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默生：只有无足轻重的人才频频外出旅行

周国平

每个人都有独特的天性，让这个天性得到良好生长，每个人都会闪放个性的光华。可是，我们看到的事实绝非如此。“历史上的人、今日世界上的人，是虫豸，是鱼卵，他们被称为‘群众’或‘羊群’。在一个世纪里，在一千年里，只有一两个‘人’，那就是说，只有一两个近似每一个人的合格状态的人。”爱默生这是极而言之，意思是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让自己的天性达到成熟状态，形成为真正的个性。人们崇拜这极少数人，如一个英雄或诗人，却意识不到自己原本也可以做到这一点。

我发现一切心地善良的伟人面对平庸都会有这种感叹：你们为什么是这样的？你们本来可以不是这样的！这是真正的怒其不争：人怎么可以无所谓地打发自己只有一次的人生？“一个人生在世上，如果不成为一个单位——不被人当作一个特征看待——不产生每一个人天生应当结出的特殊的果实，而被人笼统地看待，成千论万地，以我们所属的政党或地域来计算，以地理上的区别来预测我们的意见，称我们为北方或南方——这岂不是最大的耻辱？”是的，最大的耻辱不是被某个群体排斥，相反，恰恰是只被视为某个群体的一员，成为群体的工具，而不复是独立的个人。张爱玲称爱默生的主张为健康的个人主义，我想亦可称为民主的贵族主义，即主张每个人的心灵和人生都可以是高贵的。

美国人是有政治热情的，人们热衷于结成党派，扩大队伍，挥舞旗帜，喧声震天。大学里也是如此。爱默生对此很看不惯，他讽刺说，在大学里挥舞旗帜，就是把消防队的喧闹的沉闷带到了一个文雅的圈子里。在他看来，独立的个人比党派强大，依赖党派和人数恰恰证明了虚弱。“一个人唯有摆脱一切外援，独立于天地之间，才能见出他的强大，而他的旗帜下每增加一名新兵，他就变得虚弱一点。”

一个人出生在什么国家和地方，纯属偶然，我们万万不可坚持这种偶然的路线。“个人特色总是胜过民族特色。在形而上学里，没有一堵把希腊、英国或西班牙区分开来的墙。”伟大的个人都是世界性的人物。大自然总在注视着我们的愚蠢行动，所谓民族自豪感就是其中显著的一例。

现代人的异化和退步

和同时代少数几个思想家一样，爱默生也是揭露现代社会中异化现象的先觉者。异化的直接原因是劳动分工。为了当一个磨针工人、造扣环工人或者掌握别的什么专长，不断重复同一种手工，便把人变成了侏儒，剥夺了人的智慧和多方面的力量。各行各业皆如此。农夫变成了箩筐和大车，商人变成了金钱，牧师变成了仪式，律师变成了法典，机械师变成了机器，水手变成了船上的一根绳子。“社会正是这样一种状态：每一个人都像是从躯体上锯下来的一段肢体，昂然地走来走去，形同怪物——一个好手指，一个颈项，一个胃，一个肘弯，但从来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然而，最好的政治经济应该是关心和培养人。社会从来没有前进。它在一个方面的进步往往同时是另一个方面的退步。文明使我们获得了新技艺，却失去了旧本能。文明人造出了马车，却失去了双足的使用和肌肉的力量。他有一块高级的日内瓦表，却丧失了依据太阳定时的本领。他有一份格林威治天文年鉴，却不认得天上的星星。十九世纪的科学、艺术、宗教和哲学一起发挥作用，教育出的人物并不比两千多年前普鲁塔克笔下的英雄们更伟大。古代的哲学家都是独树一帜的创始人，没有留下类别，现在的哲学家却要按类别来区分。我们由于讲究文雅反而丧失了活力，由于信奉一种扎根于机构和形式中的宗教而丧失了某种粗犷的气质。每一个斯多葛派哲学家都是一个十足的斯多葛哲人，可是，在基督教世界里，真正的基督徒又在哪里呢？

爱默生并非怀旧之人，他关心的是人的状况，批评的是现代 性对人性的完整和个性的独特的损害。

批评旅游之风

无个性者必逃避自我，不安于独处，爱默生形容说，“他的天才没有得到规劝留在家里，使自己与内心的海洋交流，而是走到户外从别人的缸里讨一杯水”。于是，旅游之风盛行。人们迷信旅游，以为可以在异国他乡找到生活的乐趣，殊不知“生活的乐趣有赖于享受生活的那个人而非场所”。苏格拉底、塞涅卡早就嘲笑过这样的旅游者，爱默生说得更透彻，口气更严厉。如今境外游已成为普遍的度假方式，我们不妨听一听他的劝诫。

“灵魂绝不是一个旅游者。” 这个断语下得干脆。智者总是足不出户，即使有必要或义务出门旅行，他好像仍然待在家里，还用他的面部表情使人意识到他是在传播智慧和美德，像一位君王访问一个个城市和人物，而不像一个商贩或仆从。这使我想起现在的一句流行的话：“让灵魂跟上脚步。”每当听人用这句话自夸或自勉，我就对此人灵魂的品质有了一个鉴定。灵魂富足的人必定气定神闲，何至于让高贵的灵魂像一个仆从那样追赶愚蠢而匆忙的脚步呢？

“旅游是傻瓜的天堂。” 这个断语也下得干脆。只有无足轻重的人才频频外出旅行，你怎么会没有什么工作让你留在家里呢？一个人在家里不能完成自己的职责，去旅行必定也不能，那只是为了在一个更大的人群里掩饰自己的渺小。你首先得喜欢家居，你在别处所能找到的美和价值只不过是你随身带去的美和价值。你梦想着去那不勒斯丢掉你的无聊，于是打点好衣箱，拥抱过朋友，登船航海，最后在那不勒斯醒来，发现身旁还是那个严峻的事实，那个你要逃避的同一个无聊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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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默生：只有无足轻重的人才频频外出旅行 周国平 2024年09月17日 20:01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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