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云社相声的信息结构

中国最早的幽默故事来自庄子：庄子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忧郁地回到住处，弟子问老师忧郁的缘由。庄子说，上午在乡间走动的时候路过一个坟地，看到一个少妇在新坟边哭泣，庄子很关心的上前询问，那少妇说：“我答应老公，等他坟上的土晒干以后才改嫁，你看看这鬼天气！”。

 

上周六晚上去北展剧场看德云社专场的时候，这个故事总会冒出来。相声是暴露生活的荒诞，虚伪和尴尬的，这个故事涉及的死亡，不忠，表面哭泣与实际原因的反差，庄子本人的忧郁与自嘲，也是德云社相声内容的核心。

 

传统相声的内容取向

看三个多小时的专场看得我腿都麻了，不过，倒是有个好处：已经有足够的重复来归纳传统相声的套路。我粗略统计了一下专场演出的主要信息指标，与一切国家平民生活的娱乐形式一样，传统相声离不开辈份贬低（五段以上），脱衣裸体（五段以上），生理缺陷（三段以上），打嗝放屁（三段以上），自己老婆（五段以上），装疯卖傻（三段以上），离奇死亡（三段以上）等一些正常生活忌讳的话题。相声的艺人其实一直都在打擦边球，他们需要在讽刺生活的百无禁忌和不刺激听众的夹缝之中找到一条曲折的小路，也真是难为他们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嘲，这是一个娱乐大家的安全办法，就是苦了自己的家里人，一个段相声下来，自己的家人不知道要被遭禁几次，最被遭禁的肯定是自己的老婆。这些段子里的老婆们如同庄子讲的那个少妇，暗示了传统相声界一百多年前的社会现实。那天北展剧场里面敏感的女性听众应该可以感觉到，这一晚上相声背后传递的老式文化对女性的不尊重显得多么理所应当。

 

 

现实生活的郭式自嘲

自嘲和嘲笑搭档是相声必须的，不过德云社在与时俱进方面确有心得。光是郭德纲自己，提到自己的乌龙广告“藏密排油”不下有三段，这种开放自嘲的方式本身产生了一个效果，将郭德纲还原成我们每一个人。人类都有自己的利益算盘，又不得不屈从于社会的道德与契约。郭德纲不断在观察生活，因此德云社的相声总会融入一些现实元素，第一段《绕口令》已经拿《千里之外》当笑柄，第三段学唱张信哲和郑钧颇有功力，明显是为取悦青年观众。第四段《我的大学生活》已经是对现在大学生活的诙谐式描述，有一处，女学生做了一个抢眼镜的行为，用“抢”“眼”“镜”的英文谐音“Wall（墙）, Eye, Mirror”, 来谐音“我爱你”，用了中英文的两次迭代，和熟悉双语的年轻人玩了一个智力小游戏。既有禅宗迷一般的情趣，也有男女交往那种心有灵犀的灵气，是个多义性的包袱设计。

包袱的颗粒度与节奏

郭德纲反对晚会相声那种五分钟一次包袱的要求，这其实是包袱的节奏与颗粒度问题。每几分钟就要一个包袱的要求是可笑的，因为它背离了我们对日常生活的体会，我们生活中的很多可以自嘲的故事，（如果可以称之为包袱的话），但它的时间周期是不可预期的。与此类似，传统相声在包袱的颗粒度和节奏的把握上也模拟了自然的生活，比如在大师马三立的相声里面，可能有很长一段絮絮叨叨的生活叙述，不知那段突然抖出一个包袱，让人在毫无预期的情况下突然放松。不能预知包袱的节奏，反而导致了观众对絮絮叨叨本身的注意力，这回归了语言艺术的本质。马季倡导用相声来歌颂生活，本来已经勉强，还造成的一种趋势就是把包袱放在了内容的核心。包袱过频和做作，本身毁掉了语言本身的节奏感，某种意义上说，也背离了人们对生活节奏的感觉。哪个人在生活有那么多可笑的事，可以五分钟一笑？郭德纲说相声是心理学的艺术，那么包袱的节奏与出其不意就是这个艺术的亮点。这方面，我没有搞明白《老友记》的包袱频率是如何做到的，不过至少有一点，它需要一个超长的篇幅来制造语境。

 

画蛇添足的联系到技术领域，我甚至觉得郭德刚其实在用服务编排的办法来进行系统性的创作，比如可以用下面这个框图来理解他的创作模式。相声的内容创新，需要从传统相声里吸取营养，需要从现实生活获得元素，需要拥有一个巨大的包袱库，每段相声可以利用编排的模式把新老元素重新组合，再利用“说学逗唱”这些基本技能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