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弹性创意

无数黑影从眼前窜过，犹如一个个音符在五线波谱中律动。

运动神经受到刺激，巴哥奔也跟在他们身后上窜下跳起来。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跳，只希望每一次踩点能更符合节拍。

黑影中不断闪出一白一红两个点，白色巨大，红色娇小，后面还拖着一条或黄或蓝或绿或白的尾巴，尖叫着，蹦跶着，挨肩叠背，纷纷拥拥，捱三顶四，不亦乐乎。

白色突然撞向自己，巴哥奔侧身一闪，没躲过，被结结实实地撞到墙上反弹回来。

恍惚中，似乎看到弗洛格老师的微笑，也可能是幻觉，但跟着撞向自己的紫红点儿却不会有错，苏西。

第二次，第三次，当白色弹力球第四次撞向自己时，巴哥奔用尽全力往上跳去，小腿正好被对方双肩蹭到，整个人在空中翻滚180度，脑袋顶着老师那肥硕的大屁股，双腿死死勾住老师的脖颈。

熟悉的青绿色带黑色波浪条纹，是老师没错！

稍一迟滞，红点迅速扑到老师背上，将巴哥奔牢牢固定在俩人中间。

老师开始加速，音乐的节奏也随之加快，巴哥奔努力从苏西胯下抬眼看去，老师身后那群孩子们被这一迟一紧带偏节奏，跌成一片，怨声四起。

老师早已远离包围，带着她俩蹦到天花板，然后立即剧烈翻滚，加速坠落。

看着地板向苏西脑袋猛砸过来，巴哥奔想要挣脱，苏西却如皮筋一般将自己绷到极限，双手双脚分别在自己双肩双腿间打了无数个复杂的拉柴结。

快要结结实实撞到地面的一刹那，老师猛地像左上方弹去，由于头下脚上，巴哥奔完全不知老师是如何凌空弹出，却能清晰听到苏西那轻蔑的一笑。

或许正是这一笑激怒了老师，她的肚皮迅速膨胀起来，像一个圆滚滚的大气球。

看不到苏西的脸色，却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这疾速拉扯下迅速升温，发烫，发烫，感觉自己像被一口铁锅反扣着，所有人正在锅底抱薪救火，拼命加热。

啪，啪，啪，啪，几声清脆的响指声宣告着绳结的全面崩塌。

苏西仍未放弃，她迅速借助巴哥奔的身体，再次挽出数个半结，勾住老师各处凸起，任由躯体持续发烫。

这一延迟给了大伙儿追上来的机会，五六个身影陆续跳到老师身上，紧紧抱住。

老师身体骤然一缩，肚皮立即干瘪下去，干脆利落地将这几个身影抖落在地。趁此时机，苏西顺着老师肋骨一滚，反趴到老师肚皮上，将巴哥奔耷拉在老师后肩上的双腿作为立柱，迅速打了个双套结。

“抓紧我脚！！！”苏西冲巴哥奔大吼道，后者猛的一激灵，双手合抱，将苏西那拼命在老师肚皮下摇来荡去的双腿一把薅到面前，紧紧抱住。

脚气熏得她脑袋一阵阵发晕。不过现在她俩就像一个橡皮环般斜套在老师身上，轻易甩脱不得。

弗洛格老师不紧不慢的朝前跳去，时左时右。就在巴哥奔以为这次热身即将结束时，老师的肚皮再次胀起。

巴哥奔闭紧双眼，只觉得自己搂住的这个气泡正在越来越大，随时都可能将她俩炸成碎片。

可她并未松手，虽然，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正像面条般被不断拉长，拉长，每一道肌肉，每一根血管，每一个毛孔都在迅速拉伸，后背早已弓成虾米模样，小腹也被反复挤压，不停蹂躏，只觉自己像用到最后的牙膏皮，零星的牙膏正被一点点地从两端挤压而出。

双脚如铰链般与苏西的手臂紧紧咬合在一起，脚底冰冷，只觉血液全都涌到胸口。苏西的双腿差不多要嵌入自己双肩，而她那臭气熏天的脚底则紧贴在脸蛋两侧，已顾不得这许多！

时间凝固了。

她终于知道刚才苏西经历了什么，为何如此滚烫。

圆球一次次狠狠撞向墙壁，在尖利的波纹上滚动摩擦。一道道锐角从肚皮、手臂和小腿上碾过，似乎在流血，或者更严重，在向外喷血。

却不敢看，跟爸爸一样，打小就晕血。

圆球再次干瘪收缩，却开始渗出一层油腻腻、滑溜溜的物质，除了她俩，所有跳上来的同学无一能在老师身上停留超过三秒。

当然，她俩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每个打滑的同学都不由自主地抓扯她俩的衣领或背心希望稳住，好几次都差点儿被拽到地上，训练服更是被拉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压垮巴哥奔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坎迪。

当她那巨石般沉重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时，巴哥奔已暗觉不妙，果然，她一把拽住自己双腿，顺势而上，抱住老师脖颈使劲蹬踏。

或许，她忘了自己用力蹬踏的对象，究竟是谁。

当巴哥奔瘫软跌回地面时，恰好看到坎迪正踩在老师背上跳着踢踏舞，而老师则整个儿趴地上，苏西则不知所踪。

老师直起身来，坎迪无法再维持哪怕一秒的平衡，在这块腻滑的礁石上想要站稳纯属徒劳。被老师轻轻一甩，便如卵石击水般朝右侧墙面弹射而去。

七八个身影跃上老师后背，尽数滑落在地。

老师转身朝巴哥奔跳来，就在肚皮越过她头顶上方时，她下意识地弹出胳膊，搂住老师腹部那块滚烫的紫红黏胶。

老师继续向前轻跳几下，滑腻感逐渐消失，变得干燥而舒适，巴哥奔仍紧闭双眼保持环抱姿势，直到跟黏胶一起被抖落在地。

再次睁眼时，老师早已双腿交叉坐在跟前，呼呼喘气的孩子们四仰八叉的在地上躺成一片。

艰难地抬起手臂和双腿，有许多白色划痕，却并无一处流血。

果然是幻觉。

“比弹跳，弹跳训练，刺激多了。”时智闲率先坐了起来，“候坡老师，是用场地和道具折磨我们，您可倒好，每次都用人肉，肉弹折磨，差点，差点没给您挤死。”

“是啊~是啊~”同学们一边附和一边从地上爬起，学着老师的模样盘腿坐着。

“嘁~”苏西仍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上次你们讨好愤猴儿时可不是这样说的。当时我听到的可是，弹跳训练实在太刺激了，像拍鬼片一样有趣，弗洛格老师的教室就是太亮了，又没什么道具，全靠她一人带动，挺没劲的。”

“呵呵，行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老师将双手平伸，示意大家不必再争，“这次胜利者还是苏西，记3分，咱们新同学巴哥奔的表现也不错，记2分，坎迪、幽明、透金、藏玉、智闲，你们几个勉强够到的记1分，其他人不计分。”

“老师，我，能记2分吗？”坎迪向后缩了缩，眼睛却始终盯着老师。

“成！刚才差点儿被你给踩死。”老师顿了顿，指着仍躺在地上的巴哥奔笑道，“也得感谢你把苏西那家伙给我拽下来，今天被你俩给锁得简直喘不过来气。”

“我，没注意。”坎迪用眼角往这边扫了一下，迅速收回。

“嘁~有意无意，心里清楚。”苏西将双脚插入巴哥奔后背与地面之间，轻轻一翘，后者便如跷跷板般直立起来，苏西顺势一骨碌翻起，“老师，该上课了吧？”

“好。”老师并未被苏西的无礼所激怒，反而拍打起自己那雪白的肚皮，发出咣咣的回声，“其实记分不是目的，目的是为了让大家养成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跳的习惯。”

弗洛格环视四周，见众人收敛心神，这才笑道，“好，大家应该都认识咱们这位新同学了吧，让我们一起欢迎巴哥奔。”

零星的掌声响起，巴哥奔只觉自己浑身上下正被一道道或冷漠或灼热的目光往复梭巡，仿如正做着高密度的X光检测。

弹性之城的孩子眼眶很大，眼球凸起，当他们斜视时，能清楚地看到身体两侧正在发生什么。可要说谁能看到自己后脑勺，那巴哥奔还是不信的。可此刻，她却明显感觉到正前方的同学也紧闭嘴唇盯着自己，简直莫名奇妙。

“欢迎。”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

巴哥奔斜眼看向坎迪，不是她，她正低头抠着指甲。朝另一侧斜眼看去，终于发现微笑着的水澄涵。

“欢迎欢迎。”苏西也使劲拍起巴掌，冲巴哥奔挤着眼睛，“跟你配合很开心，下次咱俩再来一次，我就不信锁不住这大胖子。”

即便她有意将嗓门扯到最大，依然无人应和。

似曾相识的场景，在地球上经历过太多，却始终无法应对自如。

“来，巴哥奔，说说你对创意的理解。”弗洛格老师眼神中透着鼓励，“随便说，咱们这堂课没有对错，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创意是什么？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但从小被夸得最多的，偏偏是“有创意”、“脑洞大”，“想象力丰富”。

难道说，创意就是看到一个东西产生的想法？可每一个人看到每一件东西都会产生想法呀，想法就跟念头一样，平平常常，有什么好稀奇的。

“与众不同的想法！”时智闲再次打破沉寂。

与众不同？

是吗？可这世界上真有什么与众不同吗？好比自己，跟很多孩子都不同，可到了特殊学校，不也见到太多跟自己类似的吗？在那个学校，普通孩子反而会显得更加与众不同吧？再说，谁又愿意与众不同呢？不被接纳难道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嘁~光与众不同有屁用，首先得有价值。”苏西一脸不屑。

价值？

是吗？什么算有价值呢？是对他人有用，对社会有贡献吗？如果是，那自己的确没什么价值。就连不拖累大家都做不到，又何谈价值。

“什么是价值？”时智闲质疑道。

“连这都不懂吗？实用价值、学术价值、审美价值、情感价值等等等等，总之，这个创意得在某个方面被证明有用才行。不然就不是创意，是垃圾。”

有用？什么才算有用呢？记得爸爸曾跟自己提到过庄子，提到过“无用之用”。意思是没有用的用处，或许才是最大的用处。难道他不过是在用这句话安慰始终学不会的我么？

“可创意要通过时间检验，现在没用，不代表将来也没用。有的可能要经历漫长的岁月才能看出它的价值。”时智闲辩解道。

“既然现在没用，那至少对现在而言就是垃圾。至于将来有没有用嘛，将来自会证明，瞎操什么心？”苏西说着瞥了一眼时智闲，“一天证明不了，就还得当一天的垃圾。”

是这样吗？人活着的目的就是要证明自己有用？为什么证明不了就会成为垃圾？没有中间选项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不断的自我证明？孔子不是说“君子不器”吗？证明自己像器具一样具备某种功能，不是很幼稚的行为么？

“巴哥奔，你觉得呢？”

“唔~发~散~”

巴哥奔好容易才憋出两个字来。

“发散？你是指发散思维吗？创意的诞生的确跟发散思维和收敛思维有关，还有吗？”

“新奇、独特、有趣、别出心裁。”时智闲忍不住补充道。

“嘁~这跟你刚才说的与众不同没有本质区别。如果新奇独特就代表有价值，那这世界上有价值的就太多了。”苏西笑得很甜，“有趣又是什么鬼？如果有趣也能代表有价值，嗯，那你倒是挺有价值的。”

“苏西，别忘了课堂规矩。”弗洛格老师温和提醒。

“明白，不评论，不打岔，不纠缠细节，没有对错，关键是想法的数量，而不是质量。”苏西吐吐舌头，“可有时真忍不住，大家的脑子秀逗了，全是些毫无创意的废话。”

“行了，你的废话也不少。”老师笑道，“回到刚才的话题，巴哥奔，你做过最有创意的作品是什么？”

最有创意的作品？

巴哥奔脑海里浮现出大量雪花片、积木块、橡皮泥、纸筒、吸管、磁铁、钢珠、铁棍、竹签、彩笔、画册、玻璃、塑料、薄膜、拼图、泥坑和砂砾。

各种城堡、魔法棒、王冠、徽章、公主裙、精灵翅膀、千角兽、蝴蝶尾巴一齐涌入。

只知道蹲在小天地里搭建世界很有趣，只知道蹲在泥坑里创造万物很有趣，只知道蹲在沙滩上垒出城堡很有趣。

却从未比较过，哪个最有创意。

或许，原本就不存在，谁比谁更有创意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