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意义
或许你曾经想过,万事皆不重要,无非过眼云烟,因为百年之后,你就归于尘土。这种想法甚是特别:虽然我们百年之后都会死去,但是,如何能由此推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不重要呢?
道理似乎是这样:我们在名利场中你争我斗,想要达到自己的目标,让自己出人头地,但是,除非这些成就是永恒的,否则我们所做的一切皆无意义。然而,这些成就并非永恒。即使你写了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从今以后将会被传诵千秋万代,但是最后太阳系会寂灭,宇宙会达到热平衡或者坍缩,你所做的一切也会烟消云散,不留痕迹。无论如何,我们根本无从企及这样的永恒。如果说我们所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的话,我们也要在自己有限的生命中去寻找。
初看起来,在有限的生命中去寻找具体的意义,这不会产生什么问题。你能够说清楚你所做的大多数事情目的何在:你工作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吃饭是因为你饿了,睡觉是因为你困了,去散步或找朋友玩是因为你爱好如此,读报纸是为了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你不做这些事,就会了无生趣:既然如此,还会有什么问题呢?
问题在于,所有这些巨细活动、是非成败、进退沉浮都只是整体生活的一部分。虽然我们在生活中所做的大大小小的事,大都可以合情合理地加以解释和说明,但是用这种方式,却无法解释作为整体的生活。如果你把生活作为一个整体加以思考,看起来它根本就没有意义。跳出你自己的生命之外来看,即使你从未存在过,这也无关紧要;在你死后,你确曾存在这个事实同样也是无关紧要。
当然,你的存在对于其他一些人——例如你的父母和其他亲友——来说是很重要的,但就整体而言,他们的生活也是没有意义的。所以,虽然你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然而这一点本身也是无关紧要的。你对他们很重要,他们对你也很重要,这让你觉得你的生命很有意义,但是说白了,你们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只要是一个活着的人,总会有一些需要和关怀,让他觉得他生活中特殊的人和事对他来说很重要。但是,跳出来看,一切都是无关紧要。
不过,就算一切都无关紧要,那又有什么要紧?你也许会说:“那又如何?我是否能在火车开车前赶到车站,或者我是否记得喂我的猫咪,这对我来说很重要,而这就够了。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不需要别的什么也能活下去。”这个回答的确铿锵有力。但是,除非你从来不想根本性的问题,不去追问生活整体有什么目的,这种回答才能奏效。而一旦你开始想这类问题,你也就触及了这种可能性:你的生活毫无意义。
当你想到自己百年之后,终归一死,这就把你的生活放在了一个更大的框架里,因此,你生活中那些较小事情的意义看起来就很不够了,因为似乎有更大的问题尚待解决。但是,如果你的生活整体和某种更伟大的东西发生了关联,那又如何?这是否意味着,说到底它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你的生活可以通过多种方式而具有更伟大的意义。你能够参加政治或社会运动,为了未来的世界更美好而奋斗。你也能够设法让自己的子女及其后代过上好日子。或者,你也可以在宗教中寻求到生活的意义,你可以把自己的尘世生活仅仅视为一种准备,准备好在未来的永生中和上帝在一起。
如果说生命的意义在于和其他人之间的联系——即使是和千万年后的人的联系——我已经指出了其中的问题所在。如果说一个人的生活是作为某种更大东西的一部分才有意义,那么我们可以进一步追问:这个更大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要么它和某种比它还要大的东西相联系,要么它就是最大的了。如果是前者,我们只需要重复同样的问题;如果是后者,我们对意义的探询就以某种本身没有意义的东西而告终。但是,如果说这个包含你生活的更大东西可以没有意义,那么你的生活本身为什么不能没有意义?如果说你的生活一定要有意义,那么为什么那个更伟大的东西可以没有意义?我们为什么不能打破砂锅问到底:“所有这一切(人类历史、世代延续等等)究竟有什么意义?”
但是,如果生活的意义在于宗教之中,问题就有些不同了。如果你相信生活的意义就在于满足上帝的意愿,回应上帝的爱,并且在永恒中见到上帝,那么就不好再问:“这又有什么意义?”因为这似乎本身就有意义,它并不需要在自身之外还有别的目的。但正是因为这一点,它也有自己的问题。
“上帝”这个观念看起来可以解释其他一切,而自身不需要被解释。然而,很难理解怎么会有“上帝”这个东西。如果我们问:“为什么世界是这样的?”有人回答说:“是上帝把它造成这样的。”我们就不禁要追问:“为什么上帝要把它造成那样?”什么样的答案能够一劳永逸地满足我们“为什么”的追问呢?假如说我们能够满足于某个答案,那么为什么不能满足于先前一个答案?
如果将上帝的意旨作为我们生活的价值和意义的最终解答,似乎也有同样的问题。“我们生活的目的就是为了实现上帝的意旨”这一观念似乎赋予生活以意义,而既不需要,也不允许有超乎其上的意义。人们不必问“上帝有什么意义?”,正如人们不必问“为什么会有上帝?”一样。
把上帝作为最终的解答,问题就在于这个观念令人费解。是否真的可能有某种东西包容世间万物,因而赋予它们意义,但是它本身却不能有,也不需要有任何意义?是否因为上帝是“至大无外”的,我们就不能从外部去询问上帝的意义了呢?
即使转而认为上帝把我们所不能理解的某种意义赋予了我们的生命,这也于事无补。将上帝作为最终的根据,正如将上帝作为最终的解释一样,只不过是给了这个一直萦绕着我们的问题一个无法理解的答案。然而,或许上帝的确是全部的意义,只是我不能理解这些宗教观念。或许相信上帝存在,也就是相信整个宇宙最终是可以理解的,只不过我们人类不能理解,只有上帝才能理解而已。
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让我们回到人类生活这个较小范围的问题上。即使生命作为整体是没有意义的,或许我们也不必为此担心。或许我们可以承认这一点,然后照样过我们的日子。要做到这一点,只需要更多地关注眼前的人和事,只从你自己的以及和你有关的人的生活中去寻找意义,而不要跳出来看问题就行了。如果有人问你:“你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也就是说,无论你是一个学生、一个侍应生,还是别的什么人,你为什么要过这种生活?你可以这么回答:“这么问毫无意义。如果说我根本不存在,或者我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这也无关紧要。但是我的确存在,并且有我所关心的东西,这就够了。”
这样的生活态度会让有些人感到非常满意,而让另一些人感到心灰意冷,虽说他们也只能如此。部分原因在于,我们当中的有些人总是倾向于把自己看得很重要,希望自己的生活整体从外部来看也具有某种意义。如果说我们的生活从整体来看毫无意义,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就会感到失落,因为他们身上总有某种东西反躬自省,从整体上看待我们的所作所为。人类的许多努力——尤其是那些为了服务于雄心壮志,而不是仅仅为了活下去和过得更舒适而做出的努力——其一部分动力就来自于一种“重要感”。这种感觉就是:你所做的一切不只是对你来说才重要,在某种更大的意义上来说,它本身就很重要。如果我们放弃了这种重要感,我们就不再能鼓起前进的风帆。如果浮生若梦,万事无常,最终都归于尘土,那么或许这种重要感就有点荒唐了。然而,如果我们总是不得不背负着这种重要感,那么我们也只好安于这种荒唐。也许生命不仅没有意义,而且也是一出荒诞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