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破板凳

高一年级时的文艺汇演是在飘着奇怪味道的食堂进行的。本来同学们都坐在自己的板凳上观看，秩序很好。轮到大毛上台了，“在这个陪着枫叶飘零的晚秋”，《晚秋》的歌声一起，群情激昂，中排的同学纷纷站起来，后排的同学纷纷站在凳子上看，好像毛宁来了现场。大毛，我看的次数太多了，我不看他；他唱歌，我也听太多了。我在人群中被挤得太难受了，挤出人群走出食堂去呼吸新鲜空气。

我是走读生，从来没有在食堂吃过饭，曾经听住校的同学描述过食堂的饭菜。他说厨师不好好和面，食堂的面条，通常不够劲道，一夹就断。有次他端着碗吃面条，筷子夹住一根面条，从筷子传递到手指一种劲道的感觉，心里一阵惊喜，莫非厨师换了？筷子往外一挑，结果拖出一只小老鼠。他本人连同周围吃同一锅面条的人，一阵呕吐。后来好几次有住校生请我到食堂吃饭，我一次都没有去过。

我在食堂外站了一会，听到大毛唱“为了你，已付出我所有”，然后就听到主持人宣布散场。看到有同学陆续拎着板凳走出食堂，我赶紧回食堂找我的板凳。怎么都找不见。直到同学们走光，全场只剩下一把看上去很旧的板凳。旧就旧吧，能坐就行。我拿起板凳要走，咔嚓直接裂成两半了，我手里拿着一半，另一半躺在地上。就是说，沿着长方形的长轴，板凳面左右对称裂为两半了。是什么鬼斧神工把板凳弄着这个样子？这得关羽把青龙偃月刀高高举起，使足力气往下劈，才能把板凳整整齐齐劈为两半。可是再破的板凳也得要，好歹是个依托，总不能站着上课。

从此我上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首先身体前后找到稳定点，其次身体左右严格对称。开始的几天，一节课上下来，不但腿疼，而且脖子僵硬，一节课太煎熬了。后来我有了经验，身体并不需要纹丝不动，也不需要浑身紧张，只要保持动态平衡就可以，就像骑自行车一样，可以放松一点。到后来，甚至只需要半个板凳，我就能坐稳。要是有谁丢了板凳，我可以借给半个用。就这样，其他同学踏踏实实地听课，我骑着破板凳听课，似乎听课效果还不错。现在卖得很贵的坐姿纠正器，其实还不如破板凳，不但纠正坐姿，而且有助于集中注意力。

上课时候的板凳平衡问题解决了，但下课起立的时候，板凳还是会倒。下课铃响，班长老田一喊“起立”，我的板凳应声倒地。起立时保持板凳不倒，不是办不到。我可以手按住板凳，歪斜着身体，半站起来，好像开会介绍到哪个领导，领导欠欠身那样。但这也太不尊敬老师了。板凳重要，还是老师重要？要尊敬老师，起立就要快，要迅速从坐姿变为标准的站姿。这样，板凳一定会散架倒地。老师和板凳，只能选一个。我选老师。

我也想过，可以跟老田商量，等到放学了，我们做个实验。他喊起立，我用各种方法起立，他注意观察，哪个方法起立，板凳比较稳定。我们反复调整试验，也许能找到迅速且安全的起立方法。但是，这也太麻烦了。

起立时保持破板凳平衡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物理问题，高中物理解决不了，需要有跨学科的思维。好在我们有劳动技术课。

劳动技术课的王老师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花白的头发已经半秃了，估计是返聘的。王老师讲课幽默，为了把裁缝技术中的术语讲明白，把天天成套穿西装的同学晖哥叫到讲台当模特，晖哥还扭扭捏捏的，不太情愿。我就盼着王老师讲到木工那一节，把我的破板凳拿上去做示范，捎带给我修好。板凳当模特，我不用扭捏。可惜，劳动技术课有一搭没一搭，根本没有上完。

没有办法解决，就要学会适应，转换自己的思想。起立时候让板凳倒地也未必是坏事，也许哪一天能让哪个老师发现我这个破板凳，主动给我换个好的。但是，起立板凳倒地那么多次，始终没有一个老师注意到。一开始，周围的同学还笑，行注目礼。到后来，起立板凳倒地成自然规律了，谁也不注意。同学们起立轰隆轰隆的声音，把板凳倒地的声音也给盖住了。

我的破板凳给周围的女同学也填了些麻烦。我们教室地上的土很多。每天中午值日的同学，一通疯狂打扫，尘土飞扬。下午到了教室，桌子和板凳上总是铺着厚厚的一层土。男同学不讲究，直接就坐。女同学比较讲究，桌兜里有抹布，在抹自己桌凳的时候，捎带也会把周围男同学的桌凳抹了。我可以想象得出来，周围女同学在抹我的破板凳的时候，是如何地小心谨慎。

当年，女生帮周围男生抹桌凳是很普遍的现象，所以我也没有多想，也没有感谢过谁。现在推想起来，可能是这么个原因。我们的数学老师经常穿一身特别招灰的蓝色中山装和裤子，走哪里坐哪里，屁股上经常是土，从来不拍打，被学生起了外号“花屁股”。花老师写板书的时候，花屁股在讲台晃来晃去，好像一块被白粉笔乱写乱画的小黑板，看着人头晕。我们班的女生不可能把整个校园擦得一尘不染，让花老师可以随意坐；也不能在上课的时候，走上讲台拍打花老师屁股上的土。花屁股老师已经无法改变了，就不要再有一群花屁股同学了。要是满教室擦不干净的小黑板到处晃，上课下课都要头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