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反思

几年前。我已经遗忘这个几的确切数字。我只记得那是在跟现在已经隔开好长一段距离的过去里，我喜欢过这么几个人的文字。
安妮宝贝。她的笔调清冷凛冽，每一个故事都是无情的黑白剪影，透露着一个女人的灰心与决绝。
她是在文字的世界里锦衣夜行的高傲的女人，不肯屈就，不会低下重如千斤的头颅，定要让自己在呼啸的风中行走出拖曳着血迹的影。
我犹记得，她的字有极强的感染力，如同一把锋利的小刀，把人划开的同时，浓血喷薄而出的同时，给你注入新的精神和气力。好像仅仅一瞬，每个人都成了她的傀儡。手中的笔，笔下的字，都那么颓唐得绝望，旖旎得苍凉。
看她的文章，不看情节，只看情调。看文字里的巨大的触觉。看玩转笔锋的得心应手，陈列文字的随手拈来。
余华。深受福克纳的歇斯底里影响的一个作家。他在山谷中劈开一道缝，扭曲着身子前行。虽然前行的过程中遍体鳞伤，伤痕累累，但却凝聚了旅人强大无比的精神力量。
他写出的故事和文字，有时候比子弹更快，比剑更锋利，不偏不倚，击中了那些翻开书的手。然后，同样，那些手被一种名为苍莽的倔强的病毒所感染，也开始扭曲地产生畸形的构想。
他是被欧美文学笔法养育长大的孩子。只是孩子。虽然孩子是逊于成人的天真稚嫩，不知所云，却有不同于成人的恣意妄为，天马行空，执著得近乎狂烈的特立独行。
看他的书，一样不能轻松。只有耐心倾听。触摸。感知。尔后消极被动地模仿。
古龙。用武侠小说写诗的男人。犀利的短句，澎湃着的是作家对文字的野心。
这野心比藤蔓还缠人，那么不屈不挠，竭尽全力。他把自己放置入膨胀到极限的幻想空间，成为入定的僧人。只有自己灵魂猛烈撞击出的心跳，才能让一个个文字流泻成比河更广阔的海。
他是灵魂的绳索上的卖艺人。所以那些文章只是神乎其技的技巧。故事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楼，人物是每一根热情的血脉，文笔是撼动人的风暴。
这些不断诞生的文字如此强大。强大得有时候他甚至也无法驾驭。于是，那些措手不及的停顿，那些无法继续的未完成，都注定仅仅是残缺。但是，文字，仍是不受影响的。
残雪。先锋派的先锋文字的女人。她的神经质，完全把文字当成了容器。这是没有人导演的剧集，却充溢着利落的光影，暧昧的肢体，混沌的背景。文字被喉咙喊破了，就成了狰狞得极艳的东西。
菊开那夜。成名后摆出了本名吴苏媚。文字纤细，感情曲婉，但是文字们有时候像闪电。戏谑地，若顽童般，在情节的幕布后大摆宴席。她是善于捕捉文字感的捕手。
叶倾城。
雪小禅。
……
这些人，这些人的字，我曾经很真切地喜欢过。真的。虽然是中文系的学生，虽然国内国外的名著也粗略地看了些许，但那时候，没有猛烈的耐心去读文，只有偏执的兴趣来品字。
在文字里，有杀与被杀的狂热的快感。如此单纯的居心。
在这些人的这些文字里，有快捷地获得的途径。如此简单的私心。
但，曾经，只是曾经了。因为这一度的喜欢，已是几年前的往事。随着年岁渐长，我益发觉得王朔言论中的毫不留情自有他的道理。
文字的浮光掠影，研金泼翠，鲜妍明媚，是演员的妆。那么美。但壳子下面，却只有空荡荡的缺。原来文字的锋利和敏感，只能是一场瘟疫，却不能延续成久治不愈的重疾。瘟疫可以控制，瘟疫有实效，但重疾足以致命。
没有夯实的基底，建筑无法高耸入云。充其量，只能扮成一座富丽堂皇的低矮庙宇。踏踏实实的程序是成就高大的前提。当然，不是否认庙宇带来的虔诚和膜拜，也并非推翻庙宇所树立的信仰。只是更加觉得，生活只是一栋平实的高楼。虽然简朴，却可以住人。
这才是更为实际的意义。
八十后的梦旅人，太多了。但那么多用文字踏踏实实走出路来的先人，他们是负重的纤夫，不做梦，不玩，不追求虚空的华丽，不会不认真地哭笑随心，拿着镜子把自己从头到尾照个彻底，更不会在物质和商业里走向浮躁的岸。反倒会因为日积月累的风吹日晒，踽踽前行，而锻炼出强健有力的体魄。走得从容。行得稳妥。每个脚印极具分量。
真正浓缩并且凝聚了文化积淀的作品，真正拥有了足够折射社会及人生百态的厚重感的作品，真正拓宽了视野和视界却依旧立足于生活的作品。它们是醇香的美酒，会被光阴酿得更香浓，更绵长，更悠远。
写到此，忽然想到更早更早的时候，看《简爱》，看《红楼梦》，所流下的泪水。
又想到现在，每一次对自己所创作出的东西的不断否定。还有深入骨髓的沮丧和灰心。
辛弃疾有诗云，少年不识愁滋味，欲上城楼；欲上城楼，为赋新辞强说愁。愁到今天，愁至今时今日，我已狼狈不堪。这个八十后的孩儿，或许只能承认且坚信，反思在这里，而路，便会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