,妙极!成功诱出了老妖,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老妖月光下瞧得明白,蔺承佑的雪白褖领上全是斑斑血迹,他本就伤了肺腑,方才又使出全部内力拽她出阵,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了。
眼看滕玉意要跑,她当即改了主意,撇下蔺承佑,转而追袭滕玉意。
滕玉意溜得倒快,转眼就跑到了门口。
老妖沿着檐瓦急奔,今晚她追到紫云楼,除了要报那一剑之仇,也因为安国公夫人五藏大亏,与其浪费自身功力给虚弱躯壳续命,不如再找一具新鲜的美人皮囊。
这姓滕的小娘子生得纤白明媚,虽不及安国公夫人丰腴,却多了几分少女的袅娜之态,她很惊讶于滕玉意的容色,早就动了念头。
奇怪的是明知她追袭滕玉意,后头三人居然不阻拦她,只听小道童道:“师兄,真要用这阵法吗?”
“都摆好阵了,还啰嗦什么?”
“师公说过,玄天阵需得童男子之躯主阵……否则非但不能上彻于天,还会损及布阵之人。
“……”   
另一人也道:“这阵法虽能大杀四方,但师兄若不是……也不必强求,大不了先用别的阵法捉住老妖,等押回青云观,再设阵镇压它。”
树妖暗中发笑,不愧是心智尚幼的孩童,面对蔺承佑这样的纨绔公子,还能问出这样的蠢笨问题。
看来这阵是摆不起来了,她愈加放了心。
众人四散奔逃,滕玉意身形灵巧,率先跑到了院外,老妖兴奋莫名,一路穷追不舍。
滕玉意惊惧不已,隔着墙一边跑一边骂道:“妖物,你死到临头了还想害人,你且看看你身后是谁。”
老妖:“你还指望蔺承佑救你?
他被我打得元气大伤,早就自顾不暇了。”
滕玉意冷笑:“我谁也不指望,不过你要是不怕左爪也被我砍断,大可以来试试。”
老妖想起滕玉意和蔺承佑刚才是如何合力诱她出阵,气得牙痒痒,愤而劈断了面前垣墙,倾身要捉住滕玉意,忽觉一股怪风袭到背后,轻轻慢慢,如绵如絮。
老妖心头涌出不祥的预感,欲要扭头一探究竟,怪力却陡然扬升,如雄兵会师鸣锣击鼓,驭百军,驱千旗,排山倒海压向她头顶。
老妖脑中轰然巨响,汇聚全身煞气要回击,可这怪力跟以前遇到的法术迥然不同,赫赫扬扬蕴含着无穷正气,压根不容它躲闪,千钧之力就当头砸下来。
老妖佝偻着僵在半空,魂魄仿佛被碾成了碎片,勉力抬头往前看,只见院中火龙四处游走,煞物们大半都被缠住,顷刻间焚成了黑灰。
夜风送来低沉的诵咒声,敲金戛玉,轻悦如泉,仔细一辩,是蔺承佑的声音。
“载营魄抱一,我来御魑魅!   
“破——”   
老妖眼珠微凸,一道光芒去如雪光,重重劈中她面门。
她惨痛低嚎,拼命想挣开束缚,雪光却如灵蛇般缠绕而上,将她紧紧缚住。
蔺承佑悬立于半空,诵咒的嗓音一声高过一声,老妖止不住地战栗,从脸庞到脖颈,一寸寸露出褐黑虬结的树皮,肩上的长发,更是慢慢化成缕缕枝条。
眼看数百年功力要毁于一旦,老妖懊悔地哀啼起来。
她音韵凄凉,仿佛悲不自胜,蔺承佑无动于衷,小道童和护卫却动了恻隐之心。
蔺承佑心中暗骂,到了这时候还在耍花招,释尽一身煞气来乱人心智,不懂防备之人,往往沦肌浃髓而不自知。
他拂开镇坛木上的符纸,挥袖一扬,击出镇坛木,老妖被打得浑身激灵,哭声戛然而止。
绝圣和弃智晃了晃脑袋,顿时清醒过来。
蔺承佑落回阵中,把丧失了功力的老妖拖到近前,笑问:“耍这么多花样,是不是想让我放你一马?”
老妖眼珠转了转,抖瑟着拼命点头。
“你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假如能答上来,我可以考虑不将你打回原形。”
老妖口中呜呜作响,自是求之不得。
“数月前你还只是醴泉山脚下的一只树妖,既不能入魔道,本事也寻常,自你潜入长安,三月来已杀了十来名女子,是谁点化你修炼魔道?
又是谁教了你夺人躯壳的心法?
你今晚潜到江畔竹林,是有人在那等你,还是单纯为了作恶?”
老妖神色复杂,踟蹰片刻,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蔺承佑弹指一挥,老妖咳了好几声,哑声道:“说来全凭机缘,从未有人指点,我在山中苦练,那夜遇到雷雨,为了避劫闯入一个山洞中,不幸遇到山崩,困在洞中数月,无意中堪破了天道,夺人躯壳的法子是自己悟出来的,今晚之所以去那片竹林,是因为不耐烦每日用功力给安国公夫人续命,想换具新鲜的美人躯壳罢了。”蔺承佑笑着点点头,袍袖一挥,老妖身上的烈火再次焚烧起来,每一块骨头缝都钻进了万只蚂蚁,叫人痛不欲生。
老妖苦痛哀嚎:“世子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醴泉山后头找寻,我所在的山头千年来未有人探访,早已成了空山绝谷。”
蔺承佑非但不停手,还示意绝圣和弃智念得更快。
老妖不堪折辱,凄声痛骂:“蔺承佑!你这小人,说好了答完问题就放我一马,怎能言而无信?”
她话音刚落,符纸化作火龙攀上老妖双腿,这回它连下半身也化成了树根。
蔺承佑笑容里透着残忍:“你残害了这么多生灵,还指望不吃苦头么?
我给你的机会不多,你别想着耍花样,老老实实告诉我,点化你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老妖怎甘心做回无知无觉的老树,挣扎了又挣扎,只得饮恨吞声:“我说,我说……”   
它咽了口唾沫正要开腔,天幕陡然一亮,头顶的穹窿传来虺虺之音,不等众人作出反应,一道雪亮的光电滚滚而下。
蔺承佑眼疾手快,急忙拽过树妖往后一纵,符龙失了他的控制,顷刻间将老妖打回原形。
那怪雷仿佛有所知觉,蓦然横空一拐,化作一团白雾隐没在半空中,来去皆无形,仿佛从未出现过。
绝圣和弃智召回镇坛木,近前看那老妖的原形,一株不粗不细的幼树,上有碧苔包绕,异香扑鼻而来。
两人惊魂未定:“师兄,那怪雷是为了救老妖来的?”
蔺承佑紧盯着那道光电来时的方向,从怀中取出锁魂豸缚住幼树扔给二人:“回破煞结里待着。
“   
又冲那几个仍在拭汗的护卫道:“你们速将几位伤者和安国公夫人送到昭乐轩安置,我去去就回。”
他跃到垣墙上,一瞬融入了夜色中。
***   
昭乐轩院落局促,统共只有一间寝房,滕董两家别无选择,不得不安置在一处。
宫人们大多吓破了胆,护卫也是心有余悸,直到收拾停当,众人还有些魂不附体。
杜夫人双腿打颤,一个劲搂着滕玉意拍抚,滕玉意回想方才蔺承佑对付老妖的情形,简直满腹疑团,蔺承佑不但追问老妖为何去竹林,还猜测有人在那等它,这一点她之前从未想过,当时她带端福等人赶到时,林中只有老妖和表姐主仆,只知表姐遇袭,对起因一无所知。
假如老妖并非偶然闯进那片竹林,而是去赴约,那人藏在何处?
表姐被老妖袭击,会不会是因为表姐无意中撞见了什么?
她越想越心惊,忽听姨母轻声呼唤表姐,这才回过了神。
蔺承佑给的药有奇效,表姐身上的古怪金色悉数消退,白芷和红奴虽然还在昏睡,但也都有了好转的迹象。
端福安置在外头廊庑下,待滕玉意去看时,呼吸也渐趋平稳。
靠窗的榻上,安国公夫人和董县令家的二娘子并排躺着,一个气若游丝,一个因为没服药,依旧昏迷不醒。
管事娘子死里逃生,等缓过了劲,想起蔺承佑给的丹药全被滕娘子抢走,而今滕家那几个服了药都见好转,唯独她家二娘命悬一线,心中很是不忿。
一边照料董二娘,一边时不时瞪滕玉意一眼,目光遮遮掩掩,满含指责和怨怼。
滕玉意察觉背后的视线,扭头要看个究竟,这时宫人进来传话:“世子走前说他有一事要查证,屋里几位都是未嫁的小娘子,让奴婢们提前做些安排。”
杜夫人原有男女大防之虑,这下彻底放了心,赶忙应道:“是。”
管事娘子盼着从蔺承佑处再讨要几粒救命药丸,自是百般应承:“全听世子安排。”
宫人们便将五位女伤者并排放在胡床上,障以厚帘,只露出舄底。
滕玉意帮着搴帘时,无意中看了看董二娘,意外发现董二娘面上并无金灰色,气息竟也算平稳。
噫,不是中了妖毒么?
待要细看,管事娘子就因为怕过风把帘幄挡上了。
滕玉意干脆绕到帘子另一头,不动声色再次察看,就在这时,外头脚步声纷至沓来,庭前开始有人说话了,宫人应承了几句,掀起门帘进来回道:“镇国公府的段小将军和永安侯夫人来了。”
杜夫人错愕道:“段小将军和永安侯夫人?”
段小将军名叫段宁远,镇国公府的长子,玉儿的未婚夫婿。
永安侯夫人段文茵,则是段宁远是一母同胞的姐姐。
段文茵长到十七岁时,嫁去了洛阳的永安侯府。
段家姐弟只差三岁,历来感情亲厚。
日后玉儿嫁给段宁远,还得叫段文茵一声“姐姐”。
杜夫人忙堆起笑容要起身,宫人又道:“今晚段家也在紫云楼观大酺,听说滕娘子受了惊吓,段小将军和永安侯夫人特赶来相帮,另有几位跟镇国公府沾亲带故的夫人听说此事,也赶来照应。
奈何世子为了捉妖封禁了中门,他们只好在中堂等候消息。
现听说世子降伏了那妖怪,便到内苑来了,永安侯夫人在外头问,夫人和小娘子可有避忌,能否进来探视?”宫人说话这当口,外头廊下有好些妇人喁喁细语,倒是没听到段宁远的声音。
滕玉意心里冷笑,杜夫人拍了拍滕玉意的手背,悄声道:“来得这般及时,段家也算有心了。”
眼看床前已经挡上了厚实的幔帐,杜夫人再无顾忌,理了理臂弯里的巾帔,热情相迎:“快请进。”
这时外头一阵喧嚣,又有人进了院子。
“受伤的共有五人,除了滕家,另一家是谁?”
是蔺承佑的声音。
滕玉意有些吃惊,蔺承佑这么快就回转,不知可查到了什么。
“是万年县董县令家的二娘子。
今晚她跟几位官员千金约好了在江畔饮宴,赴宴途中不慎撞了邪,赶回城救治怕来不及,听说请到了道长,便托永安侯夫人关照也进了紫云楼。”
滕玉意意味深长瞥了瞥帘后,她早该料到,若无贵人相邀,寻常官员的家眷不能入紫云楼,原来把董二娘揽进来的“贵人”不是别人,正是段宁远的姐姐段文茵。
段家姐弟一贯情深,前世段宁远因为跟她退亲之事险些被逐出镇国公府,全靠段文茵从洛阳赶来为弟弟说好话。
这几日赶上上巳节,段文茵回长安不奇怪,董家出事,不求别人偏求到了段文茵的头上,两家素昧平生,段文茵竟也应承下来了,除了受弟弟段宁远所托,滕玉意想不出别的因由。
她盘算日子,眼下是早春,离段宁远上门退亲还有三月,可见段宁远对董二娘上心,比自己预料的还要早。
外头蔺承佑道:“我要进屋察看伤情,里头都安置好了吧?”
管事娘子听到此处,当即从榻上弹起来,一溜烟奔到门外,扑通跪下道:“求世子救救我家二娘,方才世子把药交给滕家小娘子安排,可是我家二娘无福,一粒都未分到,如今二娘命悬一线,只求世子救命。”
就听一位年轻男子讶道:“药未分给你家二娘?
!”
正是段宁远的声音,隐含怒意和指责。
管事娘子只顾磕头,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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