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冯小刚:窄胡同里长跑

原标题:窄胡同里长跑

在一个特别窄的胡同里,我长跑,还不是短跑,你怎么跑,你感觉两边都是这么一个墙,越跑越窄,越跑越窄。

文|张卓 刘君萍

摄影|张悦(Zack Image) 图片统筹|于千

谈世道变迁,谈人心惟危

不是,我就觉得跟这个世界没什么可聊的了。

人物PORTRAIT = P

冯小刚= F

P:那天回我的约访短信,你说你很悲观,这个悲观是怎么回事?

F: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是一种整体的心情吧,不知道具体怎么说。我觉得这是一个整体环境。包括电影这件事,当然可能和拍了好多年电影疲劳也有关系。这个悲观是没办法说出来1、2、3、4的。

P:对《私人订制》,你自己的看法和外界尤其是评论界的看法存在反差,这反差是怎么来的?

F:时代变了,我觉得是。过去我觉得,电影批评,它是讲它认为可贵的东西是什么,然后哪些是它觉得没意思的。现在好像这个东西产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刚开始拍电影,或者我还没拍电影的时候,我在做美术的时候,比如说我第一次做那个美术助理那片子,那种氛围,比现在其实要好。一直到后边,张艺谋他们做那个《红高粱》,第五代出来他们做电影,吴子牛啊,张军钊啊,田壮壮啊,文以载道那个时候。现在这几年,比如说两个东西,《一九四二》和这个……

P:《私人订制》。

F:《私人订制》。他作为一个观众可以仅仅是说我就觉得好看还是不好看,但是你要作为一个文艺批评来说,你首先要知道这个电影的价值是在于什么部分,又在哪是薄弱的。我觉得现在的评论,基本上,要不然就是真糊涂,要不然就是装糊涂,当然装糊涂比真糊涂还那个。

比如说《私人订制》这个,对政治权力的这么一种讽刺,起码中国电影20年了,你没有过这么一部,是吧?我要是影评人,首当其冲我要肯定这个,从专业影评人的角度来说,应该看到你这个价值要远远超过你拍的10个娱乐片,因为你是对这样一个禁区的突破口。

P:它不是轻松喜剧。

F:实际上,我在拍完《一九四二》之后是非常疲劳的,身心都很疲劳,也非常不愉快。然后在这么一个心情下要拍一个喜剧,拍一个完全没心没肺的也很难做到,所以抓住这一点,就是我觉得第一个故事和第二个故事,哎,这思路还是挺有意思的!那第三个故事,确实是,完全是没意思的。

P:你微博上也提到,第三个故事只是为了第一个故事存在的,我没明白这个逻辑。

F:就是你得有点不痛不痒的。

P:冲淡第一个故事?
F:
对,要不然矛头直指。这电影有各种各样的梦想嘛,当然也有这第一种,它就不会显得那么刺眼。

P:不那么集中?

F:不那么。当然实际上,把第一个和第二个完全展开了,就可以了。

P:文以载道,包括讽刺,从文艺的角度来讲是一个正常的事,那为什么这个时代就忽视这部分?

F:我觉得人内心的很多特别恶毒的东西,在这个时代被放大,放大好多倍,然后那个善良的东西,就被严重地抑制了。恶毒和善意的传染性都非常强。现在任何一件事,你看那个评价、评论,都是,觉得就是极其的……觉得怎么能这么想,很多事,很多很多的事。

P:毒舌流行。

F:不知道你说怎么那么大一个仇恨。它在这种情况下,就变成了,怎么说呢,就是完全不讲是非了。就是这个时代,我感觉谁要想讲点理,你就是一他妈的,特别傻的一个想法。

P:比较迂腐?

F:不是迂腐,你丫就是一傻逼,你还讲什么理啊。他是没理可讲的一个。

P:可能我们瞎聊的时候会聊一些话题,人心不好,人心要坏,这你有感受吗?

F:这个肯定是很强烈的,可怕。

P:什么时候开始感受比较强烈的?

F:这个我得是,你像张艺谋这个事,这个感受太强烈了。

P:现在他的这个新闻,是吗?

F:你看这个话题,你都没法说。

P:咱们说大众。

F:大众,大众就更甭聊了,我真的是。跟这儿。张黎拍一个电视剧叫《走向共和》,里头袁世凯说了一句话,好像有这么一句台词,“人民,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人民,我知道的就是一个一个的人”,这句话说得非常对。

P:可你以前和人民特别有的聊,你是这样的人。 

F:不是,我是,我没有变。我从一开始要拍电影,第一个要拍的就是《一九四二》,就是没有人相信我能拍,也没有人给我钱拍,当时剧本也没通过。所以我从《甲方乙方》开始拍那些电影,那是一个假象。那就没辙,那怎么办啊?你也不能什么活都不干了。

P:刚才提到《一九四二》拍完了非常不愉快,不愉快是指什么?心情沉重?还是其他的原因?
F:
不是,我就觉得跟这个世界没什么可聊的了。

P:为什么呢?

F:我觉得就是你集体地嘲笑《一九四二》票房的失利,尤其是那些影评人,这是,完全是一个,都不能说是价值判断的缺位了,你这就是连艺术创作中,最可贵的东西都能变成你嘲笑的对象。你拿票房说这个片子的事。那天一个朋友跟我说,就说得特别对,《一九四二》啊,你这个3亿多的票房,3亿8的票房就正合适,你票房要更高,它每多一分钱,就说明这个电影就往不好的方向走了。因为你就要拼命迎合市场,它就不是你要拍的那个东西了。这个说得是对的。

这个《一九四二》里头其实在说一个人民性,当然我们的影评人啊,极其大脑简单,比如有的人,我说群众里有坏人,他就说我要替权力说话。简直这就是,我说前门楼子,他说胯骨轴子,完全是这种。

其实这个人民性,有什么样的人民就出了什么样的政府,你老骂,老攻击这个政府,但是你不知道,它就是从这土壤里长出来的,是吧?你说美国这个民族,它出来就是美国那样的政府,它和它的人民性是合辙的;朝鲜的人民,出的就是朝鲜那样的政府,它也是合辙的。你不能孤立地去说这个政府怎么样。

P:嗯。

F:还有好多人,比如见你面,我跟你说,我告诉你,咱们现在这中国电影,完了,太次了。说了半天,你说你干什么的?我,做汽车的啊。你中国人的汽车做得好吗?你做什么车?我做桑塔纳、奥迪的。那他妈是你吗?你是加工,是吧?在世界上,你跟电影的位置是一样的啊,你没有比电影高啊,是不是?你说我是搞建筑的,你拉开窗帘看看盖的这些楼,多难看。中国哪个设计师在全世界你给我排上前10个里头?任何一个行业。你做飞机也没做过波音啊。那你为什么单挑出来说中国电影很操蛋?

P:是一个整体性的问题。

F:它是整体的,就杵在那儿。就跟我这次弄春晚是一样的,它就是这么一个基础,除了层层的审查会使一些东西,本来还是挺有乐的,变得没乐,因为它不能单纯的有乐,它必须有意义,有意义和有意思是……

P:有时候矛盾。

F:对,矛盾,但是你到底是要有意义,还是要有意思呢?老百姓不是就看你有意思嘛。还有一个就是整个创作能力极其薄弱,创新性、原创性都不足。最后,你不可能脱离开这个基础,就是说我就弄出来一个特好的,没用,弄不出来。

谈《私人订制》的讽刺突破

它就是客观规律,普遍人性。谁扛得住啊

P:你自己给《私人订制》打分,完整性打了5分,娱乐性打了6分,批判性打了9分,你是以什么标准去做这个打分的? 

F:其实也是很感性的这么一说,也没有什么。就是对我自己来说,电影本体上它不是一个很好的作品。但是,你要说,它有多不堪入目,它也谈不上。它在某些方面,我认为在中国电影里头,它肯定是处在先锋的位置,它就是这么一个矛盾体。

我其实是在一个疲劳期,我就是赶紧拍一个得了,但是我再怎么凑合拍一个,我觉得它里头也得有点含金量。拍喜剧你还得需要一个特别乐观的心情,但我现在确实乐观不起来。还有,就是喜剧分好多类型,有一种就是滑稽剧,有一种就是浪漫的喜剧,爱情故事啊,还有一种就是比较讽刺的。原来中国没有讽刺喜剧这种东西,从《编辑部的故事》开始,观众非常喜欢这些东西。但是这批观众过去了,这批观众现在都五六十岁了,新的观众又回到比较简单的喜剧上头来了。我这种喜剧就是在语言里头夹枪带棒,然后使用某种习惯的过去的政治环境下,说出来的那些不着四六的话,然后把它转换语境,张冠李戴。我们这批观众,对这种语言,这种幽默感,他就很吃这套。包括《私人订制》,其实它的主力观众也是咱们这拨儿。年轻的小孩根本不知道你们说什么,这个有什么意思啊?这个?

跟我同龄的很多观众他能读懂那个,比如什么是雅什么是俗,其实谁在这儿真正讨论雅俗了?其实它就是有一些黑色幽默在里头。你不知道什么是雅吧,那咱们就用排除法,咱们肯定都是俗人,谁敢说自己是一个雅人啊?那你不是马上就太被动了。那就是说,反正我们不行,它最起码是不俗,它实际上在这个里面开始偷换概念,你知道吧?就是这个,这种,其实我们过去《编辑部的故事》也大量的都是这种东西,那个时候观众也是特会心,现在年轻的观众,他绕不过这个弯来。

P:他喜欢那种直给的东西?

F:嗯,对。稍微绕点弯他就跟不上趟了,他就放弃。在我看来,比如说,我们给大导弄个雅六条,四不二坚持,它使用的这些话,都是对政治术语的一种解构,讲一种思维。关于四不二坚持,不好听、不好看、不好懂、不接地气,两个坚持是坚持审丑、坚持莫名其妙。如果要是我,我就会特别乐,但是你能想象,现在的年轻观众,他真的,他睡觉了。互相的误会有那么大。

但是我觉得这个,我就是没有办法去迁就,我就是这样,我认为有意思的是这个。所以你要喜欢这个的,你看王朔写的这些东西会觉得特别有意思,你要是不喜欢这个的,你就是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说我们没变,可能观众变了?你比如说,丫追求雅,结果丫得了雅过敏,在我看来太他妈幽默一件事,但是观众他还是喜欢看宋丹丹,是吧?当然丹丹演得很不错,但是丹丹那段戏,剧本在这个故事上没有骨头,无外乎就是正话反说,是吧?谁买东西都是往下砍价,她往上砍,这,当然也是一种讽刺。

P:拍之前知道不知道年轻观众看不懂? 

F:我女儿他们那一代,我不觉得他们会喜欢这个。但是那种东西我觉得她应该能看出来,就是它的好玩。

最后一个得了雅过敏,那个濒死的人,然后给丫最后用俗的办法来抢救,乃至给他拉到他们夜总会去,我觉得这种想法都是特别飞的想法。但是你看,年轻的观众,顶多那种幽默他能看出来,葛优说从来没来过,跟着来个人说把你那存酒给开了,顶多乐的是这个,但是像这种包袱,在我们这个里头完全是一个廉价的包袱,其实也是对他们不放心,才会安一个这样的包袱在那儿。

P:我想知道……

F:你看啊,就是说:“雅过敏无药可治,只能把您往俗窝里带了”,然后李成儒说:“俗到家了?”“俗到家了。”我觉得这个王朔都写得特狠。听完了,有一部分观众觉得特别逗,有一部分观众就觉得这有什么意思,什么俗到家了。

P:这个本子里面,你的想法和王朔的想法,各占多大比例?主要都是王朔的想法?

F:我说王朔把《你不是一个俗人》那个小说拿来,咱们就把那个改一道,我觉得《甲方乙方》还是有点儿不疼不痒,他也觉得是这样。所以我们就在一块聊,把它弄出来。我现在也记不清了,怎么聊到一个……先想的不是范伟那个,最早就是有一个导演咚咚咚站楼上了,原来想用《甲方乙方》的结构,钱康站楼顶上呢,要跳楼,为什么,太俗了觉得自己,必须跳楼。然后葛优他们看见了,哎哟!我操!这老钱怎么了?咱得救他去。完了就是他带着一个危机,就是这个人不管怎么说,得说服他,不让他跳下去,那咱们就想想办法,那咱雅。当时想怎么雅?那咱就换血。

P:这个是最早的?

F:最早的想法,原来只是围绕这个写一个故事,后来觉得干脆就弄一个好玩的,就是好多个故事,各种各样的。这雅的这个,其实它特别完整。我就是太俗,我要雅,那咱们就给他改造呗,但是问题是谁也不知道雅是什么,谁也不敢说自己代表雅,于是就只能是用排除法。排除法就导致,凡是我们喜欢,他就要反对,凡是我们他妈恶心的就要坚持,就是往这个方向走,这已经是黑色幽默了。然后就给他弄得没人样了,跟着就抢救,雅过敏,用最俗的来急救,急救完了,他们想办法就是换血。沿着这条路,越走越荒诞,越走越荒诞,这个是挺有意思的,但是它可能就会比较小众一点儿。它已经跟那个《甲方乙方》、《顽主》那种不一样了,它变成了一个彻底的荒诞了。

然后又想到了这个,说人最根本的梦是什么,一个是精神层面的,雅俗这个,还有一个就是贪官发财,怎么当官去。大致有一个想法,然后王朔就越说越好玩,就是老百姓不是老爱骂贪官?就是说你给谁放这儿,都逃不了,就是这个。它是那种“客观规律,普遍人性”,原来我们这里有这个词,后来给删了。它就是客观规律,普遍人性。谁扛得住啊?

P:这样的评论你会非常反感吗?就是说你把责任归到人民上了。可能你的理解,我不是归到人民上,我归到人民性上,是不是这样?

F:这个事确实跟人民有直接的关系,人民啊,人民有特别大的欺骗性,而且他自己都不知道,你说萨达姆,还有那个卡扎菲,人民给他们骗成什么样了,啊,上街咣咣咣咣地支持他,但凡一有风吹草动,不行,人民背叛他,人民太不靠谱了。

谈道歉与敬畏

他们说你应该让葛优说2013年就要过去了,我对今后是充满希望的。我他妈的又说不出来。

P:《私人订制》最后的道歉段落,你说那是你仅存的敬畏。说真实感受,我对这个道歉不是特别明白。为什么呢?道歉跟前面的故事关系不大。你一定有你的理由,这个理由是什么?

F:我是想整个这个电影,他们特别的不着调,就是拿着人开涮,说白了。他说是什么成全别人,恶心自己,实际上他们丫的就是跟王朔的小说中顽主似的,他们是拿别人开心的,不正经,但是他们不是所有事都能够这样的,他们还是有他们正经的地方。这个东西就回到我本身上了,就是我确实对中国的环境,简直太……

我他妈采景,我走了多少地方,我告诉你,我过了多少桥,就是全中国,因为我一走就是几千里地看景。那时候拍《夜宴》的时候,想找那原始森林,我跑了5000多公里,来回来去看景,就没见过真正我脑子里的原始森林,一直找到莫尔道嘎,那在中俄边界。什么大小兴安岭我都去了,什么呀?到那儿一看都是次生林。

我们去拉卜楞寺拍《天下无贼》的时候,他们的人跟我说,我们这儿原来是原始森林。就是那个拉卜楞寺对面的山坡,晒那个藏毯,做那个宗教的法事的地方,后边还保持着一片森林,在那山坡上弄了一撮。他说过去几百公里、上千公里全是这样,就是从五几年开始砍,一直砍到90年代中,国家下一政策不让砍了,这里什么都没了。我操我一想,这个地方全是原始森林,那是什么感觉啊?因为我到美国,我到加拿大去,我知道那种森林的那个。

我过了多少桥啊?河南、山西去看,永远都是这桥特别长,这河床特别宽,他妈中间那水就他妈一溜。到长江去看那水,黑的,恶心的,那水,你虽然没有闻,但你就感觉那是臭的。

完了你再加上咱们这个(指窗外空气)。

其实大家都知道是这样的,但是我还是愿意用影像,把这触目惊心的景给弄一下。我觉得他们几个在其他的地儿,有点玩世不恭,但是在这个事上我觉得他必须要有他的态度。他那个既是道歉也是谴责,只不过是你谴责谁?那就道歉呗,就骂自己呗。他是从哪儿过来呢?收在哪儿呢?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现在变得非常紧张、恶毒,就想让他们装一孙子,满大街逮谁给谁道歉。

其实那个在机场给大家道歉,我们原来写了一大串的。一个开始,航班延误跟他们没关系,但是他们跟这儿就道歉。完了比如说,这个候车大厅里母亲给孩子喂奶,他过去就说,您这孩子不是亲生的吧?他妈就说,为什么不是亲生的?我这当然是我亲生的。他说,不是,那您干吗给他喝这奶粉呢?这奶粉有毒的,我们代表这奶粉给您孩子道一歉。他们道了很多,大街上抓着谁给谁道歉,原来有那么一组,但是……然后,什么能通过……又是一个能跳出这个结构,这个故事,别开生面的结尾?它不像一个完整的故事片,是一个三不挨着的事,不能顺着任何一个故事去结尾。当我选择道歉的时候,这个肯定是有意识的。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我全接着,您全骂我吧。后来呢,顺手写了一台词,先给谁道歉?突然间说,先给大自然道歉。我一想,那就可以,就不用再去上大街,那些有点实,就是干脆给山川河流道歉,就是这个思路基本是这么过来的。

P:嗯。

F:我还是想呼应《甲方乙方》的结尾,就是“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我找不着,突然在这个道歉的时候,到葛优那儿,我就写出这句来了,“2013年就要过去了,我有点儿害怕”。原来我这电影是这样的……后来,制片公司也说,你他妈的这个,你就别再来这么一条了。

P:害怕,代表什么?

F:表面上看,我是对着那个环境说的,就是这个环境,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给破坏成这样了,我对未来,我们怎么在这个环境里继续生存下去表示忧虑。实际上它也有一种,对整个人心的这种害怕。

大家都批判我,觉得我怎么回事,你他妈的贺岁片你还不让大家高兴点。他们说你应该让葛优说2013年就要过去了,我对今后是充满希望的。我他妈的又说不出来。

谈嘲笑,谈冷暖

灰,我觉得也不是,他就是一种嘲笑。

P:这几年你的电影,比以前的电影有更多的你个人内心的写照?包括这段道歉。

F:这个道歉,这像《非诚勿扰1》里头,很多观众都在问我,为什么呀?你这怎么跑邬桑那儿去了,开一车停那儿哭去了。它是和个人的情怀有关系。我弄那个剧本的时候,一下子想到,好多朋友。只有到了50岁的人才会有这个。你突然一想过去的曾经朝夕相处的那些朋友,现在都天各一方,有的完全都不联系了,再见面也都是匆匆见一下,这一别就可能再也见不着了。

我在不同时期,上中学的时候,当兵的时候,还有后来这个,转业之后去的单位,那时候四五个,每天他妈的混在一起,现在一个都找不着了。那时候觉得好像一辈子都会待在一起,就失散了,就是这样的一种感慨。我拍电影的时候,我写剧本的时候,我就会生出这样的感慨来,它就肯定会落到某一个环节上。它和这个最后道歉,是一样的。它对某一部分人特别击中要害,对某一部分人是完全莫名其妙。

P:《非诚勿扰》一、二里有很多暖的东西在里面,《私人订制》我觉得有点冷,不是灰,这个也是反映你的心态?

F:其实我还得往回找,《甲方乙方》是王朔没上手,是我弄的剧本,这个《私人订制》是王朔上手,他肯定是,我认为他的内心肯定是没有那么多暖的东西。

P:怎么说呢,他是狠还是灰,王朔的这个底色?

F:灰,我觉得也不是,他就是一种嘲笑。

P:那你往哪个方向找?

F:他写的对人性弱点的那种刻薄的东西,其实有的我还是给他往回找。因为我就是怕,观众有时候还是受不了。

P:宋丹丹那个是找回来的暖的东西吗?就是这么一小报恩的故事,被救了,然后出来一段故事。

F:对,我就跟王朔商量,我说为什么找,怎么就找了一个她,找一原因。救过他,这当然是胡扯了,地震从桥上摔下来了,其实,是可以不找原因,就拿穷人开心,后来一想,算了,还是找一人吧。

其实对我来说真正的,对我内心有触动的是道歉那一段,但是大部分观众往往是对王铮亮唱那歌《时间都去哪儿了》,宋丹丹在车上那一段感动。那一段我差点就给删了,因为我觉得它跟我们电影风格不搭,搁到里头有点排异。但是你看观众就是,这个真感动呀。但是那个实际上还是一个,挺化学的。

P:化学?

F:勾兑出来的感觉。不是矫情,有点廉价吧。但是它为什么呢?我发现就是说它那里头,有简单的善意,观众被这些简单的善意,愿意接受这些,那就是所谓的暖一点。这些部分王朔的剧本里没有,这是我给他的,就是所谓的打一巴掌揉三揉,这就属于那揉三揉。王朔就是街道那老太太,就是那个冬天穿着湿棉袄,就说是“真正趁1000亿的主儿,都是像冬天穿的一件湿棉袄,脱下来冷,穿着更冷”。 

P:王朔跟你的合作,这几年市场的评价不是那么特别的满意?

F:还是对我们两人来说,最大的一个有快感的部分其实就是俩人一块儿,找一地儿写剧本,胡侃,就是会激发一些想象力。这是中国的影视作品里,它缺这样的一种想象力,其实这个挺有意思的。

市场这个东西,我觉得也不好说是看跟谁合作。《手机》和《一九四二》,也有这么一问题。对我来说,老要提醒自己,虽然你希望一个电影出来票房好,但是你不能让自己被像军备竞赛一样的,今天多少亿,明天多少亿,你不能被这个事绑架了,这个事绑架了就太没意思了。

谈“非二”的当时惘然

你当时没想到,过后才想应该是这样,但是这事已经晚了。

P:《非诚勿扰》是很好看的电影,你也是有感而发。《非诚勿扰2》你自己是怎么评价的?

F:《非诚勿扰2》啊,等于我们有一个很大的失误,其实它应该围绕核心这两个人讲故事,离婚典礼,就是孙红雷和姚晨演的那个,其实应该是放在葛优和舒淇身上。然后从离婚开始试,一看难舍难分,说明咱俩真到离婚的时候,也会留恋对方。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但我们把这么一个很重要的事给了他们的朋友了,这个戏没在他们身上。然后呢,应该是从离婚试完了咱再试,要是咱俩有一人死了,对方是什么感觉,所以这个活着开追悼会,也应该是他们自己。葛优的,就是这个事发生在葛优身上。他的一堆朋友来说葛优说的那话,葛优是孙红雷。舒淇可能觉得:哟!我操!简直无法接受,对于他的离开。把最狠的都试过,再试有外遇了怎么办,能不能包容他。比如说舒淇找她一个姐们儿,说好了来勾搭葛优,葛优并不知道是舒淇安排的,他一上钩,舒淇肯定,我操,逮着你了,这个人是我安排的,你还和我这儿假装疼爱我什么的。葛优就可以马上变被动为主动,说我实际上知道这是一套儿,我就是想看看你,我要真偶尔淘气一回,犯了一个错误,是不是因为这个咱俩多少年的夫妻,这个婚姻都可以不要了,你就这么小家子气,一点不包容,谁能保证自己不犯错?他能把这个套给解了,他占了便宜,还能再翻回去,他那么弄。可能比现在要……一直试到最后可以结了。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怎么没有去想这个就……

P:你可以拍一个三啊。

F:没什么可写了,夫妻这点事,可不就是这个嘛。就是说你当时没想到,过后才想应该是这样,但是这事已经晚了。

谈《一九四二》的不可重现

我这么干了好多年了,始终来说,我心里没有把自己真的当成一个职业导演

P:其实《一九四二》那种电影,从我的角度来讲,我还希望再看。

F:不太可能了。因为我给华谊赚了好多钱,华谊就说,得,明知道这个片子不赚钱,就让你痛快一回吧,你就耍吧。投这个钱的时候,他就知道每多投一下就是多赔一下。而且今后你也不可能有那么多钱去拍,2亿5000万,完了那条街道还是重庆搭的,等于重庆出的钱,街道还1个亿呢,3亿5000万,等于是多少美元呢?将近6000万美元。这种可能性没有了。跟好莱坞A级大片的预算差不多,拍的是完全没有商业性的片子。不仅没有商业性,你还真的把人民性放里头。每个人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他都不愿意看。

但是这也是我的一个运气。第一个就是在中国创作的语境下,这部作品能出来是挺难想象的。第二个就是从市场的前景上看,这么大的预算,相当于自杀式地去拍这么一个电影,这也基本上没有可能。

但是它确实是留下了这么一个电影。在中国,我们从第五代过去之后,到现在,地下电影不算,能够通过的电影里头,我觉得也是十五六年、二十年的时间里头,它就没有这样的电影。

所以这些电影拍下来,我自己觉得也行了,我还是从这个角度来说,还是挺满足的。别的导演也真的没有这样的运气,他并不是没做出努力,或者说,他想弄类似这样的东西,他没通过,通过不了,再一个他没找着这钱。我是刚好积累了观众的这么一种对我的电影的信任度,利用了这些。

P:这电影你文以载道了。

F:我这么干了好多年了,始终来说,我心里没有把自己真的当成一个职业导演,我一直还是一个业余导演的心态。什么是业余导演?就是说,职业导演,就是以这个为生,就是有一个标准流程,按着这个方式做。业余导演就是玩票的,就是说我喜欢这个我拍一这个,喜欢那个拍一那个,我不只是这个。但是我前些年都有点歪打正着,我想拍的,这里面有我喜欢的,刚好观众也觉得挺好。后来开始,比如说从《一九四二》,观众他就是不喜欢,但是我确实非常喜欢。

P:你是不是低估了观众对这电影的喜欢程度?

F:《私人订制》就是7亿的票房,差不多就是。确实是有一部分观众不喜欢,但是能够到7亿这个数字也还是说明,很多观众他好这个,要不然它也到不了这个数字。你要光凭宣传的话,3亿。仅凭宣传和对你的基本判断来看的话,其实就是《一九四二》那数字,看完了绝对不再推荐别人去看。这是一个基本数,我的观众有这个三亿五六、三亿七八这个数,像《私人订制》还是超过了这个数的一倍。

P:《一九四二》的推荐度是?

F:《一九四二》的推荐度是掉渣的、极低的。

P:也许《一九四二》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错位,很多朋友都很喜欢这个电影。

F:它就是这个群落太小了。因为你生活在这群落里头。但是在整个中国电影市场的观众里,这个群落是非常小的。我都不要说别的,我就说舒淇,我说你看过这电影没有?我没看。我说为什么?她说我下了好几次决心,我还买了这个碟在我们家几次拿过来都没看,我就不想看一个让我看完了会心里堵得慌,难受的。而且所有的人看完了,评论,都是说心里堵得慌。确实堵得慌,我拍的时候我也堵得慌。它怎么能不堵得慌?它就是这么一电影,就是让你看,中国它的历史就是这样的,近代史就是这样的。

P:这个故事如果放在好莱坞呢? 

F:按美国的这个票房比例,它都到不了中国的三亿八的这个比例。这种电影在全世界,我觉得以色列还行。以色列这民族,他是不怕拍苦难,希望他的国民,千万你不要忘了,我们有极其苦难的历史。俄罗斯我觉得可能也行。

谈春晚,谈退隐

在一个特别窄的胡同里,我长跑,还不是短跑,你怎么跑,你感觉两边都是这么一个墙,越跑越窄,越跑越窄。

P:我们好像一直在说变化,第一个时代变了,第二个人心变了,另外你个人也有外在的巨大变化。当初你连续3部电影不能通过,又站在消解传统、消解正统这一边,然后现在你是坐在这儿,坐在梅地亚中心这个春晚节目组的屋子里,这是央视的事儿。你怎么看自己的心态变化?

F:这是一个极其,你说我现在是一个什么心态。我现在想得更多的就是,这两三年,老是觉得,这个事干够了,行了,差不多了,还是想过另外一种生活。我对这个想法产生了特别大的迷恋。当然我也不知道,你完全不拍电影了,去干别的事,最后是不是你又会想拍。但是起码那样得是你想拍,你会重新燃起这样的一种热情来,现在没热情。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你要跟我说拍电影,马上头疼,马上不想聊这个话题。我想不出来我要拍什么,没有一个什么想拍的。

P:那另外一种生活指的什么?去加拿大了,还是我今年导春晚,明年我再导春晚,我导10年春晚?

F:怎么可能呢?

P:是哪一种呢?

F:春晚这属于极特殊的情况,我现在每天老问还有几天到,我都想摁一个快进键,反正我知道到那天我就解放了。而且我也知道这个事肯定要挨骂的,我在这儿我导春晚,我是一分钱不挣,第二个是我完全不会说想在这儿还捞一个什么。

这导春晚跟《一九四二》就有直接联系,我就替《一九四二》还账。

P:这怎么说呢?

F:我不能说,但是总之我是替《一九四二》还的账,还的人情账。所以人家帮了你,不能人找你,世界上的事没有这样的,所以我得把这个事给干了。

P:家人朋友支持你做春晚总导演吗?

F:你要作为我的朋友、家属、家里人,不可能有一个人支持你干这个事,我自己也找不到理由干这个事。当然我觉得,你还是得干,人得这样。但是如果现在说,你现在干得可以了,你可以不干了,马上我觉得太好了。

P:那还人情,得还好吧?像你之前说的,这春晚得有新意,好玩啊。

F:当我做这个事的时候,我会认真地去做,不管它的驱动力是什么,我都会。但是它中国的文艺,大环境是这样的,基础就是这样的,你也跳不开这个。

P:对结果的预期是一定挨骂?

F:一定的,现在吐槽春晚是一种消费。我就在这挤对你们春晚我是一乐趣,你弄成什么样,你都会挨骂。而且春晚啊,看春晚跟看《私人订制》似的,它有好多是不发声的是大多数。现在好多人就对一个事依赖于网上怎么说,其实看完一个电影,或者看完了春晚在网上发声的也是一个小群众,大多数人看完了是不发声的。还有我也发现,在网上,看完一个电影,觉得这个电影不错,他最多写一条评论,完了。可是这个人要想骂这个电影,能发10条,他觉得还不解气,我能发15条,他是这样的。

P:春晚这也是命题作文,预计能给自己的这个春晚打多少分?

F:没什么预计,好不了。

P:个人风格在里面会有充分体现吗?
F:
你觉得可能吗?

P:但是既然找你,得用你的长处?

F:我也奇怪,我就在想,就是你们都是……

P:就是不让干,为什么找你呢?

F:对啊。你说为什么找我,我不大理解,为什么要开门办春晚。其实你所有的事,他都让你回到他的那个规矩去。你说让老百姓满意,这句话是一瞎扯的话,你让老百姓满意的前提是你必须让领导满意,因为领导不满意,老百姓看不见,对不对?你说,我得让读者满意,首先你主编得满意,主编不满意,你这个稿子根本读者看不见。所以当你需要用的时候,你就用这句话,你不需要用的时候就不用。

P:到这儿想变就难了。

F:你琢磨这事是吧,对你也很尊重,但是很多时候这事这样不行,必须那样。我觉得就像一个编辑到这个编辑部,我们希望啊,咱们不要在咱们的惯性里头,咱们外头请一个,来给咱们他妈的写东西。哎呀,这个想法很好,你要知道啊,我们《人物》杂志的风格是什么样的,你这个是不符合这个风格的。比如说你请了一个《三联》的人到《人物》来,最后是你改造了《三联》的那个人。所以我说我对春晚的改造,如果能有10%的话,春晚对我的改造是100%的。

P:然后呢,春晚完了之后,有什么计划?

F:没计划。

P:休息一段时间?

F:待着。

P:画画?F:只要是跟电影没关系的事,都有意思。

P:但是电影真会放下吗?这个事?

F:暂时放下一段时间吧。也可能又特别想,因为我没有休息过一年。我就是渴望休息,渴望重新燃起一个激情来去拍电影。

P:累了?烦了?还是说满足了?还是混合的?

F:都有。我是觉得这么多年一部接一部地拍电影,没有其他的生活。在一个特别窄的胡同里,我长跑,还不是短跑,你怎么跑,你感觉两边都是这么一个墙,越跑越窄,越跑越窄。我们是从一个视野很宽的地方跑进了这么一个胡同,完了沿着这个胡同,你也看不到头,你怎么跑,这个胡同都继续往前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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