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弗洛格老师

“别害怕。”老师将蜈蚣转了个方向，“这是千崖，来，你站前面。”

犹豫了半晌，巴哥奔才战战兢兢靠了过去。

“站稳，咱们要出发咯！”

可无论老师如何劝说，巴哥奔始终无法克服恐惧踩到这家伙身上。

“呵呵，你是担心万一把千崖弄疼了，它扭头咬你对吧？我用名誉担保，不会的，千崖从不咬人，它是食土动物，哈哈。”

见巴哥奔不吭声，老师从上到下抚摸着千崖的背脊，继续道：“你知道这儿的同学们都怎么称呼它吗？他们叫他千格隆东崖，意思是它别的本事没有，瞎跳乱撞倒是厉害！”

说着，老师一把捏住蜈蚣的触须，后者立即在地上蹦跶起来，像个被活捉的兔子，一松手，却又立即安静下来。

“除触须外，你触碰它身上任何地方，它都不会作出任何反应，这上千只步足的唯一用途，就是保护你的安全。”

见巴哥奔神色缓和，老师将她抱起来轻轻放在千崖上。身子刚一挨上，两侧的无数只脚立即反向将她身体包裹住，吓得她惊声尖叫，乱蹦乱跳，拼命挣扎。

“别怕，别，安静！”弗洛格老师无奈，只得朝两侧掰开千崖触须，后者立即松开腿脚，瘫软在地，巴哥奔双腿一软，也跟着滚在地上，瞪大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

这碧蓝的天仿佛也要将自己吞噬进去一般，吸吧，吸吧，这束手无策的感觉，我并不陌生。

突然，她再次看到那枚米白布扣，静静顿在头顶不远处，像一粒灰。

它为何无处不在？

巴哥奔翻身坐起，指着上空，一字一顿道，“唔~那~布~扣~”

“嗯，你也发现那枚不同寻常的布扣了是吧？”弗洛格老师蹲在她面前，并不看她，仿佛知道她最怕的，就是目光对视。只听她缓缓道，“这便是那个人带来的，等有机会再慢慢跟你说。哎，你来得不是时候，这世界刚经历过一场灾难。不过或许你来得恰是时候，这个世界需要你来帮助复原。”

“唔~”巴哥奔很想说，我要有这本事，还至于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好么？

就在说话的当儿，那只千崖已悄然钻入地下，又从巴哥奔的身子底下缓缓浮了出来，将她轻轻托起，那数千条腿缓缓将其环绕。

巴哥奔只觉无数钢丝球在身上用力搓揉，直搓到每一寸肌肤尽数炸裂。

“唔~~~”

“别怕，这是安全带。”弗洛格老师低声道，“你可以先躺着慢慢适应下这种感觉，毕竟，千崖蹦跳得很剧烈，不这样包裹，咱们很容易被甩出去。”

巴哥奔屏住呼吸，假装自己不过是一具早已风干的僵尸，而那些腿，就当它们是缠绕在外的裹尸布吧。既然死去多年，谁也不能奈我何。

渐渐的，千崖感应到她脉搏的平复，这才缓缓直立起来，弗洛格老师顺势跳到巴哥奔身后站立，一弯腰，将巴哥奔笼在里面，仿佛一层厚实的屏蔽罩。

千崖开始蹦跃，步足不断监测着巴哥奔的心跳与体温，然后逐级加速。

等她俩终于来到标记为L35的巨大的稻金色草垛前时，巴哥奔早已浑身湿透，头顶呼呼冒着热气，犹如刚蒸完桑拿。

“第一次坐，没吓到叽呱乱叫已经很不错了。”老师一边安慰，一边用衣袖给她擦汗。

巴哥奔立即躲开。

“嗯？”

“唔~脏~”

“脏？”老师疑惑地将雪白的袖子放在鼻子边闻了闻，“不脏呀！”

巴哥奔直愣愣瞪着老师的袖子，不再说话。

妈妈提醒过很多次，不要用袖子擦脸擦嘴，袖子非常脏，上面有很多看不见的小细菌。

可这，要怎么跟老师解释？

“那你用自己的袖子擦。”老师微微一笑，顺势擦了擦自己的额头，虽然，她并没有流汗。

巴哥奔摆摆头，算了，老师没生气就好。

“你先在这儿等我，不要离开。我得先进去跟候坡老师沟通下测试细节，到时你听到广播叫你名字就直接进来。哦，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唔~”

自己的名字？是的，这是最常被问到的一个问题，也是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愿意告诉老师吗？”

“唔~”

名字，是的，这个词一次次出现在脑海，却又一次次在被传送到嘴边的过程中被劫持，押上火箭，飞往外太空。

几次张大嘴，动了动，却又不甘心地闭上。

“呃，没事儿，等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再说。”

老师温柔地将手搭在左肩。

身体剧烈扭动起来，充满抗拒，肩膀猛地回撤，一次，又一次，老师的手却如黏糕一般不知趣地贴在那儿。终于，左臂用力一挥，将老师的手打飞出去。

“呀！”

巴哥奔浑身颤抖起来。

我不是有意的！当初若丹姐姐这样，也被我打过许多次！可这次不同，这可是学院的老师！怎么办？会面临什么后果？会遭受怎样的惩罚？

许许多多记忆碎片从脑海中涌现出来，大大小小全是关于每一次无意冒犯了某位老师，遭受严峻惩罚的镜头。

镜头在摇晃，台下的孩子们在狂笑，在冲自己拼命做着鬼脸，而遭受惩罚的，永远只有自己！这不公平！！！

巴哥奔忍不住叨叨着，原地转起圈来。

是的，我很紧张！拜托别再盯着我看，也别再露出关切的目光！当我不存在就好。

当我不存在，好吗？虽然这对你有些为难。

越转越快，却能觉察到老师想要靠近。

不要靠近！

不，要靠近！

不要，靠近！

不要靠，近！

现在的我，要的不是关心，温暖与呵护，要的是若无其事的，走开。

给我点时间，给我个私密的空间，我自己会自愈。

啊！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找到一个庇护所！

念头一个接一个胡乱冒出，层出不穷，巴哥奔身体再次失控，只见她双脚乱踢，手臂狂舞，几次差点儿甩在充满关切的老师脸上，逼得弗洛格连连后退。

巴哥奔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

“咪~瑞~诶~陀~哇~~~”

“咪~瑞~诶~陀~哇~~~”

“咪~瑞~诶~陀~哇~~~”

老师惊愕地捂着嘴，喃喃低语。

巴哥奔只觉四周天旋地转，仿佛无数个高音喇叭在冲着耳膜狂吼。

刚才老师身上那凤凰木的芳香突然化成刺鼻的农药，正一桶一桶灌入鼻孔。

身体犹如狂涛巨浪中的扁舟，一次次被摁入深渊，喝够海水后浮起来，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再次被拖入地狱。

无限大的拉力与压力，无数次的蹂躏与离合，无限量的拧紧与收缩，无限度的扣死与粉碎，无限期的混乱与扼杀。

老师脸上渐渐现出绝望而无能为力的表情。

于我而言，这个表情实在太熟悉了，在每一个试图关心我的人脸上都曾见过，大多数都远不止一次。

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阿公，阿婆，PP老师，卢薇薇，詹静雅，吴思彤。

你们不知道，此时的我，是多希望你们能转身走开一阵子，然后再回来。

给我点时间，让我自行复原，然后，我依然渴望得到你们的爱与陪伴。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

躯壳不再舞动，吼叫也偃旗息鼓，魂灵终于夺回了片刻的掌控权。

巴哥奔一时摸不出字母板，只得手指凌空点击那想象出来的字母，一字一顿道，“唔~巴~哥~奔~”

“这是，你的名字？”弗洛格老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叫，巴哥奔？这是学名还是俗名？是常用名还是曾用名？是别名还是笔名？”

“唔~”

“明白了，就这一个名字，对吧？”一抹失望在弗洛格老师脸上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微笑，“嗯，你这名字挺有特点，巴巴哥哥奔奔，巴巴巴哥哥哥奔奔奔，听上去韵律感极强。”

老师语速很快，好像一个冒着暴雨刚进屋的人，急于甩掉伞上的雨滴。

“唔~巴~巴~巴~巴~哥~哥~哥~哥~奔~奔~奔~奔~”

巴哥奔有意露出八颗上牙，这是身体复原的报告，也是主动示好的证明。

“哈哈，好玩吧？正式认识下，我叫弗洛格，你也可以叫我弗弗弗洛洛洛格格格。”

“唔~弗~弗~弗~弗~洛~洛~洛~洛~格~格~格~格~”

感觉像是母鸡下蛋，逗得老师噗嗤一笑，“好，奔奔，那我先进去咯。你乖乖在外面等着，不要乱跑，可以吗？”

“唔~”

“噢，对了，渴了吧？来，把水凝胶含嘴里，放舌头下面，记住，不要咬，让它自然的汩汩而出。”

说着，弗洛格老师从雪白的肚皮里掏出一粒淡蓝色橄榄模样的椭圆小球，径直塞入巴哥奔嘴里。

哎，这儿的人，都很不注意分寸感。之前若丹姐姐也是，不由分说便把青米凝胶往我口中塞，还非逼着我用舌头压住。若不是那味儿瞬间将我俘获，若不是害怕若丹姐姐生气的模样，非当场吐出来不可！

即便如此，像这样既没用保鲜袋密封，手也没事先消过毒，直接从口袋里掏出来便往嘴里扔的方式，依然令自己内心不寒而栗。若是在这陌生的城染上病毒，可如何是好？

在老师那温柔眼神的注视下，巴哥奔好容易才苦着脸点了点头。舌尖一压，一股略带甜咸味的薄荷水从舌底汩汩而出，有如跳跳糖一般在舌头上跳来窜去，好清凉！好甘爽！

弗洛格转身跃入稻色圆锥，巴哥奔有些紧张，四周一个人都没有，远处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大家都在上课吧？也不知道这座奇怪的城里该学些什么？跳跳跳吗？还是如何驾驭千崖？又或者，跟自己的学校一样，成天关在教室里念书？

这座城里念的又是什么书呢？难道也是语文，数学，英语？

如果是这些，相信我是没办法学明白的。可如果不是这些，那我学完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咦，什么时候我也以有用没用作为衡量学习的标准来了？没劲！

再说，我可能就要终老在这座城了，我不是小王子，也不会相信一条毒蛇。

倘若一辈子就在此地独居，请命运先赐我一个庇护所！

说心里话，我真的开始喜欢起这座城来，这座被此地居民称之为弹性之城的地方。在地球上，我最爱的解压方式便是跳跳跳，这里的每个人都比我还爱跳，他们用蹦跃替代了行走，就连清时鼓，桉嘴牛，千崖这些交通工具也全都是跳着走的，好喜欢，好放松，好惬意！

对了，还有逢人问，还有各种液体凝胶，全是跳跳跳的，我都很喜欢！

再有就是，希望能遇到一些真正有趣的人吧，虽说到这座城后已经见到不少有趣的玩意儿，可还是希望再多了解一点儿，这样回去就可以让爸爸全都记录下来，写在十五个世界里，那可是我俩一起撰写的幻想世界呢！

爸爸？

停！

“巴，巴哥奔，请，请入场。”

弗洛格老师忘交待了一件事情，草垛的大门在哪，该如何进入？

爬肯定是行不通的，四周全是密密匝匝的秸秆，没有一丝缝隙，也并不适合攀爬。

刚才只顾着胡思乱想，没注意老师是如何一跃而入的。

哎，如果有扇门可以敲一敲就好了，弹城最不好的就是这里。

巴哥奔在草垛下踟躇着，并未觉察到时间的流逝，仿佛陷入了一部按下暂停的动画片，摸摸这里，瞅瞅那儿，渐渐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

“大，大胆跳！”

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从广播里传来，受到惊吓的她晕头晕脑朝前一跃，小脸顿时被数根秸秆戳得生疼。

“跳！继续跳！”

脑海中突然出现一只后腿被绑上石块的青蛙，在斜坡上拼命挣扎。

青蛙不知道自己在做无意义的挣扎，不知道跳上斜坡后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又将如何。可它的身体依然会本能的反抗这种下坠力，徒劳的做出应激反应。

巴哥奔也是如此，一次次跃起，任由小脸在秸秆上摩擦，直到实在看不下去的弗洛格老师悄悄按下草垛下方的弹射键。

等意识恢复过来时，巴哥奔发现正站在一个乌漆嘛黑的高台之上。四周没有一丝亮光，她壮着胆子往前一跳，却啪叽一下撞在一块挡板上，再次将鼻头撞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