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攀爬城墙

“别着急，吃点么？”

黑面馒头的嘴一刻不停的蠕动着，瞪大的左眼显得黯淡无光，右眼眯缝着，一边打量着自己，一边从兜里抓出一大把不知道什么玩意儿，递了过来，见巴哥奔不接，立即往嘴里塞去，像是饿极了一般，“别瞅我，我左眼失明，右眼高度近视，这里，”说着，她指了指脑袋，“里面还长了一个据说有这枚果核那么大的瘤！”

她吐出一枚果核，摊在手心，“医生总让我少吃点儿，少吃点儿！嘿，要我说，管它！该吃吃！爱胖不胖！能吃总比厌食强，健硕总比萎靡棒！与其像之前一样拖着一个病恹恹躯体，不如吃个痛快！只要嘴巴蠕动起来，就能极大的缓解焦虑，不是么？”

“唔~”

巴哥奔不知该作何回答，手指依然在字母板上乱动，没法拼出正确的汉字，更没法组词造句。她甚至有些羡慕起对方来。

“你，也是伊拉斯蒂克的学生？之前怎么没见过你？几级几班的？为啥训练服都不穿？快迟到了咱们得快点儿！下午是候坡老师的课，你懂的！愤怒的坡坡，呵呵！抓紧点儿啊！哎，你不着急的话我先走了！”

黑面馒头一口气说完，又往嘴里塞了一堆食物，转身跳去，没几步，重又跳了回来，一把拖过巴哥奔那僵直的身体，用力硬抱一下。

“忘了说了，很高兴认识你！刚才你在干嘛，是跳舞吗？你的舞姿真好看，就像，就像一朵狂风中绽放的野雏菊！我能做你的朋友吗？可以吗？你笑了！好的，咱们是朋友！还没来得及问你叫啥，不过没关系，等你准备好了再告诉我！一会儿见，我的朋友！”

黑面馒头松开手，如风卷棉球一般飘向半空，拾级而上，依次变成了卤蛋，巧克力豆，黑豆，蚂蚁。黑色音符在光滑细长的雪白秸秆间往来穿梭，螺旋向上，最终跟其它黑芝麻点混成一团。虽分不清，却一定还在。

是的，还在，分不清跟不存在是两码事，就像消失跟逝去是两码事一样。

其实我没笑，但我早已掌握将八颗上牙露在外面的诀窍。

右手不知何时放在鼻尖，一股熟悉的糖果香飘进鼻孔。

巴哥奔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没错，冰沁砂的香味。

狂风中绽放的野雏菊，这是四肢不调综合症的另一种称呼？反正，听上去不像是嘲讽。

一个个黑蛮身影再次将自己围在中央，又噼里啪啦的从头顶呼啸跃过，射下一道道与己无关的背景光。

这个陌生世界同样不需要我，可我却必须找到能够独处的庇护所。

可我究竟该往哪去？

嗡~~~~~~~~~~~~~~

现在几点？该做什么？任务清单？

嗡~~~~~~~~~~~~~~

今天周几？周三？周三下午两点要练琴，两点四十五分吃肉酱拌面，三点十五收拾屋子，四点洗澡，四点四十五学棋，五点十五字母板练习。

嗡~~~~~~~~~~~~~~

一只巨手浮现在大厅中央，晃动着，一团灰白，两个声音，一个如钝勺刮碗沿，一个似漏齿撕铁皮。冲着接触不良的麦克风，混混沌沌，若有时无。

迷蒙中，一件污渍斑斑的白裙，一对血雾朦胧的大眼，在空中飘荡。一股酒气扑面而来，脑袋再次嗡地炸开，一声紧着一声，连成一片空白，空白，带雪花点的，麻疹似的空白。

回过神来时，巴哥奔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软耷耷的手臂不知为何高高举起。

体内没有一丝真气，也不知该如何将力量传递出去。只觉橡皮似的地面将身体牢牢黏住，向地心拽去。

哗~~~哗~~~哗~~~

海浪的声音。虽然住在海边，却很少听到海浪，从三十五楼望出去，更多的时候，那片海不过是一片布满淤泥的滩涂，以及空中弥漫的，死鱼的味道。

再次被漫延而来的黑色海潮所吞卷。无数个圆环，仰头看天的静默，泛着青灰色的脑袋瓜和圆月弯刀般的大长辫儿，仿若镜头回放。

荒坟一般的寂静。

黑色星云是魅力之都，黑洞则是好奇之母。

哗~~~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一时间，细长的关东糖条立即被不断跳脱的黑芝麻所淹没，黏住一个，又跳走一双，弹飞一伙，又蹦走一群。

仿佛屋外某位通天巨神正疯狂演奏着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的第三乐章，好奇，活泼，眩晕，迷惘，吸引，热烈，高昂，忘情，癫狂。

癫狂，癫狂，自意扰扰的颠狂。

黑点越聚越多，速度越来越快，频率越推越高，律动越舞越强。

刚开始，还能清晰感受到黑点儿打出的节拍，到后来，密密麻麻混杂一片，噼里啪啦胡乱砸下。只感觉风声大起，雨点大落，火烧四野，呼声大作，再不知眼该往哪儿看，耳该朝哪儿听，前一秒搁哪儿断开，后一秒打哪儿继续。

只有呼吸，仍紧紧跟随着黑色缎带跃动的节奏，不停地吸吸呼，吸吸呼。

咚咚啪，咚咚啪。

此时，何时？

回过神来时，黑点儿已变得稀稀拉拉。

一道道阳光从稻金色草垛的缝隙射入大厅，像雨后初晴时那一道道温柔而神圣的利剑。

又不知过了多久，黑点儿尽数退去，略显斑驳的大厅回复原先圣洁的模样。

节奏犹在耳边，却混杂一片，扑簌簌流下的泪水也在脸庞上纵横交错，犹如刚经历一场生命的洗礼。

泪珠追随黑点去往高空，湿润的眼瞳也伴随周围空气恢复干燥。

那自己，是否也跟着明亮的景色一起晴朗起来了呢？

还好没被带走。

还好？

噢，不！不好！如果能被这股暗潮挟卷到漏斗底部，是不是就能随他们一起汇入海洋？是不是就不会渴死在这该死的米白色淤泥中？

巴哥奔笨拙地站了起来，勉强控制自己绕墙前行，试图寻找通往上层的楼梯。

没有，这座怪异的城似乎除了高高在上的秸秆外，别无它物可以凭借。

对了，垃圾桶！

我能不能将这些垃圾桶两个，一个，一个地垒起来，一级一级往上跳？

好主意！说干就干！

为了减轻重量，先得将它们全部推翻，将里面的垃圾倾倒出来，然后拖到一起。可这样会不会因为破坏公物或是污染环境给抓起来？

顾不得这许多！巴哥奔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抓起来也比渴死在这儿强！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垃圾在米白色地面上散成一个扇形，四个垃圾桶也歪歪斜斜堆成三层，磊放在一起。

可惜附近只有这四个，若是再多几个，保准没问题！

算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再说，相比地球，这儿的弹力不知好了多少倍呢！先后退！起跑！冲刺！跳！跳！跳！

指尖刚好触到最靠近地面那根秸秆，可惜没能抓住，再次重重跌回地面。

一团冷气顺着左臂直袭脑门，咣当一声，只觉四肢冰冷，额头烫得厉害。

我是不是要死了？

死还不容易，一头撞墙不就完了？

不，死没那么容易！我试过，身体在最后一秒会抗拒，除了眼冒金星鼓个大包外什么也不会发生。

对了！刚才下落时似乎撞到墙上，差点没给黏住。

有这么黏么？

巴哥奔忍不住抬手拍了拍墙面，果然，想必这些雪白秸秆全都是黏上去的吧？

如此说来，我是否也能像爬墙小人一样，顺着这黏糊糊的墙面一步一步爬到最顶部？

万一从半空摔下来呢？

嗐！管它！反正这地面是摔不死人的！再说，还有比现在这样嘴皮皴裂，额头发烫更惨的么？

一念及此，巴哥奔努力操控四肢，朝墙面贴去。

左手上，右手上，不对，不是左脚，左脚，不，不是右肩，右手，哎，又成了左脚，左脚，到底哪个才是左脚？迷糊了。

不管它，总之向上，向上，就算胡乱蠕动也要向上，毛毛虫们在树上蠕动时不也都左右不分么？不对，毛毛虫有脚，那蚯蚓呢？

对，蚯蚓！就当这是个巨大的地底隧洞吧！作为蚯蚓，向着光明，前进！

用尽全力令胸口向上涌动，腰部耸起，双腿跟上，下巴贴壁，拱啊，滑行，跟上，蠕动，跟上，拖拽，跟上。

四肢被躯干拖动起来，好的，左上，固定，右上，固定，好的，耸起，固定，滑动，固定，好的，很好，跟上，固定，左左右，右右左。

呼吸起，跟随身体抽动的节奏，吸吸呼，吸吸呼。

咚咚啪，咚咚啪。

新一波黑豆们在四周欢腾蹦跃，噼里啪啦，噼噼啪啪，呼呼啦啦。

四周的白色秸秆一次次被踩中、压下、弹起，踩中、压下、弹起。

呱嗒~咔~咻~啪~

呱嗒~咔~咻~啪~

呱嗒~咔~咻~啪~

像一场黑色的暴雨，不过是从下往上掉落的雨，多新鲜，多有趣。

就像上幼儿园的第一天，PP老师带着我们钻树洞，一不留神没跟上大家，一着急从岔道跌落下去，下面正好是充气城堡，上面积满了前一天的雨水，刚撞上去，水珠便一齐飞起来，人还在往下沉，水珠却向上飞。所有小朋友都站在树杈上哈哈大笑。

全是慢镜头，每一帧都看得清清楚楚。就连我自己，也跟着咧开大嘴。

多新鲜，多有趣。

唯一不同的是，那天的水珠是透明的，被阳光一照，褶褶生辉，像一粒粒彩虹糖。

而周围的黑豆们，却没那么可爱。

咦，黑豆，脸，眼睛。他们，怎么全都不跳了？

层层叠叠的面孔一齐朝自己歪斜过来，一双双眼睛，圆鼓鼓直愣愣地瞪着自己。

素发一般的寂静。

“喂！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是谁，谁在说话？声音就像一个个肥皂泡破裂的脆响。

“你好，小妹妹，你能看到我吗？”

一只浅绿色的巴掌在眼前晃了晃，嗖地一下弹了回去。顺着手掌移动的方向，巴哥奔终于看到一张精心修饰过的绿脸，笑岑岑地，大大的黑眼圈，两根S形大辫子像两条缠斗的眼镜蛇，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尖尖的虎牙快要长过下巴，牙尖泛着淡蓝色的光芒。

“你好啊，小妹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打哪来？同学们的笑声，没有，无人张口，更没人在笑。

是梦。

就算是场噩梦，也得硬着头皮做完。

现在梦境中的任务是，爬墙，找到那个，庇护所。

好的，耸起，固定，滑动，固定，好的，很好，跟上，固定，左左右，右右左。

呼吸起，跟随身体抽动的节奏，吸吸呼，吸吸呼。

咚咚啪，咚咚啪。

“小妹妹，你听不到吗？”

那个讨厌的声音回荡着，那只恶心的绿手再次在眼前挥舞，不管它。

吸气，向上，屏息，向上，呼出，向上。

在碎梦醒来之前，至少，我在向上。

我没有瞧不起这个梦，没有恐惧，没有敷衍，没有搪塞，没有抗拒，没有逃避。

我在向上。

就算下一秒醒来，我也能骄傲地对爸爸说，我在梦中也有很努力。

爸爸？

不！

这个梦里没有他，就算有，暂时也用不着他来帮忙。

我自己，应付得来。

“小妹妹，大家都很好奇哦！”一股罗幌酒的香味令人心醉，“身体这么柔软，究竟来自形变，折叠，充气，曲面还是柔性之城呢？”

全是废话，继续向上！

在梦里，你们伤害不了我。就算装出一副要伤害我的样子，也不能够。

更何况，至少到目前，你们还没展现出丑恶的一面。虽然看上去不太友善，可也没故意吓唬我，捉弄我，嘲讽我，奚落我，这已经比地球上的遭遇，好太多了。

调匀呼吸，向上。

呼吸是世界上顶顶重要的事情，可大家都习以为常。我没有，我很珍惜每一次正常的呼吸，哪怕是在梦中。

“小妹妹，别害怕，姐姐不是坏人哦！这些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也都不是坏人哦！”

妈妈说，同学们也都不是坏人，他们只是还不太懂事。

PP老师真好，她总是牵着我的手，这样一来，当大家簇拥着她的时候，也顺便簇拥着我了。

这算是狐假虎威吗？

算是猪假羊亲吧。呵呵，不过PP老师比小猪佩奇里的羚羊老师更亲切，更温暖。

腿肚子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一般这种情况，是要尿尿的前奏。

果然，小腹开始膨胀起来，随着每一次呼吸愈发剧烈地上下起伏。

不行，快憋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