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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医》:在历史褶皱处,重写生命的诗学
——兼论马伯庸的医疗史叙事与现代性叩问
一、历史褶皱中的微观显影:从宏大叙事到体温书写
马伯庸的《大医》选择了一个极具诗学意味的切入角度——在显微镜的光斑与战火的灼痕之间,在听诊器的震颤与时代的轰鸣之外,打捞那些被正史褶皱遮蔽的医者身影。这部始于1910年东北鼠疫、收束于1937年淞沪会战的长篇,以三个虚构人物( orphaned medic 孙希、沪上名医之女姚英子、南洋归国的伍连德弟子程宗扬)为叙事锚点,将真实历史事件(如伍连德灭鼠肺疫、“一·二八”淞沪抗战医疗支援)转化为可触摸的生命体验。
1. 病菌与文明的对位法
小说开篇的东北雪原,鼠疫杆菌在显微镜下的第一次显形,构成了现代医学与传统文明的初次交锋。伍连德焚烧病尸的决定(历史真实事件:1911年东北鼠疫中,伍连德首次提出火葬以阻断传播),在小说中被转化为“金属镊子夹起玻片时的反光刺痛眼睫”的细节——这种将历史转折点具象为感官体验的写法,让“公共卫生”不再是冷冰冰的学术概念,而是化作孙希手中被冻裂的体温计、姚英子鼻腔里挥之不去的来苏水气味。当传统中医的药罐与西医的消毒缸并置于东北炕头,当萨满巫师的跳神与口罩隔离区形成空间对峙,马伯庸实则在书写一部“病菌视角的文明史”:每一次疫病的爆发,都是旧秩序的裂缝,而医者正是在这些裂缝中浇筑新的认知混凝土。
2. 手术刀与时代的互文性
淞沪会战中的野战医院场景,是全书的叙事高潮。作者刻意模糊了虚构与非虚构的边界:姚英子在手术室捡到的怀表(刻有“精忠报国”),暗合历史中淞沪抗战军医的真实遗物;孙希为士兵截取的生锈弹片,与上海四行仓库纪念馆陈列的伤兵医疗器械形成跨时空共振。更具深意的是,小说多次出现“手术刀划破旗袍”的意象——当姚英子撕毁英国定制的蕾丝旗袍作为止血绷带,当程宗扬用手术刀割开殖民医院的铁丝网,这把银色的医疗器械早已超越工具范畴,成为刺破时代脓包的锐器,在肉体创伤与制度溃疡的双重解剖中,显影出“医疗独立”与“民族觉醒”的同构关系。
二、医者群像的去神化书写:从悬壶济世到人间修行
马伯庸拒绝将医者塑造成道德高台上的圣像,而是赋予他们“显微镜般的理性”与“听诊器般的共情”。这些在历史夹缝中奔走的身影,带着职业特有的印记:孙希指尖的汞溴红染色(长期接触消毒剂的痕迹),姚英子掌心的针孔(练习静脉穿刺的代价),程宗扬肩颈的火罐印(中西医结合的身体记忆)。
1. 技术伦理的困境书写
伍连德在小说中并非全知全能的“抗疫英雄”,而是陷入技术伦理困境的真实个体:当他决定焚烧尸体时,面对的不仅是民众的误解,更是“科学理性”与“传统孝道”的正面冲突。书中有一个极具张力的场景:他蹲在焚烧场边,用冻僵的手指在雪地上画解剖图,向围观的老猎户解释肺鼠疫的病理——这个细节消解了“科学神话”,还原出医者作为“知识翻译者”的本质。同样,姚英子在租界医院争取“华人产妇独立产房”的斗争,程宗扬在乡村推行“种痘法”时遭遇的迷信阻挠,都在揭示:医学进步从来不是技术单向度的胜利,而是无数次蹲下身子的沟通、数不清的划破手指的尝试。
2. 凡人之躯的神性闪光
小说最动人的笔墨,在于书写医者的“非英雄时刻”:孙希在饥荒中用听诊器换半块窝头,却坚持将窝头掰成三份分给濒死的母女;姚英子在产床上为感染梅毒的妓女接生,明知自己可能被传染,仍用身体焐热早产儿的襁褓;程宗扬在轰炸中背着药箱摔倒,爬起来时首先检查磺胺粉是否受潮。这些“不伟大”的瞬间,恰恰构成了“大医”的本质——不是悬壶济世的超然,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是在制度漏洞、资源匮乏、偏见阻挠中,依然选择“多做一步”的执念。如伍连德在给弟子的信中所写:“我们治的不是病,是每个具体的‘人’——他的恐惧、他的尊严、他身后的整个世界。”
三、时空褶皱中的精神烛照:从历史回望到现实投射
小说的叙事时空在1910-1937年间穿梭,但始终有一束光投向当下:外白渡桥的灯火,既是1930年代租界的霓虹,也是2023年陆家嘴的流光;救护车的鸣笛,既属于淞沪会战的战场,也回响在新冠疫情的深夜。马伯庸刻意模糊了历史与现实的边界,让“大医之道”成为流动的精神谱系。
1. 公共卫生的集体记忆重构
书中对东北鼠疫防疫体系的描写(隔离区划分、口罩推广、尸体火化),与2020年新冠疫情中的防控措施形成跨世纪呼应;租界医院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警示牌,与当代医疗资源分配不均的现实形成隐喻关联。最具现实刺痛感的,是对“医者话语权”的书写:当孙希在报纸上发表《论工人肺结核防治》遭厂主威胁,当姚英子的女性身份被质疑能否执手术刀,这些历史褶皱里的困境,在现代语境中转化为“基层医生的职业尊严”“女性在医疗领域的晋升壁垒”等议题,让小说成为一面棱镜,折射出百年医疗史的光谱。
2. 凡人微光的永恒性寓言
小说结尾,老年孙希在社区为老人讲解用药说明,姚英子的女儿在急诊室多守半小时观察患者反应,这些日常场景构成了“大医”的当代注脚。马伯庸颠覆了传统医疗叙事的“宏大史诗”模式,转而书写“微观英雄主义”——真正的大医,不在史书的丰碑上,而在每个“多做一点”的选择里:是疫苗接种点工作人员的耐心解释,是乡村医生的夜间出诊,是公共卫生学者在社交媒体的理性发声。正如书中反复出现的“灯”的意象:它不是神坛上的长明灯,而是暗夜中次第亮起的手电光,是每个人掌心的温度相互辉映的星河。
四、叙事美学的创新:在考据与虚构之间织网
作为“历史悬疑小说”大家,马伯庸在《大医》中展现了独特的叙事策略:
1. 史料的诗化转译
小说附录的“历史事件对照表”显示,80%的医疗场景基于真实档案(如伍连德《鼠疫概论》、上海仁济医院院史),但作者拒绝堆砌史料,而是将其转化为可感知的文学细节。例如,东北鼠疫中的“交通管制”,被写成“孙希在结冰的铁轨上摔倒,体温计滚进雪堆,水银柱在月光下像条银色的蛇”;“种痘法推广”化为“程宗扬用糖水在孩子手臂上画小太阳,趁其舔糖时快速进针”。这种“考据性抒情”,让历史细节成为人物性格的延伸,而非独立于叙事的知识硬块。
2. 多视角的复调叙事
采用“孙希日记”“姚英子书信”“程宗扬口述”三线交织,辅以报纸新闻、医学报告、民间歌谣等文献碎片,形成类似“医疗档案拼贴”的叙事结构。当孙希的医学笔记中夹着一张染血的《申报》剪报(标题“华人医生在租界医院遭辱”),当姚英子的情书里夹着胎盘解剖图,这些跨文体的并置,打破了传统历史小说的单线性,让医者形象在专业理性与个人情感的张力中立体成型。
五、超越类型的文学野心:在医疗史中照见人性光谱
《大医》的价值,早已超越了“医疗题材小说”的类型边界,成为一部关于“现代性分娩”的寓言。当显微镜第一次照亮病菌,当女性第一次执起手术刀,当公共卫生第一次进入政府议程,这些医疗领域的“第一次”,实则是整个民族走向现代的阵痛。马伯庸借医者的眼睛,看见的不仅是躯体的创伤,更是文明的病灶:租界医院的双重标准,折射出殖民体系的溃烂;中医与西医的论争,暗合传统文化与现代性的博弈;乡村地区的迷信阻挠,暴露出启蒙之路的漫长。
但最终,小说选择在废墟中种下希望:淞沪会战的硝烟里,孙希用手术刀刻在手术室墙面上的“生”字,姚英子在产床上接住的新生儿,程宗扬在疫区播下的牛痘苗——这些带着体温的细节,构成了对“大医之道”的终极诠释:真正的医者,从来不是治愈世界的神,而是在认清世界的荒诞与残酷后,依然愿意为某个具体的生命弯腰的人。他们举着的灯,或许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却足以让后来者在黑暗中看见:原来人间疾苦处,自有热望生长。
结语:在时光褶皱里,续写未完成的医书
合卷之际,外白渡桥的灯火依然在文字中闪烁。马伯庸用显微镜般的精准、手术刀般的犀利、听诊器般的温柔,完成了一次对百年医疗史的深情打捞。这部小说没有答案,却留下了无数个问号:当技术进步与人文关怀发生偏移时,我们能否记得显微镜下的第一个病菌?当医疗资源成为博弈筹码时,我们能否听见听诊器里的心跳声?当时代的巨轮碾压个体时,我们能否握紧手中的手术刀——不是为了切割,而是为了缝合,为了在文明的裂痕处,种上第一株希望的青苗。
《大医》不是终点,而是起点。那些在历史长夜里举灯的人,从未真正远去。他们的热望,早已化作我们掌心的温度。当我们在现实中选择“多做一点”,选择为某个素不相识的生命驻足,便是在时光的褶皱里,续写这部永远未完成的医书。而这,或许就是“大医之道”最动人的注脚——它生长在每个“我来试试看”的勇气里,生长在永不冷却的、对人间的热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