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陈玉明
来源 | 跟女儿谈人生
如果按照农历生日,到今天,我四十岁了——我有三个生日:身份证生日,农历生日、阳历生日;当年家里给登记身份证号时,只知道农历生日,于是就把农历生日登记在身份证上。我也不知道该以哪个生日为准,所以也就从来不过。
按照如今的平均预期寿命,大多数人能活八十岁左右。如果没有奇迹、也没有意外的话,走到四十岁,我的人生大体过了一半。
上半场结束了,下半场开始了。
回望过去的四十年,很感慨,也很感恩。
“吾少也贱”,生于偏僻的乡村,父母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供我上学。在最困难的时候,家里连炒菜的油都没有。父母是普普通通的乡下人,没有文化,没有什么值得书写的事迹。
为了让孩子走出大山,不再重复他们的命运,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们为人朴实,心地善良;我从小就被告诫,做人要本分,要与人为善,懂得感恩,不要害人——这些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现在回过头看,虽然小时候生活确实很苦,但由于周围的乡邻大都如此生活,对比并不鲜明,所以当时并没有觉得多么苦。
而且,童年还留下了不少温暖的回忆,比如在小溪里抓蝌蚪,看小狗跟小猫打架,给家里养的小猪挠痒痒。
那时暑假经常上山放牛,牛吃草,我躺在草地上看蓝天白云或者看看书;有时小牛犊会跑过来,站在我后面,舔着我的头发,小家伙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柔顺的皮毛,非常可爱。
这些山乡野趣,捧着电子产品长大的我闺女这一代,已经无法体会了。
老家门前的田园,远方是看不到尽头的山峦
老家门口面对的大山,海拔超过一千米;山的那一边是我的祖籍湖北省蕲春县乡村有乡村的乐趣,但我对乡村也没怀有过多的浪漫乡愁,因为我见过太多的悲酸,尝过太多的辛苦。
离我家最近的两户人家,其中一家有兄弟俩,大的比我大四五岁,小的比我大两三岁,儿时我们经常一块玩。这兄弟俩都没有念完小学,也都没成家。那个哥哥后来得了精神病,用石头把他妈妈活活砸死了;老家又没有精神病院,村里弄了个铁笼子,把他关在笼子里,让他老父亲看着。弟弟是个瘌痢头,也没人给治病;稍大一点去煤矿打工,不到二十岁就死于矿难,矿里赔了几千块钱了事。
另一户人家,兄弟四人;在我记事前,老大就在附近小池塘里跳水自尽了。大概在我上中学时,老四与媳妇吵架,喝药自尽了;媳妇过两年也喝药自尽了,留下一双只有几岁的儿女。后来老三在四十来岁时得病去世了;再后来,老二在五十来岁时也得病去世了。老二、老三的媳妇也走了,四兄弟的后人风流云散,只留下一堆断瓦残垣。
我自己的成长经历,也是多灾多难、饱经磨折——被火炉的炭火烫伤过,被热水瓶的开水烫伤过,被狗咬过,都没去医院处理;至于干活时被马蜂蜇、被蚂蝗叮、遇到毒蛇、镰刀割手之类,更是乡间常事。
生病时缺医少药,18岁以前就没吃过胶囊式的药片(咖啡这么小资的东西当然更没喝过),记得高三时拿着胶囊药片,竟以为要从鼓起来的地方打开。
生于底层,长于底层,这种生活经历深深影响了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让我对命运的无常、世道的苍凉、人性的复杂更容易感同身受。
长大以后,在大时代的高歌猛进中,我始终更加关注小人物的苦乐悲欢,而不会轻易被一些宏大叙事遮蔽双眼。
虽然吃了不少苦,但我的求学之路还是比较顺遂的,没有遇到过什么大的麻烦。
而且,从小到大,遇到的老师大都还好——老师们水平或有高下,但对学生大体是关爱、尽责的。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一直到大学毕业,我都过着住校生活;小学四五年级是一周回家两次,初中是一周回去一次,高中以后只有寒暑假才回去。我喜欢住校,每逢寒暑假后总是期待早点开学,因为家里其实比学校更苦迫、更无聊。
高考之前,我没有去过比县城更远的地方;高考之后,我来北京上大学,此后22年,就一直生活在北京。故园,离我越来越遥远,时时牵挂而又不愿走近。
能上北大,对我来说其实有很大的偶然因素。
我智力一般,学习也不属于特别刻苦的那种,高考只考了不到560分。在北大社会学系读了四年,始终感觉不得其门而入。本科毕业时,我的成绩虽然处于中游,但还是有保研资格的,于是就在北大马克思主义学院读了三年研究生。
不光高考,我在考试方面的运气好像一直不坏。在大学时,几门不喜欢或者不擅长的课,都踩着线过了,没有挂科;必考的英语四级考试仅考了63分,六级考试仅考了60.5分,不过都一次通过了,同学笑我真是“一分都不浪费”。毕业后,考司法考试(考着玩,其实也没啥用)也是一次通过——花了三四个月备考,考了363分,比及格线只多了3分。
大学毕业之后,能来新华社上班,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当年参加新华社的笔试,因为我不是学新闻的,对新闻行业一无所知,很多非常简单的题目都不会答。
比如,一道简答题是“什么是倒金字塔结构”,我不知道,只能画个▽了事。还有一道题是,说说你所知道的几个新华社记者——惭愧,我一个都不知道。这次笔试,我记得提前一个小时就把卷子交了——感觉实在没啥希望,懒得等了。
后来接到面试通知,我真是大吃一惊;回头想想,也许是因为最后一篇作文写得不错?自己也不知道。
上班以后,我所从事的新闻工作,让我大大开阔了眼界;见过不同社会层级的人,了解了很多以前在学校里闻所未闻的事情,对国家经济的运行、行政体系的运作多了一些切身感受。
“纸上得来终觉浅”,对社会问题感兴趣的人,如果没有广博的社会见闻,仅靠阅读和思考,是很难把握真实的社会脉搏的。
一弹指顷去来今。工作十五年来,我收获了很多,自己也从一个未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变成了90后“小鲜肉”眼中的前辈大叔。单位人很多,虽然难免有机关常见的一些毛病,但总体而言,氛围还是不错的,上下级之间没有那么等级森严,有一种大家庭的感觉。我在这里也遇到了很多热心的师长、很多可爱的同事。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与我儿时的期待相比,与我童年的一些小伙伴相比,我已经算是人生赢家了。
我也经常跟我媳妇说,我们现在真是挺幸福的:工作和生活的压力都不大,夫妻琴瑟和谐,孩子也算娇憨可爱;岁月静好,夫复何求。
人生,无论是上学、工作还是成家,其实充满了各种偶然。
我有时想,如果我没有上北大,上的是别的大学,我的青春会留下哪些不同的印记?
如果没来新华社,我现在会从事什么工作?
如果没有遇到我媳妇,我又会与谁共度一生?
如果做了别的选择,人生会多了怎样的悲喜?
这些都不可能有答案。
除此之外,生命中还有很多是我们更加无法选择的,比如父母、子女、相貌、禀赋、性别……随风荡堕,因果难知;未成藩溷之花,已然三生有幸。
既然无法选择,那就平静地接受——接受父母的平凡,接受自己的平凡,接受子女的平凡,乃至接受这个娑婆世界的平凡;在平凡的世界里,“且行且珍惜”吧。
人到中年,少了年轻时的愤激,对世道的复杂多了一份理解,对观念的差异多了一份包容。
我前些日子偶然翻看自己六七年前的微博,感觉自己当年很多文字幼稚而刻薄;当时自以为智珠在握、一字不易,如今看了却感觉如锥如芒、汗流浃背。但现在的自己,看法是不是就那么正确呢?也很难说,也许再过若干年,我又会“觉今是而昨非”;又或者,也许我不是在变得更加成熟、睿智、通达,而只是因为年纪大了,变得更加保守、世故、油腻?
孔子有句名言:“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借用佛家的说法,我们的烦恼源于贪嗔痴三毒。
“不惑”就可“不痴”,看问题看得通透;“知天命”就可“不贪”,知道有些事情非人力可为,权当是命运的安排吧;“耳顺”就可“不嗔”,哪怕是谣诼謑诟,也能入耳不入心;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就可随顺世缘、心无挂碍了。(这一段是我的妄解,未必合乎经典原意。)
圣人可以四十不惑,我是做不到的。现在我的困惑还多得很。我对世界的未来心存惶惑,对国家的未来心存期待,对行业的未来心存忧虑。力微识浅,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向前;洪流的走向尚且非我所知,除了中路因循、深厉浅揭,我该怎么办呢?说实话,我常常也很迷茫。
“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到了这个年纪,已深知自己资质驽钝、天分有限,不必怀骥骜之愿,不敢有鸿鹄之志;万人如海一身藏,在家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在单位做个好员工,在社会做个好公民,聊以自慰吧。
一事无成人渐老,百年弹指欲何为。
人生下半场,要好好工作。
不计延迟退休,我还能工作二十年,而年纪越大,就会越觉得光阴似箭,二十年其实也如白驹过隙。
我经常问自己,我的工作,能否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哪怕是一毫毫)?我所写的文字,能否让人(哪怕一个人)得到一分慰藉?当我老了,回首往事时,能否心无愧怍对孩子讲述自己的一生?我是没有这种确信的。很多时候,我是懈怠的,甘当犬儒或乡愿,安于自己的小确幸。
人生下半场,要好好学习。
学习,不是为了炫博,也不只是为了工作,而是想让自己的困惑少一点,让自己的精神更加丰盈。书到今生读已迟。先哲留下了无尽奇珍,我们穷尽一生,能得到的也不过沧海一粟。
人生下半场,要好好生活。
人生最幸福的事,是陪家人吃饭,陪孩子读书,陪朋友聊天。我们一辈子能深度交往的,大概也就几百人,茫茫人海中,我们能成为家人、同学、同事、朋友,已是旷世难逢的因缘。好好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把每一天都当作殊胜的一天。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但念无常,当勤精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