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咒语

1

初夏的风穿越整座城市,仍然能够分辨,是从海上来的,有流星坠落、海豚跳跃过的气息。
祥祥在琴声里给在另一个城市读书的冯凯写信:
“如果你还不出现,我就很难拒绝别人热情的追求了……”写到这里,她忍不住咬住笔杆笑起来,这封信一寄到,用不了一两天冯凯肯定飞奔而来。
她写完信,踮着脚尖从房间滑行到厨房,开了冰箱取出一罐酸梅汤,又旋转着舞步经过客厅。旋转中,她仿佛看见一个人影在角落里,是个穿白色上衣的男人。她站住,面对那个微笑的男人:“你是谁?”
穿着蕾丝边白色睡衣,赤着脚,舞动一罐酸梅汤,这是第一次见到阿尉时,祥祥的特殊造型。
阿尉是祥祥室友的表哥,他说:“我以为你是一个舞蹈家。”
在校园里遇见,阿尉微笑地望着她,她忽然觉得举步维艰起来,索性站住了,倚在走廊边。“祥祥,在做什么?”阿尉和她一样靠着走廊栏杆。她答:“看海。”
“一定要看见海了才知道海在哪里吗?”
后来,阿尉再见到她就问:“祥祥,你看见什么了?”
“冯凯。我看见了冯凯。”
阿尉叹息地说:“除了冯凯,你看不见别人了?”
祥祥抿紧嘴唇,显得倔犟。
阿尉深吸一口气:“你应该看见一个守护你的天使……”

2

大三那年,冯凯北上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消息传来,说冯凯和校花走得很近,迎新舞会上是他俩开的舞。祥祥突然吃坏了东西,半夜里胃绞痛,室友叫来了阿尉。阿尉看见她惨白的脸色,身子蜷缩成一团,眼眶红起来:“我们去医院,来,我们去医院……”
祥祥勉强在搀扶下迈了几步,一次狂暴的痛席卷割裂她的身躯,她俯倒,无助绝望地呻吟,止不住的呕吐,她想,就要死了,要死了……她看见一张发亮的天使的脸孔靠近,仿佛还有扇动的羽翼,眉目眼神很像阿尉。是了,他说过要变成她的守护天使。
出院后,她变得有些厌食,而且忧郁。冯凯听说她病了,要来看望她,她说没时间见面。祥祥渐渐不上课,很迅速地消瘦了。
“祥祥,陪我吃点东西。”阿尉一定能找到她,不管她躲在哪里,“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我吃不下,带我去海边吧。”
他们赶到海边去看日落。阿尉问:“你不快乐,是不是?”
“好像是。我现在要靠海这么近,才能看见海。”
“是因为冯凯?”
“阿尉。”祥祥转头看他,“我觉得很抱歉,你每次看到我都是不太好的状态,不是奇形怪状,就是半死不活……”
“可能是我们不常见面的缘故。如果我们经常见面,你想,会不会好一些?”祥祥不说话,缩起身子,“胃痛。”
“我们再回医院检查一次。”
祥祥摇头,过了一会儿,她笑起来:“天使在,我不会有事的。”
秋天的海岸有些凉,阿尉的外套一直穿在祥祥身上,他载她回去,在公寓门口,看见冯凯背着背包坐在那儿。祥祥明显地震动了,但,她仍坐着,好像阿尉调转车头离开,她也不会有异议的样子。阿尉用力握住车把深吸一口气,侧头对祥祥说:“去吧。”
祥祥离开摩托车后座,缓缓走向冯凯,挺直脊背,很优雅地,仍穿着阿尉的外套。阿尉不想停留,加速遁逃于夜色之中。

3

祥祥过了21岁生日,由冯凯主办生日Party,也邀了阿尉。
那一天,阿尉没有来。第二天,他在教室门外等她。“昨天的Party很棒吧,抱歉我没赶上。”他把手掌摊开,一张火车票躺在掌心:“送给你。生日快乐。”
“谢谢。”祥祥接过来,车票上写着站名:永康站至保安站。
看她端详着车票,阿尉问:“祥祥,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你宁愿大老远去搭火车,也不愿意陪我过生日—祥祥觉着一种惆怅的失落。但,这是应该的,她对自己说,阿尉是个好人,他若决定放手,我应该高兴。于是她笑起来:“我看见火车,我明白你的意思,谢谢你。”
“你明白就好了。”阿尉的笑容里有欣慰的神情。
一切到此为止了,祥祥将车票放进收藏纪念品的盒子里。
然而,大三刚结束,冯凯要结婚了,一个学妹怀了他的孩子。
“你怎么能结婚呢?你自己都只是一个小孩。”祥祥教训的口吻,听起来完全不像情人,倒像师长或者家长,把她自己的情绪抽离得好远好远才不会太痛楚。
冯凯突然像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抓住祥祥的手:“我对不起你!你打我!你踢我吧—”
“放手啊—”从肺腑发出的尖锐喊叫。祥祥双臂环抱住自己,不肯碰触冯凯,一点也不肯。
冯凯的离开,终结了她在恋爱中的任性和蛮横。她是任性的,因为觉得自己爱得那么诚挚,撒娇耍赖都是可以被允许的。
原来不是这样的。
阿尉努力要和她取得联系,她用剩下的任性抵御他。
反正都是一样的,所有的爱情都不牢靠,阿尉把火车票交给她的那一刻,就已经够清楚了。

4

祥祥变成一个普通的女人,把那些特殊的素质都深深埋藏起来,在看得到而后看得很清楚的世界过生活。她在一家电脑公司公关部工作,每天要接很多电话,与很多人热情交谈,其他时候,她几乎都是沉默的。
公司有一场开发新软件的发布会,她企划活动,监督联系事宜,忙得团团转。在应付媒体访问的时候觉得角落里有一个人影,已经伫立了许久,她偷空转过头去寻找,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男人,对她微笑,是阿尉。
她愣了片刻,直直朝阿尉走去,盯着他的脸看:“真的是你!”
“如假包换。”
两个人都笑起来。祥祥才知道阿尉是她们公司极力争取的客户:“天哪!我得对你阿谀奉承。”
“我终于等到机会了。”
“但我要离职了。”她故意说。
“真的?怎么没听说?”
“你打听我?”祥祥突然变得蛮横,“太过分了。”
“你看起来真的很好。现在身体好吗?”
“强壮如牛。”
“好极了。”阿尉笑着。祥祥现在知道当年为什么喜欢看见阿尉,因为他有很真诚好看的笑容。
“当年的咒语果然有效。”
“什么咒语?”
“那张车票啊。”
“哦……是呀。”祥祥笑得迷迷糊糊。又是那张火车票,怎么回事,那张车票是一个咒语吗?有什么玄机她一直没有看见?
祥祥飞回老家,翻箱倒柜,把大学时代收藏保留的东西找出来,火车票落在眼前的时候,她还有些迟疑。就是它了。
祥祥仔细看着上面每一个字,8年前的11月15日,她的21岁生日,永康站至保安站,她突然看见一种新的排列组合的方式,她无声地俯倒,像急病那一夜,像看见守护天使的刹那—“永保安康”,是生日的祝福咒语。
原来有着这样执著的深情,她却一直没有看见。她终于明白了,那些,曾经不明白的事。
天使的咒语,令她孤单许多年,却也指引她找到真爱。
阿尉并没有邀约她,甚至也不联络,但祥祥始终沉浸在一种奇妙的喜悦感觉中,连敲打电脑键盘,也像有演奏乐器一样的心情。阿尉曾经以为她是舞蹈家呢,想起过去的事便忍不住想笑。

5

祥祥觉得过去的自己一点一点回来了,她又可以看见、听见或者感觉一些别人无法感觉到的事。比方说,从海上吹来的风,有潮湿的气味,虽然海在看不见的地方。
阿尉他们下了单子,公司在肯丁举行庆功宴。听阿尉的同事说他去了新加坡,没法来参加。祥祥并不觉得惆怅或失落,她觉得这样的重逢已经带给她一些很珍贵的力量了。
晚餐后是舞会,祥祥一个人溜到阳台上,看着远远近近阒然的森林,她确定知道,穿过森林有一片海。
“祥祥,在看什么?”
她听到这个声音就笑了。
“看天使啊。”她并不转头。
阿尉搬了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他的眼神里,又有令她难以承受的光炬了。
“我听说你去了新加坡。”
“我赶回来了。”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好笨,火车票,那个咒语,我竟然花了8年的时间才看明白。”
“我真的有点意外。”
“要怪你啊。”祥祥凶起来,“谁能相信天使会下咒语的?”
“幸福的咒语,天使也得准备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你准备了很多吗?”
“那得看你的需要大不大?”
祥祥咯咯笑出声来。阿尉忍不住伸手去触摸,他一直很想抚触的,祥祥细软的发丝。
“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祥祥站起来的时候,阿尉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想和你跳舞了。”
祥祥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贴近他,他们在无伴奏的星光下共舞。祥祥听见一大群飞鱼跃出海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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