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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第 13 章   
淳安郡王饮了口茶,缓声道:   
“临安侯府后园里有一片很大的芙蕖池,承佑捉迷藏时为了能赢,就打起了那片花池的主意。
“当时他还不会凫水,但架不住胆子大,找来一根秸管咬在嘴里,偷偷摸摸潜下了芙蕖池。
小伙伴们没能在花园里找到承佑,只好一窝蜂去了别的地方,承佑等了一阵,估摸着自己稳赢了,就从芙蕖池里钻出来,不料池子底下全是水草,一下子缠住了他的脚。”
淳安郡王说到此处,轻轻摩挲手中碧清的邢窑白瓷茶盏,这件事他前后听过三次,至今记忆犹新。
蔺承佑在水中挣扎了几下,连口里的秸管都丢了,喊救命,可他因为怕被人发现行藏早将仆从们撵走了,后来仆从一度偷溜回来找小主人,又误以为蔺承佑跟那群小公子在一处。
就在蔺承佑拼命扑腾的时候,花丛后头忽然冒出一个女娃娃,女娃娃看见有人溺水,情急之下把手里的风筝扔进了水里,可惜力气太小,第一回差点连她自己也摔进池子,第二回女娃娃学乖了,知道将风筝的线系到岸边的树上,虽说还是系得不稳,但蔺承佑那时候已经会轻功了,便拽着风筝线从池子里爬了上来。
等到后来下人们听到消息赶过去,就看见蔺承佑和一个女娃娃并肩坐在岸边一株花丛后头,两人有来有往地说着话。
仆从们欲上前侍弄,蔺承佑却因为恼他们来得不及时,要他们滚到一边去,下人知道小郎君的脾气,急派了几个人去给成王妃送信,剩下的眼巴巴在旁边干候着。
正因如此,下人才知道小郎君跟那小娘子都说了什么。
当时蔺承佑身上湿淋淋的,一边抹脸上的水珠,一边问女娃娃:“你是路过这儿?
还是本来就待在这儿?”
女娃娃怀里抱着布偶,并不肯搭腔。
蔺承佑又问:“你脸上怎么全是鼻涕啊,哦我知道了,你刚才躲在花丛里哭。
为什么哭?
你阿爷阿娘呢?”
女娃娃很生气,猛推了蔺承佑一把。蔺承佑居然没发火,只笑着说:“说吧,谁惹你不高兴了,我这人知恩图报,刚才你救了我一命,我可以替你出气。”
女娃娃仍是不开腔,蔺承佑打量她:“你怀里的布偶都这么脏了,为何不让你阿娘替你再缝一个?”
女娃娃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蔺承佑手忙脚乱,忙取下腰间的香囊:“别哭了,这是我们府里厨娘做的梨花糖,挺好吃的,我妹妹可喜欢吃了。
糖没湿,你尝尝吧。”
女娃娃把糖放到口里慢慢嚼着,蔺承佑看她喜欢,索性把整包都给了她:“我妹妹还不会走路,要不她就能跟你玩了,她叫阿芝,你叫什么名字?”
女娃娃吃了一会糖,总算肯说话了:“我叫阿孤。”
“阿孤?”
蔺承佑奇怪道,“怎么会有人叫阿孤?”
女娃娃很不高兴:“阿孤就是阿孤,关你何事!”
蔺承佑笑道:“好吧,不关我的事,可是你刚才救了我的命,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你想你阿娘了吧?
我带你去找她。”
女娃娃口里含着糖,不知怎么又哭了起来,蔺承佑这下没办法了:“要不我带你去找我的阿娘?
我阿娘很喜欢小孩,尤其喜欢你这样的女娃娃,而且她认识的女眷多,没准她知道你阿娘在何处。”
阿孤想了想,同意蔺承佑拉她起来,走了没几步,那群小公子们找回来了,看到蔺承佑手里牵着个小娘子,一齐嚷道:“阿大,你给自己卜的卦真准,你跟这个女娃娃才见一次面,居然主动带她玩。”
蔺承佑:“胡说!我是看她一个人怪可怜的才理她的。”
那帮小子继续起哄:“可是你都牵她的手了。
阿大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想娶媳妇了,卦相上说你注定会在小娘子身上栽跟头,是不是就从这个女娃娃开始的?”
蔺承佑上前就给那人一脚:“你放屁!”
一帮小公子很快就打得不可开交,仆从们四面八方涌上去拉架,阿孤抱着布偶也冲上去帮蔺承佑的忙,可惜力气太小压根近不了身。
好不容易拉开了,仆从们急着给蔺承佑换衣裳,阿孤举着那包糖追上来:“小哥哥,你的糖。”
伙伴们见状,又开始取笑蔺承佑:“阿大,你娘子要给你糖。”
蔺承佑恼羞成怒,扭头对女娃娃说:“你别跟着我了。”
他一换完衣裳就急急忙忙跑回池边找阿孤,可惜阿孤已经不在那了,成王妃纳闷儿子为何到处寻人,下人就将之前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成王妃。
余奉御听到此处,忍不住接话道:“阿孤究竟是谁家的小娘子?”
淳安郡王摇摇头:“阿嫂听说了此事,当即命人帮着承佑找这位小救命恩人,怎奈那日侯府宾客太多,光老侯爷旧部的家眷就来了好几百号人,各家的小郎君、小娘子数都数不过来,奇怪当日来侯府的官员,没有一个来自扬州。
“阿嫂就想,江南一带口音相近,承佑未去过扬州,听错了也未可知,然而问遍了当日来府的女眷,没有一家小娘子的小名叫‘阿孤’,又打听当日有没有人带着布偶来赴宴,也是毫无消息。
“这一找,就是大半年。
崇文馆的同窗得知承佑四处打听那个小娘子的下落,一见面就拿这件事取笑他。
“正好那时候清虚子道长开始教承佑习练符术,承佑翻阅观里的坟典丘索,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箱箧,里头锁着一本秘籍和一根铜锥。
这便是承佑起病的因由了。”
余奉御惊讶道:“秘籍?
难道记载的是符术,那根铜锥又是何物?”
淳安郡王道:“我对道家的符术一概不知,只知道这符术邪门得很,乃是百年前昆仑山一位专习旁门左道的邪道士传出来的,据闻这邪道年少时陷入痴恋,一度为了意中人梦断魂劳,使了诸多手段,未能得到那女子,邪道不堪其苦,誓要练便天下邪术,祁寒暑雨熬了数年,终于炼出了一种叫 ‘王咎不居’的符蛊术。
“‘王咎不居’?”
绝圣弃智讶道,“这不是象卦的一种么。”
淳安郡王讽刺道:“冠以道家周易之名,实则与巫蛊相通,铜锥里藏的不是别的,而是蛊虫。
“蛊虫原是南诏国的巫后用来惩罚不忠之人的,邪道将其引入道家的五行阴阳术,可谓邪上加邪。
“铜锥一经刺破皮肤,蛊虫便会钻入血脉,男子年幼时操练此术,就算到了懂的年纪,蛊虫也会在心脉里作祟,让人绝情无心。”
余奉御听得瞋目扼腕,难怪小世子长到十八了,未尝近女色,本以为小世子尚未开窍,原来背后还有这样一番曲折。
他拍桌道:“荒唐,荒唐。”
绝圣和弃智愕然相顾,“绝情无心”是怎样一种恶毒的诅咒,难道苦恋不得的滋味比噬心还要痛苦么?
否则那邪道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
淳安郡王道:“邪道为了诱惑后人习练这邪术,故意在书卷上写下千般好处。

承佑心智尚幼,看完邪道在卷首写下的那段话,便想着:只要习练了此术,长大了我就不会在女子的事上犯糊涂,如此一来,卦象上说的那些话也就不奏效了,等我练成了回崇文馆当众再卜一卦,看谁还敢笑话我。
“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打定了主意,说试就试,等到清虚子道长赶过来,承佑已经走火入魔,道长起初不知出了何事,直到发现这孩子后颈多了一枚赤金印,才知道他中了蛊毒。
“此后老道长穷尽毕生绝学,都未能将蛊虫从承佑体内驱出去,正因为这个缘故,老道长才会炼制大名鼎鼎的六元丹,可惜最后炼成了也只能清理妖毒,对那蛊毒却毫无效用,每年承佑发作时,都只能用药汤暂且压制蛊虫。”
咯噔一声,侧室的门从里头开了,安国公满面焦容:“两位小道长,符纸可画好了?”
淳安郡王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绝圣和弃智送了符纸进去,又被蔺承佑撵出来:“今日之事要是办不好,老老实实滚回来领罚。”
绝圣和弃智灰溜溜出观上了锱车: “忘了问郡王殿下了,师兄后来找到那个叫阿孤的小娘子没有。”
绝圣摇头:“多半是没有,要是找到了,郡王殿下哪用得着‘女娃娃’长‘女娃娃’短的,大可以告诉余奉御是谁家的小娘子了。”
“也对哦,那时候师兄还没找到阿孤就中了蛊毒,等他病好了,也许早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咦,‘阿孤’、‘阿孤’,怎会有人叫‘阿孤’,假如师兄没听错,小娘子会不会是骗师兄的?”
绝圣捧着头道:“先别想这事了,等我们到了滕府,还得照师兄的话诓骗滕娘子呢。”
弃智抬袖拭了拭汗,头一回算计人,也不知能不能成,滕娘子看上去不好骗,可谁叫她得罪的是师兄,师兄还从没在算计人这件事上失手过。
亲仁坊离青云观不算远,小半晌工夫就到了,绝圣和弃智先去滕府,被告知滕玉意这阵子都住在姨母家,于是又改道去杜府。
两人到门口时,杜府早有阍者候着了。
绝圣和弃智禀明来意,阍者热络得不像话:“两位道长快请进,夫人和娘子已经等了许久了。”
***   
滕玉意昨夜被杜夫人撵去安歇,睡得却并不踏实,天将明时,隐约听见邻室有人惊呼,猛一睁开眼,绮云和碧螺掀帘进来道:“娘子,杜娘子醒了。”
滕玉意掀被下床:“端福和白芷她们呢?”
“端福在外院歇着,管事尚未送消息过来,白芷和红奴已经醒了。”
滕玉意三步并作两步到邻室,下人们捧着巾栉出出进进,杜庭兰正趴在床沿边呕吐。
滕玉意想起前世表姐惨死的情状,唯恐眼前是幻境,一触就化为泡影。
杜夫人只当滕玉意高兴过了头:“玉儿,快来,你阿姐正找你呢。”
杜庭兰抬起头,软声道:“阿玉。”
滕玉意奔过去替杜庭兰拍背,担忧道:“为何突然呕吐起来。”
杜庭兰拭净了脸面:“我胸口有些发堵,吐一吐就好了。”
她容色憔悴,额上布满细细汗光,分明极不舒服,却仍不忘宽慰母亲和表妹。
杜夫人担忧道:“这样呕吐,不知要不要请医官上门瞧瞧。”
滕玉意想了想:“阿姐是被邪祟所害,寻常的岐黄之术未必对症,横竖青云观的小道长会上门,不如等他们看过之后再做定夺,省得胡乱用药不利疏散体内的余毒。”
杜夫人道:“对对对。
青纨,你到前院找老爷和大公子,说一娘醒了(注),让他们到后院来。”
奴婢应声下去了。
杜庭兰轻轻拍打床沿:“阿玉,你坐下,让阿姐好好看看你。”
滕玉意依言坐下,对上杜庭兰温柔的神色,只觉得好些话哽在喉咙里,干脆从下人手里接过巾帕,轻柔地替杜庭兰拭汗:“阿姐,你好些了么?”
杜庭兰拉着滕玉意的手柔声道:“我这也不知怎么了,只记得同阿娘去静福庵祈福,后头的事一概记不清了,你信上说过几日才能到,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阿娘说你跟我们一道回府的,莫非你昨日也去了曲江——”   
说到此处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褪了个一干二净。
滕玉意心一阵猛跳,前世她苦寻凶手,只恨一无所获,而今表姐活生生在眼前,或许、或许很快就能得知真相。
她小心翼翼道:“阿姐,你怎么了?”
杜庭兰仍在发怔,面色苍白,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杜夫人陡然意识到什么,仓皇摒退下人:“一娘要歇息,你们先到外头候着吧,要是道长来了,速速请他们进来。”
滕玉意大气不敢出,既盼着知道真相,又怕表姐过于忧惧留下病根,迟疑片刻,她扶杜庭兰躺下:“阿姐,你先歇一歇,有什么话等好了再说。”
杜庭兰猝然捉住滕玉意的手:“我想起来了,昨夜、昨夜我在竹林里撞见了邪物。”
她浑身颤栗,口中的字句变得断断续续。
“好孩子,你又糊涂了。”

杜夫人红着眼睛道,“阿娘不是才跟你说了,昨晚玉儿和端福赶得及时,把你救下来了。”
“是啊,阿姐。”
滕玉意极力宽慰杜庭兰,“那东西昨晚就被成王世子打回了原形,就是一截子树桩,你现在好好在府里,有我们在,谁也别想伤你。”
杜庭兰却把头埋在母亲怀里:“那东西追着我跑,说要吃了我,阿娘,我好怕……”   
她忍不住啜泣,昨晚在林中险些丧了命,那种濒临死亡的无助和绝望浸润到了每一个毛孔,昏睡的时候压抑着,如今全都激发出来了。
杜夫人心肝都快揉碎了,一遍遍拍抚女儿:“这是吓糊涂了,待会得找道长讨些收魂安神的法物。”
杜庭兰忽又想起什么,揪住滕玉意道:“阿玉,你当时也去了竹林?”
滕玉意握住杜庭兰的手:“是,我去了,阿姐,那东西不足为惧,我和端福一到林中就砍下了怪物的右爪。”
杜庭兰唇色一阵发白,确定表妹完好无损,放心点点头,而后,她像是陷入了混乱的回忆中,重新发起怔来。
滕玉意和杜夫人倾身替杜庭兰掖衾被,杜庭兰目前魂不附体,问也问不出什么。
二人正忙着,杜庭兰惶然睁大眼睛四下看,忽道:“阿玉,除了那怪物,你可在林中看见了别人?”
滕玉意心弦一下子绷得极紧,重新坐在床边,屏住呼吸问:“阿姐,当时还有谁在林子里?”
杜庭兰的话声卡在喉咙里,脸色越来越难看,气息越来越紊乱。
杜夫人眼里含着泪:“孩子,你为何去竹林?
谁把你害成这样,你到现在还不肯说么?”
杜庭兰像是触发了恶心的回忆,伏身再次呕吐,这一次比之前更剧烈,更不可遏制。
杜夫人慌忙上前拍抚,滕玉意也沉不住气了,急忙起身道:“姨母,我去叫人请医官。”
刚一迈步,就被杜庭兰拉住了胳膊:“我没事,我只是觉得恶心。”
滕玉意弯腰拧了巾栉替杜庭兰拭面,手背忽然一片温热,惊讶抬头,发现杜庭兰正在无声垂泪。
“阿姐。”
杜庭兰勉强支撑起身体,羞惭地看着杜夫人:“女儿迷了心智,害阿娘担惊受怕,女儿无地自容,求阿娘万万保重身体,阿玉,你刚到长安,昨晚却因为我涉险,阿姐对不起你。
我侥幸捡回来一条命,有些话再不说恐怕就迟了。
其实我和红奴离开静福庵,是为了见一个人。”
杜夫人气得浑身发颤:“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你不会无缘无缘故离开静水庵……”   
看杜庭兰只知默默流泪,她急得推搡着女儿道:“你这孩子莫不是要急死爷娘?
那人把你害成这副模样,你还有什么可瞒着的!”
杜庭兰透过眼中的泪雾望着杜夫人 :“阿娘可还记得,阿爷在扬州做官时,有一回清明节,我曾独自带红奴去隐山寺踏青。”
杜夫人一愣,旋即瞠圆了眼睛道:“那日原本绍棠要陪你去的,不巧他们学堂有事,绍棠只好半路回去了,莫非你就是那日遇见了什么人?”
“我在寺中赏花时,恰好撞上一群书生在桃花林里斗诗,夺魁那人……是位年方二十的公子。”
说到此处,杜庭兰死死咬住唇,双手揪住胸前的襟领,指节有些发白。
杜夫人险些一头栽倒到床边,滕玉意慌忙搀扶杜夫人,杜庭兰也吓得从被子里起了身,杜夫人哆嗦着伸指一戳杜庭兰的额头,咬牙切齿道:“把你是如何认识此人的,又是如何与此人交往的,一五一十给阿娘说清楚,一个字都别落下!”
杜庭兰望着母亲,一时心痛如绞,咬牙含泪说:“此人家贫无依,常年在寺中寄读,好不容易凑齐了盘缠,来年欲到长安赴考。
我看他口吐珠玑,诗文尤其出众,我就……我就对他生出了好感,之后我们时有来往,他常赠诗予我,因为怕露了痕迹,便用彩胜做信纸,这样既不打眼,又方便传递。”
滕玉意愕了愕,早料到表姐在庵里剪彩胜是为了传信,果然如此。
杜夫人压着满腔怒意点头:“很好,去年清明节就相识了,至今已有一整年了,我且问你,你跟他私自往来这么久,那人可曾提过婚嫁之事?”
杜庭兰哽声:“那人说自己并无功名,就算上门求亲,我爷娘也不会应许,因此一切要等到他赴京应试后,有了功名一切都好说。
后来阿爷被举荐到国子监任太学博士,举家要迁回长安,临行前我担心他赴考的盘缠不够用,就将我攒下来的体己都给了他。
那人将家传的一根金钗赠给我,许诺说非我不娶,待他来年到长安来赴考,定会上门求亲。”
说到此处,杜庭兰顿了下,仿佛回忆着什么,眼中的悔恨之意益发深浓。
“到了长安后,我们暗中往来,少则五日最迟半月,一直未断过书信。

我们家到长安后三个月后,他也提前从扬州启程了,到长安后他寄居在城南的一座庄子里,我怕他手头拮据,又托人送了些体己过去,起初他还算殷切,慢慢也就不怎么给我回信了。
“前不久他高中魁元,我循着信上的地址去找他,不想他早就搬走了,回城的路上我遇见他跟友人在酒肆饮酒,模样好不快活。
他身边那些人衣饰华贵,想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听说应举时圣人和几位宰相都极力夸耀他的诗文,他如今名声大噪,身边的朋友也非昔日那些寒门之士了。
“我心里仍抱着一丝希冀,他近日忙着应举,兴许抽不出空给我回信,于是令车夫停车,掀开车帘与他对视,可他竟装作不认识我,他身边那几个友人看我注目于他,笑道:‘那小娘子一直在看你,莫不是倾慕于你?
’我又惊又羞,当即放下帘子令车夫赶路,就听到那人冷笑:‘哪来的浮花浪蕊。
’”   
滕玉意勃然大怒,霍地起身道:“竖子敢尔!”
杜夫人也气得七窍生烟,女儿向来聪慧自矜,没想到竟栽在这样一个后生手里,只恨女儿眼下身体未复元,骂又舍不得骂,她一肚子火无处发,只能闷声自捶胸膛。
杜庭兰唯恐母亲气坏了身子,哭着揽住母亲。
杜夫人咬牙切齿道:“后来呢?
昨日是那后生约你去竹林的?”
杜庭兰拭了拭泪低声道:“我当时就灰了心,回来后我想,我那些体己也就罢了,权当扔进了溷厕,可那些书信上写了不少缠绵悱恻的话,若是不讨回来,早晚会生祸患,前阵子我为了此事夜不能寐,打听到上巳节他会赶赴进士宴,正好阿娘也到静福庵敬香,我便跟阿娘一同前往,趁阿娘去西苑听戏,让红奴扮作胡人去月灯阁前拦他。
这一回他欣然答应了,约我在月灯阁旁的竹林见面。”
滕玉意听得怒火中烧,前世表姐和红奴是被人勒毙,当时仵作勘探现场,说在表姐尸首附近发现了男子的短靿靴留下的脚印,原来当晚果然有男子约表姐去竹林。
她知道,朝廷进士历来难考,年纪轻轻就高中魁元的更是屈指可数,记得前世有个极出名的才子,此人中了进士科后,又顺利通过了吏部选试,不久调到御史台,成为最年轻的谏官,之后更是为郑仆射赏识,娶了郑仆射的独女。
记得喜帖递到滕府时,距离表姐被人勒毙只有半年。
因是有名的世家大族郑氏嫁女,嫁娶那日,街瞿巷陌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
滕玉意虽未赴宴,却因路过郑府见过迎亲的新郎一面,新郎姿容俊美,委实是个出色人物。
想到此处,滕玉意脸上爬上一抹黑气,再开口时,语调里透着一股森森的凉意:“阿姐,那个男人是不是叫卢兆安?
!”

☆、第 14 章
第 14 章   
杜庭兰暗吃一惊, 玉意刚到长安,怎会知道卢兆安的名字?
转念一想, 月灯阁的进士宴那般热闹, 卢兆安又是今年的魁元,阿玉身边耳目众多,知道也不奇怪。
她赧然点点头:“是。”
杜夫人痛心疾首:“于是你就私自出庵去见这个卢兆安?”
杜庭兰攥紧衾被一角, 眼泪如断线珠子般往下掉, 滕玉意默默拍抚杜庭兰的肩背,待她稍稍平静, 忍着气问:“阿姐, 后来究竟出了何事?”
杜庭兰拭了拭泪, 勉强稳住心神:“我一心要取回那些书信, 怕阿娘发现我离开过静福庵, 紧赶慢赶到了竹林, 谁知竹林外来了大批仆从,在林前设了幔帐不许通行,我打听才知成王世子要抄近路去月灯阁蹴鞠。”
“成王世子?”
“是。”
杜庭兰哭了一晌益发镇定, 慢慢回忆道, “当时好几驾犊车都被挡在林外, 我心知硬闯是不行了, 只好带着红奴离开, 谁知路过竹林西侧,发现西边的入口没设幔帐, 我与卢兆安正是约在西北角碰面, 于是又转了回去, 竹林西侧果然无人阻拦。”
滕玉意暗忖,原来如此, 蔺承佑明明令人封林,阿姐却还能进到林中。
“我和红奴在林中等了一阵,卢兆安始终不曾出现,竹林里黑魆魆的,我害怕起来,正要沿着原路离开,就在这时,树梢上飘来女人的笑声,抬头看,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巨物无声无息蹲在树梢上,没等我们喊救命,那东西就扑了下来,再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杜庭兰想起那瘆人的一幕,面色霎时变得惨白,杜夫人又是拍抚又是宽慰,半晌才让杜庭兰镇定下来。
滕玉意寒声道:“阿姐,当时你在竹林里有没有看到卢兆安?”
杜庭兰心有余悸,摇了摇头说:“竹林里太黑了,要在林中辨别道路,必须带着灯笼,但是我和红奴出事时既未听到人声,也未看到邻近出现过照明之物,可见卢兆安要么根本没打算赴约,要么尚未赶到竹林。”
滕玉意冷笑道:“我和端福进去时,除了那妖物没看到旁人,后来救下表姐,也无人在附近窥探或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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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夫人气得浑身哆嗦:“好个孬种!我估计他要么早就逃走了,要么躲在一旁。”
她红着眼睛瞪视杜庭兰:“你让阿娘说什么好,平时那样乖巧的孩子,竟背着爷娘……这也就罢了,看上的还是这样一个无耻之徒!”
杜庭兰又何尝不悔,错付了一片痴心,还险些丢了性命。
她泪若雨下,哀声道:“阿娘怎样教训女儿都行,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阿娘切莫伤了自个的身子。”
杜夫人纵算恼火,终究觉得女儿委屈,怒瞪女儿一阵,将杜庭兰搂入怀中,母女俩一处哭起来。
滕玉意目光森冷,此人并非孬种,分明是个心狠手辣的斯文败类,假如前世表姐和红奴真是为卢兆安所害,这一回他看到有人替他动手,说不定正中下怀。
只是有一点不通,蔺承佑那时路过竹林,如果那妖物也在林中,以蔺承佑的道行,不可能察觉不了,因此那东西应该是在蔺承佑走了之后潜入的。
那样短的时间,老树妖发现表姐和红奴的行藏并出手袭击,会不会太巧了些?
要找美貌女子做猎物,为何不去人多之处,反而挑那样的幽僻之处。
可惜那老妖还未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因一道怪雷相扰,被蔺承佑失手打成了原形。
“绝不能放过这混账。”
杜夫人恨声道,“不说你那些书信还在卢兆安手里,当晚的事与他有没有关系还说不准,我得将此事告诉你阿爷,让你阿爷好好拿个主意。”
说话间杜裕知和杜绍棠来了,杜夫人不等父子俩看视杜庭兰,一五一十将方才的事说了。
杜裕知白眼一翻,当场厥了过去。
杜夫人和杜绍棠猛掐一阵人中,杜裕知才悠悠然醒转。
杜庭兰内疚得无以复加,若不是滕玉意拦了一把,差点就从榻上摔落下来。
杜裕知气得手脚冰脚,顾不上教训女儿,先将卢兆安痛骂一顿。
他在国子监任职,发榜后也曾看过卢兆安的诗文,当时就觉得气势飞远,料定此人极有抱负,谁知竟是卑劣之徒。
“要不是怕坏了兰儿的名声,我明日就将此人的品行揭发出来,朝中岂能容得下这样的狗彘。
让我想想用什么罪名,对,借贷不还,明日我先以卢兆安借贷不还为由,将他告到吏部。
到时候这小人别说通过选试,连功名都未必保得住。”
杜夫人错愕道:“老爷连张借条都拿不出,无缘无故告上去,卢兆安非但不会伏罪,恐怕还会反诬老爷构陷于他。”
杜裕知一顿:“是我气糊涂了!那就往前查,他这样的小人,来长安三月有余,总有行为不端之处,一旦找到了错处,我立即找御史台的老友弹劾他,只要能告倒他,也算为朝廷发奸擿伏了。
扬州那边我也会去信,务必将此人在扬州的种种行举都打听清楚。”
杜绍棠向来与姐姐感情笃厚,自从进屋后,一直红着眼睛替姐姐绞巾帕,听父亲这么说,他也来劲了:“儿子这就去找人,不,用不着这么麻烦,我马上找人用布袋将这混蛋蒙上头痛打一顿。”
杜夫人喝道:“你回来!当心露了马脚,此人又没错处捏在我们手里,别到时候没出气,反把你折进去。
就算要教训那人,也该你阿爷出面。”
杜绍棠泄了气,软绵绵跺脚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该怎么办。”
说话间蹲踞在姐姐床前,全没个主意。
滕玉意暗想,姨父和绍棠想的全是明面上的法子,但要对付卢兆安这样的小人,一般的法子可行不通。
郑仆射为人谨慎,前世能把独女嫁给卢兆安前,想必做过一番详彻的调查,郑家门生何其广众,连郑家未能查到卢兆安的不端之处,可见此人平时多么善于遮掩。
也许卢兆安唯一的罅漏就是表姐,因此前世在跟郑家结亲时,此人才急不可耐要抹去这一笔。
杜裕知愤然道:“不怕,我这就出去安排。”
滕玉意冷不丁道:“姨父,您打算如筹谋此事?”
杜裕知气咻咻道:“让东儿去找人,雇上八九个市井之徒,把卢兆安这几个月干过的行径统统打听清楚!”
“好主意。
不过姨父从未与市井之徒打过交道,雇人前是否先要盘查他们的底细?”
杜裕知怔然:“这……”   
“雇这么多人去查,委实是笔不小的费用,如果十天半月都未查出头绪,查到何时是个头?”
杜裕知频频捋须:“那就一直查下去!只要能狠狠教训那混账,大不了卖掉些恒产!”
滕玉意道:“那么姨父打算从何处着手查,又如何跟那些市井之徒交涉?”
杜裕知冷哼:“我亲自出马,不信安排不好此事。”
滕玉意简直头疼,姨父外表刚方不挠,实则天真烂漫,真让他亲自出面,这事铁定会办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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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这样的泼皮无赖,用起来可是双刃剑,人一多,口就杂,倘若姨父没法子辖制他们,非但不能捉到卢兆安的把柄不说,还很有可能惹上一身麻烦。”
杜裕知和杜夫人悚然而惊,对啊,不怕别的,就怕把兰儿的私隐泄漏出去。
滕玉意认真道:“我有一言,不知姨父愿不愿听。”
杜裕知不耐烦地摆摆手:“但说无妨。”
“能否将此事交给我阿爷的那几个下属来查办?”
杜裕知惊讶抬头,滕玉意笑道:“这事拖得越久,对阿姐越不利,我阿爷那些部下久历戎行,对付恶人自有一套,早些让他们部署,也省得弄出别的乱子。”
杜裕知举棋不定,他的薪俸只够维持家用,为了撙节用度,仆从早就遣散了不少,家中悍仆没几个,全是老弱妇孺,如果不管不顾去西市雇人,砸进去的银钱的确不是小数。
况且阿玉说的有道理,他没与市井之徒打过交道,就算去西市临时找,找来的杂胡个个顽皮赖骨,万一经他们的口坏了兰儿的名声,可就得不偿失了。
滕玉意耐心等姨父松口,姨父性情狷介,抹不开面子也正常,但关系到儿女大事,姨父总不会胡乱使性子。
杜庭兰原本一直在旁默默拭泪,眼看父亲委决不下,柔声劝道:“阿爷,阿玉和姨父都不是外人,此事说起来有许多棘手之处,为免夜长梦多,还需阿爷早做决断。”
滕玉意暗松口气,表姐性情远比姨父宽和,却是家中最果决的一个。
杜夫人点头道:“玉儿和兰儿说的是,就怕没能找到卢兆安的把柄,反害了兰儿,老爷,就按玉儿说的办,把这事交给妹夫的那些老部下吧。”
杜裕知重重叹气:“罢了罢了,都怨老夫无能。”
话一出口,陡然意识到这话惹人误会,清清嗓子,怪不自在道:“玉儿,一切就拜托你了。”
滕玉意起身敛衽回礼:“还有一事需提前跟姨父姨母商量,卢兆安原本对表姐避而不见,可昨晚却破天荒约表姐去竹林,后来表姐撞上那妖物,卢兆安又遁走得那样及时,此事细究起来,有许多可疑之处。”
杜夫人和杜裕知惊疑不定:“莫非你怀疑那妖物与卢兆安有瓜葛?”
滕玉意哼了一声:“此事尚无定论,但卢兆安刚约了表姐去竹林,那妖物就出现了,要说纯粹是巧合,我是不信的。
当今圣人最恨邪魔歪道,如果能查出卢兆安招邪魅害人,此人仕途就此毁了不说,往后也别想在长安城待下去了。”
杜绍棠精神一振,一溜烟跑到滕玉意跟前道:“玉表姐,我们该怎样查?”
“道术我们不懂,不过好在现在已经有人在查了,只要想法子让此人怀疑到卢兆安头上去,不怕查不出真相。”
屋里人齐声道:“那人是谁?”
滕玉意道:“青云观的道士。”
杜夫人忖量道:“清虚子道长目前不在长安——”   
忽然想到一人,顿时睁大眼睛:“成王世子?”
杜裕知露出雷劈般的表情:“不行,不行!此子从小就横行无忌,我们还是少招惹为妙。”
滕玉意挑了挑眉,姨父脸上很少出现这样惊惧的表情,可见蔺承佑声名在外。
杜夫人道:“老爷,昨晚我们跟成王世子打过交道,脾性是骄纵了些,但他聪明过人,也甚知轻重。
只是玉儿,若引得成王世子插手此事,兰儿与卢兆安的事岂不是瞒不住了?”
滕玉意思忖着道:“姨母别忘了,成王世子昨晚就派小道士来问竹林里的事,姨母觉得就算我们不说,成王世子便不会详查么?
杜绍棠忍不住咳嗽一声,他有个国子监的同窗的阿爷是大理寺的官员,去岁蔺承佑考中明经去大理寺任职,这位同窗便经常跟他们说起蔺承佑。
一来二去的,这位成王世子大约什么脾性,他也算知道一点。
他怯怯对爷娘道:“要不是成王世子赠送六元丹,阿姐早就殒命了。
假如成王世子想查案子,我们一家人却存心欺瞒,事情只会更麻烦。”
杜裕知和杜夫人后背冒出一股森森的凉意。
杜绍棠又道:“事到如今,最好的法子是坦诚相告,真要等成王世子查到什么再说,就别指望争取他的襄助了。
至于阿姐私会之事,成王世子……成王世子好像不是那等喜聊是非之人。”
杜裕知默然捋须,成王世子目无余子,十岁时殴打渤海国的王子,十四岁时拔掉吴侍中的一把雪白胡子,不过哪怕此子一身的臭毛病,也不曾听说他管过闲是闲非。
滕玉意开了口:“我虽不大清楚蔺承佑的为人,但此君既是成王夫妇的长子,又在清虚子道长座下受教这么多年,想来再荒唐也有个底线。
最紧要的一点是,不管郑仆射是不是想把女儿嫁给卢兆安,只要蔺承佑能查出那妖物与卢兆安有关,郑仆射绝不敢出面保人,而且以蔺承佑的脾性,定会让卢兆安吃不了兜着走。”
这样一来,滕府和杜府省下多少力气。杜夫人思忖着道:“玉儿和绍棠说得对,老爷,要不等两位小道长上门,我们主动把兰儿为何去竹林的事告诉成王世子。”
杜裕知固执地抿紧嘴唇,然而心里已经松动了,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屡屡被老妻和小辈挑战威严,他可是一家之主,即便心里同意了,面上也不愿意轻易表露出来。
正僵持间,下人进来回话:“老爷、夫人,青云观的两位小道长来了。”
杜夫人眼睛一亮:“快请他们进。”
杜庭兰冲滕玉意招手:“阿玉,帮我穿外裳。”
滕玉意起身绕到屏风后,过不一会,绝圣和弃智由下人领进来了,两人在屋中一站,齐声道:“贫道有礼了。”
杜裕知一板一眼地回礼:“两位道长请入座。”
绝圣和弃智故作老成:“贫道是来探望伤者的,歇了一夜,不知几位伤者可都醒了。”
杜裕知道:“醒倒是醒了,只是呕吐不休,不敢擅自请医官,就等着道长察看呢。”
绝圣老成地唔了一声:“这是余毒未清,用些清毒的方子就可以了。”
杜夫人热情地邀请绝圣弃智入内:“两位道长,请这边走,小女刚醒的时候有些神智不清,说起昨晚的事就害怕。”
说话间引绝圣和弃智到屏风后,滕玉意已经替杜庭兰料理好了,杜庭兰起不了身,只好端坐在床畔,将双手平举于额前:“见过两位道长。”
绝圣和弃智道声“得罪”,上前翻起杜庭兰的眼皮看了看,点了点头,又让杜庭兰伸出舌头,最后又看指甲和掌心,检查完毕后,两人同时歪着头端详杜庭兰。
杜夫人和杜绍棠暗暗称奇,不知清虚子道长是如何教导的,这两个孩子年纪虽小,言行举止却拿不出半点错处,只是不经意露出的神态,仍是一团孩气。
“无甚大碍了。”
绝圣从怀里取出药瓶,“把这里头的药丸拿去研磨了,每日晨起一丸,伴水送服即可。”
说罢,绝圣环顾四周:“另外几位伤者呢?”
滕玉意正担心端福:“白芷和红奴在耳房,听说已醒了,受伤的那位男仆安置在前院,管事尚未回话。”
绝圣和弃智便道:“那就先看那两名婢女吧。”
白芷和红奴情况远不如杜庭兰,醒来后惊叫不断,绝圣和弃智用了两道定神符,又急诵了一段清心咒方见好转。
最后便是端福了,端福昨夜便安置在前院的松筠堂。
杜家人深知这老仆在滕玉意心中的份量,除了杜夫人留下来照料杜庭兰,杜氏父子都自发陪着滕玉意看望端福。
端福沉默躺在榻上,案几上摆放着一只空碗,看见滕玉意一行进来,强撑着要下榻。
滕玉意和杜绍棠忙上前:“你重伤刚醒,莫要讲这些虚礼,快躺下。”
端福梗着脖子不肯躺,嘶声道:“娘子无碍?”
滕玉意郑重颔首:“我无碍。”
端福这才松懈下来,慢慢躺了回去。
绝圣和弃智深以为异,看这人五十有余,头发斑白,鹰鼻鹞眼,恍惚有些胡人血统,而且双手硬如岩石,一看便知内功不凡,难怪明明不会法术,还能跟那样的魔物过上几招。
奇怪这老仆眼中似乎只有小主人,既不理会他们这两个生客,也不与杜氏父子寒暄。
杜氏父子却习以为常,尤其是杜绍棠,几年前第一次见到端福时,也曾误以为他是个哑巴,   
那么大的块头,成天不声不响跟在玉表姐的身后。
有那么一阵子,他老想知道这人为何无妻无子,缠着阿娘问了几回,才知道端福是个阉竖。
府里有时设宴,小客人们觉得端福古怪,忍不住捉弄他,端福模样骇人,脾气却甚好,哪怕被捉弄得狠了,也只是默默退让。
倒是玉表姐,谁要是敢惹她的端福,必定大发脾气,有玉表姐护着,再也没人敢捉弄端福了。
杜绍棠想着,昨夜在林中,要不是端福抵挡一阵,阿姐也许在林中就殒命了,因此他对端福早添了一份敬重。
“端福,这是青云观的两位道长。”
杜绍棠温声道,“昨晚你受伤最重,臂膀都折了,难得道长们亲自上门,趁这机会请他们好好替你瞧瞧。”
端福对此毫无反应,活像个木头桩子,杜绍棠尴尬地挠了挠头,滕玉意拍了拍杜绍棠的肩,示意他别介怀,随后回过头看着绝圣和弃智,郑重其事道:“让道长见笑了,我这老仆不善言辞,但心肠是好的,他当时与树妖近身搏斗,估计伤得不轻,自己不肯说,只能劳烦两位道长了。”
绝圣和弃智严肃地点点头:“我们会好好瞧的。”
端福这才有了反应,缓缓将目光落到两位小道童身上。
二人剪开端福的一截衣袖,肩头豁开一指宽的伤口,里头隐约可见白骨,伤口边缘还有蜗卷起来的死肉,好在并无青黑色,想是体内已无余毒了。
“他内力深厚,血脉运行比旁人快,药丸也不必服,静养几日即可,不过这伤口还需请医官来处置。”

被这样摆弄断臂,换做旁人早就大声呼痛了,然而端福静坐如松,连眉毛都不曾皱一下。
滕玉意道:“端福,道长的话你都听见了。”
端福点了点头。
“好生静养,待会医官上门,你要配合些,务必请他们仔细瞧瞧,莫要留下病根。”
端福应了。
滕玉意放心出来,一行人到了庭中,绝圣和弃智对了个眼,主动开口道:“师兄派我们来,除了给几位伤者清理余毒,还让我们打听那晚竹林之事。
那妖物出现得古怪,如果不拔树寻根,定会埋下天大的隐患。
杜娘子已经醒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回后院,请杜娘子说说那晚在林中发生了何事。”
滕玉意瞥向姨父,这不就来了么。
杜裕知擦了擦额上的汗。
杜绍棠也忙着给阿爷使眼色:阿爷,快拿主意呀。
躲是躲不过去的,这叫先礼后兵,等蔺承佑亲自来过问,绝不会这么客气了。
杜裕知五官纠结成一团,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下定了决心:“小女的确想起了一些怪事,但请两位道长转告世子,事关杜家的私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算要说,也只能跟世子一个人说,而且需请世子保密,不得传扬出去。
世子素以扶正黜邪为己任,想必不会不答应的。”
绝圣和弃智呆了一下,只能对师兄一个人说?
杜裕知面孔板得死死的,表示此事绝无商量的余地。
两人愣愣点头道:“好,我们回去转告师兄。”
旋即又肃容道:“对了,贫道还有一事需跟滕娘子单独说一说。”
杜裕知和杜绍棠惊讶看向滕玉意,滕玉意心里笑了笑,这可是提前说好了的,绝圣小道长带痒痒虫上门,她把翡翠剑拿出来给他玩,看来绝圣没忘记昨晚的约定,于是咳了一声:“姨父,绍棠,要不你们先走一步,我留下来两位道长说几句话。”
杜绍棠越发摸不着头脑,有心打听几句,又怕玉表姐不高兴。
杜裕知负手不语,论理这样不合规矩,然而这两名小道士才八—九岁模样,着实没什么好避嫌的,板着脸叮嘱了几句,带着杜绍棠先行离去了。
园中一角有个小小飞翼亭,滕玉意朝那边一指:“两位道长,我们不如到亭子里说说话。”
绝圣和弃智面孔绷得紧紧的,脚步却不自觉迈开了:“我们可是很忙的,说几句话就得走。”
滕玉意忍笑点头,让春绒和碧螺留在原地,自己带着绝圣和弃智往亭中去。
到了亭中,她率先将翡翠剑大大方方搁到石桌上:“喏,请两位道长赏鉴。”
绝圣和弃智假装对翡翠剑毫不感兴趣,自顾自张望园景,摆了半天样子,始终不见滕玉意开口,绝圣终于忍不住了:“滕娘子,你为何不问我们有没有带痒痒虫?”
滕玉意微讶:“什么痒痒虫?”
两人飞快对了个眼色,怎么回事,为何跟预想的不一样,滕娘子主动拿出了翡翠剑,却并不向他们讨要痒痒虫。
二人纳闷地看向翡翠剑。
昨晚离得太远,未曾瞧真切,这会在日头底下放着,这把剑端的是琉璃宝彩、光润如冰。
弃智小心翼翼将其捧起:“实乃神物,可惜连师兄都看不出这剑的来历。”
绝圣也赞不绝口:“说来也怪,这剑看着像翡翠,但真要是翡翠铸成,怎能丝毫无损?”
弃智正要开口,忽然惊讶道:“咦?
我没看错吧,剑芒怎么没昨晚亮了?
绝圣,你仔细瞧瞧。”
绝圣揉了揉眼睛:“好像是有些不对劲。”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玄色的符纸,燃起一道赤芒,要去烧灼剑身。
滕玉意一把夺过翡翠剑:“道长,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绝圣义正严辞道:“滕娘子,这是庆忌符,可以用它来试法器的灵力。
我瞧着这剑有些不对劲,准备用这符验一验。”
“庆忌符?”
“没错。
所谓‘庆忌’,就是涸泽之精,俗称水鬼。
水鬼法力低微,怨气却极重,只要在符纸上抹上水鬼的尸气,便可用来查验道家法器,如果道家法器灵力未受损,庆忌符一碰就会熄火。
但如果法器灵力消失,符火绝不会熄灭。”
弃智说着,在指尖燃起一张符凑近翡翠剑,火苗果然纹丝不动,但换成他自己手中的桃木剑,火苗就倏地熄灭了。
弃智和绝圣大惊失色:“滕娘子,你的剑丧失灵力了,不信滕娘子自己试试。”
滕玉意目光来回在绝圣和弃智脸上打转,拉长了声调道:“我看不必了,这剑昨晚一直在我身边,怎会无缘无故失去法力?”
“可是庆忌符从不出问题……”绝圣沉吟片刻,“要不这样吧,我们再换别的试试?”
弃智取出怀里的镇坛木:“试这个。”
两人把镇坛木往庆忌符的符火前一凑,火苗无声无息熄灭了,又试了几次都如此,唯独滕玉意的翡翠剑不行。
弃智面色一紧:“完了,滕娘子,你剑上的灵气连观里人手一根的镇坛木都比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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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圣急声道:“是不是斫下那妖物的一爪后未及时供奉,剑灵被妖气给缚住了?
滕娘子,你可能不知道,越是这样的神器越要精心供奉。”
“供奉?”
“没错,定期供奉才能让法器保持灵力。”
绝圣摊开胖胖的手:“滕娘子,你的剑灵力已经受损了,若是不赶快想法子,很有可能成为废件。”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玄乎。
滕玉意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悄悄打起了鼓。
翡翠剑是她来长安途中落水后所得,起初只觉得这东西异常亲切,醒来后日夜摩挲,程伯和端福认定此剑古怪,有一回趁她睡着了拿走,悄悄把剑扔回了水中。
当晚她便噩梦连连,翌日到处找那剑,程伯和端福没法子,只得落网去捞,奇怪那剑并未沉入河底,一捞就捞上来了。
剑回到她身边,梦里那些魑魅魍魉都不见了,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想过这剑有什么神通,昨晚在林中她情急之下刺出一剑,才知道它能对付妖魔。
原来这种东西也需供奉么?
以前倒从未听人说起过。
绝圣看出滕玉意迟疑,趁机道:“寻常的法器自然无需供奉,但我们观里搜罗了许多古里古怪的器物,论起供奉之法,满天下找不到比青云观更在行的了,滕娘子不妨把剑交给我们,等此剑恢复灵气后再还予你。
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们,这剑是从何处来的。”
滕玉意轻抚剑身:“把剑交给两位道长倒是可以……”   
绝圣和弃智眼睛一亮。
滕玉意慢条斯理道:“只是我那还有好几样罕物,都是我阿娘弥留之际交给我的,真要说起来,翡翠剑只是其中最寻常的一件。”
绝圣和弃智眼睛微微睁大,翡翠剑已经够让他们大开眼界了,居然还只是最寻常的一件?
“要是把我那些宝贝都放到青云观供奉,怕是所费不赀。”
两人暗暗估摸滕玉意这话是真是假,可是她先前一句不问痒痒虫,率先把剑放回石桌上,那浑不在意的模样,好像真没把翡翠剑放在眼里。
滕玉意慢吞吞道:“倘若道长有兴趣,我可以命人把剩下的几样也拿来。”
这回连弃智都沉不住气了,乐呵呵道:“那就请吧,我们正好一并帮滕娘子拿到青云观去供奉。”
滕玉意话锋一转:“只不过嘛——”   
二人失声道:“如何?”
“我那些法器总不能常年在青云观供奉,总得有拿回来的一天,道长能否跟我说说,道家宝器都有哪些供奉之法?”
两人怔了怔,今日这番举动,全系师兄所授,真话里掺着假话,假话外头套着真壳,独有一条是真的,道家器物的确各有供奉之法。
既然滕娘子已经答应交出翡翠剑,那些无关痛痒的话说说也无妨,因为没有道士的襄助,即便知道法子也没用。
弃智正色道:“就拿师兄的锁魂豸来说,此物本是一条虫豸,因为悟性太低,修炼千年也无法坐化,后来遇到高人,机缘巧合之下将它点化成了器灵。
当年它修炼时便以蜜蜂为食,如今仍不改喜食甜浆的毛病,每隔七日就需将其泡入装了蔗浆的瓮罐里,否则便会灵力大减。”
“第一次听说爱喝甜浆的法器。”
滕玉意好奇道,“还有呢?”
绝圣:“还有师尊的那把恒风扫,乃是终南山青莲尊者用蒿草做成,青莲尊者性情简朴,不喜人近身服侍,当年就用这把恒风扫亲自打扫闾院,打扫时灌注心法,久而久之连恒风扫也有了灵力。
青莲尊者去世之后,恒风扫被做成一把拂尘传给了终南派的后人,拂尘里的器灵思念青莲尊者,每月都会作乱一次,供奉的法子就是拿它打扫庭院,不然它便会从供案上跳下,满院子发狂奔走。”
滕玉意奇道:“欸,一把拂尘如何奔走?”
绝圣蹦蹦跳跳地做示范:“就像这样,一弹一弹的,跑得可快了,谁也捉不住。”
“有趣有趣。”
滕玉意乐不可支,“说了这么多,有没有吃虫子的器灵?”
“当然有了。
观里有面玄冥镜,就是穿山神兽所化。
此镜能识幽冥、清煞气,本事大得很,但每隔七七四十九天就需将一盆白蚁放在镜前供它食用,否则它就在镜子里头鬼哭狼嚎,长安城近日白蚁越来越少了,为了找白蚁,我们不知要跑多少地方。
后来师尊就用白虫替代白蚁,玄冥镜吃了也不挑嘴。”
滕玉意吃惊:“你们师兄把白虫变成了邪门的痒痒虫,岂不是不能再喂食了?”
弃智道:“痒痒虫有痒痒虫的用处,白虫有白虫的用处,互不相干的。
而且白虫容易长,正好赶得上在四十九天长够份量喂食玄冥镜,一旦超过时限就不成了。”
滕玉意听得津津有味,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看来器灵供奉的周期不等,最少是几天,最长又是几天?”
绝圣说得顺嘴,接话道:“最短七天,最多数月。”
滕玉意冷不丁道:“咦?最短也有七天的话,我这剑昨晚第一次用,怎会一晚上就出毛病?”
绝圣和弃智傻了似的,只怪方才说得太忘形,一不小心就说漏嘴了。
“光凭一张庆忌符,怕是不能判定它失了灵力。”
滕玉意向二人摊开手心,“把痒痒虫拿出来吧,剑究竟有没有丧失灵力,用这邪门虫子一试便知。”
两人心里绞成了麻花,本以为把滕娘子绕进去了,没想到到头来被绕进去的是自己。
如果不肯拿,无异于承认他们企图哄骗翡翠剑,不小心传扬出去,青云观的名声可就毁了。
可要是拿出来,滕娘子一试就知道翡翠剑并没有丧失灵力,那么今日师兄交代他们的事就泡汤了。
他们白白忙活了一通,结果非但没能骗走翡翠剑,还交代出去一包痒痒虫。
早知道刚才就不该大意,这位滕娘子果然比他们想的还要狡猾。
滕玉意看二人迟迟不动,故作惊讶道:“怎么,莫非道长不敢试?”
绝圣弃智踟蹰着,翡翠剑这样的镇邪之物,未必对邪虫有反应,试就试吧,大不了见机行事。
两人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从袖笼里取出【叫你生不如死—痒痒痒开花虫】,连同解药一起放在桌上。
滕玉意定睛一看,左边的囊袋略小一些,安静实沉,右边那支鼓鼓囊囊,分明有东西蠕动。
打开蠕动的那包,里头满目碧色,全是挤在一起的翠绿色的硬壳小虫。
弃智提醒滕玉意:“滕娘子,这虫子行动极快,当心飞到你身上去。”
滕玉意笑着打开桌上的另一包:“有它就无碍了对不对?
这里头是药粉?
多谢道长赐药。”
绝圣张了张嘴,悻悻然点头。
滕玉意解开细绳,里头是姜黄色的药粉,凑得近了,有一种清淡细微的香气。
“痒痒虫也有了,解药也有了。”
滕玉意顺手将那包解药放入袖笼中,“我这把剑究竟有没有灵力,现在可以一试了。”
弃智沮丧地嘟着嘴,从囊袋里引出两只痒痒虫,嘴里“啾啾”作响,把虫子驱上翡翠剑。
虫子伸出一对细细的青色触须,沿着剑身慢慢爬上去,翡翠剑任由毒虫践踏自己,安安静静毫无反应。
绝圣故意叹气:“看吧,这剑的确丧失灵力了,连区区两只痒痒虫都奈何不了。”
弃智趁势忙道:“滕娘子这回该信了吧?
你这把剑已经不成了,速将翡翠剑的来历告知贫道,贫道也好早些想出供奉的法子。”
“慢着。”
滕玉意拿起那剑,“我听说法器也有认主之说,这剑既是我物,理应由我亲自来试。”
剑一到她手中,薄刃上就隐隐有异光闪现,两只虫子像是察觉到了危险,一对近乎透明的青色双翅倏地伸展开来,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赤红色硬毛。
滕玉意直皱眉头,刚才还觉得这虫子模样别致,狰狞面目一露出来,再也不觉得可爱了。
虫子扭动片刻,把滕玉意当成了攻击对象,头上触角暴涨,恶狠狠从剑刃上弹起。
滕玉意心跳加速,这东西动如闪电,中招只是一瞬间,手中的剑依旧无声无息,莫非真丧失了灵力?
就在这时候,剑身光芒一炽,两只虫子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狼狈跌回了桌面。
绝圣和弃智大惊失色,挤上来一看,翠绿的虫子转眼成了两小团焦灰。
滕玉意一边用帕子擦拭翡翠剑,一边笑盈盈地说:“我就说嘛,怎会无缘无故丧失灵力,就算要供奉,眼下也没到时候,没想到道长也会看走眼。”
两人尴尬不已,绝圣左瞟一眼右瞟一眼,取出怀里的庆忌符,打着哈哈道:“前阵子日日下雨,这符早就受潮了,弃智别偷懒了,回去马上晒晒吧。
滕娘子,既然翡翠剑未丧失灵力,几位伤者也都暂且无事,贫道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弃智懊丧地跟在绝圣后头,头一回出来骗人,输得一败涂地,不但没能骗走翡翠剑,还把痒痒虫和药粉赔了进去。
师兄不会饶他们的,回去就等着关禁闭吧。
滕玉意指了指亭外的婢女,笑道:“我准备了几份厚礼,专为答谢两位道长慷慨赠虫之举。”
绝圣无精打采抬头,婢女们鱼贯而入,捧着几个红莹莹的锦盒,静立在一旁。
连谢礼都提前备好了,可见滕娘子对痒痒虫早已势在必得。
两人深觉屈辱,把脸孔板得死死的,傲然往外走。
然而滕娘子卑辞厚礼,又实在让人恨不起来。
滕玉意心情甚好,笑眯眯收起石桌上那个装虫的囊袋,正要系紧红绳,电光石火间,囊袋里又飞出一样东西,直奔石桌上的翡翠剑。
她只当又是痒痒虫,也就未甚在意,谁知飞到近前,才发现是一只浑身漆黑的蛾虫,弃智回头无意间看见,眼睛蓦然张大,急声道:“滕娘子当心。”
滕玉意尚未应答,那东西就扑到翡翠剑上,只听“噗噗”一声,化作一团黑烟,烟雾绕剑三圈,旋即云消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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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玉意莫名其妙:“这是?”
定睛一看,不由面色大变,原本莹透碧亮的剑刃如同抹上了一层脏土,一下子变得灰蒙蒙的。
弃智和绝圣目瞪口呆,师兄何时把这东西混进去的?
难不成怕他们不是滕娘子的对手,事先留了一手。
这下好了,翡翠剑的灵力彻底被封住了。
滕玉意心知有异,急忙又倒出一只痒痒虫放到翡翠剑上,然而无论痒痒虫怎样作怪,翡翠剑都像一潭冻住的死水。
滕玉意静静望着二人:“两位道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人头一回奉命害人,难免有些难为情,绝圣一拍脑门:“观里还有事,在府上待了这么久,贫道先告辞一步。”
他一溜烟下了台阶,边走边道:“滕娘子,只需将药粉抹在肌肤上,痒痒虫便不敢靠近你了。”
弃智心里过意不去:“这个叫煞灵环,专用来封法器灵力的……滕娘子这把剑已经被封了,只有师兄才能解。
那个……明晚彩凤楼有品酒大会,那地方最近邪气重,师兄明晚会带我们去除祟,滕娘子,你要是愿意说出这剑的来历,可到彩凤楼来找我们,如果师兄心情好,或许当场会帮你解封。
言尽于此,告辞!”
滕玉意目瞪口呆,绝圣和弃智跑得极快,眨眼工夫就不见了。
她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悻悻然坐回亭中。
蔺承佑好手段,是她大意了,小道士是蔺承佑的师弟,师弟被人唬弄,蔺承佑怎会不知情。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一包虫而已,竟要她用一把神剑来换。
她强打精神,倒出几只痒痒虫来试,结果失败了,剑还是那柄剑,灵力却没了。
她仰头长叹,这剑足以傍身,弃之不用是不可能的,可是她不通道术,又如何解开“煞灵环”。
真要去那个什么彩凤楼么?
到时候会不会又有什么陷阱?
她揉揉太阳穴正要思量应对之策,春绒匆匆领着程伯进来:“娘子,程伯来了。”
滕玉意定了定神,转身看过去:“如何?”
程伯近前低声道:“昨夜董二娘关在京兆尹府,入牢后满地打滚,说身上奇痒难忍,求狱卒替她唤医官。
她阿爷董明府连夜去找顾兆尹求情,但成王世子早就派人交代了此女的罪行,案子尚未正式审理,没人敢擅自请医官来看。”
他说着看了看滕玉意:“娘子料事如神,到快天明时,段小将军突然来了,似是打通了关节,没多久就请来了医官,可惜换了两位医官,全都束手无策。
如今老奴已经顺利布下网了,只是段小将军那边的人防备甚严,要想把这事落实,还需费些周折。”
滕玉意莞尔,把手心一摊开,掌心的布囊里隐隐有东西在蠕动。
“无妨,我刚弄来了一样好东西。”

☆、第 15 章
第 15 章   
绝圣和弃智回到青云观的时候, 已近午时了。
门口静悄悄的,连只雀儿都无, 等他们迈上台阶, 才发现东边的垣墙下停着两辆青色宝钮犊车。
绝圣奇道:“师兄不是说今日闭观么,为何还有客人来?”
弃智顺着瞧过去,那车简朴轻便, 浑然不事雕饰, 然而细细一看,无论车毂还是衡轭, 都比寻常的犊车要坚固。
车上端坐着一位杂役, 瞧见他二人, 这人跃下车辕, 拱手作揖道:“见过两位道长。”
这杂役肤白无须, 笑面如佛, 绝圣和弃智茫然回礼,心里却忍不住揣测,这车主人究竟什么来历, 连手底下的车夫都气度不凡。
往里走的时候, 弃智道:“早上我们走之前师兄曾说过, 安国公夫人的魂魄离体太久, 要找回来殊为不易, 现今倒是有个法子,只是需另一个道行高深之人帮着布阵。
师兄说的这个人, 该不会就是那辆犊车的主人吧。”
“我也这么想, 不然师兄怎会放那人进来?
”   
两个人急急回到经堂, 正厅里无人,淳安郡王和余奉御已经走了。
东边的耳房里倒有人在低声交谈, 师兄的声音好分辨,另一位中年男子的嗓音也有点耳熟,嗓腔醇厚低沉,内力似乎不在师兄之下。
正要近前敲门,吱呀一声,有人出来了。
他们吓得往后一仰:“师兄!”
“鬼鬼祟祟看什么呢,要你们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蔺承佑嗓音有意压低。
绝圣和弃智越发纳罕,看师兄这模样,分明对里头那人很敬重。
“办、办好了。”
弃智拼命点头:“没错,滕娘子的翡翠剑已经丧失灵力了。”
蔺承佑笑了下,率先往外走,边走边问:“你们照我说的做的?”
两人便将方才的事说了。
蔺承佑脚步一顿:“也就是说,假如我不提前放煞灵环进去,你们白赔了一包痒痒虫不说,还诓骗不到翡翠剑?”
弃智讷讷道:“我们已经很努力了,可谁叫滕娘子一点也不傻。”
蔺承佑一个爆栗敲过来:“天底下最傻的两个在这,外头的自然傻不起来了。
剑呢?
剑在何处?”绝圣泄了气:“剑还在滕娘子手里。”
弃智挺起胸膛急声道:“她不肯交给我们,我们总不能硬抢。”
蔺承佑气笑:“真叫人头疼,我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师弟。”
绝圣心虚道:“但是滕娘子肯定会带着剑来找我们的,说不定明晚就会去彩凤楼。”
蔺承佑刚要下台阶,闻言脚下一绊:“彩凤楼?
你们跟她说了彩凤楼的事?”
弃智哭丧着脸:“师兄,我们不善骗人。
如果我们让滕娘子到青云观来找师兄,师兄兴许会晾她个十天半月的,提醒她去彩凤楼的话,马上就可以找到师兄。
滕娘子不过想弄点痒痒虫,我们却把她的宝贝变成了废品,我和绝圣于心不忍嘛。”
蔺承佑面色发黑:“行啊,你们都是菩萨心肠,菩萨正该在清清静静的地方修行,为何还在我这恶人面前闲晃,非要活活气死我才罢休?
马上给我滚去禁闭室,一个月不许出来。”
两人又愧又急,禁不住抽泣起来,声音传到后头,原本安静的厢房里,有人咳嗽一声,这声音不高不低,有种慈和宽厚的意味,仔细一琢磨,颇像在劝诫蔺承佑。
绝圣和弃智正奇怪,蔺承佑摸摸耳朵:“罢了,走之前我一句一句教你们,结果你们还是被她骗得团团转。
你们说心软就心软,为何不想一想,不让滕娘子狠狠吃一次教训的话,她往后还会打青云观的主意,只有让她彻底知道忌惮,此事才算打止了。
你们不说帮着观里杜绝后患,还傻乎乎替她求情,难不成愿意再被她多骗几回?”
绝圣和弃智齐齐摇头,随即又抹了把鼻涕道:“不过……也许滕娘子只是想弄几只痒痒虫来玩耍,往后未必还会骗我们。”
蔺承佑一哂:“她又不是小孩,明知这虫子的害处,骗虫子还能做什么,只能是为了害人。”
弃智和绝圣含着眼泪想,师兄说得好像也有道理,痒痒虫发作起来可以叫人生不如死,师兄知道这虫子的厉害,平日虽养着玩,但从不轻易拿出来捉弄人。
在他们的记忆中,师兄就放过两回虫。
一次是为了对付一个外地来的好色老道士。
那贼道年纪一大把了,心肠却坏得出奇,仗着邪门歪道骗人钱财不说,还糟蹋了不少妇人,师兄逮住这老道士后,一口气放了几十只痒痒虫到老道士身上,专挑虫子里个头最大的那种,让它们在牢里好好陪老道士玩。
另一次,就是前夜在紫云楼对付那个满口谎言的董二娘了。
相较之下,滕娘子诓骗痒痒虫的举动的确令人费解,无缘无故就弄虫子去害人,也难怪师兄怀疑她不是好人了。
两人擦了把眼泪点头道:“师兄教训得是。”
蔺承佑揉着眉心:“这件事算你们办砸了,不过师兄我已经习惯了,就凭你们两个的小脑袋瓜子,哪天不办砸我才觉得出奇呢。
我交代你们办的另一件事呢?
那个杜娘子醒了之后说了什么,她有没有告诉你们谁约她去的竹林?”
弃智嘟着嘴表示不服气,闷闷地说:“杜裕知说他女儿醒来后的确吐露了真相,但因为事关杜家的私隐,只能说给世子一个人听。”
蔺承佑讥诮道:“那只树妖害死了多少女子他们不知道么?
杜家既然知道内情,理应马上说出来,有什么资格跟我讲条件。”
弃智挠挠头:“听杜裕知的意思,那件事似乎很棘手,现在杜家上下极渴盼师兄的襄助,但他们又像是忌惮着什么,坚持只说给师兄听。”
蔺承佑隐约猜到杜家在忧虑什么,想来事关杜娘子的名声,他在心里琢磨一番,也懒得说破,只转过身往前走:“何时说?
在哪说啊?”
“只要师兄肯答应杜家的要求,杜裕知马上过来相告。”
蔺承佑负手望天:“今日观里要布阵,目下忙得很。
你们派人去杜府传话,我没兴趣播散旁人的私隐,不过我耐性有限,限杜家明日之前派个代表到青云观来,把那晚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我,一个字不许改。”
绝圣咚咚咚跑下台阶:“我这就托人去传话。”
弃智问:“师兄,如果明晚滕娘子去彩凤楼,你会见她么?
蔺承佑笑问:“我们因何要去彩凤楼?”
“除祟。”
蔺承佑摸摸弃智的头:“既是去除祟,我哪有工夫搭理不相干的人?”
弃智愣了愣,这是要晾着滕娘子了?
他们本是一片好心,结果又办了坏事。
不过滕娘子好像跟平常的世家女子不太一样,弃智怯怯道:“如果她非要见师兄呢?”
蔺承佑笑着点头:“来,让她来。
她最好乖乖向我认错,并且主动把痒痒虫退还给我,敢耍花招的话,毁掉一件法器算什么,我还有好事等着她。”
弃智急得抓耳挠腮,师兄正在气头上,滕娘子明晚要是去了,只怕要吃大亏,要不要给滕娘子送个信?
就怕被师兄逮着。
这么想着一抬头,才发现师兄步罡踏斗,开始在井前画符了。

定睛一看,画的是 “玄牝之门”。
此门为天地之根,安国公夫人的魂魄堕入幽冥之境之后徘徊不肯归,师兄伪造了一个玄牝之门,用这法子引她回来。
弃智飞奔上去帮忙,井前的条案上供着一物,那东西蒙着玄色方布,方布挑起来,露出里头的一根幼树,树枝碧绿丰茂,有种勾魂摄魄的妖冶之美。
弃智眼睛微微睁大,竟是那树妖的本胎。
绝圣返回院子,看到这情形也颇为惊讶:“师兄,既要引安国公夫人魂魄回来,为何把树妖供奉在此处?
“   
蔺承佑道:“安国公夫人被这树妖害得魂魄亡佚,现在最恨的人是谁?
“   
弃智眨巴眼睛:“树妖!”
绝圣击掌道:“我知道了,用树妖的气息来作饵,能激起安国公夫人魂魄的怨气,魂魄有了执念,找回来的机会也大一些。
“   
“再者,我在这画了个假的玄牝之门,等于在青云观设下一个靶子,待会再破除观外头的辟邪符箓,满长安的游魂散魄都会引过来。
这树妖虽已被打回原形,阴煞之气仍在,把它搁在院中,寻常的孤魂野鬼不敢靠近,到了真正引魂的时候,省却许多麻烦。”
蔺承佑说着,重新检查一遍院中的机关,准备周详后,从怀中取出安国公早上画好的那张纸。
“待会‘止追粉’上头出现脚印的话,说明有魂魄来了,你们仔细比对,只要两下里不相符,立即驱赶,若是与纸上的足印相符,想办法把安国公夫人的魂魄往井前引。”
“是。”
蔺承佑提醒他们:“当心些,没有冒充的也就罢了,只要敢来冒充,必定不是善茬,机会难得你们好好历练历练。
“   
“师兄放心吧。
“   
就在这时候,经堂里穿出异响,紧闭的厢房门两边洞开,从里头飞出来一根红线,笔直地射向井前。
弃智和绝圣这一惊不小,怪不得师兄对那人那般敬重,这人内力之深,甚至不在师尊之下。
这条红线极细,每隔几寸便悬着一个小铃铛,奇怪这铃铛明明被风吹得摆动不休,却连一丝动静都无。
蔺承佑回手一捞,稳稳捉住那根红线:“去,把它系于井前。”
弃智应了,厢房里那人紧握着红线另一头,待弃智将那根红线系在井口上方,那头忽而一收力,红线如弓弦一般掣得极紧。
经堂里香烟袅袅,隐约有诵咒声。
红线上头的铃铛金声玉振,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绝圣和弃智心头大震,蔺承佑纵到了井沿上,挥剑直指东墙,扬声道:“程李氏,还不回么?”
头顶本是旭日当空,刹那间浮云蔽日,巨大的阴翳笼罩半空,整个院落都陷入昏暗中。
绝圣和弃智如临大敌,飞快奔到廊下坐好,地面上铺满了轻絮般的止追粉,只要亡魂来了,势必会现形。
蔺承佑执剑立在井沿上,屏息凝神望着庭院,四周针落可闻,忽然刮起一阵阴风。
只听咿呀一声,院门缓缓推开了。
随后,伴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秽气息,地面上突然浮现出一个赤金色的脚印,脚印极小,显然不是安国公夫人的魂魄。
绝圣和弃智头皮一麻,来得这么快,这东西肯定凶力不小。
***   
滕玉意望着头顶的日头,倏忽已是晌午,程伯依照她的吩咐去办事,到现在都不见人影,等了一会无音讯,她干脆起身去看望表姐,恰好杜夫人派人来寻滕玉意,说午膳布置好了,让滕玉意赶快过去用膳。
滕玉意到了宜兰轩,杜庭兰喝过药后又睡了,餐馔设在外间席上,杜夫人和杜绍棠都在等她,杜裕知只告了半日假,这会早回了国子监。
杜夫人道:“本该好好替你接风洗尘,谁知出了这样的事,早上来不及好好筹备,仓促间做了几个菜,也不知合不合你口胃。”
滕玉意高兴地趺坐下来,案几上几乎全是她爱吃的菜,她目光在桌上游移,兴冲冲地问:“都是姨母做的?”
杜夫人笑眯眯把牙箸递给滕玉意手里:“尝尝看。”
滕玉意夹了一块玉露团,赞不绝口:“我在扬州不惦记别的,就惦记姨母做的菜,这次回长安出了这么多事,本以为还要过几日才能尝到姨母的手艺,没想到这么快就吃到了,还是那么好吃。”
杜夫人乐得合不拢嘴,亲自替滕玉意盛了一碗黍臛:“昨夜姨母担惊受怕,一晚上未合眼,你在邻屋歇着,听说也是辗转难眠,待会用完膳,娘俩各自回屋歇一歇。”
杜绍棠在对侧趺坐下来,好奇道:“玉表姐,方才你身边的婢女问我要长安的舆图,你要出去么?”
滕玉意道:“好几年没回长安了,这次回来想到处走一走,怕车夫路途不熟,所以要找舆图来看。”
杜绍棠笑道:“何必如此麻烦,我陪玉表姐出去不就行了。
我如今在国子监上学,偶尔也跟同窗们出去走动,长安城的街衢巷陌,我早就走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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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玉意喝了口蔗浆,状似不经意道:“我听人说长安城最近开了家波斯酒肆,店主是波斯胡,酿得一手好酒,酒肆有个俗名,叫红霞楼还是什么云凤楼。”
杜绍棠寻思半晌:“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波斯酒肆,倒是有个彩凤楼,近日在长安声名鹊起,我同窗去过几回,回来后对彩凤楼推崇备至,不过我也只是听他们议论,未曾亲眼去见识过。”
滕玉意奇道:“为何会对那地方推崇备至,这彩凤楼有什么过人之处么?”
杜绍棠偷瞄一眼杜夫人,遮遮掩掩道:“无非说酒食甚好……”   
旋即转移话题道:“玉表姐,你要找美酒的话,何必到外头酒肆去,阿姐去年就给你酿了一罐桂花醑,就埋在院角的海棠树下头,说等你来了,要挖出来给你喝。”
滕玉意等不及放下牙箸,转动脑袋环顾四周:“酒在何处?”
杜夫人笑道:“你这孩子,一说到酒就眉飞色舞,酒就埋在树下,没长腿,跑不了。
你给我坐好,这阵子你也累了,先别惦记着喝酒,今日好好歇一歇,明日再问兰儿不迟。”
用过膳后,滕玉意到邻室歇晌,把翡翠剑取出来对着轩窗擦拭,越擦眉头越紧。
春绒和碧螺不明就里,早上娘子和那两个小道士说话的时候,她们离得甚远,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自从小道士走后,娘子就时不时取剑出来看。
“趁晌午无事,睡个午觉吧。”
春绒说。
滕玉意慢慢躺到床上,把剑高举到眼前细细研究。
“娘子,你明日真要去那个彩凤楼么?”
“让程伯去打听长安还有什么道观。”
滕玉意把剑塞到枕头下,“或是有什么道法高深的道士,要是打听着了,让他尽快过来给我回话。”
她就不信了,长安那么大,奇人异士想必不少,煞灵环难道就蔺承佑一个人能解?
“奴婢这就去递话。”
春绒替滕玉意掖好衾被,“不过奴婢听说青云观是天大第一大道观,要在长安城中找到跟它匹敌的怕是不易。”
滕玉意暗觉这话扫兴,鼻哼一声,才要酝酿睡意,突又睁开眼睛在枕上转动脑袋:“咦,我的布偶呢。”
绮云抱着个灰扑扑的小布偶进来:“早上被碧螺姐姐洗了,现在才晾干,娘子你闻闻,上头还有日头的香味呢。”
滕玉意接过布偶翻了个身,口里哼哼道:“当心些,要是给我弄丢了,我绝不饶你们。”
春绒和碧螺忍不住发笑,娘子年岁虽不大,但早已习惯事事自己拿主意,只是每回到歇寝的时候,还像个孩子似的离不开夫人留下的布偶。
忽听外头有人低声说话,滕玉意忙道:“是不是程伯回来了?
快去看看。”
碧螺出去一趟,拿回来一张舆图:“大公子令人送来的,娘子,你明日真要去那个彩凤楼么?”
滕玉意翻身坐起,接过舆图研究起来:“咦,这酒楼原来在平康坊么。”
该不会是妓馆吧。
蔺承佑带两个师弟跑到妓馆去做什么。
碧螺和春绒也凑到床边:“呀,那离亲仁坊可不算近,一来一回就要一个多时辰呢,娘子,不管你去不去,最迟明日晌午就得做决定,再晚动身的话,就不能在天黑前赶回杜府了。”

☆、第 16 章
第 16 章   
“急什么。”
滕玉意闭着眼睛说, “先叫程伯打听长安城有名望的道观和道士,倘若打听下来没结果, 明日一早再准备犊车也不迟。”
说着打了个呵欠:“我先睡一觉, 程伯来了记得叫我。”
春绒和碧螺应了,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滕玉意连日奔波,早已是神疲力乏, 眼皮一垂, 很快便睡着了。
或许是翡翠剑失去了灵力的缘故,这一觉睡下去, 久违的魑魅魍魉又找了上来。
当她再一次睁开眼, 蓦然发现自己回到了滕府。
碧窗皓月, 房里幽幽燃着羊角灯, 窗前条案上, 静静摊着一笺信纸。
滕玉意怔怔环顾四周, 低头瞧见自己一身缟素,从这身打扮来看,正是姨母刚去世的那段时日。
看来又梦见了前世, 如此清晰, 真不像在梦中。
滕玉意抬手摸了摸, 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心口闷痛难言, 分明刚哭过。
桌上的信刚起了个头:“阿爷见晤。
获悉近日东宫选妃,儿亦在遴选之列, 不知此事确否?”
滕玉意只扫了一眼就大惊失色, 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前世给父亲写过信?
自从阿娘去世, 她与父亲的关系称得上冷若冰霜,别说给父亲写信, 连父亲寄来的信都不怎么拆看。
她捡起那封信颠来倒去看了三遍,终于记起这是隆元十八年初冬的事,那时候距离自己被人害死只剩两个月,京师有传闻她是太子妃人选之一,而父亲似乎也默许了此事。
记得她当时惊怒交加,信上字字如刀。
“阿爷当年逼死了发妻,如今连女儿也要祸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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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爷接到信后未曾回信,却立即启程赶回长安,草行露宿行得太急,进门时衣袍上沾满了尘埃。
“此事尚在未定之天,你既不愿意,阿爷想法子推脱便是。”
滕绍解下大氅递给身后的程伯,挥手让下人们下去。
滕玉意冷笑道:“阿爷在决定女儿的亲事前,为何从不过问女儿的意愿?”
滕绍默了默,把腰间的佩剑解下来挂到墙上:“前阵子出了段宁远的事,阿爷知道你委屈,一早就存了心思替你觅个比段宁远强上百倍的夫婿,恰逢前一阵皇后和成王妃举办赏花宴,阿爷想着这倒不失为一个挑选良婿的好机会,便自作主张替你应下了。
实不相瞒,皇后就是那一回对你有了好感,所以这回遴选太子妃,才会有大臣把你加入遴选之列。”
滕玉意愣了愣,那一回竟真是阿爷安排她去相看郎君。
也就是那赏花宴上,她见到了太子和成王世子。
太子的长相随了圣人,浓眉厚唇,天生一副亲善的面相。
成王世子……   
哼,成王世子对着她的画像说:“不娶”。
此事是她毕生之耻,她瞪视着父亲:“原来阿爷早就想将女儿嫁入宗室?”
“事先未与你商议,固然是阿爷的错。”
滕绍淡笑着坐到窗边矮榻上,“但阿爷对太子的品行还是有数的,当年太子随军历练,正是由阿爷领兵,葱岭何等孤危之地,换作旁的王侯子弟,一月两月也就熬不住了,太子却从不怕吃苦,难得的是对老卒弱兵一视同仁……这份仁厚,简直与圣人一模一样。”
“我劝阿爷趁早死心。”
滕玉意冷冰冰道,“女儿死都不会嫁给宗室的。”
父女俩就这样闹得不欢而散,滕玉意本以为这事算彻底搁置了,谁知过了没多久,皇后突然召见她。
滕玉意心下惴惴,依照服制装扮了,到了大明宫后,在丹墀前候命。
那时已入了冬,长安迎来第一场雪。
朔风渐起,细雪翻卷着飘到廊庑下,滕玉意脚上穿着赤红鹿麂长靿靴,才站了一小会就觉得脚趾冰冷。
幸而皇后没让她等多久,宫人出来领她入内。
大殿生着火,清幽暖香扑面而来。
暖阁里莺声燕语,有许多小辈在陪皇后说话。
“这么说,阿大哥哥同意这门亲事了?”
“怎么会,佑儿只是答应见见这位上州别驾的许娘子。
听说许娘子小时候常住扬州,有一回来长安赴宴,无意中救过承佑一命,她小名就叫阿孤。
承佑找了那女娃娃许多年,一时找到了,难免有些好奇。”
滕玉意脑中像琴弦被拨动,铮然响了一下。
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
阿娘刚去世那段时间,她因为觉得自己孤苦伶仃,也曾自称过“阿孤”。
而且,她小时候同阿爷回长安。
那阵子阿娘刚病逝,她整日郁郁寡欢,有一回阿爷不在家,管事带她去赴宴,她回来后就染了风寒,高热不退,病了足足两个月。
期间偶尔醒来,也只记得阿爷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等她病好得差不多,阿爷就带她回了扬州,当时在长安的那些事,她一件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她们说的许娘子,她倒有些印象,前阵子玉真女观的赏花宴上,她见过许娘子一次。
许娘子相貌并不出众,但因白皙纤弱,自有一股安然恬美的气度,当时蔺承佑背着弓箭从花园中路过,许娘子曾注目他许久,事后许娘子有意无意打听蔺承佑的事,滕玉意因坐得近,也曾听见几句。
滕玉意正想着,宫人就报:“娘娘,滕娘子来了。”
殿里安静下来,数十道目光落到她身上,滕玉意款款而行,上前伏地稽首:“臣女滕氏,参见皇后。”
皇后的声音平和:“你们先下去,本宫跟滕娘子说说话。”
屏退众人后,皇后唤她近前:“好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滕玉意应声而起,脚下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
皇后笑容亲切,握着滕玉意的手说: “本宫当年与你阿娘打过几次交道,你阿娘已是难得的美人,没想到你比你阿娘更出色。
本宫也不绕弯子了,今日召你来,是听说你阿爷近日想替你议亲,你却说你要自己挑选郎君,还说‘我的夫君,一生只我一人,事事以我为重’?”
滕玉意背后一凉,这话是她赌气时说的,没想到传到了皇后耳朵里。
看来太子要选妃之事已经迫在眉睫了,她决意回绝此事,不知会不会惹恼皇后。
不过皇后这样单刀直入,倒比虚与委蛇来得好,滕玉意只好如实道:“不敢欺瞒娘娘,臣女的确说过这话,憨钝愚昧之言,让娘娘见笑了。”
皇后笑道:“你阿爷也是这样回绝圣人的,答得理直气壮,朝内外早就传开了。”
原来阿爷早就替她表明态度了,滕玉意赧然道:“这话是臣女与阿爷闲聊时说的,臣女年幼浅薄,说话口无遮拦,还望娘娘莫要怪责。”
皇后道:“你父女在家中闲谈,说话全凭本心,我听了只觉得有趣,怎会降罪于你。

今日把你唤来,是想当面再问一回,你不许郎君纳妾,这主张不曾变过吧。”
皇后说这话的时候,声量略提高了些,滕玉意心下纳罕,殿内只她二人,这么扬声说话,像要说给第三人听似的。
她目光稍稍移动,瞥见右侧一扇黑漆描金的六曲屏风底下,藏着一角黑色的物事,意识到那是男子的乌皮六缝靴,忙暗暗收回视线。
不知那是何人,能公然在皇后的寝宫出入,想来不是圣人便是某位皇子。
皇后半晌未等来滕玉意的回答,以为她害怕,宽慰道:“你在本宫面前不必拘束,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滕玉意红着脸道:“回娘娘的话,不曾变过。”
皇后笑得意味深长,柔声道:“把你召来说了这半天话,你也该冷了,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回罢。”
赏了滕玉意一个香囊,让宫人领她出去。
滕玉意回到府中,越想越觉得此事古怪,傍晚父亲回到府中,让程伯唤她去书房。
“把你今日在宫中的事细细说与阿爷听。”
滕玉意也知此事重大,便将白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滕绍静静听着,脸上喜怒不辩:“阿爷且问你,如果圣人早就定下皇子不得纳娶侧妃的规矩,你仍执意不嫁宗室吗?”
滕玉意奇道:“皇子怎会不纳侧妃?
皇室为了传祚无绝,开朝便有一正四侧的规矩。”
滕绍道:“你别忘了,圣人就是现成的例子,圣人因为亡母的不幸遭遇,曾立誓不扩充内宫。”
滕玉意一怔,难怪今日皇后的笑容那般耐人寻味,圣人就不曾纳娶过嫔妃,听说圣人是先帝的长子,因先帝侧妃夺宠被害得流落民间,后经清虚子道长抚养成人,几经波折才认祖归宗。
圣人与皇后相识于微时,两人相濡以沫,自从继承大统,圣人多年来的确只爱皇后一人。
她想起那双屏风的靴子:“莫非那人是太子?”
滕绍暗忖,若是太子,他留在屏风后听玉意答话,究竟是皇后的意思,还是太子本人的意思?
他忖度着道:“你的名字仍在太子妃遴选名单上,要是莽撞行事,只怕得罪宫里,不过你也毋需担忧,太子选妃关系到社稷根基,牵一发而动全身,名单上不只你一人,只要一日未落定,便一日做不得准。
阿爷会尽力周旋,过几日就会有消息了。”
滕玉意耐心等了两日,到了冬至这日,宫苑的腊梅一夜之间全开了,皇后在宫中设宴赏梅,再次传旨令滕玉意入宫。
滕绍因为近日淮西藩镇作乱一事,频频奉命入宫,宫使来滕府传旨时,滕绍并不在府内。
滕玉意来不及给父亲送口信,仓促带着端福出了府,到那之后吩咐端福在宫外等着,自己在内侍的引领下进了宫。
这场雪下得极大,一夜之间,贝阙珠宫仿佛矗立在琉璃世界里,那片连绵的白一直延伸到天尽头,转过宫墙,旷白世界里却又盛放出大片的红,走近看,竟是大明宫外的红梅林,万树红梅齐齐在枝头潇潇摆动,升腾出一种蓬莱仙境的况味。
滕玉意随内侍穿过梅林,转过一处僻静的亭台时,忽见一群人守在树下。
“小公主,小郡主,快下来吧,万一有个闪失,奴婢们只能以死谢罪了。”
“阿大哥哥刚才在树上喝酒时,怎么不见你们聒噪?”
“世子能飞檐走壁,区区一株梅树对他来说算得什么,奴婢们不担心世子摔着自己,自然无需呱噪。”
“啪。”
树梢上忽然飞下一颗硕大的李子,恰好砸中那名宫人。
宫人哎哟一声,捂住额头弯下了腰。
“我不会轻功,但我会暗器,你要再啰嗦,我就给你脑袋上砸出十个八个鼓包。”
另一名女孩道:“阿芝,你现在力气大得很,阿大哥哥拆穿那个许娘子时,怎么不见你用李子砸她?”
那个叫阿芝的道:“有哥哥在,轮得到我出手么?”
“也对哦。”
另一名女孩年龄似乎稍大些,“我以为这回阿大哥哥终于肯议亲了呢,没想到这个阿孤是假冒的。”
“哥哥说啦,报恩是报恩,议亲是议亲,他才不会因为报恩就莫名其妙娶个女子。
不过哥哥也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冒充当年那个阿孤。”
“他怎么知道那人不是阿孤的?”
“我也想知道。”
阿芝悻悻然,“但哥哥不肯告诉我。”
宫人重重咳嗽一声,硬着头皮近前:“奴婢见过昌宜公主、静德郡主。”
树梢簌簌轻响,顶上的人往底下瞧了瞧:“咦,刘公公,她是谁,也是来赴宴的么?”
宫人躬身道:“这位是滕将军的女儿,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正要去大明宫参见。”
滕玉意往上看,梅树枝叶扶疏,看不见树上人的头脸,倒是能看见垂落下来的瑰丽工巧的裙带。
她在树下屈膝:“臣女滕玉意给两位殿下请安。”
“你从何处来?
为何之前从未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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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玉意仰头答道:“我此前住扬州,回长安不到一年,以往甚少来宫中走动,殿下未见过我也不奇怪。”
阿芝听到“扬州”二字,反应似乎很奇怪:“呀,最近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扬州来的小娘子。
别告诉我你的小名也叫阿孤。”
滕玉意心道,叫过一段时间阿孤没错,不过那是她自封的,印象中没对外人提起过,就她自己一个人知道。
“回殿下的话,我小名叫阿玉,打从生下来爷娘便这么叫我了。”
昌宜公主似乎松了口气:“好嘛,不叫阿孤,你很聪明,也很识趣,我要好好认识你,你往边上让一让,我要下来了。”
阿芝也忙道:“等等我,我也下去。”
窸窸窣窣又是一阵响动,树下的宫人们奔走着变动位置,一下子乱了套。
滕玉意闪身躲得远远的,宫人们惊呼一声,率先跳下来了一个。
滕玉意瞧过去,那少女十一二岁,笑眯眯的很和善,眼睛又大又圆,相貌极标致。
过片刻另一个也下来了,这人像是有些武功底子,落到地上只趔趄了一下,很快就站稳了。
这个年龄更小,身量也矮胖些,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满脸的娇憨天真。
两名少女一色的玉钗碧翠,一举一动贵不可言。
大一点的少女走近端详滕玉意:“不错不错,虽然都是从扬州来的,但你比那个冒充阿孤的许娘子顺眼多了。”
滕玉意听她说话,便知她就是就是昌宜公主了。
另一个料是蔺承佑的嫡亲妹妹,虽说小小年纪,但清肤玉容,一看就知是个美人胚子,眉眼与她阿兄蔺承佑有些相似之处,也是未语先笑,模样好不招人。
“两位殿下方才在树上找鹊窝么?”
昌宜公主眼睛微微睁大:“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找鹊窝?
这些蠢婢子只当我们在摘花,就你一个人猜到我们找鸟窝。”
阿芝年纪尚幼,歪着脑袋问:“是呀,是呀,你是怎么知道的?”
滕玉意心里笑了笑,摘花有什么意思,她小时候觉得寂寞时,经常爬到树上找鸟窝,把吃剩的饼扔进去,逗得那些雏鸟叽叽喳喳的。
“宫里的梅林久负盛名,两位殿下想赏梅,自有宫人剪了送到寝宫里,天寒地冻的,不值当专门爬到树上去。
树上除了梅花,也就只剩鸟窝了。”
昌宜想了想:“咦,好像有点道理,看你文文静静的,居然连这个也懂。
哦,我知道了,你以前一定没少掏鸟窝。”
滕玉意尚未答言,忽有人笑道:“昌宜,你当人人都像你这么顽皮么?”
滕玉意扭头一望,那头一名年轻男子大步走来,这人戴金冠,着衮冕,身量伟岸,腰间悬着玉制鱼袋。
滕玉意认出是太子,赶忙退避到一边。
宫人们吓了一跳,乌泱泱跪倒一地:“太子殿下。”
太子脸生得略有些方正,五官却甚英挺,他温声道:“都起来吧。”
阿芝和昌宜按耐不住朝太子跑去:“太子哥哥。”
“天这么冷,不回寝宫待着,在林子里做什么呢?”
“我同阿芝在树上找鹊窝,结果这个阿玉来了。
我看她识趣,想跟她交朋友。”
昌宜说着,回身一指滕玉意。
滕玉意感觉两道目光朝自己扫过来,把头更低了一低。
太子静静打量一番滕玉意,问阿芝和昌宜:“你们都聊了什么?”
阿芝道:“阿玉说她虽然从扬州来,但不叫阿孤,而且她一开口就猜到我们在找鹊窝。”
太子转而问滕玉意:“你是扬州人?”
滕玉意左右一顾,意识到太子在跟她说话,忙道:“回殿下的话,臣女虽在扬州住得久,但爷娘都是关陇人。”
太子笑了笑:“你阿爷可是滕绍?”
滕玉意道:“正是。”
“当年我随军出征,就是在滕将军麾下历练,怪不得我一看你就觉得你眼熟,你同你阿爷长得有点像。”
昌宜好奇道:“阿兄,你也要同阿玉聊天么?”
太子咳了一声:“手这么凉,在树上窝了多久了?
你们怎么伺候的,公主连手炉都不曾带?”
宫人们急急忙忙送上暖炉。
太子道:“你们俩在这胡闹,害得下人们也跟着担惊受怕,阿娘派人找你们,你们两个躲在树上不吭声,下回再这样淘气,别指望我替你们遮掩,走吧,再待下去该着凉了,正好我要去给阿娘请安,顺便送你们回宫。”
阿芝问:“太子哥哥,你看到我阿大哥哥了么?”
太子耐心道:“他在外头跟人射箭取乐,这样的日子他正嫌拘得慌,哪肯到内苑来。”
三人边说边走,一众内侍们也浩浩荡荡跟在后头。
昌宜走了两步,扭松开太子的手,跑到滕玉意跟前道:“你多大了?”
“回殿下的话,臣女十五了。”
昌宜扳着指头数了数:“比我大四岁,比阿芝大五岁,我们这便算认识了,往后我就叫你阿玉吧。”
随即压低嗓音,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你掏过鹊窝,下回就看你的了。”滕玉意眨眨眼:“我许久未掏过了,手早就生了,况且北地与南地不同,若是未找到,殿下不许怪我。”
昌宜愣了愣,咯咯笑道:“你别叫我公主,叫我昌宜吧。”
阿芝兴冲冲跑过来:“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阿玉,筵散后我们会找你玩的,你别乱走哦。”
两人回到太子身边,一行人重又往前走。
太子扭头看了滕玉意一眼,忽而停下脚步,用温和的口吻道:“难得昌宜和阿芝都喜欢你,往后可常到宫里走动走动。”
滕玉意应是,低头时扫到太子脚上,心里咯噔一下,蓦然想起那日皇后寝宫里的屏风后,那人也是穿着这样的乌皮六缝靴。
因是冬至大朝会,这回与上回单独召见不同,满朝的命妇都来了。
皇后把滕玉意叫到跟前问了几句话,当众赏她两枚香料。
那香料白莹如茧,幽幽异香沁人心脾。
殿内诸人都有些讶异,滕玉意也愣住了,扬州是通邑大都,她在扬州待了这些年,见过不少胡人从殊方异域带来的异香,眼前这几枚香料的品相,堪称举世无双。
皇后道:“这是羯婆罗香,人称‘百药之冠’,上年婆利国上供的,宫里只有八枚,听说你回长安后染了嗽疾,应是水土不服所致,此香有驱寒御湿之效,没准能对你的病症。”
滕玉意惶恐道:“此香实非凡物,娘娘正该用此香保重凤体。
臣女德薄能鲜,万万不敢受。”
皇后笑道:“本宫赏你你就收下,万物讲究缘法,送礼也是一样,宫里这些孩子都不爱用香,给他们也是糟践,你拿回去若是合用,回来告诉本宫一声。”
滕玉意只得叩头谢恩,皇后又拿出几匹绢,笑眯眯赏给跟滕玉意同来的勋贵之女。
滕玉意左边坐着侍中邓致尧的孙女,右边则是御史中丞武如筠的次女,兴许是皇后当众赏她羯婆罗香的缘故,用膳的时候,她总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筵散后滕玉意沿原路出宫,始终未见阿芝郡主和昌宜公主来找她,想来还是小孩儿心性,自己说过的话扭头就忘了。
回府后,滕玉意把香料搁到桌上,耐着性子等父亲回府。
滕绍直到后半夜才露面,一来就令程伯叫滕玉意去前院。
滕玉意到书房的时候,滕绍轻袍缓带,正趺坐在榻上拭着自己的那把刀。
她端着香料进去,父亲每回出征前都会擦拭自己的铠甲和宝刀,看样子又要领兵离开长安了。
“皇后今日赏了我两枚羯婆罗香。”
滕玉意把托盘搁到条案上,淡淡道。
滕绍把刀收回刀鞘:“皇后今日还召了邓致尧的孙女和武如筠的次女进宫,赏她们的又是什么?”
“各人都是八匹绢。”
滕绍默了默:“那两人也是太子妃遴选名单上之人,皇后召了你们三人进宫,却只赐了你一人羯婆罗香,阿玉,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滕玉意冷笑:“阿爷答应过我,亲事由我自己做主。”
滕绍心中沸乱,起身来回踱步:“阿玉,此事牵连甚广,阿爷与你细说说,你听完就知道皇后为何有此举了。
”   
他眉头拧成一团,缓声道:“你该知道各地藩镇作乱已久,圣人即位后宵旰图治,一心要削藩振朝,先扫除了剑南道的柳成,后又镇压了在黔中道作乱的魏文茂,然而淮西道、山东道拒不将兵力交归朝廷,这几年背地里大量屯兵,已然成了朝廷的腹心之患。”
滕玉意道:“女儿早有耳闻,可这跟今日之事有什么关系?”
滕绍长叹一口气:“上个月淮西道的节度使彭震发兵侵扰邻境,有人密奏到朝廷。
圣人听了雷霆震怒,当即下旨讨伐淮西道,但朝中有大臣反对,说这些年朝廷东荡西除,早已师老兵疲,削藩之事不宜急进,劝圣人以招安为主。
“另一派则主张继续削蕃。”
滕玉意会意:“阿爷自是主张继续削藩了。”
滕绍点点头:“彭震狼子野心,隐有盘踞中原之势,淮西道与河北山东两道互相勾连,早晚会作乱一方。
用兵要趁早,否则定会养痈贻患。
“如今朝中两派各执一词,整日哓哓不休,圣人急召我回长安,我回说:如果能一举击溃彭震的叛军,河北山东两道自会望风而靡,此举有百利而无一害,望圣人早日用兵。
“圣人听了大悦,令我主持讨伐淮西道一事,可朝中几位老臣横加阻挠,最激烈的当属中书侍郎邓致尧和御史中丞武如筠。”
滕玉意恍然大悟:“邓致尧的孙女和武如筠的女儿,也在太子妃遴选名册上,皇后当着她们的面单独赏我羯婆罗香,大约有圣人的意思在里头。”
滕绍道:“圣人此举,旨在借皇后之手震慑两位老臣:一来表明态度,削藩之举势在必行;二来也是敲打二人,若再横加阻遏,会另择大臣之女做太子妃。”
滕玉意面色发黑:“倘或这两名老臣仍不肯改主意,圣人岂不是就会定下我为太子妃了?”滕绍讽笑:“或许他们已经改主意了,刚才阿爷回府的时候,邓致尧和武如筠正要递文牒进宫,圣人自称要休息,未放二人入宫。
我猜明日早朝的时候,杜武二人就会委婉改变说辞。
圣人怕夜长梦多,只待这几位老臣松口,立即会派阿爷率兵前去讨伐。”
滕玉意扫一眼父亲搁在条案上的宝刀,提前擦拭兵甲,是因为知道马上会出征吗?
滕绍看向女儿:“玉儿,假如明日几位老臣不再反对出兵,圣人为了安抚臣心,会将邓武二女保留在名册上。”
滕玉意缓缓颔首:“阿爷说了这么多,是劝我不必过于忧虑,因为君臣之间正在暗中角力,圣人既要制约几位老臣,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贸然指定谁是太子妃?”
滕绍目露赞许:“正是如此。
打从你跟阿爷说不想嫁入宗室,阿爷便上奏回绝此事,但阿爷历来是朝中最支持削藩的那一派,如果圣人这时候下旨将你从名册上剔除,定会招来两派的猜忌。
“因此圣人不但没答应阿爷,还命皇后着意抬举你,背地里却告诉阿爷:孩子们的亲事由他们自己做主,等淮西的战事平定了,若你还不肯嫁给太子,他再找个体面的理由让你退出遴选。”
滕玉意暗忖,圣人这样安排,远比自己想象得要睿智开明。
只是这样一来,一切都要等到淮西道战事平定之后了。
滕绍又道:“另有一事需让你知道,太子也极力主张削藩,皇后赏你羯婆罗香虽是圣人的意思,但太子至少是知道和默许的。”
滕玉意面色微变。
滕绍抬手往下压了压:“邓武二人早在名册上,临时把你加上去,与太子本人脱不了干系。
上回的玉真女观赏花宴,太子应该是第一回见你,不过他素来稳重,就算目前对你有些好感,也会好好考量之后再做决定。
你放心,太子是难得的仁人君子,不会强迫更不会使阴私手段,你只需装作毫不知情,万事等阿爷从淮西道回来再说。”
滕玉意忍不住道:“阿爷这次出征,大约要多久回长安?”
“最短三月,最长半年,你安心在家里养病,此次平定淮西,天下兵权尽数归于朝廷,阿爷便告病在家,专心替你张罗亲事。”
滕玉意心中猛地一跳,她因为母亲枉死之事深恨父亲,这些年跟父亲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今晚多,本以为父亲这一生都会戎马倥偬,今晚他竟然主动说出要告病回家的话。
滕绍回身走到阁架上取下一物,眉宇间是深深的疲惫,灯影照亮他鬓边的白发,一刹那就见老了。
“叛首彭震的父亲彭思顺当年曾是朝中股肱之臣,彭思顺死后,京畿两道仍有不少彭家的旧部,这回朝中多名大臣反对讨伐淮西道,估计与长安彭家的党羽甚众有关。
可惜军情紧急,来不及一一排查奸伏。”
滕绍一面说,一面慢慢揭开覆在那东西上的妆花锦,等那东西完全暴露在灯影下,滕玉意心中一刺。
那是一把琴,漆光油润,琴首上镶嵌着螺钿,处处精巧瑰丽,让人爱不释手。
这是母亲陪嫁之物,母亲出身太原王氏,年少时便精于此道,父亲常年征战,母亲常会借着抚琴纾解相思之苦。
滕绍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自从你阿娘走了,阿爷已经许久没听人抚过琴了,今晚阿爷有些乏累,你给阿爷奏一曲如何?”
滕玉意淡淡道: “我不会抚琴。”
滕绍苦笑:“我听程伯说,这些年你苦练琴法,技巧上有不少你阿娘的影子,你阿娘是个中高手,你能练到这地步,应该下了不少功夫。”
滕玉意心中冷笑,她并不好此道,只是担心这世间再也找不到关于母亲的痕迹,凡是跟母亲有关的东西,她都会千方百计保留下来。
唯独这把琴例外。
这琴曾落到父亲那个叫邬莹莹的表妹手中。
事后她因为嫌弃这把琴被邬莹莹摆弄过再也不肯碰了,万万没想到,父亲竟把它收在了书房里。
滕绍自顾自拨弄琴弦,伶仃的乐调从他指尖溢出来,技巧并不娴熟,但能听出是胡人名乐《苏慕遮》。
滕玉意越听脸色越难看,就在母亲去世前不久,她曾无意中撞见邬莹莹与父亲在书房私会,彼时吐蕃再次进犯,河陇一带告急,父亲正要率军出征。
邬莹莹以此曲相赠,颇有依依送别之意。
滕玉意记得自己闯入时,邬莹莹满脸是泪。
而她的好父亲,正默然立在案前看着邬莹莹抚琴。
曲子幽咽凄恻,两人好像都有些痴怔了,不知过了多久,滕绍转头看到滕玉意,脸色隐约闪过一丝惊惶。
滕玉意当时才五岁,但也看出来两个人不对劲,这个邬莹莹是父亲的表妹,半年前被父亲带回家中,父亲对母亲说,表妹父母去世,如今孤苦无依,表妹已许了人家,但离出嫁之日还有半年,这半年需寄居在家中。

母亲事事以父亲为重,自然满口应许,当即命人拾掇出一个幽静的院落,好好安置邬莹莹。
起初母亲常跟邬莹莹走动,邬莹莹活泼机灵,编出来许多小玩意哄年幼的滕玉意,因为擅长拉拢人心,连府中下人也对邬莹莹颇有好感。
过了没多久,母亲不知何故开始疏远邬莹莹,有时滕玉意想去找邬莹莹玩,也会被母亲拦住。
正是从那时起,母亲身体开始抱恙。
再后来滕玉意就在书房撞见了那一幕,她未将此事告诉母亲,可母亲终究还是知道了,母亲当时已经怀了身孕,气急攻心未能保住胎儿,身体彻底垮了。
回忆到此处她猛地抬起头来,耳畔琴音不绝,父亲沉浸在回忆中,滕玉意忍无可忍,快步穿过房间,霍然推开门。
滕绍按住琴弦,低喝道:“阿玉!”
滕玉意停下脚步,厉声道:“阿爷口口声声怀念母亲,却连阿娘在世时从不奏胡曲都不知道!这首《苏幕遮》只有一个人弹过,阿爷用母亲的遗物弹奏此曲,究竟在凌—辱谁?”
滕绍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滕玉意眼睛赤红:“阿爷不必用这样的法子提醒我,这把琴我永不会碰,这曲子我每听一回就想作呕!我永不会忘记阿娘是怎么死的,那女人如今在南诏国过得好好的,阿娘却已成了一堆白骨,而这一切全拜阿爷所赐!”
滕绍面色铁青,断喝一声:“够了!”
滕玉意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母亲去世那晚,下人们忙着装殓,年幼的她不知发生了何事,自顾自爬到棺中,张开胳膊对母亲说:“阿娘,阿玉乖,求阿娘起来抱抱我。”
可不论她怎么哭闹,阿娘都不肯理她,她手足无措,在棺中抱着阿娘哭了起来。
从那日起,再没人每晚哄她入睡,再没人抱着她在花下唱儿歌。
没人笑着替她梳发,没人手把手教她写字了。
阿娘下葬后,无数个漆黑的夜晚,她周围冷寂一片,陪伴她的只有母亲留下的那个布偶。
她想起母亲那双笑意弯弯的眼睛,对父亲的恨意怎么都压不住。
滕绍撑着条案起了身,刚一迈步,身子就晃了晃。
“阿爷是个粗人,不懂乐理,不懂对仗,没替你阿娘画过一次眉,没陪你阿娘摘过一次花,那时候吐蕃和南诏国进犯剑南道,正是军情最险急之时,阿爷每回出征回来,陪不了你阿娘多久就得走,所以阿爷连你阿娘爱弹什么曲子都不知道。
“   
他垂着头用手指轻抚琴身,眼神异常温柔:“但是阿爷却知道,你阿娘爱抚琴、爱作诗,茶道刚兴起时,你阿娘是两京第一个熟习此道的,每回长安有人出新诗,你阿娘都过目成诵,国子监那些刁钻的算学,她算得比谁都快。
这世间的事,就没有她学不会的。”
他嘴唇颤抖起来:“她有许多爱好,阿爷都不甚了了,但阿爷还是要说,你娘在的时候,是阿爷这一生最快活的岁月。
阿爷最庆幸的事,就是娶了你阿娘。
“   
滕玉意含泪看向滕绍:“既如此,为何会有邬莹莹?”
滕绍咬了咬牙:“阿爷早跟你说过,阿爷当年是受人所托照拂邬莹莹,阿爷这一生亏欠你阿娘多矣,但从不曾背叛过你阿娘!“   
滕玉意死死盯着父亲,一时间觉得讽刺莫名,父亲想不起阿娘弹过的曲子,刚才信手一弹,却是邬莹莹弹过的《苏幕遮》。
或许父亲自己都不知道,他曾在某个阶段对邬莹莹动过心,而这对于深爱父亲的母亲来说,无疑比死还难过。
她恨声道:“阿爷敢说一句阿娘患病与邬莹莹无关么!你把她带到家里,可曾想过引狼入室?
那时候阿娘性命垂危,你留下医官给阿娘看病,自己却专程送那个邬莹莹去渡口,你可知道,是你亲手将阿娘逼上了绝路!”
滕绍目光刹那间变得极严厉,注目滕玉意半晌,又颓然倒回去,他眼神里藏着无尽的凄楚和痛苦,哑声道:   
“阿玉,你阿娘的死就像阿爷心中的一根刺,自她走后阿爷没有一天不活在煎熬中,阿爷自认亏欠你阿娘,愿意承受这一切,可你不一样,阿娘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你心里压着这么多事,何时才肯彻底放下?”
滕玉意失望到了极点,哽咽道:“好啊,把我的阿娘还给我就行了!”
她迈过门槛,头也不回,漫天的飞雪兜头扫过来,一瞬间迷了眼,面上湿湿凉凉,分不清是泪还是雪,她推开下人们递过来的手炉和斗篷,冒雪往外走去。
***   
翌日滕玉意起来时,滕绍已不在府中了。
程伯过来传话,说早朝时圣人任命滕绍为兵马大元帅,不日便要率军前去讨伐淮西道。
“老爷这会应该已经去了军营,最迟这两日就要离开长安了。”
滕玉意在案前临着一本《南华经》,淡淡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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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伯又道:“老爷走前嘱咐,这阵子娘子出门一定要带上端福,如要出城,务必提前通知老奴,以便老奴早做安排。”
滕玉意笔下一顿,昨夜阿爷曾说过,这回朝廷平叛之举进行得艰难,或许与京畿暗中潜伏着大量叛臣的党羽有关。
此前就有朝臣夜晚外出游乐时遭伏击的例子,阿爷这是担心那些贼子会向家眷下手?
如果他们真敢如此,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
但此仗至关重要,能让平叛之师晚一日出征,淮西的叛军就能为自方多争得一分筹算,阿爷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
她转头看窗外,雪后初晴,天光浅淡。
“马上要腊八了,我今日要去杜府给姨父送些节礼,你令人早做准备吧。”
程伯应了,自行去安排。
过不一会又匆匆回转,“娘子,宫里来人了,皇后有懿旨到。”
滕玉意忙换了衣裳到中堂,果然有位宦官在那候着。
宦官道:“近来天气寒峻,睢阳等地粮运受阻,圣人天高听卑,连夜着使臣前往睢阳赈灾济贫,皇后坤厚载物,自愿斋戒一月为民祈福。
杂家今日来,是奉皇后口谕邀滕娘子前往大隐寺礼佛。
明日辰时皇后娘娘便会出宫,滕娘子还请早做准备。”
滕玉意俯身道:“遵旨。”
宦官清清嗓子,笑道:“此外昌宜公主也有话让杂家带给滕娘子:‘那日梅林跟你打交道,我和阿芝都觉得你有趣,这次去大隐寺斋戒礼佛,你也要早点来哦。
’”   
宦官嗓门尖细,这样微笑复述昌宜公主的话,神态和语气都惟妙惟肖。
滕玉意低头听着,简直有种昌宜公主就站在跟前的错觉。
滕玉意笑了笑:“臣女遵谕。”
宦官走后,程伯快马加鞭去给滕绍递信。
滕玉意则留在府内收拾行囊,另派人送节礼去杜府。
大隐寺位于辅兴坊,建寺百年余,历来是皇家佛寺,听说圣人尚未认祖归宗时受过主持缘觉和尚的大恩,今上即位后,大隐寺益发香火鼎盛了。
次日滕玉意随凤驾前往大隐寺,除了朝中几位重臣的家眷外,皇后还邀了几位力主平叛削藩的外地要员的妻女。
滕玉意被安置在东翼的玄圃阁,几位王公大臣之女与她共一个寝处。
因要静心礼佛,各府的仆从不得入寺,端福自然被拦在外头。
滕玉意只带了丫鬟中最沉稳的春绒和碧螺入寺,幸而行装不多,打点起来也容易。
主仆正忙着收拾,外头廊道里有人道:“寺里嘉木成林,鸟儿肯定也多,估计随便哪株树上就有鸟窝,哪用得着大费周章,你专门派人帮你找鸟窝,当心惊动婶娘。”
这声音稚气未脱,正是那位昌宜公主。
阿芝道:“可是树那么高,雪那么大,单凭我们两个,怎么爬得上去嘛。
阿姐,你快想办法吧,天气那么冷,鸟儿们说不定马上要冻死在窝里了,我们得早些把它们弄进屋才行。”
另几名贵女听到这动静,早从房里出来:“见过昌宜公主,见过静德郡主。”
阿芝兴致勃勃道:“你们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找——”   
昌宜公主忙捂住她的嘴,冲那几人颔首:“我们找滕娘子有点事,不知她住在何处?”
话音未落,里头的门打开,滕玉意带着春绒和碧螺出来了。
阿芝和昌宜眼睛一亮:“哎,你总算露面了,我们正要找你。”
滕玉意笑眯眯行礼道:“不知两位殿下找臣女何事?”
昌宜拉着阿芝的手踏入房中:“进屋再说。”
房中行囊刚收拾了一半,床上、榻上摆放了许多衣物,好在烦而不乱。
昌宜和阿芝在房中转了转,回头看着滕玉意道:“你该不会忘了上回答应我们的事吧?”
滕玉意道:“如果两位殿下说的是找鹊窝,这回怕是不成了。”
阿芝有些发急:“为何不成了?”
滕玉意一指窗外:“晌午又开始下雪了,外头雪虐风饕的,连树梢都看不清,这时候跑出去,不但找不到鸟窝,说不定还会摔个半死,不如等天气晴好了再找。”
昌宜道:“可是等天气好了,那些鸟儿都冻死了。”
滕玉意奇道:“昌宜公主,谁告诉你鸟儿会冻死的?”
昌宜道:“阿大哥哥说的。”
阿大哥哥自然指的是蔺承佑了。
滕玉意问:“世子殿下怎么说的?”
阿芝圆乎乎的脸急得有些发红,一个劲地跌足叹气:“瞧瞧吧,阿姐,我就说她们不知道。”
滕玉意道:“哎?
到底怎么回事,臣女愿闻其详。”
昌宜说:“有一回我和阿芝到郑仆射家玩,路过一棵大树的时候,看见阿大哥哥在树上找什么,原以为他丢了东西,可他说他在找鸟窝。
我们问他为何要找这东西,他说入冬了,鸟儿待在巢中会冻死,他帮鸟儿们挪个窝,也算是做好事了。
前几日长安下雪,天气越发冷了,我和阿芝就开始担心宫里的鸟儿了。”
滕玉意无言看着二人,这位成王世子本事真不小,随口瞎诌的几句话,竟让两个妹妹深信不疑。
她微笑:“鸟儿们不会冻死的。”阿芝摇着脑袋道:“我不信。
哥哥从不骗我,阿玉你别因为想偷懒,就拿话来哄人。”
滕玉意道:“臣女怎敢欺瞒殿下,殿下且想想,鸟儿们为了御寒,要么秋季南飞,要么提前筑巢,一代又一代,都是这么繁衍的,倘若每过一个冬天就会冻死,世间鸟儿岂不是早就绝迹了?”
昌宜起了疑心:“是哦,阿芝,以往也没人专门把鸟儿挪进屋子里,但只要一开春,鸟儿就叽叽喳喳冒出来了。”
阿芝思忖一番,把嘴高高嘟起来:“可恶!为什么骗我们?”
昌宜想了想道:“阿大哥哥自从到了大理寺,每日混迹在市井里,那日他明明称醉要离开,却又跑到树上去,呀,你说阿大哥哥是不是在查什么案子?”
她说着说着兴奋起来,眼睛亮若晨星。
滕玉意咳了一声,查案查到郑仆射家中?
如此行事,委实太打眼。
可若不是查案,为何要拿话引开自己的两个妹妹。
阿芝还在生气:“反正待会太子哥哥和哥哥也会来寺里,等哥哥来了,我一定要罚他多给我们讲几个故事,或者陪我们玩也行。”
昌宜学大人的样子叹息:“前年阿大哥哥参军整一年,回来讲了好多故事,平日捉妖除魔,也常有趣事跟我们说,但他到了大理寺之后,反倒什么都不肯说了,他最近那么忙,未必肯理我们。”
阿芝肩膀耷拉下来:“阿姐,现在不能找鸟窝了,我们玩些什么才好。”
昌宜让滕玉意出主意,转身的时候目光扫过胡床,诧异道:“那是何物?”
滕玉意顺着看过去,那东西静静躺在她的一堆贴身衣物旁,正是阿娘当年留给她的布偶。
阿芝也觉得奇怪,滕玉意的衣饰莫不矜贵整洁,那布偶却黯淡发白,像是曾被人反复抚摸和洗晒,破旧得不成样子了。
两人走过去,这布偶跟坊间常见的娃娃不一样,居然是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小女孩,两人的胳膊用线缝在一起,做成了相依相偎的姿态,从神态上来看,应是一对母女。
阿芝好奇道:“阿玉你都这么大了,不过出门小住几天,还不忘带布偶么?”
昌宜小心翼翼抚摸布偶的头:“这布偶这么旧了,为何不换个新的?”
滕玉意不动声色挪开布偶,笑道:“小时候便有它了,伴我多年舍不得扔。
我这有扬州匠人做的一套木制小人,机括灵活,还可以换衣裳,虽比不得宫里的东西,但也笨拙可爱,两位殿下要看么?”
两人互相望望:“好,你拿出来瞧瞧吧。”
滕玉意便将布偶妥当收起来,另取出那套小人陪她们玩。
三人趺坐下来,滕玉意把十来个小人一一摆上,拿起一把羽毛扇扬臂一指,装模作样道:“我做诸葛,你做曹操,把船摆上,我来借粮。”
昌宜抓住一个绿衣小人:“我不要做大胡子枭雄,我要做大美人貂蝉!阿芝,你当吕布吧。”
阿芝摇头晃脑:“我才不要当吕布,我也不要当诸葛和曹操,他们都无趣得紧,我要做顾曲周郎。”
玩得兴起的时候,外头忽然道:“你是何人?
在这做什么?”
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嗓音,阿芝和昌宜愣了愣,欢呼道:“阿大哥哥来了!”
两人一溜烟出了屋,内侍们也匆忙跟了上去。
滕玉意推开窗屉的一条缝,看见庭中众内侍簇拥着两名男子,左边那人面熟得很,正是前不久才见过的太子。
另一个身形高挑,模样俊美得出奇,奇怪这人只穿着七品官员的绿袍,身旁却跟了一堆内侍。
阿芝和昌宜往那人奔去:“太子哥哥!阿大哥哥,你刚从大理寺来么。”
滕玉意有些诧异,差点没认出那是蔺承佑。
蔺承佑摸摸阿芝和昌宜的头,转而又问面前那名婢女:“你哑巴了?
鬼鬼祟祟要做什么?”
婢女低头道:“回世子的话,婢子奉我家娘子之名来找滕将军家的小娘子,听说昌宜公主和静德郡主在滕娘子屋内,婢子不敢擅闯,只好在此徘徊,不小心惊扰了太子和世子殿下,只求殿下轻罚。”
太子一贯的温和沉静:“你家娘子是谁?”
“苏州刺史李光远之女。
我家娘子以前在扬州住时,曾与滕娘子交好,得知滕娘子就在邻院,娘子让婢子给滕娘子送些素点。”
这话倒不假,婢子手中的确捧着一个银平漆钿托盘。
滕玉意皱了皱眉,以往从未见过这人。
不过李光远之女她倒有些印象,李光远早年是阿爷手下一名副将,还在扬州的时候,李光远的夫人曾带着女儿到府里来做客。
李小娘子闺名叫李淮固,取“淮扬永固”之意,她与李淮固小时候在一处玩过好几回,但也谈不上交好。
蔺承佑嘴边逸出一抹玩世不羁的笑:“扬州的?”
婢女脸上隐约泛起红霞,答得却镇定:“籍贯是扬州没错,但娘子只随老爷在扬州任上住过三年。”阿芝重重哼了一声,蔺承佑扭头看她,语带调侃:“你笑什么?”
阿芝竖起两根手指:“两个了。”
蔺承佑并不追问“两个”是指什么,讥诮道:“要不你替哥哥问一问,她家娘子的小名叫什么?”
他跟阿芝说话的时候声音较轻,少了凌厉之气,多了分温和和耐心。
那婢子的脸更红了。
阿芝嘟着嘴:“我哥都开口问了,你就说说吧。”
婢女道:“老爷未专门给娘子取过小名,因娘子家中排行第三,自小便叫三娘。”
蔺承佑哼笑一声,不再理会那婢子:“太子一来就找你们,我当你们去哪了,玩够没?
先去给婶娘请安吧。”
太子看着昌宜:“大哥替你把阿大押来了,你总吵着要阿大给你讲故事,今日可以让他给你讲个够了。”
昌宜生气道:“我还没消气呢,阿大哥哥,你为什么骗我们!”
蔺承佑笑道:“冤枉,阿兄何时骗过人?”
“还说没有,上回那个鸟窝的事你就把我们骗得好惨。”
“什么鸟窝?
哪有的事?”
阿芝嘴嘟得高高的:“阿兄,你还想抵赖!”
太子往屋内瞧了瞧,似有踟蹰之意,然而滕玉意的屋子安静如初,无人出来露上一面,他只好对那婢女道:“不必跪了,你起来吧。”
一行人正要离开,那婢子跪久了有些腿麻,起身时身子一歪,腰间啪嗒掉下来一样物件,那东西滚圆银亮,径直滚到阿芝脚下。
婢子面露惶恐,忙要过来拾捡,昌宜早令内侍捡了起来,原来是个银丝香囊。
“阿—固。”
昌宜歪头辨认那上头的字。
蔺承佑脚步一顿,闻声看过去。
“这是什么?”
阿芝好奇凑到昌宜身边,“奇怪,怎会有人叫阿固?”
婢子慌忙跪下道:“回殿下的话,这是我家三娘之物,因娘子闺名中带了一个‘固’字,随身小件上都锲刻了‘阿固’二字。”
阿芝要把球递给蔺承佑,蔺承佑并不肯接:“你不是说你家娘子的小名叫三娘吗,怎么又叫阿固了?”
婢女忙道:“三娘是娘子的小名,淮固是娘子的大名。
娘子出生时,老爷正奉旨保护淮扬两道的粮运,为求好寓意,故而给娘子取名叫李淮固。”
“ 淮固,淮扬永固……阿固。”
蔺承佑神色古怪起来,“你家娘子小时可曾来过长安?”
婢女低头道:“的确来过长安几回。”
“隆元八年你们也在此?”
滕玉意暗忖,莫非李淮固就是小时候救过蔺承佑的那个女娃娃?
隆元八年正是阿娘去世的那一年,她和阿爷扶柩回长安,路上舟车劳顿,她因为思念母亲啼哭不休,来后没多久就患了怪病。
听姨母说,有一回她高热到惊厥,若不是请了宫里的奉御施针开药,险些救不回来。
“这……”婢女摇头,“婢子记不清了,这得问问娘子和夫人。”
蔺承佑看那婢子,太子正要开腔,院门口有内侍过来道:“太子殿下,世子殿下,皇后请你们过去。”
他们走后没多久,皇后又令人请诸女前去云会堂斋戒抄经。
自皇后以下,各人均需抄够十卷经,而且寺中三日所有人一律不沾荤腥。
晚间用过斋饭,滕玉意捧着皇后赐的经卷出来,各处皆是内侍,绕过曲折游廊时,周围忽然安静下来。
滕玉意心知现在大隐寺宛如金城汤池,里里外外都有侍卫环立,但寺庙幽沉,免不了让人犯怵,她快步穿过廊道,拐角处忽然走来一人。
滕玉意手中经卷险些掉到地上,那人虚扶了一把,旋即松开手:“滕娘子。”
滕玉意稳住心神,曲膝一礼:“太子殿下。”
太子坦然道:“滕将军托我给你带几句话,我估计你会从此处路过,便专程在这等了一会,事先忘了告知,不曾吓着你吧?”
滕玉意道:“回殿下的话,倒不曾吓着,只不知阿爷怎么说的。”
心里却忖度,阿爷怎会主动托太子带话?
太子道:“滕将军此刻正在西营整饬军务,我去的时候,他正要找人回城给你送信,但军情紧急,各方人马都等着他发号施令,我看他腾不开空,就说我今日也要来大隐寺,可代为转达。
“你阿爷便让我嘱咐你,他这两日暂且不会离开京师,但等你出寺那日他多半已经走了,最近叛军党羽频繁作乱,今早又有一名信使遭袭,他不在长安的这几个月,你出入皆需小心。”
滕玉意安静听完这番话,颔首:“儿谨记在心。
多谢太子殿下代为传话。”
太子笑了笑:“当年我随军西征时,滕将军曾救过我性命,征战半年多,多蒙他口传心授,我私心早将滕将军认作太傅,代师传话也是学生的本分。
话已带到,滕娘子可回寝处了。”
这话谦和坦荡,既解释了缘由,也打消了滕玉意心中的疑虑,滕玉意道: “有劳太子殿下,臣女不胜感激,若无旁的事,臣女就先告退了。”

太子点点头,率先迈开步子,走了几步,忽又回头:“你现在手中有文牒,进宫也方便,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可让人带着文牒来找我。”
滕玉意默了一下,正要托辞回拒,垣墙上映现出狭长的灯影,那头有人过来了。
滕玉意和太子站在寂静的拐角处,身边连个内侍都无,迎面撞上的话,准会让人误以为他们在私会。
滕玉意可不想跟太子扯上关系,左右一顾,思量着尽快脱身,只恨两侧皆是游廊,除非从阑干上跳下去,否则根本无处可躲。
眼看灯影越来越近,太子示意滕玉意噤声,把她推到背后虚掩的房间里,自己却并不进去,反从外头替滕玉意把门掩上了。
滕玉意心中猛跳,这并不是一个好法子,但要完全不露痕迹,也只能如此了。
脚步声离得近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婶娘听说找到当年的阿孤了,连赏赐都准备好了,岂知又是个冒充的。
阿兄,你怎么知道那个李淮固有问题的?”
蔺承佑道:“我去东市查案,随便一问就知道了,前两日有人到东市打铸了一批随身小物,从梳篦到香球,样样都要求锲刻‘阿固’二字,但最初拿去的模具,却刻着‘三娘’二字,可见这人的小名本叫三娘,突然改刻‘阿固’,不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出么。”
阿芝愣愣道:“呀,这个李淮固太坏了,不过哥哥,婶娘已经责罚她了,你为何非要逼她改名?”
蔺承佑道:“她也配叫阿固阿孤么?
我今日心情不好,这个姓李的自己撞到我跟前前,婶娘礼佛斋戒,我也做点善事,好心替她改成李淮三,这名字配她这样的人岂不正好?
她要是不满意,叫阿猫阿狗也使得,总之别再让我听到她自称阿固。”
阿芝咯咯憨笑了一会,又问:“阿兄,你怎么知道她们不是当年的阿孤的?”
蔺承佑道:“你刚才说要找鸟窝,阿兄带你到树上飞一圈啊?”
阿芝欢呼:“好噢!”
随后又道:“不好,不好。”
蔺承佑似在忍笑:“为何不好?”
阿芝气呼呼地说:“我懂了,我明白了!每回我想问什么,阿兄只要不想回答我,就一定会故意打岔。”
蔺承佑低声道:“阿芝你听,上头是不是鸟儿在叫?”
“阿兄你又来了。”
阿芝跺跺脚,“你就告诉我嘛!这回教会了我,下回就不用你亲自拆穿她们了。”
“你这小脑袋瓜里都装了什么?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寻根问底的事?
你刚才说寺里没什么好吃的,趁现在没人,哥到外头给你买些点心,上回那个玉尖面你喜欢吗?”
阿芝使性子:“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吃!”
“好,那阿兄走了。”
阿芝急道:“阿兄!”
太子硬着头皮迎上去:“阿芝,你还不知道你哥的性子么,他要是不肯说,谁也别想问出来。”
阿芝讶道:“太子哥哥怎么在此处?”
太子咳了一声:“刚从住持处出来,正要回宫。”
阿芝道:“太子哥哥,你那么聪明,你能想明白怎么回事吗?”
太子心不在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能有什么东西让你哥哥能一眼就认出来?
簪环?
腕镯?”
阿芝道:“不对不对,我觉得一定是什么好玩的东西,而且只有阿孤一个人有。”
太子笑了起来:“阿大你听听,阿芝说话的语气跟你越发像了。”
蔺承佑笑道:“不敢比不敢比,她可比我难缠多了。”
“阿芝,这地方风太大,有什么想知道的,到旁处去问。”
阿芝道:“哥要是不肯告诉我,我就在这儿想一夜。”
蔺承佑笑道:“好,我马上回衙门,你好好在这待着,就当面壁思过了!”
阿芝大哭起来,蔺承佑脚步一顿,像是把妹妹抱了起来:“怕了你了,你别哭了啊,再哭阿兄真走了。”
太子忙解围:“我替你拷问你阿兄,别在此处逗留了,当心着凉。”
就听阿芝说:“婶娘说跟什么布偶有关,可是布偶都长一个样,怎能靠这个认人嘛。
阿兄,你快告诉我好不好。”
蔺承佑道:“你看你哭的这个丑样子,先回寝处,阿兄告诉你。”
阿芝喜出望外:“今天我倒是见到一个奇奇怪怪的布偶,那人也在扬州住过,不过她不叫阿孤。”
蔺承佑长长哦了一声:“那人知道你是我嫡亲妹子,偏巧让你看到布偶,还知道什么阿孤不阿孤,主动说自己不叫这个名字。
这种路数我见多了,最近头都有点大了。”
滕玉意在门后听得火大,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太子耐心对阿芝道:“不怪你哥哥心烦,最近朝官更迭,多少外地官员来京师述职,阿爷和阿娘疼爱你兄长,这是满朝官员都知道的事。
要是让阿爷知道某位官员的女儿救过你哥,定会对那人青眼有加,如此一来,守选期间也算多了份倚仗,所以最近不少人自称阿孤,还托朝臣传话到宫里……”   
他们的话声越来越小。
滕玉意又在房中等了一会,直到外头重归寂静才闪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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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玄圃阁,春绒和碧螺还在外头苦等,两人鼻头通红,显然冻得不轻,主仆三人回到寝处歇下,当夜无话。
接下来两日,滕玉意每日都随皇后礼佛,一切都如前,只是昌宜和阿芝像被严加管束起来了,未再四处溜达。
这样过了三日,第四日便该出寺了,拂晓的时候,滕玉意还在酣睡,梦中突然有人推搡她。
她迷糊睁开眼睛,对上春绒和碧螺惊惶的脸。
“娘子,快醒醒!”
滕玉意睡意顿消,这两个丫鬟跟在她身边多年,历来心细沉稳,这样失态,不知出了什么事,她猛地爬起来:“怎么了?”
两人泣不成声:“老爷出事了。”
滕玉意怔住了。
碧螺惊惧不安:“老爷今日上朝的时候,在嘉福门被一伙逆首伏击,程伯刚才赶来送信,连皇后都惊动了。”
滕玉意心口急跳,怔忪间被人搀扶起来,才发现手脚麻木得像木头。
她推开二人,低头胡乱趿鞋:“多半听错了,我要当面问程伯。
不,阿爷还在西营,我直接去西营找阿爷。”
春绒和碧螺哆哆嗦嗦服侍滕玉意穿衣。
主仆三人拾掇好出门,天色将明未明,雪花絮絮地飘,天地间有种迷濛空寂之感。
滕玉意呛了一口冷风才意识到自己忘了穿大氅,然而顾不得了,仓皇间跑到院门口,迎面撞见一行人。
当先那人钿钗礼衣,正是皇后,身后众内侍哑然相随,隐约有些不安之色。
皇后望见滕玉意,快步迎过来:“滕娘子。”
滕玉意背后冒出强烈的不祥之感,勉强维持礼数:“见过皇后……”   
皇后挽住滕玉意的胳膊:“不必,快起来。”
皇后的手比滕玉意的还要冷,沉声道:“犊车已备好了,你阿爷人在左领军卫,圣人把宫中奉御全都派过去了,正在全力救治。
孩子,莫怕,你阿爷赤心报国,定会逢凶化吉的。”
滕玉意颤声道:“阿爷究竟出了何事?”
皇后默了默,解下身上那袭雪白的狐裘系到滕玉意身上:“那帮贼子上回刺杀几位官吏不成,便将目标放到滕将军身上,应是蓄谋已久,连滕将军这样的身手都……”   
皇后见过大风大浪,态度和语调都远不及平日沉稳,可见此次针对朝臣的刺杀,几乎震动了整个朝野。
滕玉意止不住颤栗,悬着心往外走,皇后满心忧愤,亲自将滕玉意送出内苑才留步。
程伯满身是血,一见滕玉意出来便噗通跪下。
他这一跪,滕府的众多护卫连同端福在内,呼啦啦全都跪地不起。
“小人该死,等小人赶到的时候,老爷已受了重伤。”
程伯涕泗横流。
滕玉意麻木上前搀扶:“路上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我。”
滕玉意上了犊车,程伯等人策马相随:“这几日前方军情告急,长安也不太平,老爷出入的时候特地添了一队亲卫,在西营整饬完军务,明日便要出征了。
早上老爷带着亲卫路过嘉福门,周遭忽然起了大雾,那雾邪门得很,闻久了头晕。
当时老爷在雾中说:当心埋伏。
刚说完这话,就从四面八方杀出来一堆刺客。
“巡街的武侯听到动静赶到时,大部分亲卫当场被杀,只有一个侥幸未死,那人被救后也只剩一口气,死前说刺客当中有人懂邪术,明明在雾里听到刀剑声,但连躲都无处躲。
老爷武力高强,杀死了大半刺客,最后仍不免受了重伤,现在胸腹等处的伤口流血不断,奉御正在想办法止血。”
滕玉意紧紧攥住扶手,还在救治,那就证明有希望,阿爷体格强健,情况应该没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她抱着一丝希冀赶到左领军卫,有兵士说滕将军安置在中堂,滕玉意恓恓惶惶往里走,沿路只看见森然林立的刀戟剑架,一个官员都未见。
到了中堂,里头乌泱泱满是人,众官员要么叹气摇头,要么焦急踱步。
不知谁说了一句:“滕将军的女儿来了。”
众多视线朝滕玉意扫来,滕玉意走过去,官员们自动向两旁分开。
滕玉意先看见父亲的长靴,然后是暗赭色长袍。
然而等她走近了,才发现父亲穿着的是宝蓝色的襕衫,第一眼误以为是暗赭色,是因为父亲整片胸腹和小腿都被血给染透了。
滕玉意双腿一软,背后奔上来几人,硬将她扶起。
她推开身边的手蹒跚着走过去,终于看见父亲的脸庞,从未见过那样惨白的脸色,比纸还要白,眉毛和眼睛却异常的黑,黑得如墨一般,要不是那不正常的脸色,简直像画上人似的。
滕玉意挪到跟前,小心翼翼握住父亲冰冷的手。
滕绍睁着双眼,已经没有气息了。
滕玉意轻声道:“阿爷。”
将士们开始低声恸哭。
滕玉意茫然看两边:“这是何意?
为何不给我阿爷施药?”那边有几位老者似是宫里的奉御,眼里依稀有泪,闻言拱手道:“滕将军伤重不治,吾等无能,恕无回天之力。”
程伯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肩膀一矮,咚咚咚拼命磕头。
端福等人张了张嘴,一言不发埋头跪下。
年轻将士哭道:“这帮贼子!公然陷害这样的忠臣良将,死一百回都不为过!今日起我要日夜缉凶,哪日擒到贼子,定将他们首级斩下。”
“滕将军领兵数十载,破贼虏无数,知人善用,谁不称服!如今滕将军被奸人所害,吾等岂能苟安?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滕玉意轻轻摇晃父亲,父亲毫无反应,绝望到了极点,反而变得木怔了。
那天晚上父亲说话的情形还宛然在目,不过短短几日,父亲怎就变成了这样一副冰冷的躯壳。
她低声道: “阿爷,我来了。”
“快起来啊,起来看看女儿。”
旁边人见滕玉意不对劲,含泪要将她拉开,滕玉意一动不动矗立着,父女俩一样的倔犟,滕绍的双眼不屈地睁着,分明还有许多话要说。
领军卫哀泣声不断,有人去宫里报丧,有人要将滕绍挪到棺椁里。
“滕将军的眼睛阖不上。”
那人流泪道:“这是有未竟之志啊!滕将军,你放心走吧。
你这一生征逐万里,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而今以身殉国,定会垂名竹帛的。”
外头报道:“宫里来人了。”
宦官风尘仆仆:“圣人遽闻滕将军噩耗,于朝堂上哀声痛哭,传旨:滕将军不畏强御,忠义捐躯,生荣死哀,举国哀悼。
赐爵晋国公,赠太傅,立碑列传,以彪史册。
滕将军之女贞静仁孝,骤然失怙,朕甚怜之,封贞安郡主,享食邑三千户。
钦此。”
宦官宣完圣旨,看了看滕绍的遗容,不忍道:“滕将军,圣人为慰忠魂,誓要将潜伏在京师的那帮贼子一网打尽,讨伐淮西之征更不会因此而受阻遏,到时候天下归心,功赏簿上定会荣列滕将军的名字,如此哀荣,滕将军该瞑目了。”
将士们轻轻把掌心覆在滕绍的脸上,挪开来,滕绍仍睁着眼。
“这、这可如何是好。”
“滕将军这分明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程伯看了看滕玉意,心里明白过来,哭道: “老爷是看娘子孤苦伶仃,所以舍不得走,老爷啊,老奴会拼死护好娘子的,您就放心走吧。”
端福自事发后未曾说过一句话,这时挥刀在掌心一划,双手鲜血淋漓,高举着那把刀:“老爷,端福在,娘子安!”
滕府的众护卫齐齐以血盟誓:“末将在,娘子安!”
滕玉意轻轻抚过父亲的脸庞,那双眼睛仍睁着,像在等一个回答。
她喉咙里响了一下,眼泪缓缓流了下来:“阿爷。”
滕绍静静望着房梁。
滕玉意眼泪啪嗒落到父亲的脸颊上:“阿爷,我知道你听得见,我听你的话,我会好好照顾好我自己,往后我虽一个人,但我会好好活着的,阿爷,你安心走吧。”
她泣不成声,颤抖着抚摸那双眼睛,这一回,终于阖上了。
滕玉意痛哭着伏到父亲身上,脸颊碰到那片早已干涸的冷硬血痕,心底的悲哀无限放大,父女俩龃龉了太多年,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跟阿爷说,就这么走了,叫她怎么甘心、如何舍得,怕阿爷眷眷不舍离去,她不敢哭得太大声。
可是悲戚和绝望如磐石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
有人把滕玉意搀扶起来,后头的记忆模糊了,她像一具行尸走肉,每日麻木地捧灵服丧。
滕绍的丧事按一品勋爵承制,不祧神主,另开宗庙。
新宗庙设在城南,前来吊唁的官员和百姓络绎不绝,期间太子来过,滕玉意磕头还礼。
太子在她面前静静伫立了许久,最后解下随身玉佩递给程伯:“英魂难觅,遗孤堪怜,晋国公生前是我恩师,死后被追封为太傅,往后滕娘子遇到任何棘手之事,无需有所顾虑,立即派人来找我。”
程伯含泪应了。
滕绍安葬后,众将士护送滕玉意回滕府。
圣人因担心逆贼前来找滕玉意的麻烦,特指了一队亲卫把守在滕府外。
天气愈加严寒,淮西战况激烈,西营急需兵力,不久之后,潜伏在京师的各方逆贼尽数落网,圣人下旨将其斩杀。
诸将士绑了百名逆贼到城南,在滕绍牌位前斩下众贼头颅。
逆贼一除,天地一清,长安百姓无不称快,滕府外头的亲卫终于放心撤离。
当晚滕玉意正在书房整理父亲的遗物,程伯在外回道:“静德郡主派下人来递帖子,邀你明日到成王府一叙。”
滕玉意默了一下,意识到是阿芝,父亲走了这一月,再听到静德郡主的名字,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说我身子不适,替我推了。”
程伯叹气道:“静德郡主似乎有什么急事,说娘子要是不去,她就到府里来。

娘子,恕老奴多言一句,老爷走后你整日闭门不出,饭食也未曾好好用过,长久闷下去,身子撑不住,既然静德郡主相邀,娘子不如出去走动走动,只当散散心了。”
滕玉意将父亲的书信放入抽匣:“阿爷虽已安葬,但府内外尚有许多杂事待理。
何况我在热孝期间,本就该禁绝丝竹游乐,替我回郡主,我近期不宜出门,郡主若是有什么急事,邀她到府中来。”
程伯应了,不一会回转:“内侍说知道了,郡主很高兴,因为‘她替她长兄找到了那个人了’,明日她就会同另一个人一道来,说有些事要当面向娘子求证。”
滕玉意蹙眉,这是何意?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郡主可说了另一人是谁?”
“内侍没说。”
滕玉意道:“左右明日就知道了,提前令人准备好茶点。”
程伯应诺,又道:“娘子,给老爷西营旧部准备的节礼已送去了,陆将军等人感激不尽,说多蒙娘子照拂内眷,改日凯旋归来,定会上门拜谢。”
滕玉意将桌上的书册放回书架:“这些将士跟在父亲身边多年,年纪也都不轻了,高阶将士也就罢了,低阶的将士薪晌微薄,他们出征不会担心自己,只担心留在长安的亲眷,给这些将士的家小送些过冬的衣裳吃食,他们走得也安心些。”
程伯泪光闪烁:“老爷倘若知道娘子如此深明大义,不知会多高兴。”
滕玉意扭头看他:“今晚那些西营亲卫走了,那些残渣余孽听到消息,说不定前来扰事,府内外如何设防的?”
程伯道:“里外共三班,共六十人,全是精勇之士,子时换一班,寅时再换一班,端福和老奴守在内苑外,一刻不敢懈怠。”
滕玉意点点头:“程伯,这些日子你也累了,现下无事,你先去歇一歇。”
“老奴去打点明日送到各府的节礼,娘子有事叫老奴。”
说着替滕玉意掩上门,垂首退了出去。
滕玉意把书信一一拾掇好,回首看书架,父亲不爱舞文弄墨,架上大多是兵书。
她将杂乱处重新归类,立在房中环首四顾,偌大一间书房,除了满书架的六韬三略,唯一可以称得上消遣之物的,便是阿娘当年留下的那把琴了。
琴身重新覆上了织花锦,就那样静静躺在多宝阁的中间一格。
滕玉意睨着那把琴,终于还是没忍住,走上前将其取了下来。
琴身漆釉如新,琴弦也柔韧如初,可见父亲虽然把它放在书房,却甚少拿下来把玩。
滕玉意手指轻轻拨弄琴弦,泠然音调从指尖泻出,她听着这曲乐,眉头渐渐蹙起,终究还是觉得膈应,把琴又放回原处,右手不小心碰到琴身一侧,发出细微的咯噔声。
滕玉意愣了愣,莫非这架上的木板不平整?
左右一对比,琴身的确是右高左低,再摸层架,居然有些轻微的滑动感。
她回身把琴放到条案上,探手在那层搁板上仔细摸索,果然摸到一块可以左右浮动的木板,一时未找到机括,便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匕首,沿着木缝一点一点地撬。
很快她撬开了,底下果然有一个狭小的浅层,东西摸出来,原来是一沓书信。
滕玉意心口猛跳,哪儿来的书信?
居然被父亲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
挪到灯前,她借光细看,书信已经有些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
第一封信的下首,写着一行字。
“邬某叩上”。
滕玉意眼睛里冒起了火,难道是邬莹莹?
但这行字遒劲刚硬,不大像女子的笔迹,何况若是邬莹莹,为何自称邬某?
她忙不迭拆开信,上头写着:“自南诏国一别……”   
更深夜阑,书房里分外岑寂,滕玉意堪堪读了一行,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滕玉意寒毛一竖,把信收回原处,快步走到门前,贴着门低唤道:“程伯?”
无人应答。
滕玉意诧异到极点,把狐裘系在颈上,小心翼翼推开门。
今夜风雪都停了,天地间一片孤冷,月亮伶仃地挂在天空,昏惨惨的月光洒入庭院中。
滕玉意立在廊上凝神听了听,隐约可以听见刀剑与甲片相撞的声音,她心慌起来,看来真有贼子前来侵扰,端福又在何处?
她低声唤:“端福。”
依旧无人响应。
滕玉意莫名有些心慌,端福一向不会离她太远,她在书房的话,他会一直守在庭外。
院中四处无人,她快步沿着游廊往外走,无论外头发生了何事,尽快回到内苑才是上策。
她奔出园门,前方的地上忽然无声无息冒出十来道人影,滕玉意悚然而惊,回头看,才发现屋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衣饰古怪的蒙面人。
他们每人手中握着一把刀,刀锋在月光下如雪浪般刺目,齐齐一挥臂,纵下房梁追了过来。
滕玉意拔腿就跑,边跑边惊叫道:“端福!程伯!”
刀戈相击,夜空中铿锵作响,程伯的声音远远传来:“娘子!快回内苑!”
滕玉意头皮一麻,原来程伯方才一直在书房外,为何出来时未看见他。
她循声回望,恰好看见程伯从垣墙上跌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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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肢体看上去有些扭曲,身手也远不如平日矫健,短短几句话,像被人掐住喉咙说出来似的。
滕玉意奔了几步觉得不对劲,猛地再回头,背上顿时起了一层寒栗,那帮蒙面人凭空不见了,程伯带着十来名侍卫,正对着空荡荡的庭院奋力厮杀。
“程伯!你们面前无人!”
滕玉意一边狂奔,一边胆战心惊提醒他们。
程伯踉跄了几步,来不及回身,那帮怪人忽又从斜刺里冲出来,程伯甚至都来不及变换招式,就被人刺中右肋。
他咬牙在手中挽了个剑花,忍痛刺中面前的怪人,拔出剑时,溅出大片薄薄的血雾。
“快走!”
滕玉意眼眶一热,没命地往前跑,这帮人到底什么来头,为何会施这样的邪术!   
程伯仍在背后拼命厮杀,前方传来拳肉相击的声音,伴随着一声野兽般的吼叫,忽有两个蒙面人从拐角处被远远甩到滕玉意脚边。
端福满身血污,朝滕玉意狂奔而来:“娘子!”
滕玉意踹开脚下那名蒙面人:“这帮人有备而来,程伯受了重伤,有人出去送信了吗?
要是一时半会杀不出去,府里谁也别想走了!”
“程伯刚才拼死放出去两人,应该很快会带人赶来。”
说话的工夫,后头追来一群蒙面人,端福二话不说把滕玉意夹在胳肢窝下,飞快往外逃去。
“他们会异术,府内外的护卫大多遭了袭,而且似乎对娘子身边的人很熟悉,为了将老奴引走,特意找来个跟你身形相似的女子诱老奴出府,老奴险些上当。”
难怪出来时未见到端福和程伯,滕玉意心像要从嗓子眼里出来:“你杀了那几个,可问出来他们受谁指使,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端福像是在强忍咳嗽,血顺着嘴唇淌下来:“问不出,不过应是要找什么东西,一来就瞄准老爷的书房。
他每说一句话,气息就弱一分,滕玉意的心迅速往下沉:“端福,你伤在何处?”
端福斑白的鬓角里满是汗珠:“老奴不妨事。”
滕玉意紧紧咬住嘴唇,父亲曾说过端福内力非凡,天下学武之人罕有其匹,如今连端福都受了重伤,可见这些人事先连如何对付端福都已经设计好了。
端福腾身几个起落,很快就翻过了内苑的垣墙,只要穿过花园前的水塘,就能逃出府去。
水塘已经结冰了,冰面光影绰约,倒映着夜空里的一钩银月,塘前一株垂柳,枝条在冰面上瑟瑟摆动。
端福受伤之后行动不如平时那般轻便,背着滕玉意攀上那株柳树,继而要顺势跳上外墙,正当这时,夜色中悄无声息出现一人,这人身穿一件漆黑的大氅,不声不响站在外墙上。
端福吃了一惊,差点摔落在地。
滕玉意打量那人,心里升腾起强烈的不安,这人从头到脚都遮得严实,站在月色中,有种伶仃孤寂之感。
这人内力显然极高,因为连端福事先并未察觉。
端福化掌为拳,轻飘飘朝那人胸口击去,滕玉意心知这是端福常用的招式,假意卖个破绽,意在诱对方出手,只要对方接招,势必被重创。
端福使过许多回,从未失过手。
那人迎着拳风一动不动,斗篷里却探出一手,手指修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出一物。
月光下银光闪过,一道利芒迎面飞来。
端福带着滕玉意往后一掠,然而那暗器像是施了什么邪术,如风如絮,凭空分作两道,端福只险险躲开其中一道,另一道不及避开,一下子埋入他右侧脖颈。
那人一击得手,抬手轻轻一拉,端福重哼一声,头被扯得往右歪去。
滕玉意忍不住惨叫,原来那人手中是一根银色的丝线,已经埋入端福颈部的血肉中,只要一用力,就会当场令端福血管爆裂而亡。
她浑身血液直往上冲:“你到底是谁!你放过我手下这些人,我可以把东西给你!”
那个人高高站在院墙上,似乎无声笑了笑。
滕玉意牙齿止不住地打颤:“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操办父亲丧事的时候我就找到了,这东西现在被我藏在城南的一个庄子里,你想要的话,只要放过我和我的手下,我马上带你去找。
但你胆敢再伤我手下一人,就永远别想找到那东西了。”
那人缓缓抬手,滕玉意霎时凉透了心肝,这人根本不是来找东西的,分明是来索命的。
那人收拢银线,看样子打算先解决端福,接下来就要解决她了。
滕玉意从未如此绝望,周遭寂静得可怕,程伯等人不知是否还活着,就算还活着,恐怕也是自身难保。
说时迟那时快,端福低吼一声,强行带着那根线往右侧一撞,耳边血肉撕裂的声音噗噗炸开,滕玉意脸上一热,大片热血溅到她脸上。
她脑中一空,那人似乎也暗吃了一惊。
端福颈项上的血仍在喷洒,面目瞬间淹没在一片血污中。

他已经无法出声了,拼着最后一口气带滕玉意攀上垣墙,外头不远处便是大街,就算府外设下了结界,跑出去总能碰到巡街的武侯。
滕玉意伏在端福宽厚的背上,眼泪滂沱而下,这老奴显然活不成了,忠心耿耿跟了她十年,末了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是没别的法子了,那怪人身负邪术,凶戾异于常人,倘或不这样做,两个人都会死在怪人手下。
那人很快回过了神,慢慢朝这边踱过来,手指一抬,这回瞄准的是端福的另一侧脖颈。
“娘子,走……”端福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把滕玉意撇上墙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舍身撞向那人的小腿。
滕玉意悲愤地看端福最后一眼,含泪跃下垣墙,然而没等她落到地上,背后袭来一股大力,那人又将她拽了回去。
滕玉意探手一抓,要将那人一起拽下来,但这人一边绞杀端福,另一手轻飘飘将她抛向冰塘。
滕玉意两手空抓,凄声道:“你到底是谁?
!”
扑通一声,滕玉意坠入池塘,冰寒刺骨的水呛入肺管,让她浑身激灵,心脏活像被人死死捏住,冻在了腔子里。
每回她试图抓住什么东西,就会因为失去重心滑回湖心,身上的雪白狐裘本是保暖圣物,到水中却成了累赘。
她拼死挣扎,程伯派出去的两个人应该已经送出信了,或许很快会有人来,只要再支撑一阵,就有被救的希望。
她答应过阿爷,要好好活下去。
她在水中沉浮,试图保持神智,身上越来越冷,力气仿佛被抽干,逐渐挣扎得慢了,狐裘像吸饱了水,如同一片巨大的白色羽翼,托着她漂浮在水中。
冰水真冷啊,滕玉意意识模糊起来,恍惚间已经回到小时候,她赖在阿娘的怀抱。
滕玉意高兴地一抓,岂料掌心里还是无边的冰水,那个布偶呢?
连它都不在身边。
她觉得孤单极了,真想沉沉睡去,真冷啊,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冒寒气,心脏好像也累了,耳边血液流动的声音越来越慢。
忽然有奇怪的声音传来,像有人在院墙上交手,来人好像很有能耐,不但没被暗算,竟懂得如何破解那怪人的邪术。
滕玉意心中燃起了微弱的希望,为了引起那人的主意,胳膊勉力抬了抬,但只划拉了一下,狐裘仿佛缠住了塘子里的水草,拽着她往下沉去。
冰水再一次呛入气管,心脏开始痉挛,这回真没力气了,她微弱地喘息。
有人朝池塘跑来,一跃纵入水中,从那人矫健的身手来看,依稀是个少年郎君。
应该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这样冷的冰水,他也毫不犹豫跳下来。
少年游得很快,马上就要拉住她了。
天空飘飘洒洒,又开始下雪了,滕玉意眼前越来越黑,想起那年爷娘抱着她在暖阁看雪的情形,悲凉的情绪在胸膛里蔓延,多少年了,她有多少年没跟爷娘一起看过雪了。
她无声哽咽,硕大的泪珠凝在了眼角。
周遭水波涌动,少年离她越来越近了,就在他拽住她的那一刻,滕玉意悠悠吐出胸膛里的最后一缕气息,眼珠定格在眶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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