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故事(三):枫叶随风飘落,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对于我来说,大多数的日子都是过得极为平淡的,每天早起坐在窗旁,喝上一杯柠檬苏打,看着阳光洒在榕树上,等待着风吹来,等待着树叶泛起银光,街道平静而温暖,钟走得很慢,远处的胡同口总是坐着一对老夫妇,他们一起吃着早餐,一起谈论着年轻时的故事,从情窦初开聊到日暮相依。

每当他俩离去后,我就会打开电脑,开始写作。

有次何进江问我:“居有肉,你都写过啥文章呀,念两篇我熏陶熏陶呗。”

我读了一篇我认为自己写得最好的,是一个爱情故事,讲的是一个四岁的小男孩爱上了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可惜这个小男孩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何进江听了一会儿就发出了“哦”的一声,默默起身回房间了。

每到晚上我就会去勿忘我酒吧找叶槐堇。

叶槐堇是吧台的服务生,她最近在学调酒,因为她觉得调酒师很酷。

她从各式各样的酒瓶中倒出五颜六色的酒,点上火,递给客人。

客人们则总是举起酒杯,每次都对着身边的人说着相同的话“喝,咱们是最好的兄弟。”,尽管他们才认识了不到十分钟。

酒吧三点左右打烊,每次下班之后我都会陪叶槐堇收拾整理吧台,收拾完毕后,酒吧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叶槐堇倒了杯冰块,嚼得嘎嘣嘎嘣,然后“冷劲”的思考她的人生。

今天的她似乎心情很沉重,一直皱着眉头,时不时地唉声叹气,我很担心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之后她告诉了我一个秘密“长话短说,我怀孕了,他是个王八蛋,我想打掉这个小孩,可是我一个人不敢。”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两眼一黑。

“是…是谁的?”老半天之后,我才支支吾吾地吐出了这句话。

“这不重要,你可以帮我解决这个麻烦吗?”叶槐堇咬着冰块,嘎嘣嘎嘣。

回家之后我去找了何进江,问他哪里可以弄到打胎药。“闹这么大?!”他一脸吃惊。

“孩子不是我的。”

何进江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也算是有爱心了,乐于助人这件事情你属于是做到极致了。”

随后何进江打了个电话,第二天就有人把药送了过来。

我本来打算带着药去找叶槐堇,可是给她发短信她也不回,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接,我去过了所有和她一起去过的地方,都没能找到她,我很担心她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

一番寻找无果后,我失落地来到了海边,却发现她正坐在海边的一块石头上,远处的一座灯塔探照出不同颜色的光,红色、蓝色、黄色、绿色,光一道道落地落在了叶槐堇的身上,渐暗渐明。

我悄悄地走了过去,在她的旁边安静地坐了下来,她缓缓地低下了头,将脸转到了另一边,偷偷地抹着眼泪。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很害怕会刺激到她,怕她会选择跳海。

“你也喜欢看海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喜欢一个人”叶槐堇手里拿着一杯冰块,她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咬得嘎嘣嘎嘣。

我说这个时候不太适合吃冰块。“那要吃什么?”她反问。

“红枣桂圆枸杞汤,你要是想吃的话我可以给你做。”

这是我从网上查来的,一般流产后吃这个可以补身体。随后我问,“要不要我去帮你教训那个王八蛋?”

“不用了,大家都是你情我愿的成年人,早就要习惯爱情的遍体鳞伤。药你带来了吗?”

我掏出那盒用旧报纸包好的药递给她,叮嘱到“这药要吃四次,吃上两天,早上一颗晚上一颗,还有啊,这段时间最好不要碰冷的冰的东西,要小心着凉,避免劳累,要是有什么事情记得给我打电……”

“哎呀,行啦,行啦,我都知道啦”她站了起来,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

我递给了她一张纸,她接过了之后叫我站起来,拥抱了我。

拥抱过后,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了,走到岸边的摩托车旁,我跑着追了上去,问她,“这几天需不需要我照顾你?我很会做饭。”

“会做饭的人很棒,但我喜欢吃面。”她戴上了摩托车帽,一蹬油门,背对着我挥了挥手,“我走了,再见!”

摩托车轰隆一声,上了公路,消失在了灯火阑珊之夜。

枫叶随风飘落,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我愣在了原地,看着枫叶飘落的轨迹,企图通过它们拼凑出她离去时的背影,我不知道是否还能与她再度相逢,遗憾的是,认识她这么久以来,我都没能对她说过一句晚安。

至此之后,我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心情十分烦闷,因为我不知道叶槐堇去了哪里,也无法联系到她。

她已经连续很多天都没上班了,我给她发了很多条短信,短信的内容大致是,你怎么样了?有事吗?需要我做点什么吗?可是叶槐堇一条都没有回,我很担心她,怕她再一次被那个王八蛋欺负,怕她发生意外。

相比之下,何进江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好,现在整条街都已经是他的人了。

何进江选择了退居幕后,他买了一台诺基亚,为了这个诺基亚,他花了这些天他所赚的大部分钱,不过何进江说,“现在有几十个人跟着我吃饭,没有诺基亚,怎么能叫大哥。”

他还租了一辆三轮车,有个三轮车夫每天会在楼下等着他,一看见何进江,车夫就会摇一摇车铃。

车夫每天都会带着何进江去曾厝垵视察工作:

“这个炒饭里的肉太少,太次,要注意了。”

“昨天不是有福鼎肉片吗,那个人呢?”

“猪头强,你这个月的摊位费交了没有?”

不过摆摊也有麻烦,就是时不时地会有城管来抓他们,每次城管来,这一天的生意就要泡汤。

何进江看着曾厝垵街头的一片空置的村屋,感叹着“还是实体经济好啊,一定要有实体店,有了实体店,就再也不用逃跑了。”

何进江想租店面,他已经去谈了几家,他说要租就租四五家,连成一片才有气势,不过,他还差一笔钱。

这几天何进江心事重重,他拉着我去吃水煮活鱼,坐在三轮车里朝我招了招手,“居有肉,你上车。”

三轮车沿着城市穿行,一路上阳光明媚,何进江看着道路两边的玉兰树,“这些树都长得这么高了啊。”

“这路好像也比以前宽了。”

他说这话,就好像一个“领导”,一个“大哥”在回忆人生,而后他突然说,我决定休学了。

“现在有三条路摆在我的面前,念书,工作,做生意,我选择了做生意。”

“有些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也不知道对不对,我很犹豫,但我想赢。”

他自言自语,又看着我,似乎想得到我的某种肯定。

此时我们突然发现路边有个孕妇在嗷嗷大叫,看样子好像是快要生了。何进江赶紧拉我下车,让车夫送孕妇去了医院。

我和何进江沿着马路行走,离吃鱼的地方还有500米。何进江双手插在裤袋里,“你知道吗,我爸爸的心脏不好,如果有钱,我想给他搭个桥。”

“我不知道念书念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念完告诉我?”离吃鱼的地方还有200米。

何进江说吃完鱼要去做三件事,过三关,如果这三件事做得好,那么他将来的人生就没有问题。

我说有啥需要就吩咐一声,如果要打架,我就去买把伞。

何进江笑了一下,他说,“如果打架有用的话,那这个世界还要钱干嘛,我宁愿被揍得鼻青脸肿,也不愿意想钱想得这么累了。”

到了鱼庄,何进江点了一条五斤的水煮活鱼,盆子端了上来。何进江不断地给我夹鱼肉,对我说:“多吃点,多吃点。”

他看着我,就好像看着一个渐渐远去的自己。

五斤的鱼就剩下了两口汤,何进江掏出一支烟,抽了一半把剩下的递给我,我握在手里没抽。

“居有肉,我们都看过金庸的武侠小说,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功是什么吗?”他问。

“轻功?只有跑得快,才有机会活得更长”我回答。

“错。”他吐出了几个烟圈儿,“最厉害的武功是卑鄙。”

而在当天夜里,何进江先后打了几个电话给新闻记者,城管,举报在曾厝垵一带藏着大量的盗版DVD。

何进江坐在沙发上,翘着腿,对着电话说,“有个叫四婆的货最多,就在屋后头的一个杂货间,杂货间下有一个暗门。”

之后何进江便放下电话,起身离开我们合租的屋子。

天空下起了雨,三轮车夫将车停在楼下,何进江坐着三轮车前往曾厝垵,他看见远处的村落里来了很多城管,现场人潮涌动,吵闹反抗之声绵延不绝。

三轮车沿着堤坝快速前行,迎着雨和风。

到达岸边后,何进江上了一艘船,船开到海里,在海中停着另一艘不知何去何从的走私船,走私船上装着今晚要运来的盗版DVD。

老板看着岸上发生的一切,他慌了,今晚的这批货可能卖不出去了。

何进江跳上了走私船,他说,“你也看到了,现在的曾厝垵没人能买你的货了,你是打算把这批货原封不动地运回去,还是以一半的价格卖给我?”

“你...你是谁?”老板问。

何进江举起诺基亚给几个下家打了电话,说今晚会有一批DVD到,很便宜,但是要给现金。

等到安排好一切下家后,他对着船夫老板说,“你好,我叫何进江。”

曾厝垵的盗版DVD被揭发后,龙哥,四婆,张三被带到了局里,由于是初犯,再加上他们的年龄都挺大的,所以只是口头教育,不过所有的盗版DVD都被充公了。

过了几日,何进江在曾厝垵街头的位置租了五间店铺,这就是他计划好的过三关,环环相扣。

何进江带着十几个同乡会的兄弟装修了店铺,一家做一个特色菜。

到了夜晚,曾厝垵内张灯结彩,亮起了福鼎肉片、霞浦海蛎饼、莆田卤面、麻辣烫、烧烤等招牌...

何进江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拿着诺基亚,举起了一杯酒,他说,“这一杯敬我爸。”

兄弟们举起杯,“敬大哥的爹。”

“如果不是我爸常年卧床需要我照顾,我也学不会做莆田卤面,没有莆田卤面,也就没有我的今天。”

兄弟们的耳朵上都叼着一根烟,夹着桌面的菜,“活了十八年你是第一个真正带我吃肉的大哥,这辈子,跟定你了。”

一桌人里只有付睿沉默不语,闷闷喝酒,何进江夹起一块鱼泡放到了他的碗里面,付睿迅速摔下饭碗,掀开桌子,站了起来,眼中只有愤怒,冲着何进江的脸大骂了一句“卑鄙!”

他刚刚得知柳艳的四婆因为DVD碟片被充公了,心口堵得慌,躺在床上一病不起。

兄弟们看着这一幕,现场很快鸦雀无声,何进江低头吃了一块鱼,“做生意哪有什么对错,只有利益,况且那女的也不是真心喜欢你。”

这一句话戳中了付睿的痛处,他面红耳赤,有些结巴,口不择言,“你...你他妈的只不过是我爸请来陪我读书的而已!”

“对,你爹有钱,你可以拼爹,而我不行,我只能拼命。”

几个人欲劝架,“没事啦,没事啦,大家都是好兄弟,吵什么呢。”

何进江放下饭碗,点了一支烟,而后朝椅子上靠了靠。

付睿的脾气很硬,吼了一句,“从今往后,你我再不是兄弟!”

他决定就这么潇洒地走出门,但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下,他的病又犯了,癫痫。

之后付睿直接倒在地上开始抽搐,口吐白沫。

有几个人正想去扶起付睿,何进江吼了句,“都他妈的给我坐下!”

他迅速地走了过去,掐了掐付睿的人中,从口袋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药,在喂完药之后,他拖着付睿出了屋,门口停着他专用的三轮车。

何进江与我合力将付睿抬到了车上,把药递给了我,他说,“一会儿到家以后,他睡一会儿就没事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我就不回来住了。我现在手下有十几个兄弟。住一块也不太方便。你放心,房租我帮你们交到了明年。”

何进江转头看着后方的山海,用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你可能不懂,就好像是斗地主,我想做地主,为了那只猫叼的三张牌,为了翻身不再是咸鱼。”

之后的几天里,我和付睿都把自己关在了房子里面,他沉迷于画画,我痴迷于写作。

付睿创作了26张柳艳的肖像,我也将和叶槐堇的故事写成了一个将近两万字的中短篇小说,写完之后我们互相分享了一下,都觉得不咋地。

而我们也终于明白,大多时候,你以为很感动的事情,看哭的也只有你自己一人。

有天晚上三点半,我接到了叶槐堇的电话,她说她在海边,想要见我一面。

我急忙地冲了出去,一路跑到了海边,发现叶槐堇还是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她屈膝用双手环抱着,身边倒着一个红色的行李箱,她的背影在海天的分界线中显得愈发渺小。

“你..你...你怎么样了……”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时吹起了一阵风,风吹开了她的头发,她的脸上有几道血迹斑驳的伤痕,“被揍了。”她说。

“谁他妈揍你的!是那个让你怀孕的王八蛋吗,他现在在哪?我现在就去揍他一顿!”我吼道。

“是我妈怀孕了!”她打断了我的话。

“你说什么?”

“我没怀孕,是我妈怀孕了,你给我的药我给我妈吃了,她的孩子没了,我被赶出家了,她不要我了。”

叶槐堇哭了,此时远处的灯塔射出了一道蓝色的光,将她的身体笼罩。

“你...你说什么?!”我真是不敢相信。

“我是说我妈怀孕了!”

她再次重申:“我妈和我爸很早之前就离婚了,这些年她跟了好几个男的,川菜店厨子、服装店老板、跑运输的,这次是个王八蛋!”

她泣不成声:“我妈都四十几岁了,还要学人怀孕,还说要把那个孩子生下来,最后那个王八蛋跑了,她还想把孩子生下来!”

叶槐堇的脸上滑过一道泪痕,“我只有几岁的时候就被逼迫着出来打工了,她四十几岁又没工作,我要养这个家,我还要在酒吧里洗盘子擦桌子,如果这个孩子生了下来,又有一大堆钱要花,我教人跳一场舞才几十块钱,每天在酒吧熬夜熬到三四点,一个月也就两三千。如果还要养这个孩子,那我就算是跳舞跳到死、洗盘子擦桌子擦到死我也养不活啊!我不想再跳舞了!我真的很累了!”

她抓住我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吼道,“我只能这么做,我只能把我妈的孩子打掉,你说我错了吗?!”

她将头靠在了我的身上,抽泣着,“我妈不要我了,把我赶出来了,我现在无家可归了……”

她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衬衫,不远处的海上有一朵浪花徒劳无功地抓了沙滩一下,又随着海潮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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