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亲历者:唯有经历过惊惶失策,才不至于“花容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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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衡剑(超级表格新媒体运营)


2015年12月20日,离汶川大地震刚好过去7年零7个月。

我倚着窗户坐在列车甬长的过道里,任凭它把我从中国之北拉到岷江以南。列车从北京出发,途经河北、安徽、江苏最后到达厦门。雾霾早早攻陷了整个京城,我和同事们像一群狼狈的避难者,抢了几张车票,发动了盛大的逃离。

我把它比作“逃离”,也许是想用诙谐的文字来让曾经真正的逃离显得更加云淡风轻。然而,若能唯心主义,我们又何必杞人忧天

我在这并不算长久的生命里,经历了许多困难、挫折甚至是浩劫。

我曾搭乘一架由厦门飞往四川的航班,正常验票、登机、加速。就在即将起飞的前一秒,飞机发动机突然故障,机身冲出跑道后又戛然而止,我觉得当时我离死亡就差一个起飞的动作。我也曾坐在一辆从天津开往北京的动车里,途经半路竟严重倾斜,几乎侧翻,那个瞬间,车厢里所有乘务员都没了踪影,没人给出一个解释。搭乘过巴士也深陷泥淖,半夜里的一场泥石流从窗户冲进来过,毁了整个家。

它们发生着,我经历着,并且镇定自若着。因为2008年,我几乎耗尽了生命来表现出我的惊惶失策,所以后来再遇到这些时,才不再至于“花容失色”。

汶川地震,我是从死人堆里活了过来。

我常常思量自己是否能称得上幸运,在历经这么多劫难后竟还能完整无缺的活着。还有机会把一些经历埋在心里,沉淀下来,化成财富。

 

2008年,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映秀镇与漩口镇交界处里氏震级8.0级特大地震,严重破坏地区超过10万平方公里。我生活的地方——都江堰离震源仅仅26.3公里。

 

谈起地震,我总不知该如何描述那些场景才最恰当,担心写得稚嫩,令读者贻笑大方;担心写得深入,令“专家”贻笑大方。我在此仅作为一个经历者,谈谈从我眼睛里能看到的,身体里能感受到的一部分。

 

那是一个昏暗的下午。

我和父母开车去接上外公外婆,然后把车开进了一个开阔的停车坝子里,四周没有任何的高层建筑。那已经是地震后的第二天,整个都江堰市全面断电,所有手机信号中断,我们唯一能获取一丁点外界的信息只能依赖于车内间断且微弱的调频,并夹杂着女主播带有哭腔的播报。而汶川县城跟外界完全隔绝,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竟然有杳无音讯长达两日。许多人身上沾着血从阿坝州的山路里跑出来跟我们说“汶川县的全都死了”。

我之后终于明白比惨痛的灾难更可怕的愚蠢的谣言。

在那些所有通讯设备都成摆设的时日里,我和家人坐在车上,面面相觑。我透过车窗,看见有几个人开始在街上朝一个方向狂奔,嘴里嘟囔着些什么,后面又有好几个人跟着跑,接着整条大街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路上朝一个方向奔去。我终于听清了他们的话“紫萍铺水库马上就要垮了,再不逃都得死……”

直到现在我依然能回想起那一幕,我和我的父母也在人群中狂奔。外婆却一面叠被子一面用手抹眼泪,妈妈突然暴怒,把外婆叠好的被子硬抢了过来,重重扔在地上:“命都快没有了,还拿这些东西干什么!”我瞧见妈妈暴起的青筋,以及外婆大颗大颗的眼泪,她又去把被子拾起来:“往青城山上逃啊,不拿被子就算不被大水淹死,也会被冻死……也会冻死……”呜咽声起,妈妈拗不过她,又接着收拾。

逃命逃了小一会,后来一辆警车从身边呼啸而过,车顶上有三个喇叭,循环播放着:“大家放心,紫萍铺水库现在很安全,请大家不要轻信谣言,不要惊惶失策……”

我觉得在那一刻我把人生中全部的惊惶失策都表现的淋漓尽致,后来回忆起来,就像当时日本发生海啸导致核电站事故中国人狂购食盐一样可笑,不忍回首。

 

2015年5月12日。下午两点。

离地震还有28分钟。很多人匆匆一别,竟没想过会是最后一面。

 

当时都江堰的天气非常不好,尽管正是中午,可昏暗的天空硬是给人一种傍晚般死寂的错觉。现在回想起来,地震发生前的画面一直静止在我的脑海里,栩栩如生,死气沉沉

一个普通初三班级的教室里。

最前面有个女生披着校服,趴在桌上补瞌睡,也许是午觉被人打扰没有睡好。

女生后面有两个躁动的男生在座位上还互相推推嚷嚷,他们时常打打闹闹,大家已经习以为常。

斜前方的班长正大声朗读英文单词,离中考已经不远,妈妈期待她去成都读更好的高中。

我的同桌刚刚打扫完卫生还在跟我抱怨明明不是她弄脏的地面。

班主任袁老师在教室后面挥着教鞭,让大家再背背单词,然后准备好下午第一节课的教材。

我则努力从午觉中挣脱出来,手里拿了一支笔准备再做两道几何解析的选择题。

这是地震之前,我眼中的最后的画面。

 

14:28分。

轻微地、细小的抖动从在脚底以急剧地、尖锐地速度,一下就爆发了。

不是手忙脚乱地逃命,不是哭天抢地地叫喊,有那么一个瞬间,是鸦雀无声的死寂,死一般的安静。都是一群活在改革开放新时代的一帮小孩,早都傻掉了,看着袁老师竟是一动不动。

 

“快逃啊!还在等什么呢?快跑啊!”

 

这句话掷地有声地重重打在每个人身上,像是拍电影结束时的打板声,一下子所有人的七魂九魄都被找回来了,接着一片躁动推攘,鬼哭狼嚎。

我们班级恰好是在教学楼顶层,我迈了两步就几乎跌倒,剧烈而疯狂地摇晃导致完全不能多走一步。许多同学都放弃冲出教室而是扔开椅子,蹲在了课桌的下面。后来很多年以后,我仍能想起这样的画面,想起那样的一群人就那样仓促地把自己的整个生命押在了那些不堪一击的课桌上。

当时的我更是肆无忌惮,想要逃出去,可实在没法走动。只能抓住后门的石墙,伴随着发疯般地摇晃,就好像是坐在欢乐谷的过山车里,无法挣脱只能认命。

眼前有一个黑影掠过,我看到的画面几乎能让我对今后所有的灾难片失去兴趣,无论是3D还是4D。

对面综合楼楼顶上储存地下水的球形水塔从底部裂开一道缝,少部分水从裂缝中沿着壁面缓缓流下,然后裂缝顺着水塔经线从下至上爬到顶部,一声巨大的崩裂声与尖叫声混成一片响彻天际。

巨大的水球从楼上死死砸下,“哐”的一声尘土飞扬。上吨的地下水从楼顶倾泻而下,“哗啦”一声又惊涛骇浪打在地面上,路上奔命的人几乎不曾吓死。

 

“大脑里其实真的是一片空白。人对求生的那种欲望是原始动物的本能性,那一刻,连害怕的感觉都没有。”当旁人问起我当时在想什么时,我似乎都直言不讳到可怕。

 

时间的秒针似乎背上了沉重的枷锁,一秒一秒地跳地极慢。度秒如年。

 

终于,晃动稍稍缓解,所有的人都开始奔向楼梯口。人与人之间摩肩接踵,整个楼道都塞满了鲜活的生命以及求生的渴望。

那些渴望里,我看见好的,也看见不好的。

有个女孩由于跑的太慢,被后面的男生碰了一下,加上大楼不断晃动,她倒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男生完全不回头,继续往前推攘别人。我经过那个女孩时,她已经被后面一个女生扶了起来,我能看见她嚎啕大哭,但是声音却被淹没在剧烈晃动的声响之下。

人类的本性必须在为难当头时才能看见。

 

我从五楼跟着急躁的人群缓慢地移动,大概走到了三楼,又是一阵相当剧烈的摇晃,哭叫惊喊一片一片。楼道里白色的墙泥与灰烬不断往下掉,竟露出红色的砖瓦出来,格外刺眼。我当时就知道,如果楼道此刻塌了,我们必死无疑。

 

10分钟后,我心有余悸地坐在学校的草坪上,看着清点人数的老师,瞧见家长们陆陆续续地来把孩子接走。当外界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已经报道这场惨不忍睹的悲剧时,我们仍然处在一种极其茫然,惊惶失策的状态里。所有的电路全部截断,通讯全部瘫痪,我们不知道这场地震的震源在哪里,强度多大,伤亡多少。我还能听见几个同学有模有样地研究着:“他妈的,这么大的地震肯定是学校把地下水抽干了导致的。这几天看来都不用上学了。”

我们当时哪里知道,我们已经成为了世界关注的焦点。

 

地震后,总是有一场大雨倾盆而至。那年也不例外。我们无法露宿在操场的草地上,余震不断,便又不敢回到摇摇欲坠的楼房里。

当我们裹着被子坐在学校的食堂里时,已经是后半夜了。食堂是只有一层的平房,有许多胆子大的同学冲进了宿舍里搬出好一些被子出来,大家都是拿着生命在赌博。我就裹着被子,在食堂的饭桌上,心情复杂的睡了。

 

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已经熬到了第二天,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学校的小卖部开始从库房里拿出食物免费分发给所有同学。“一盒饼干,一瓶矿泉水,这是你们一天的食物。”老师把东西递给我时,我才觉得自己真像个难民。

 

当父亲一踏进食堂大门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尽管我当时正把十片凤梨饼干分成了三分,作早中晚三餐的口粮。我朝父亲狂奔过去,那一刻我觉得天塌下来我都不怕了,那种父亲能给的安全感我至今记忆犹新。小时候我总会失眠,老睡不好,但是只要贴着爸爸睡,绝对会一夜好梦。那天,我就知道父亲一定会来的。

 

我把凤梨饼干都留给了还在等待父母的同学们,然后走出了学校。

 

几乎觉得学校外面的世界我不认识了。

我难以接受这个曾经熙熙攘攘的大道上如今空无一人,我难以相信我穿过的小巷两旁摆满了遗体,亲人们用白布简单遮盖了他们,当街烧纸。一片模糊中,我忽然觉得前面无路可走。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这条路我从小走到大,怎么会是死路?走到很近,我看到的不是一堵墙,而是一幢大楼。它从一楼截断,横着倒了下来,截断了整条公路。

我正在经历的灾难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

 

余震接连不断,家里根本没法回去了,只能睡在车里。整个都江堰从地震后就全面实施了交通管制,我和父亲不得不走路跨越整个市区才能到那个空旷的停车场。

我专程去了成为一片瓦砾的新建小学,看到一排解放军守住校门,所有孩子的家长被拦在外面,任凭他们如何哀求哭闹,想要冲进去救自己的孩子,都被拦在门外,都只能等待着学校里面解放军救援的消息。每一次有同学被救了出来,就会围拢过来一大帮父母,然后医生问问孩子姓名、年龄判断他是否还有意识,之后就抬上救护车立刻抢救。我之所以专门过去,因为我知道我失去了我的母校——新建小学。

 

我在车上昏睡了两天,几乎不曾吃东西。如果说比北京房价涨得还厉害的就可以算是当时都江堰的物价。一瓶矿泉水卖到三十元,一碗方便面卖到八十元。当时从成都通往都江堰的道路都已经被截断,所以在失去通讯的同时没有任何物资。全世界的赈灾物品都堵在了通往灾区的路上。

 

停车场里有一间破旧的公共厕所,搭着一条蓝白色塑料雨棚,雨棚下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炉子,旁边站着个烧水的妇人。我父亲捧着高价的泡面从她那接过冒着热气的滚水,我趴在车窗向外看,妇人用木杆轻轻动了动塑料雨棚,棚里积攒的雨水来又落下来流进锅里。妇人用勺子搅动一番,又把它盛给下一个排队的人。我记得我问过这碗滚水卖到多少钱,但父亲含糊了过去。父母舍不得花钱,只泡了一碗泡面让我赶紧吃了,这是一碗上百元的泡面,一边吃一边嚎啕大哭。这也是地震后我第一次情绪的爆发,哭得稀里哗啦的。

 

大概花了3天的时间,都江堰市熬过了最恐怖的死亡的寂静。

自愿者们从世界各地赶到,棉被、食物、水源都开始源源不断地涌来。交通打通后,我和父母驾车从都江堰向成都方向驶去,路过郫县。我泪流满面。

我看到的是人们安居乐业、享受着清晰明媚的清晨和红霞漫天的傍晚,情侣们走在路上去市场买菜,人们挤着公交车上班下班,几个孩子在路上嬉戏玩闹。那些最简单的日常像是尖锐的利器刺在我内心里最后的坚硬盔甲上,我几乎以为自己到了天堂。

 

后来我们在郫县找了套房子,一家人在郫县住了半年。半年后我们回到都江堰,住进了政府提供的安置房里,又是两年之后,新楼盖好,全家人又搬了进去。

 

地震之后三个月左右,我专门去过汶川。到达震源区——汶川县映秀镇。我不愿意再去提起当年整个城镇的死亡人数,我只能描述说我看见了世界末日过后的样子。灰蒙蒙的一片让这座城市一片死寂,似乎已经在一片狼藉中沉睡了许久。小部分楼房碎成瓦砾,大部分楼房都像积木一样或从地基截断、或从楼体的一半截断,横七竖八地倒在了整个地皮上,楼体倒塌时相互碰撞,竟与地平线构成一个极其稳定的三角形,我虽稍稍一瞥,至今历历在目。那些瓦砾、沙土比比皆是,就像上帝毁掉了玩腻的沙滩城堡。

 

三年之后,我高中毕业。又一次机会去到了映秀镇。我看到的是后来修葺的万人公墓、是作为遗迹的映秀小学遗址、是现代化的游客中心、是当地卖纪念品的商贩。外地来的朋友们对其趋之若鹜,我自己却意兴阑珊,百无聊赖。大家看到的都不再是原本的样子,那些曾经释放在这片土地上的鲜活的生命就在那场浩劫里埋葬在我们脚下,我每每想到都感慨万千。

 

列车朝着目的毅然驶去,一夜过去,窗外早已是南方山水。我们逃离了北京的飞尘雾扰,迎接着厦门的碧海蓝天。如今我已经大学毕业,加入了超级表格。遇到的艰难与挫折不计其数,但至少我还活着。我很幸运,在那场浩劫里,我没有死去,也没有残废,更没有心里阴影。我在生活中善待与我打招呼的每一个人,我在工作中努力去达到自己期望的目标。那些过去的回忆会被更好的记忆逐渐洗刷,我向往美好,也回忆苦难,我经历的惊惶失策都足以让我的后半生不至于“花容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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