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棋友们

我是在小学二年级学会中国象棋的,准确说,是学会象棋的下棋规则的,师傅是二舅。我最早的对手就是同学波仔。波仔比我略早学会象棋,总用连珠炮欺负我,开局几步棋就把我将死。我不知道怎么破解。轮到我先走时,我也用连珠炮,谁知道他也不会破解。我们就像两个新手打网球一样,谁发球谁赢,一个来回都打不起来。每次都是一样的套路,变化万千的象棋被我们下成“跳茅坑”游戏了,我都不想玩了。

旁边观战的二舅实在看不下去,教了我破连珠炮的方法。二舅教我的时候,波仔就在那儿笑,并没有专心听二舅说话。于是我就知道了,波仔其实知道怎么破连珠炮,但当我率先用连珠炮的时候,他是宁愿输棋,也不暴露破解方法。波仔那时候就有外交官的潜质了。

从此,我和波仔下棋不相上下。暑假的无数个下午,波仔掀开我家门帘问,杀两盘吧?我没有废话,摆出象棋开杀,中间也没有什么废话,一直下到太阳落山,波仔回家吃饭。整整一个下午,没有其他任何活动,只是一盘接一盘下。当时的战绩如何,我现在想不起来了,很可能是不相上下,也有可能是他输多赢少,但不可能是我输多赢少,因为那样我就不玩了。

暑假一个闷热的下午,我在家里正盘算去哪个地方玩,突然外面劈里啪啦开始掉鸡蛋大的雨点,不一会成瓢泼大雨了。这个下午没意思了,没有地方玩了。我正失望呢,波仔掀开门帘进来了,淋湿的头发贴在脑袋上。我赶紧找个毛巾,递给他擦擦头,然后摆上象棋开杀。再没有比这理想的天气了,暑假炎热的下午变凉爽了,雨声压倒一切杂音成为唯一背景音,反倒显得格外安静,也不会有人来围观多嘴。所谓风雨故人来,就是这样的意境。

我和同学大毛也下过无数局象棋。和大毛对战,我的胜率略高,因为大毛有个毛病,下棋时会看我的表情和眼神,猜我的想法。于是我会用表情和眼神误导他,扰乱他思路。和波仔下棋时,这招不管用。波仔下棋相当于做数学题,眼睛始终盯着棋盘,不关心我是什么表情、什么眼神。所以,我和波仔下棋,也没有表情、没有什么眼神。波仔走了昏招,会“哎呀”一声;而我就跟石佛李昌镐一样,不小心被抽了车,也不动声色。

大毛家的棋牌全,象棋、围棋、军棋、跳棋、扑克都有,从来不会有残缺的,因为每次玩完,大毛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在大毛家,我们半天时间要换四五种游戏。日子久了,这些棋牌都玩腻了,还要发明新的玩法。有一种下法是暗棋,所有的象棋子反过来字朝下,按照开局位置随意摆。每走一步,把动的棋子翻过来。于是就出现各种奇怪的走法和局面。

还有一次,我从报纸上看到一条简讯,说某地举行四国象棋比赛。我一看这个有意思,大毛也说有意思。但是,我们也不知道棋盘是什么样子、规则是什么。我们大概设想了一个棋盘,大毛找出巨大的白纸和长尺子,负责绘制。正好老胖来了,加上二毛,人齐了。老胖是个臭手,平时没有机会和我们下棋。二毛水平不错,是个怪棋手。但我更喜欢和大毛下,和二毛下,赢了没意思,输了没面子。我回家把自己的象棋也带来,棋也齐了。

我们随意定了个规则,不分家,各下各的,四人就开始混战。如果三家联合对付一家,相当于一对一的时候,一方可以连出三步棋,直接就把将帅吃掉了,对方毫无反抗机会。臭棋手老胖可以发挥优势了,各种挑拨离间、阿谀奉承。先昧着良心对大毛说:“你家墙上白粉笔写的关于你的桃色新闻,是老冯写的。”又搂着二毛的肩膀媚笑着说:“同学们的弟弟们里面,我最喜欢二毛了。”就这样,老胖虽然绝无可能最终获胜,但只要不是第一个被淘汰,他就很开心了。

上了高中,听说同学老闫棋下得不错。有个周末,老闫来我家下棋,棋路果然很怪,我连输了几盘,很郁闷。到了周一的课间,我在教室里坐着,老闫从后面走过来,摸着我头说,棋下得真不赖。然后抿着嘴笑。气死我了。

假期到姥娘家玩,棋友就是舅舅们。好几次,我先是和三舅下,然后四舅就参与进来了。四舅不是一开始就参与,而是等我们下到中局了,过来看棋,皱着眉说,怎么下成这个样子了。好像一个大夫,见了病人先皱眉说,你这病可是麻烦了。如果治好了,是大夫的本事高;万一没治好,那说明病人确实没治了。

然后,四舅就开始指挥了。他的思路和我的经常不一样,他的不一定不对,我的也不一定错。但他说了,我就不好意思不听,听得越多,我越没法独立思考。虽然是他在指挥我怎么下,但他不动手,一定要我下手移动棋子。我猜他的意思是,如果下错了,他多少还可以推卸责任,我不是这个意思,是你下错了。

我当棋子当久了,就有点疲劳,觉得没意思,不爱动手了。四舅就开始自己动手移动棋子。我想起身让他坐我的位置,但他按住我,不让走。我就看着他俩按照L形位置下棋。我正坐着难受,三妗来催吃饭了。四舅意犹未尽地说,我走这步,三步就能将死他。三舅火了,指点着棋盘说,你走炮,我就跳马,你要怎么,我就怎么,怎么三步棋就将死我了!

高二搬家之后,和同学贤仔离得近,假期里和他下过不少棋。贤仔象棋水平一般,几乎没有赢过我,和他下棋我没有什么收获。尤其不能忍受的是,他下棋格外慢,又不轻易认输,不见黄河不死心,非要下到将帅被我吃掉才罢休。和贤仔下棋,相当于参加题目很容易的考试,我早早把试卷做完了,前后检查了两遍,但监考不让提前交卷,只能在考场里干坐着,无聊得很。

贤仔下棋和他打台球时判若两人。当年的新建路路边满是台球桌。贤仔手执球杆,踌躇满志,一边打台球,还一边扫视街上的老师、家长、以及可能给老师和家长打小报告的人。轮到我打的时候,贤仔就一手拄着台球杆,一手搭凉棚,专心眺望远处有没有坏人,姿势极像孙悟空。如果没有台球老板盯着,贤仔在进完自己的球后,会把我的球挨个打进洞,过足瘾。如果和象棋做对比,这相当于非要把对方棋子吃得一干二净,然后才将军。

贤仔家有台小霸王学习机,实际上是被他当游戏机用。学习机有下象棋的游戏,我下过几次,一次都没有赢过学习机,这让贤仔心里找回些平衡。好像二郎神打不过孙悟空,他的哮天犬能够咬下孙悟空一口肉,那也算解气。不过,当时我对于输给象棋人工智能不以为然。我以为自己下不过学习机,是因为我不想费脑子,电视屏幕太小了,也不想费眼睛。我费劲巴拉下赢学习机,又能怎样?下输也不觉得丢脸,它又不会像老闫那样当众摸我头,羞辱我。

上大学后,宿舍人多空间小,经常是闹哄哄的,很少有机会下象棋。1997年,在全世界的瞩目下,IBM公司的深蓝国际象棋计算机战胜了世界冠军卡斯帕罗夫,卡斯帕罗夫大受刺激,虽然深蓝没有摸他头。至此,我可以自豪地说,我和卡斯帕罗夫都败给象棋AI了。大约是2000年时,深蓝的主要设计者许峰雄来学校演讲,我去听象棋人工智能有什么玄妙之处。听许峰雄说,他是做芯片设计的,深蓝没有什么高深的人工智能,它就是运算速度足够快,每秒钟穷举的步数足够多,就赢了。从此,我对于提高自己的下棋水平,就没有兴趣了。

再次捡起象棋,已经是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了。一家人憋在家里没事干,于是就和六年级的德德下象棋。德德很早就学会了象棋规则,但并没有像我当年那样,和小朋友没日没夜地下棋。他一年也下不了几盘棋,也就是在疫情期间开始和我下得比较密集。2020年下半年,德德上了初中,居家上学的某一天,突然连续下赢我几盘。我不服气,第二天继续下,他还是连赢我。于是,我清楚地认识到了脑力此消彼长的规律。

三十年前输给象棋AI,让我对于下棋失去兴趣。近两年来,以GPT为代表的大语言模型,文字读写能力越来越强。如果要参加语文高考,写命题作文,99%的题目(也许更多),GPT的写作水平肯定比我强,得分肯定比我高。我还要提高自己的文字写作水平吗?还要写吗?还要说话吗?

DeepMind的创始人哈萨比斯年少时精通国际象棋,后来走上了研发人工智能的道路。1997年,深蓝战胜卡斯帕罗夫时,哈萨比斯想围棋要为象棋更为复杂,将来要研制出打败围棋世界冠军的算法。后来他做到了,带领团队开发出了AlphaGo。这给我的启示是,眼界和雄心决定了人可以走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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