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 三家分晋

原文:

  (威烈王二十三年)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慧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

     赵简子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将置后,不知所立。乃书训戒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之。”三年而问之,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问无恤,诵其辞甚习,求其简,出诸袖中而奏之。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

    简子使尹鐸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简子曰:“保障哉!”尹鐸损其户数。简子谓无恤曰:“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鐸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

    及智宣子卒,智襄子为政,与韩康子、魏桓子宴于蓝台。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智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必至矣!”智伯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不然。《夏书》有之曰:‘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蜹、蚁、蜂、虿,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

    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然则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任章曰:“何故弗与?”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奈何独以吾为智氏质乎!”桓子曰:“善。”复与之万家之邑一。

    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智伯怒,帅韩、魏之甲以攻赵氏。襄子将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长子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又毙死以守之,其谁与我!”从者曰:“邯郸之仓库实。”襄子曰:“浚民之膏泽以实之,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尹鐸之所宽也,民必和矣。”乃走晋阳。

    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沈灶产蛙,民无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絺疵谓智伯曰:“韩、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絺疵曰:“以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以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絺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谗臣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不然,夫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絺疵请使于齐。

    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曰:“臣闻脣亡则齿寒。今智伯帅韩、魏而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末遂而谋泄,则祸立至矣”。张孟谈曰:“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二子乃阴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唯辅果在。

    三家分智氏之田。赵襄子漆智伯之头,以为饮器。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乃诈为刑人,挟匕首,入襄子宫中涂厕。襄子如厕心动,索之,获豫让。左右欲杀之,襄子曰:“智伯死无后,而此人欲为报仇,真义士也!吾谨避之耳。”乃舍之。豫让又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赵孟,必得近幸。子乃为所欲为,顾不易邪?何乃自苦如此!求以报仇,不亦难乎?”豫让曰:“不可!既已委质为臣,而又求杀之,是二心也。凡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也。”襄子出,豫让伏于桥下。襄子至桥,马惊,索之,得豫让,遂杀之。

    襄子为伯鲁之不立也,有子五人,不肯置后。封伯鲁之子于代,曰代成君,早卒,立其子浣为赵氏后。襄子卒,弟桓子逐浣而自立,一年卒。赵氏之人曰:“桓子立,非襄主意。”乃共杀其子,复迎浣而立之,是为献子。献子生籍,是为烈侯。魏斯者,桓子之孙也,是为文侯。韩康子生武子,武子生虔,是为景侯。

 

译文: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分封晋国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国君。

    当初,智宣子(当时晋国国君)想立智瑶为继承人。族人智果出来说:“智瑶比不上智宵。智瑶比其他人优秀的地方有五处,而有一处缺点。智瑶身材高大仪态不凡、力大无穷箭术高超、技艺出众、文采非凡能言善辩、坚毅果断勇敢,可是他却非常不仁厚。如果他以五项长处来制服别人,可是自身却在做不仁不义的事情,谁能和他和睦相处?如果真的要立智瑶为继承人,智氏肯定会灭亡的。”智宣子不听。智果便向太史申请脱离智氏,改姓辅,立为辅氏。

    赵简子的儿子,大儿子叫伯鲁,小儿子叫无恤。赵简子准备要确定继承人,不知道应该立谁,于是将他自己日常训诫的话写在两块竹简上,分别交给两个儿子,并对他们说:“你们要谨记这上面的话。”三年后,赵简子问两个儿子竹简上的内容。伯鲁说不出上面的言词,问他竹简在哪里,早就已经不见了。问无恤,背诵上面的言辞非常流畅,问他竹简在哪,无恤从衣袖之中拿出竹简。赵简子于是觉得无恤比较贤德,将他立为继承人。

    赵简子派遣尹鐸去治理晋阳。尹鐸请示赵简子说:“我这次去晋阳,您是想我剥夺百姓以增加钱财,还是想我保卫国家呢?”赵简子回答说:“当然是保卫国家了!”于是尹鐸暗中算少百姓的户数,使百姓可以减少赋税。赵简子对无恤说:“如果晋国有难,不要以为尹鐸年轻地位不高,不要以为晋阳路途遥远,一定要去投奔他以晋阳作为我们的归宿。”

    等到智宣子死之后,智襄子(智瑶)上台执政,又称智伯。有一天,智伯和韩康子、魏恒子在蓝台宴会。宴会期间,智伯屡次戏弄韩康子和侮辱韩康子的门客段规。智国听说了这件事,进谏说:“主公你不小心准备堤防,灾难肯定会降临的!”智伯说:“灾难只会由我控制,我不发难,谁敢兴波作浪?”智国回答说:“不对。《夏书》上有说:‘一个人屡次犯错,结下的恩怨怎么可能会摆在明处,应该要在他还看不见的时候就要做防备。’贤德的君子可以细心谨慎处理每件小事,所以才会没有遇到大的患难。今天主公你在一次宴会上就得罪了别人的君和相两个人,又不做准备提防,还说他们不敢报复,恐怕大为不当吧!就连小小的昆虫鼠蚁都是能害人的,还何况这是一个国家的国君和大臣呢!”可是智伯不听。

    智伯要求韩康子献地,康子想要拒绝智伯。段规对韩康子说:“智伯贪心而且自以为是,如果不给他,他肯定会出兵讨伐我们;我们不如把地给他。他得到了之后肯定会自大猖狂,肯定还会威胁其他的国家。其他人不给,智伯肯定会出兵对付他国。然后我们可以避免这次灾难而等待事情的发展,寻机而动。”康子说好。于是便派遣使臣将万户人家的地送给智伯。智伯非常开心,又再次威胁魏恒子献地,恒子想要不给。任章出来说:“主公为什么想要拒绝智伯?”恒子说:“无缘无故想要索取我们的地方,当然不给他。”任章说:“无故索地,各个诸侯大夫肯定会害怕他。我们答应他,智伯肯定会骄傲。一旦他骄傲就会轻敌,而我们诸侯国担惊受怕肯定会亲近和联合起来。用亲近的兵士对上骄傲而轻敌的兵士,智氏肯定会在不久的将来灭亡。《周书》上说:‘想要是一个人灭亡,就要助长和姑息他的歪风;想要从一个人身上获取什么东西,就要先给予他。’主公不如暂时给予智伯,是他更加骄傲自大,然后我们选择其他诸侯国联合起来夺取智氏。何必要单独去对抗他们呢!”魏恒子回答说:“好”。于是也送给了智伯一个万户之地。

    智伯又去找赵襄子要地,赵襄子不给。智伯就发怒了,带领着韩和魏的兵士去攻打赵氏。赵襄子准备撤离,问属下说:“我该走到哪里去呢?”属下回答说:“长子(地方名)离我们近,而且城墙厚且完整。”赵襄子回答说:“百姓用尽全力完善好了这个城墙,现在又要用生命去守护它,谁会保护我呢!”属下又说:“邯郸的仓库物资充实。”赵襄子对他说:“用尽了民脂民膏充实仓库,现在又要他们上战场而送命,谁还会真心拥护我!我们去晋阳吧,那里是先主的地方,尹鐸管理的地方,民心一定会和我们一条心的。”于是便前往晋阳。

    智瑶和韩国、魏国以国人围住晋阳,然后挖水灌城,还差三版的距离就要把整个城池给淹没了。城里的人们,家里的炉灶都被泡坏了,城里遍地青蛙,可是民众还是没有背叛的意思。智伯巡视水势,魏恒子驾车,韩康子负责护卫。智伯说:“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水可以灭亡一个国家。”魏恒子用肘轻轻碰了一下韩康子,韩康子也踩了魏恒子一下,因为汾水可以倒灌安邑,绛水可以倒灌平阳,他们的国家都会有这个危机。智伯的属下絺疵跟智伯说:“韩国、魏国将来肯定会背叛我们的。”智伯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呢?”絺疵说:“我乃是从人情世故中判断出来的。我们现在用韩魏两国的兵去攻打赵国。赵国如果灭忙了,灾难下一步就会降临到韩魏头上了。今天我们约定了打赢赵国之后就一起瓜分赵国的底盘,赵国已经快要灭忙了,可是韩魏两人面无喜色,反而一副担忧的样子,这还不是要反我们?”第二天,智伯把絺疵说的话告诉其他二人,韩魏二人说:“这个人进谗言是为了赵国游说,使主公您怀疑我们两国而对攻打赵国有所松懈。不然的话,我们两家会放着唾手可得的瓜分赵氏田地的事情不要,而去做那些几乎不可成的还会带来危难的事情吗?”两人出去,絺疵进来说:“主公为什么要将臣说的话告诉他们二人?”智伯说:“你是怎么知道的。”絺疵回答说:“我看见他们狠狠地看我一眼然后就加快了脚步远离臣,所以我就猜想得到这其中的事情,他们知道我已经看穿他们的心思了。”智伯依然不醒悟,絺疵于是请求出使齐国。

    赵襄子让张孟谈偷偷潜出去见韩魏二人,说:“臣听说过唇亡齿寒的故事。今天智伯率领你们两国攻打赵国,赵国一旦亡了,接下来就到韩魏二国了。”二人回答说:“我心里也清楚这个道理,可是我们怕事情未完成而泄露出去,则灾祸则马上就要降临到我们头上了。”张孟谈说:“计谋从二位君主的口中说出,只进入臣的耳朵,怎么会泄露出去呢?”于是韩魏就跟张孟谈约定好计划,就等到约定之日的到来。赵襄子使人晚上去杀了守堤的人,然后放水倒灌了智伯的大军。智伯军大乱,韩魏两国从侧边共计,襄子正面出击,打败了智伯的军队。于是杀了智伯,把智氏也灭族了。只剩下了前面改了姓的智果还在。

    赵魏韩三家人瓜分了智氏的田地。赵襄子将智伯的头颅涂上漆液,用来当被子饮水。智伯的旧臣想为智伯报仇,就假装成烦人,带着匕首,混进襄子的宫中洗刷厕所。襄子上厕所的时候心中一动,捉住了豫让。左右的侍卫想杀了豫让,襄子说:“智伯死之后已经没有了后人,而这个人却要为他报仇,这是真正的意识啊。我之后小心谨慎避让他就行了,放了他把。”如果放了他。豫让又将自己涂满了漆改变自己的外形,口吞木炭改变自己的声音,在闹市之中行乞,连他的妻子都不认识他了。有一天豫让在街上行乞时遇见他的朋友,朋友认出了他,为他伤心:“以你的才华,如果你投靠赵国,肯定能得到赏识,不是更加容易刺杀成功吗。你这不是为难自己吗?”豫让说:“你这说法是不可取的。如果我已经当了别人的臣子又再去刺杀他,那我就是有二心的人了。我现在所做的事情,的确是极为困难的。我现在这样做,将会让后世当了臣子又怀有二心的人感到无比的愧疚。”襄子出行,豫让埋伏在桥下。等襄子走到桥上时,胯下之马惊了一下,于是派人搜索,抓到了豫让,于是就杀了豫让。

    赵襄子想着自己的王位本来是伯鲁的,于是自己有五个儿子,也不肯选为继承人。而是册封伯鲁的儿子在代成,人称代成君。代成君死得早,于是册封他的儿子赵浣为继承人。赵襄子死了之后,他的弟弟赵恒子把赵浣驱逐了,然后自立为君,一年后就死了。赵氏的人说:“赵恒子为君,并非是先主的意思。”于是一起杀了他的儿子,迎接赵浣回来当君主,人称赵献子。献子生赵籍,是将来的赵烈侯。魏国的魏斯是魏恒子的孙子,是将来的魏文侯。韩康子生了武子,武子生了韩虔,就是后来的韩景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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