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这是一篇不知从何说起的文章。

这也是一篇注定被封存的文章。

可能起源于这十多年来，我的心路历程；也可能只是源于在湖滨东路一尊皇牛吃饭时，看到的那篇评论《父后七日》的文章。

我的父亲，是祖父祖母五个子女中排行第三的那个儿子。他上面有姐姐、哥哥，下面有妹妹、弟弟。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在父亲那边的亲戚里，我有姑姑、伯伯、娘娘、叔叔，齐了。但我有时也会这样想：是不是父亲在那五个子女中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他既不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嫡传长子，也不是常常最被宠爱的小儿子。也印证了我在三十四岁时，娘娘对我说的话“你阿妈（祖母，在潮汕片的称呼）觉得自小亏待了你爸。所以，那时候只给他喝牛奶补身体”。相悖的是，这句话也印证了姑妈对我说的话“阿妈最偏你爸”。

阿妈已经过世二十三年了，那时的我未及弱冠，只有十一岁而已。今天的我，自然无法找祖母问个究竟，于是心里有很多揣测。而在孙辈中，祖母最是疼我的，这一点，我非常清楚。经常假想：是不是父凭子贵，所以父亲才在祖父祖母那里提升了低位。因为大伯下面是一个女儿，我的堂姐。所以，我是长孙。然而，听说我的祖父是最爱女孩的，我在幼时因太顽皮而不受待见。祖父过世二十八年了，我更加无从考证。

无论父亲在家族中的地位如何，好在我们家还是个有点底子的家庭。常听长辈说，在解放前，祖父祖母就有自己的诊所抑或是医院，家里有两位车夫和若干保姆，是个殷实的家庭。印象中，父亲还和我提过解放军进驻上海的故事。我常疑心：他那时只有一岁半而已，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记忆？多半是听说罢！这就是父亲的性格：总要在人前表现得无所不知，所以经常杜撰。以至于，有些确实是他的光辉历程，说给我听，我都不再相信。我确实的记忆是：自小，我们家的家境在他这一辈的五家中是最差的。在一个大家庭长大，让我从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并理解个人在社会群体中的地位决定其言行的道理。但这一切不妨碍父亲给了我幸福而且记忆深刻的童年。他带我旅游，八十年代就游历南京、扬州、北京、泰山、成都、昆明、桂林和杭州等地。上海自不必说，那是祖父祖母的故地。父亲也热爱消费前卫的商品，家中拥有冰箱、洗衣机、录像机、游戏机还有摄录机都比别家早。这样的阅历，自然让我在内地的小城获得充分的优越感，并对父亲产生自然的崇拜感。当然，这样的崇拜感还来自父亲的能干：早先，他是工厂里负责设备维护的，自然精通机械原理，会自己动手维修电视等电器。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大学二年级时的某一天，清晨，我从噩梦中惊醒。梦见父亲过世，我为父亲读悼词。醒来时的那一刻，我泪流满面，心惊肉跳。在内心深处拷问我的一句话是：失去了父亲的支持，我如何支撑？！那一幕，至今记忆深刻，那可能是我从男孩转化为男人历程中非常重要的一幕。在思考那个问题的过程中，我的心理变得坚强而且独立。不过，感谢老天，那只是一个梦。我是幸运的，不会象有些人那样经历丧父之痛再走向成熟。那时，我就开始考虑如何通过自己的努力在社会中生存，而不是总依赖身后的坚强后盾。

再后来，我毕业了，离开家，开始工作，开始谋生。而父亲，却始终是我内心深处的支撑，虽然，那支撑似乎越来越不重要。我在失业时，在离家生活而每天生活费不到十元时，在拿不出彩礼被妻家质疑时，在面对工作和生活的压力巨大时，我从没有对父亲表达内心的痛苦。但我要承认：他的支持，物质上和心理上的，无时不在。

然而，在寻求独立的心路历程上，我和父亲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不知道是父亲变了，还是我变了，或许都有。我越来越偏激，脾气越来越坏，而父亲行为在我眼中越来越难以认同。常常，和父亲一起在阳台上抽烟时，我们的对话总是那么有距离感，我总是那么心不在焉。常常，对父亲的一些行为和言语，我暴跳如雷。因为，我觉得父亲的行为不可理喻，他的思路没有逻辑。告诉他不要买那么多菜，最终忘在冰箱里烂掉，但他总是买那么多；告诉他不要把东西乱放，但各种工具、零件依然归置得毫无条理；告诉他要多陪陪孩子，但他还是痴迷于上网聊天和玩IPAD；告诉他要多走多运动，但他哪怕是五分钟的路程也要骑自行车；告诉他骑摩托车太危险，但他还以六十四岁的年龄骑那部老旧的摩托车。我经常斥责父亲，用声音的大小体现自己的合理性，甚至当着岳父母的面。有一天，打扫房间，在家里唯一一个父亲可以放置他自己物品的抽屉里，我发现一堆拆成零件的计时器。放置在那里，可能是他在等一个空闲的时间去修理这个计时器。我认为那是一堆无用的垃圾，而父亲总是把各种“垃圾”随手放在我那空间并不宽裕的二居室里。我怒火中烧，把一堆零件甩进垃圾桶。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心灵手巧会修理电器，不是我曾经崇拜父亲的理由吗？我回想起，某天父亲送女儿去幼儿园，我在楼上远远看着他们路过小区园丁浇花的水龙，父亲放水逗女儿。那为老不尊的行为，不是我幼时熟悉的吗？

在那一刻，我几乎放弃了，放弃了我自认为强大的内心。也许，我一切对父亲的不满，都来自于幼时对家庭地位的不满。十三岁的我，在窗口看见叔叔婶婶他们从楼下路过，我以为他们来我家做客，便忙不迭的把家中收拾一番。而十几分钟过去了，他们没有上来。事后我才知道，他们去姑妈家做客，只是路过而已。而且，去姑妈家做客的没有我。

儿子两个多月的时候，因为感染肺炎住进医院。陪夜的我，在半夜醒来，看着身边越来越帅的儿子，忍不住低头在他额头亲了又亲。那一刻，做为父亲，我能体会父爱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我不知，儿子能否在三十年后体会这种父爱。或者，三十四岁的我，也依然不会体会父爱的可贵。但我真的又在问自己：失去父亲的支持，我如何支撑？我以为自己长大了，但可能一直没有。

但愿女儿、儿子因为有我这个父亲，在成长的过程中多些快乐；祝愿父亲，健康并继续赋予我他的父爱。

公元二零一一年七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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