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开篇语
这次我们来科普
一个与时空密切相关的几何概念，
名叫度规(Metric)。
它是认识时空几何构造的十六字真言，
是解读狭义相对论中诸多异象的密码，
更是通向广义相对论世界的必经之门。
本文内容较长，将分为上中下三篇。
在上篇中，本文将先用一个
我们喜闻乐见的二维平面上的例子，
来直观理解度规的由来，
以及它与平面和空间几何形貌的定性关系，
然后顺便介绍一些
进入相对论时空之前必备的心法：
协变、逆变、爱因斯坦求和约定。
由此为中下篇做好数学上的全部准备。
而在中篇中，我们将进入相对论时空，
给出四维平直时空中的度规，
一览时空的几何构造；
然后用几何的观点，解释几个
狭义相对论中常见的奇异时空现象
并用几何方式推导一遍著名的质能公式，
由此感受一下度规的法力；
而在下篇中，我们会畅游弯曲时空，
用度规打开广义相对论的一条门缝，
感受半个爱因斯坦场方程的奥义，
最后在黑洞的视界里结束全文。
画了这么多饼，我们还是先回到脚下，
从直观可见的二维平面说起。
1) 勾股定理 v.s. 余弦定理
本着“熟人好下手”的原则，
在引入一些抽象概念之前，
我们可以先找几个熟悉的例子聊聊，
先联络联络感情，等酒酣耳热了再动手。
而我们这次要见的第一个老熟人，
是二维平面上的向量长度公式。
假设平面上有一个向量
如果给定一个直角坐标系
以及相应的坐标基底
那么向量
而我们知道，根据勾股定理，
向量长度平方为：
现在我们换个姿势，
把其中一个坐标轴旋转一个角度，
那么我们将得到一个斜角坐标系。
向量
将发生变化，记为
其中坐标分量
由下图中的几何关系确定：
由图中几何关系以及余弦定理可知，
在斜角坐标系下，
向量
(其中
这两个式子，就是我们要见的第一拨熟人。
但是，我们好像是要说相对论时空来着，
为啥说来说去又回到中学数学了？
我们做这些当然不是为了消遣，
事实上，我们是要挖掘一个惊天秘密：
这两个看似不同的式子，
其实可以看作“同一个几何定理”
在不同坐标系下的表现，
接下来我们就来一步一步揭开。
2) 忆苦思甜：二次型
同学们还记不记得，线性代数课上
曾经有过一个叫做“二次型”的概念？
它是我们要见的第二位熟人，
当年线性代数课本是这样介绍它的：
含有
称为二次型 (Quadratic Form)，
它可以写成矩阵相乘的形式：
以方便进行二次型的坐标变换。
线性代数课本还告诉我们，
二次型最初出现的目的，
是为了通过这种坐标变换
将解析几何中的二次曲线化为标准型。
我们慈祥和蔼的数学教材，
似乎比较喜欢从故纸堆里
翻出几个世纪前的古老数学来讲故事，
而且这次举的例子，年代久远不说，
关键是它让我们想起了
中学数学里那些让人痛不欲生的圆锥曲线，
这段回忆实在是不怎么愉快。
那么，这个二次型
有没有更好玩一点的例子呢？
有，比如我们要揭开的“惊天秘密”。
3) 统一之路
回顾我们刚才写下的
直角坐标系下的向量长度公式
和斜角坐标系下的向量长度公式，
我们会发现它们也是两个二次型，
并且可以写成矩阵相乘的形式：
直角坐标系下：
其中
斜角坐标系下：
其中
而线性代数课本在讲二次型的时候，
顺手给出过一个二次型的坐标变换法则。
它是这样定义的：
设两个坐标系
有坐标变换关系：
对于平面上的某个二次曲线，
它在不同坐标系中的曲线方程显然不同。
假设它在标系
可以表示为二次型
在坐标系
可以表示为二次型
那么两个二次型矩阵
满足变换关系：
这个变换的几何意义就是：
同一条二次曲线，
在两个不同的坐标系之间有不同的方程，
这两个方程之间可以通过
现在回到向量长度公式。
受到二次曲线方程变换的启发，
我们也不妨做出这样一个猜测：
如果直角坐标系下的向量长度公式
和斜角坐标系下的向量长度公式之间
也满足二次型变换，
那么它们可能也是“同一个几何定理”
在不同坐标系下的表现，
也就应证了我们所说的“惊天大秘密”。
它们之间是否真的满足二次型变换关系呢？
我们马上动手算一算。
根据二次型变换的定义，
我们第一步要做的，
是先找出直角坐标系和斜角坐标系
之间的坐标变换关系。
为了找到这种关系，
我们将两个坐标系放到一起观察：
通过图中几何关系可以看出，
向量
满足变换关系：
写成矩阵形式即为：
于是我们得到了
直角坐标系和斜角坐标系之间的
坐标变换矩阵：
为了求得相应的二次型变换，
我们顺手求出
接下来，我们就可以用二次型变换
来验证前面对于“惊天大秘密”的猜测了。
作为备忘，
我们将两个坐标系下的长度公式再写一遍，
直角坐标系下：
斜角坐标系下：
如果我们能证明
那么也就在某种意义上
验证了那个惊天大秘密。
这个计算虽然很简单，
但还是请同学们准备好纸笔，
随老夫一起算一算，亲手见证奇迹：
一字不差，
也就是说，平面上的向量长度公式
在不同坐标系中表现出的不同形式
本质上还是同一个定理！
是不是很神奇？
(为了配合剧情需要，请回答“是”)
其实只要是在平面上，
无论我们取怎样奇怪的坐标系，
得到怎样奇怪的向量长度公式，
它们在本质上都是同一个几何定理。
而这个几何定理的背后，
对应着平面最基本的几何特征。
有了它，我们就能区分平面和曲面，
区分更高维的平直空间和弯曲空间，
甚至可以定量描述弯曲空间的形貌，
从而打开广义相对论的大门。
它就是本文的主角：度规。
4) 度规：主角登台
我们来把前面一些信息整理成表格：
我们看到，同一个向量
在两个坐标系中分别表现为
同一个几何定理
也分别表现为
照这个逻辑，我们可以猜测，
这里出现的两个二次型矩阵
也是某个“看不见的量”
(我们将它记作小写粗体字母
投影在两个坐标系中的坐标分量。
只不过向量的分量是行矩阵或列矩阵，
而“看不见的客人”
是一个
同样，
但是它的投影在不同坐标系之间
会按照一定规律发生变化，
这个规律，就是二次型的变换关系。
说到这里，各位应该已经猜到了：
这位“看不见的客人”
就是我们本文的主角：度规。
它在直角坐标系下的“投影”
就是矩阵
而在斜角坐标系下的“投影”
就是矩阵
并且它在任意两个坐标系之间
都满足变换关系
(可能有同学已经看出来了，
这个度规的性质看起来像一个张量，
更准确说，是一个
但不知道什么是张量也不影响阅读，
所以这一点我们以后再细说)
现在再来过一遍这个度规的性质：
它是一个抽象的量，
无法像向量一样表示成明确的几何图形，
我们只能通过它在不同坐标系下的分量
来对它进行定量计算。
虽然它的分量会因坐标系的不同而改变，
但它本身是一个不依赖于坐标系的量，
而仅仅与它所在空间的几何特质有关。
有了这个特点，它就可以
帮助我们区分平直空间和弯曲空间了，
现在我们就来体会一下。
5) 平面为什么是平面
我们还是以平面为例。
我们先在平面上沿两个方向
画出一族平行线，如下图：
如果将这些平行线看作坐标轴，
那么我们可以在平面上任意点
建立一个局部坐标系，
并且定义基底
显然，在这族平行线坐标系中，
每个局部坐标系的基底都是一样的。
这就意味着，
一个向量出现在平面上任意位置时，
它的分量都是同一个列向量，
相应地，它在任意位置的长度公式
也是同一个形式：
也就是说，在这族平行线决定的坐标系下，
度规的分量处处相等，与位置无关，即：
这看起来似乎理所当然，
但这种理所当然其实只对平面成立，
换句话说，只有在平面上，
我们才能找到这样一个坐标系，
使得度规的分量形式处处相等。
而微分几何学家告诉我们，
在曲面上，这一点不再成立。
一个简单的例子是球面。
如果我们指定了球面上的经线和纬线，
那么这些经纬线就可以构成一个坐标系，
各点坐标值就分别是经度
根据微分几何的结论，
在这样的坐标系下，
每个点上的局部基底将不再相同，
于是相应地，
向量在球面上各点的长度公式将各不相同，
也就意味着度规分量会随位置变化，
根据计算结果，
这种坐标系下的度规分量与纬度有关，
为：
(其中
(这个度规的计算其实可以不用微分几何，
最简单的高数知识就能算出来，
我们只需要用球面上的弧长微元公式
代替向量长度公式，就能得到这个 度规。
各位可以试着推一下，这个公式是：
虽然我们只考察了
经纬度这一种球面坐标系，
但实际上无论我们怎么取坐标系，
都无法使球面上度规的分量处处相等。
这个结论的推导，
需要用到更多微分几何知识，此处从略，
我们就当它是钦定的就行了。
实际上，在广义相对论中，
描述时空弯曲的曲率
就是用度规的分量随位置的变化来计算的，
老夫会在下篇中做一个简单说明。
至此，我们通过二维平面上的例子，
对这个决定空间几何性质的看不见的客人
有了一个大致的认识。
而在中篇中，我们将进入四维时空，
去看看如何利用度规
为相对论中那些奇异的物理现象
给出更自然、更具有几何味道的解释，
最后在下篇中用它偷窥半部广义相对论。
但进入中篇和下篇之前，
我们还要来解决一个“美学”问题，
并顺便勾搭一对新朋友。
5) 协变与逆变
刚才我们通过二次型变换知道：
直角坐标系下的向量长度公式
和斜角坐标系下的向量长度公式，
是同一个几何定理的不同形式。
但它们看起来毕竟还是完全不一样，
很难让人相信
它们真的是同一个公式幻化而来。
特别是斜角坐标系下的公式中，
这让我们这些强迫症情何以堪。
如果能找到一种更优雅的形式，
让向量长度公式在所有坐标系下
都统一穿上同一种制服，
那看起来一定会很赏心悦目。
但是，这样的形式真的存在吗？
你别说，天底下还真有这种好事。
接下来，我们要来认识一对姐妹花，
让她们穿上制服表演点新节目。
(请在本文讨论的范围内理解这句话)
我们还是回到某个斜角坐标系下：
我们将这个斜角坐标系的
坐标轴
全部标成蓝色，
并且将向量
用一种新的方法来表示：
也就是将下标换为上标，
(请注意，是上标，不是指数)
我们将这些分量称为逆变分量。
接下来，我们要为她找到
一个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妹：
如上图所示，
我们在已有的斜角坐标系基础上，
先画一条垂直于
将它标为红色，并命名为
同样，另画一条垂直于
也标为红色，并命名为
(随时提醒：
接下来，按照图中的几何关系，
在
两个新的基底
(随时提醒：
并将
与
这样，我们就定义了一组新的分量：
我们将它们称为协变分量。
不过，同学们不用花时间理解
上面这一套眼花缭乱的操作，
我们有另一种虽然不太严谨、
但很好用的方式来计算协变分量：
从向量的顶点出发，
对原来的坐标轴
由垂线定义的投影长度
与原来的基底
为协变分量
再次提醒，这不是协变分量的严格定义，
但从计算结果来说是等价的，
并且它能使我们后面的计算更省事儿。
接下来，请同学们做一个简单计算：
让逆变分量与协变分量分别相乘后求和，
即：
(随时提醒：
看看能得到什么结果。
(此处预留一炷香计算时间)
算出来了吗？
没算出来的同学，来跟着老夫过一遍：
根据图中的几何关系可知：
代入
(提醒：为区别上标和指数，
今后所有平方运算都加上括号，
比如
现在发现这个式子等于什么了吗？
它就是斜角坐标系下
以逆变分量表示的向量长度平方公式，
于是我们得到：
那它在直角坐标系下是否也成立呢？
我们其实都不用动手画图，
闭着眼睛就能想象到，
在直角坐标系这种特殊坐标系中，
向量的协变分量和逆变分量一定相等。
这样我们也可以把长度公式改造为：
(随时提醒：请注意区分上标和平方)
所以，通过协变和逆变这对姐妹花，
我们终于找到了那个所有坐标系下
都具有相同形式的向量长度公式：
这个式子其实对于
任意维度空间中任意直线坐标系都成立，
(对极坐标之类的曲线坐标系也成立，
只不过我们要重新定义局部坐标而已)
我们可以统一写成：
(其中
从此以后，我们在计算各种长度时，
可以告别勾股定理和余弦定理，
只需要这么一个简洁紧凑、
让人赏心悦目的式子就够了。
实际上，在证明过程中，
我们还能发现另外一个等式关系：
也就是说，协变分量就是
度规分量矩阵与逆变分量相乘的结果。
我们也可以将它写成更一般的形式：
其中
(注意：这是向量在同一个坐标系下的
协变分量和逆变分量之间的转换关系，
而不是不同坐标系之间的分量变换关系，
虽然它们看起来彼此有点像，
但几何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这个等式能给我们带来一个好处，
就是不用再去画图分析几何关系，
只要知道逆变分量和度规，
就可以找出相应的协变分量了。
实际上，在中篇中我们将会看到，
在相对论的四维时空中，
向量的协变分量和逆变分量之间，
其实并不存在一个
可以用图形解释的直观几何关系，
但我们仍然可以通过找出四维时空的度规
来明确它们之间的关系。
写到这里，关于协变和逆变
这对姐妹花的故事，就说得差不多了。
当然，有同学可能会比较困惑，
“协变”和“逆变”
这两个奇怪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简单地说，这和它们
在不同坐标系之间的变换规则相关：
协变分量的变换矩阵
和基向量
逆变分量的变换矩阵
和基向量
虽然这种变换规则
在相对论的各类计算中至关重要，
但在这篇科普文中并不是重点，
待以后我们需要时再详细补充。
现在，我们要进入本文最后一部分，
去见识一种新的符号体系，
这是阅读相对论教材必须学会、
并且看起来也璧格满满的符号体系，
叫做“爱因斯坦求和约定”，
相信同学们一定会喜欢。
6) 爱因斯坦求和约定
我们先来回顾几个式子。
第一个是刚刚得到的
适用于所有坐标系的向量长度公式：
(注意：协变和逆变的关系
并不是行向量和列向量的关系，
上面那个式子，
同样可以写成
而不影响计算结果)
第二个是协变分量与逆变分量的转换公式：
我们其实可以将它写成求和形式：
第三个是向量长度公式的二次型：
我们也可以把它写成求和形式：
在这些式子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个规律：
凡是需要求和的符号，
都会在上标和下标中各出现一次。
比如最典型的是
其中的
上标(
于是这个式子就对
而
实际上，张量的运算规则已经决定了：
(咦？我们又说到了张量？)
同一个符号在上下标中最多各出现一次，
并且上下标同时出现的符号必然会求和，
而只出现一次的符号必然不求和。
有了这个规律，我们会发现，
求和符号已经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所以，真正的相对论票友，
就算没有写出求和号
也能辨别出哪些符号会被求和，哪些不会。
而爱因斯坦大神发现这个好用的性质后，
提出了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
对张量分析中的公式，直接省略求和符号。
从此也为印刷事业节约了不少油墨。
为了纪念爱因斯坦的这个贡献，
我们将它称作爱因斯坦求和约定。
在这个约定下，
我们可以将刚才几个公式重写一遍：
在本文的中篇和下篇中，
我们就要开始断奶，慢慢告别矩阵运算，
正式采用这种简洁美观的符号体系了，
虽然它真正计算起来
其实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
但它比矩阵运算功能更加强大，
能表示很多矩阵运算不能表示的公式，
以后我们会慢慢体会这一点。
总之，学会这种符号表示体系之后，
咱也算是能看懂相对论的文化人了。
7) 结束语
为了在这个上篇里完成
理解相对论时空的必要铺垫，
这篇文章给出的信息量其实比较大。
虽然老夫尽量在尝试
以一种连贯的叙事方式理清思路，
但在文章的最后，
我们还是有必要来梳理一下脉络：
首先，我们通过回顾
线性代数中的二次型和二次型变换，
发现平面上勾股定理和余弦定理，
其实可以看做同一个几何定理
在直角坐标系和斜角坐标系中的不同表现，
并以此抽离出了度规的概念，
然后通过对比平面和球面，
体会了度规对于描述空间几何形貌的作用。
接着，我们话锋一转，回头讨论
如何将勾股定理和余弦定理改写成
一个适用于所有坐标系的整齐形式，
我们最终找到了这个式子，
并在这个过程中认(gou)识(da)了
协变分量和逆变分量这对姐妹花。
而为了让求和的式子显得更简短紧凑，
我们顺手见识了爱神的杰作：
爱因斯坦求和约定。
到此为止，我们集齐了
理解相对论时空所必要的所有龙珠，
(不到七个，但这不是重点)
可以准备好召唤神龙、
然后乘龙畅游四维时空了。
不过，鉴于我们在本文中
多次见到“张量”这个神秘物种，
在中下篇还会更频繁地与它亲密接触，
老夫建议各位先熟悉一下什么是张量。
作为一个宅心仁厚的中年大叔，
老夫为同学们准备了一篇张量的科普文，
各位可以抽空看看：
(这广告居然做得如此理直气壮冠冕堂皇)
PeiLingX：[深度科普] 张量：理解相对论的必备语言 (上)zhuanlan.zhihu.com
好了，我们中篇见：
PeiLingX：[深度科普] 度规与时空(中)：几何视角下的平直时空zhuanlan.zhihu.com
文末补充：问题探讨
评论区提出的问题放到这里探讨：
- 来自 @爱提问的马里奥 的问题
1)
2) 还有个问题一直没搞懂：
说
这个
我的理解：
1)
它的几何意义放到后面再说
2)
在微分几何中，
举个例子：
假设直角坐标系下有曲线方程：
我们可以看出它就是平面上的圆
并且，如果将参数
那么这个曲线方程就描述了一个圆周运动
而
可以看做是这个圆周运动的线速度矢量，
而在这个例子中，
就是时间微元
比如在直角坐标系下：
度规
于是
如果取为极坐标
则
切向量
度规
此时
依然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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