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快乐的知识(上)

快乐的知识

[德]尼采著

总序

阿诺德说:“诗歌拯救世界。”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诗”与“思”,也许原本就是人的两种最基本的精神存在方式。前者是一种本能的、审美的方式,后者是一种经验的、判断的方式;前者诉诸情感,后者诉诸理性。而海德格尔的“人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则仿佛在设计此两者的融合。一个大脑基本健全的人,是不可能不思考的,一个意识有了初步发展的人,也不可能不审美,而一个将“诗”与“恩”统一于一体的人,就有可能是一个意识活动最为活跃、精神生活最为丰富、情感世界最为多彩的人。

然而,在外部世界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多彩的时候,我们却发现人类的“诗”与“思”都似乎越来越少了。在这样一个日益技术化、甚至数字化的时代,人们还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面对生活的诗意呢?换句话说,在科学的时代还需要诗歌吗?在有用性、精确性、合理性,还有所谓的可重复性、可操作性等等方面,诗歌无一不显示出了她的尴尬。但是,诗歌在现代生活中的意义仍永远是无可争议的,因为她与作为人类交际工具的语言之间有着最紧密的关系,因为她诉诸的是任何人都不可或缺的情感。

与此同时,如果不将科学思维和商业智慧等包括在内,人类的非功利思考也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对道德和价-值的判断,对存在及其意义的穷究,正在成为少数哲学家、思想家的“专业”,而整个人类却似乎有了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比如说挣钱)要做,换句话说,在教育程度普遍提高的当代,人们对自身精神生活状况的关注反而有所降低。将本世纪自然科学的发展和人文科学的发展作一个平行比较,就会发现,前者在这一世纪中所取得的进步据说数百倍于先前所有世纪之进步的总和,而后者的进展却很难说是革命性的,至少不能说有成倍的增卡。人类在各个方面的发展是需要维持某种平衡的,对地球之外宇宙空间的探索与对人类自身基因密码的破译基本同步,但在精神存在研究与物质存在研究这两个方面暂时还是不协调的。因此,人类无疑需要更多地思考。

无论在整个人类的发展中还是在一个人的生活中,保待灵魂与肉体、精神与物质的平衡都是非常重要的。而在人的精神生活中,“诗”与“思”的平衡发展也同样是重要的。我们需要“思”的庄重,也需要“诗”的空灵,我们需要“思”的结果,也需要“诗”的过程,两者都是我们精神生活最基本的立面。这大小两种平衡的谋得和维持,便是我们最正常的精神存在状态。

要维持这种状态,阅读也许是一种最佳方式,或曰一个捷径。我们可以在阅读中感受诗意,在阅读中加深思考。当然,人类的文明史已为我们提供了无数“诗”的读物和“思”的文本,也许,我们所有的文化遗产都可以归入这两大类。如今,我们又从那无数的读本中挑出儿册,我们选择的着眼点主要放在“诗”与“思”两种因素的相互渗透上。

这里的几本译作,或偏重于哲学如尼采的《快乐的知识》、克尔凯郭尔的《基替徒的激情》和阿兰的《幸福散论》,或偏重于诗歌如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的《三诗人书简》、纪伯伦的《先知园》和布罗茨基的《文明的孩子》,但它们的特色却都在于“诗”与“思”的融合上,或者说,它们是思想的诗,或诗意的哲学。它们的作者早我们许久完成了精神和情感的长征,他们在前方呼唤我们:过有思想的生活,过有诗意的生活。

刘文飞

一九九八年六月五日

译者前言

《快乐的知识》一书,是尼采一八八二年撰写的,其中第五卷补写于一八八六年。他在第二版前言(一八八六年秋)中提及,此书是他大病初愈之后写就的,是疾病和痛苦娩出的胎儿,由于这次康复大出他的意外,故“快乐的知识”意味着“心灵的狂欢”,“康复的陶醉使他居然阐发诸多非理性、愚妄之论,抒发孟浪情愫,侈谈外表棘手而实则并非如此的种种问题”。

所谓“非理性”、“愚妄”、“孟浪”云云,当然是作者“自知性僻难谐俗”的自嘲;作为决意“为自己创造一个特殊太阳”的伟大哲学家、诗人,尼采在揭露和批判非神圣、非道德、非人性的世界时,处处表现出惊世骇俗的狂狷、放任和尖刻,往往言人之未言、言人之未敢言;庸人和道学家听起来似梦吧、塘语,与尼采心灵相通的人则有痛快淋漓之感。正是这些不合时宜的连珠妙语,显现尼采才藻富塘、哲理深邃、思辫明晰。

这本语录式的小书涉及的问题颇多,诸如生命、个体与群体本能、爱情、文艺、哲学、科学、道德、法律、宗教、社会发展……等等,是否可以说,尼采思想的精髓大体上已包罗在这部奇书里了。

现将书中沙及约问题择其要者介绍于后:

尼采力主保存个体本能和人的自由意志,指出群体本能意识、道德和宗教无不以否定个体本性和自我为目的。他响亮地喊出“你要成为你自己!”“情欲比禁欲和伪善好;诚实,即便是恶意的诚实也比因格守传统道德而失去自我好;自由之人可能为善,也可能为恶.然而,不自由的人则是站辱人之本性,因此不配分享天上和人间的安慰。总之,谁要做自由人,必先完全成为他自己。自由不会如神赐之物落在人的怀里。”尼采认为失去自我的人会有许多人性弱点:畸型、屏弱、平庸、畏葸、卑琐、笨拙、自感厌倦,尼采甚至尖刻地将其比之为“驯服动物”;又说:“内心的顺从和依附,正是你我不幸之所在:”关于个性的历练,尼采主张勇对不幸,说“世间存在不幸,这对个人来说是完全必要的。”“通往个人的天堂之路总要穿越个人的地狱。”因此,人要坦然直面恐惧、贫困、匮乏、黑暗、艰危和失误。

尼采对当时欧洲普遍盛行的道德准则是全盘否定的。道德被他称之为“道德猛兽”,指出“道德乃是个人的群体直觉”,揭露道德的伪善,是道德“打扮”了欧洲人,使其华贵、重要、体面乃至神圣;使愚蠢、盲目、疯癫、可疑的世界显得正义、智慧、圣洁、善良。

尼采在书中尖刻讽刺作家、诗人、戏剧家、艺术家充当“训育排练”者,无情鞭挞他们不敢正视现实,圆滑世故、见风使舵、作品虚伪、矫饰、煽惑、故作“激情”。

尼采在书里宣布:“上帝死了。”指出基督教的传统无论“爱”、“同情”、“仁慈”等说教也罢,提倡“禁欲主义”也罢,其宗旨都是扼杀个人。说“善与恶皆为上帝的偏见。”这个世界绝非“神圣”。

已为广大读者熟悉的价值重估问题,书中的原话是:“我相信,一切事物的价值必将重新评估。”这尤能显示尼采高蹈卓拔的见识和无所畏惧的勇气。他说:“当我们感到数千年的评估依然在禁锢着我们,左右着我们,真是度日维艰啊。”尼采的头脑里不存在什么伟人,故不囿于任何成说,而是敢为天下先。正如奥地利著名文学家茨威格赞颂(绝非恶意)道:尼采是德国哲学知识领域首先打出约一面“海盗黑旗”。他本人称自己是“未来时代的早产儿、头生子”,预见“上帝死后”必将出现道德坍塌、断裂、败坏、沉沦、倾覆等一系列后果,且被他死后的历史所应验。这,或许正是尼采的伟大和魅力所在了。

诚然,此书也并非字字珠玑、句句嘉言,全都令读者“快乐”。他对普通民众、工人、妇女、犹太人的蔑视,对奴隶制的称许,对社会主义者及社会主义运动的低毁,对东方民族、特别是对中国的偏见、贬抑均属纸缪之论,这在他那些旷达不羁、绝后空前的见解中渗杂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籁。但终究瑕不掩瑜,尼采卓然特立的瑰意琦行依旧启迪后昆,彪炳史册!

黄明嘉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于上海

目录

译者前言

卷一

1.阐释存在之意义的导师

2,理智的良知

3.高尚与卑贱

4.保存本性

5.绝对的责任

6.丧失尊严

7.写给辛勤劳作者

8.没有意识到的道德

9.我们的爆发

10.返祖现象

11.意识

12.科学的目的

13.力量意识

14.何谓爱情

15.远现

16.越过小径

17.对贫穷的激励

18.古代的傲慢

19.邪恶

20.愚昧的尊严

21.致无私的教师

22.上帝为国王而存在

23.腐致的征兆

24.不同约不满

25.预先认定不可知肠

26.生命是什么?

27.厌世者

28.至善有害

29.作补充说明的编子

30.名人的喜剧

31.买卖与高贵犯

32.不受欢迎的门生

33.教室之外

34.隐藏的历史

35.异端那说与巫术

36.遗言

37.三种错误

38.爆炸的人

39.改变了的趣味

40.缺乏高贵风度

41.懊悔

42.工作与无种

43.法律体现了什么?

44.相信动机

45.伊壁鸡普

46.我们惊讶

47.论激情的压抑

48.时痛苦的认识

49.雅量及其他

50.孤立的原因

51.真理意识

52.别人了解我们什么

53.善约起源

54.虚假的意识

55.什么东西使人变得“高尚”

56.向往病苦的欲望

卷二

57.致现实主义者

58,只能当创造者

59.我们艺术家啊!

60.女人及其向远处的辐射力

61.敬重友情

62.爱情

63.音乐中的女人

64.怀疑者

65.奉献

66,弱者的强大

67.自我欺编

68.意志和顺从砂

69.复仇的能力

70.男人的女主宰

71.论女人的贞洁

72.母性

73.神圣的残酷

74.失欺者

75.第三性

76.最大的危险

77.心安理得的动物

78.我们感谢什么

79.处脚的魅力

80.艺术与自然

81.希腊人的情趣犯

82.非希腊式的风趣

83.翻译和改编料

84.论诗的起源

85.善与美

86.戏剧

87.艺术家的自负

88.真诚追求真理

89.现在与从前

90.光明与黑暗

91.当心

92.散文与诗

93.称为何要写呢?

94.死后的哀荣

95.香福德

96.两位演说家

97.作家的废话

98.心仪莎士比亚

99.叔本华的信徒

100.学会羊敬

101.伏尔泰

102.写给语文学者的话

103.论德国音乐

104.德语的声调

105.身为艺术家的德国人

106.把音乐当成拥护者

107.对艺术的感激

卷三

108.新的战斗

109.我们可要当心!

110.知识的起源

111.逻辑的来源

112.因果

113.毒药的学说

114.道德的范围

115.四种错误

116.群体直觉

117.群体的良心谴责

118.善意

119.这并不是利他主义

120.心灵的健康

121.生活不是论据

122,基督教时道德的怀疑

123.科学并非只是工具

124.无穷的视野

125.疯子

L26.神秘的诠释

127.古代宗教的余绪

128.祈祷的价值

129.上帝存在的条件

130.危险的决心

131.基督教与自杀

132.反基督教

133.原则

134.悲现主义者是牺牲品

135.罪恶的起源

L36.被遴选的民族

137.打个比喻

138.基督的错误

139.激情的色彩

140.过于犹太化的

141.过于东方化

142.熏香

143.多神论的最大益处

144.宗教战争

145.素食者的危险

146.德屏人的希望

147.问与答

148.宗教改革的发源地

149.宗教改革的失致

150.片圣者的批评

151.关于宗教的起原

152.巨变

153.富于创意的诗人

L54.生活对人的危害不同

155.我们缺少什么

156.最有影响的人

157.撒谎

158.自找麻烦的个性

159.任何美德只适合于某个时代

160.同德行打交道

161.致时代的“情人”

162.自我本往

163.大胜之后

164.寻求安宁的人们

165.抛弃者的快乐

166.我们只与自己交往

167.厌世与博爱

168.一个病人

169.公开之敌

170.从众

171.名望

172.败兴者

173.深奥和故作深奥

174.偏离

175.关于辩才

176.同情

177.关于“教育”

178.有关道德启蒙

179.思想

180.自由英才的美景良辰

181.跟随与带头

182.孤寂

183.属于美好未来的音乐

184.司法

185.贫穷

186.心绪不宁

187.伤人的报告

188.劳动

189.思想家

190.面对赞美者

191.辫护

192.善良人

193.康德的玩笑

194.“坦诚”的人

195.聊博一哂!

96.听觉的局限

197.当心!

198.骄傲者的反烦

199.慷慨大方

200,笑

201.鼓掌

202.挥霍者

203.愚者的急智

204.乞丐与礼貌

205.需要

206.雨中

207.嫉妒者

208.伟人

209.询问动机的习惯

210.勤奋的标准

211.隐蔽之敌

212.不要受骗

213.通往幸福的途径

214.信仰使人快乐

215.理想与物料

216.声音的危害

217.因果

218.我的反感

219.惩罚的目的

220.牺牲

221.宽容

222.诗人与说谎者

223.感官的替代

224.动物的评论

225.随着本性的人

226.怀疑者及其风格

227.错误的判断,错误的一掷

228.调解人

229.违抗与忠诚

230.缺少沉蔽

231.“彻底的人”

232.梦

233.最危险的观点

234.音乐家的自慰语

235.思想与个性

236.为了感动群众

237.彬彬有礼的人

238.没有嫉妒

239.郁郁寡欢的人

240.海滨

241.作品和艺术家

242.严守本分

243.好坏的起源

244.思想与说话

245.选择即是赞美

246.数学

247.习惯

248.书籍

249.求知者的渭叹

25O.罪过

251.被误解的受苦者

252.宁可负债

253.处处为家

254.对付困境

255.模仿者

256.表皮

257.亲身经历

258.机遇的否定者

259.远离天堂

260.一加一

261.独创性

262.永恒之见

263.没有虚荣

264.我们的行为

265.最终的怀疑

266.需要残酷

267.因为目标远大

268.是什么造就英雄?

269.你相信什么?

270.你的良心在说什么?

271.你的最大危险何在?

272.你喜欢别人什么?

273.你说谁差劲?

274.你觉得什么最具人性?

275.什么是获得自由的标志?

卷四

276.新年感言

277.个人的上帝

278.死的概念

279,友朋星散

280.求知者的建筑学

281.善于找到结尾

282.步态

283.准备着的人们

284.自信

285.更高,更向上!

286.杨话

287.喜欢盲目

288.高昂的情绪

289.上船!

290.不可或缺的事

291.热那亚

292.致道学家

293.我们的空气

294.反对诬蔑本性

295.短暂的习惯

296.固定的名声

297.允许反驳

298.喟叹者

299.向艺术家学什么?

300.科学的前导

301.沉思者的幻觉

302.最幸运者的危险

303.两位幸福的人

304.在行动中批弃

305.自制

306.禁欲主义者与伊壁鸠鲁的门徒

307.有利于评判

308.每天的历史

309.走出孤独

310.意志与浪潮

311.折光

312.我的狗

313.不画刑讯图

314.新家畜

315.最后的时刻

316.预言家

317.回顾

318.痛苦中的智慧

319.经历的诠释者

320.再度晤面

321.慎之又慎

322.比喻

323.命运的奖赏

324.以生活为媒介

325.什么是伟大?

326.医生与痛苦

327.严肃对待

328.打破愚昧

329.闲暇与懒散

330.掌声

331.宁愿耳聋,不愿震耳欲聋

332.不愉快的时刻

333.何谓“认识”?

334.必须学会喜爱

335.向物理学欢呼致敬

336,大自然的吝啬

337.未来的“人性”

338.受苦的意志与同情

339.生活似女人

340.临终时的苏格拉底

341.行为的着重点

342.悲剧的序幕卷五

343.我们欢乐的含义

344.我们虔诚到何种程度

345.道德问题

346.我们的疑问

347.信徒与信仰需要

348.学者的出身

349.再论学者的出身

350.向诚信之人致敬

351.向牧师致敬

352.道德为何不可缺少?

353,宗教的起源

354.论“类群的保护意志”

355.“认识”的起源

356.欧洲怎样才能变得更“艺木”?

357.老问题“何谓德国式”?

358.思想界的农民起义

359.对思想的报复与道德背景

360.被混淆的两种动机

361.演员的问题

362.我们相信欧洲的阳刚之气

363.男女对爱情的偏见

364.隐士如是说

365.隐士又说

366.面对一本渊博之书

367.怎样区别艺术品

368.玩世不恭者如是说

369.并存于我们心中的

370.何谓浪漫主义?

371.我们很难被理解四

372.我们为何不是唯心主义者?

373.偏见的“科学”

374.我们新的“无限”

375.我们缘何像伊壁鸠鲁的信徒

376.缓慢的时日

377.无家可归者

378.我们将再度澄清

379.傻子插话

380.“流浪者”如是说

381.理解问题

382.伟大的健康

383.后记

 

卷一

1.阐释存在之意义的导师

无论我以善或恶的眼光看人,总发现所有的人,即千差万别的个人无不怀着一个使命:从事有益于保存人类的事。但这并非出于对人类的袍泽之爱,仅仅因为他们身上存在一种比任何东西更加根深蒂固、冷酷无情、不可征服的本能,这本能恰是我们行为的本质。

尽管人们习惯于以一种短视的目光严格区分周围的邻人是有益还是有害,善还是恶,然而,倘若他们对整个群体作一个大略的估计和长时的思考,便会对这种严格的区分表示怀疑,最终只好罢手作这样的区分。从保存本质的角度看,最有害的人也许是最有益的人,因为他不仅保存了自身的本能,而且由于他的行为效应还保存了他人的本能。没有本能欲望,人类大概早已衰落了。仇恨、奸邪、掠夺、统治欲,还有其他许多被称之为恶的东西.均属保存本质的行为,自然是代价高昂的、糜费的且大体说来是愚不可及的行为,但它们毕竟属于屡试不爽、使人类得以保存至今的诸多因素。亲爱的同胞和挚友,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有损于本性地去生活,即“非理性”、“悲惨”地生活。损害本性的东西也许几千年来已经灭绝,现在上帝那儿也找不到了。请按照你至善或至恶的欲望行事吧,或自我毁灭吧!在这两种情况下,你都能成为对人类有益和有促进作用的人,因而也可以挽留住赞美你或讽刺你的人!然则,你会永远找不到一个在你最得意时嘲笑你的人,在你像苍蝇、青蛙一样极度可怜时又找不到一个使你心绪变佳的人!正如人们会因为真理而发笑一样,我们也会笑自己。不过,要笑,精英人物迄今的真理意识尚嫌不足;最具天资的人物也缺乏笑的天赋。如此说来,笑,也许是未来的事了!假如那句“本性是最重要的,个人算什么!”的箴言被纳入人性之中,假如每个人每时每刻都会发笑以达到最终的解脱和轻松,那么,也许这笑便与智慧连在一起了,也许就有了“快乐的知识”。

有时情况完全不同。存在的喜剧尚未“意识到”自己就出现了悲剧时代、道德时代和宗教时代。那些道德发明者、宗教创立者、为道德评价而斗争的始作俑者、鼓吹良心谴责和煽动宗教战争的导师层出不穷,这意味着什么呢?那些舞台上的英雄豪杰代表什么呢?其实,英雄大致雷同,而其他偶然可视的东西只是英雄的铺垫罢了,它们可能是舞台的道具、布景,也可能是扮演的密友、贴身仆役等角色。(例如,诗人便是某些道德的内室仆役。)这些悲剧人物虽则相信自己是为上帝的利益并作为上帝的使者在行动的,但实际上仍是为本性利益在行事,这是极易理解的。他们促进人们对生活的信仰,因而促进了类群的生活。“活着是值得的”,他们无不这样嚷道,“生活本身、生活的背后和下面隐藏着许多东西,你们要注意啊了”最高贵者和最卑贱者同样具有保存本性的欲望,这欲望会不时作为理性和激情爆发出来,它会给自己制造车载斗量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倾力叫人忘却它是一种本能、直觉、愚蠢和毫无道理的东西。应该热爱生活!因为人应该促进自我及其邻人!现在如此,将来也应如此!为了使这成为今后唯一的目的,成为人们的理性和最终的信条,伦理学导师于是登台了。他的讲题是存在之意义。他杜撰出第二个存在,并且用他的新机械把旧的普遍存在从古老的、普通的日尔曼人身上取走。

是啊!他绝不允许我们取笑存在、取笑我们自己,也不允许取笑他;在他,个人永远是个人,要么是老子天下第一,要么微不足道,但都作恶多端;他认为人没有本性。他的杜撰和评价多愚昧、多狂热,大肆曲解大自然规律,否认大自然的种种条件,的确,一切伦理学的愚蠢和反自然到了可怕的程度,以至于任何伦理学家都足以使人类毁灭——倘若他们强迫人类就范的话。

每当“英雄”登台,必定出现新鲜的玩意和令人惊异的笑料,一也会使许多人产生内心的震顺,他们思忖:“活着是值得的!是呀,我活着是值得的!”生活、我、你、我们大家再次对自身产生了一时的兴趣。不可否认的是,笑、理性、自然已经战胜那些进行存在意义说教的伟大导师,存在悲剧终于转为存在喜剧,“无穷的笑的浪潮”——借用埃席洛斯的话说——最终将淹没这些伟大的悲剧角色。在“矫正性”的笑声里,人性就总体而言随着那些阐释存在之意义的导师的一再亮相而改变。人性现在又多了一种需要,即需要这类导师和存在“意义”的理论出笼。久而久之,人变成一种富于想像的动物,比其他动物多一种生存条件:必须时刻坚信,自己能够弄明白为何而存在。如若没有周期性的对生活的信赖,投有对生活理性的信仰,则人类不可能有如此的繁盛。人类也一再宣称;“世间的确存在某种不可取笑的东西。”而谨小慎微的博爱主义者还会补充说:“不仅笑和欢乐的智慧,而且非理性的悲剧性的事物也同属于保存本性的手段和必要性!”

原来如此!啊,弟兄们,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这条盛衰规律吗?我们也有自己的时代啊!

2.理智的良知

我常常重复同样的经验,并且一再对这经验进行抵制,尽管信手拈来,却不愿相信:大多数人缺乏理智的良知。

我时常觉得,用这样的良知来要求,处在人满为患的通都大邑就像置身荒漠一样。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你,用他自己的那杆秤来衡量一切,说这个好,那个不好;而当你发现,他们的衡量并不准确,他们也绝不会面呈愧色。但也无人迁怒于你,对你的怀疑,他们也许一笑了之。

我要说的是:人们相信这个或者那个,并按此信念而生活,但事先并不知道赞成或反对的理由、最有把握的理由是什么,也不愿花力气去研究是何理由,对此,人们也觉得并没有什么可鄙。最有天赋的男子和贵妇人也属于“大数人”之列。

然而,倘若嘉言姚行之士竟允许自己在信仰和评价中持如此马虎的态度,倘若“对每件事都应有确切的把握”对他们并不是内心的深切要求和诚挚愿望,也不是区分人之高下的尺度,那么,对我来说,善良、机智和天才又算得什么呢!我发现某些虔诚的人们憎恶理性,这至少暴露出他们良知的泯灭!可是,有人身处这类老调重弹的论调中,身处莫名其妙的不确定性和多义性的存在中而不发问,没有发问的热望和兴趣,甚至憎恶发问者,还取笑发问者的呆滞呢。这,就是我心目中感到可鄙的东西了,我的这一情感正是我要在每个人身上首先寻找的。某种愚昧一再说服我,只要是人都有这种情感。这就是我的不当之处了。

3.高尚与卑贱

对干卑贱者而言,一切高尚、慷慨的情感均无意义,因而也是不可信的。当他们听到人们议论这类情感,便眨巴着眼,仿佛要说:“这些东西或许有点好处,但我看不出,谁能看透墙那边的东西呢?”他们怀疑高尚者,以为高尚者在隐秘的小径寻找那好处似的。当他们明白无误地确信,高尚者并未达到自己的目的和捞到好处,就把高尚者当成傻瓜,蔑视其欢乐,嘲笑其得意的眼神。“一个人明明处境不利,怎么还高兴得起来呢!怎么眼睁睁地甘愿陷于不利境地呢!这必定是病态的理性与高尚的情感结合在一起的缘故。”他们如是思忖,随即投去轻蔑的一瞥。他们对这些疯疯癫癫的人从坚定的思想中滋生的欢乐是多么鄙夷不屑呀!

卑贱者的特点,是眼睛只盯着自己的利益,一心想着实惠和好处。这思想甚至比他内心最强的本能还要强烈,他绝不让本能误导自己去干没有实惠的事,这便是卑贱者的智慧和情感了。和卑贱者相比,高尚者更不冷静,因为高尚、大度、自我牺牲的人屈从于本能,他们在最佳时刻便会失去冷静。一只动物会冒着生命危险去保护幼仔,在发情季节追随母兽会不计死之将至,毫不顾及艰危。它的理性暂时失落了,因为它的愉悦全部贯注在幼仔和母兽身上,而且担心这愉悦会被剥夺。愉悦和担心完全控驭着它,它会比平时愚盘。高尚和大度者的情形与此动物相类。

一旦高尚者某些愉快和不偷快的情感趋于强烈,其理智要么对它们保持缄默,要么屈从地为它们服务。情感爆发,心就进人脑,就出现人们常说的“激情”。(有时也会出现激情的反面,即所谓“激情倒错”。例如,某人有一次把手贴在冯塔纳的心口上,冯塔纳说:“您感觉到什么吗?我最宝贵的还是脑子啊。”)这是非理性的激情。卑贱者对高尚者的激情相当藐视,尤其当这激情向着客体而发,在他们看来,客体的价值是虚无飘渺的。他们对受食欲左右的人是恼怒的,然而还能理解那促使人变为暴君的饥饿刺激,但就是不理解,为何有人为了知识领域的某种激情之故而把健康和名誉当儿戏呢?

高等人的兴趣面向特殊事物,也面向一般被人冷淡在一边、似乎不甚可爱的事物。他们的价值标准是个人特有的。但他们在大多数情况下又以为,在自己特殊的兴趣里并无个人特有的价值标准,而是把他们的价值和非价值当成普遍适用的价值和非价值,这么一来,他们便陷于理解发生困难和不切实际的地步。令人奇怪的是,他们犹能保持足够的理性去理解和对待常人,并常常以为自己的激情即是潜藏在所有人心中的激情,他们正是生活在这种充满炽热和雄辩的信念中。

倘若这类特殊的人并不自感特殊,那他们怎能理解卑贱者呢!怎能正确评估世情常规呢!于是,他们就议论着人类的愚昧、不当和空想,他们大为惊讶,世界何以如此混乱,世界为何不相信它“巫待做”的事情呢?-此即为高尚者永远不当之处。

4.保存本性

最强大和最邪恶的天才人物是推动人类前进的首要功臣,他们一再点燃人们那昏睡的激情―井然有序的社会使激情昏昏欲睡―他们一再唤醒人们的比较意识、矛盾意识,唤醒人们去尝试新事物,唤醒他们对未经试验的、需要冒险的事物的兴趣,迫使人们对各种观点和范例进行比较,这一切,常常伴随着使用武器、推翻界碑,破坏虔诚,不过也不排除借助新的宗教和道德!同样的“邪恶”也存在于新事物的导师和宣传者身上,它使征服者声名狼藉;它若是表现得较为文雅,而不是立即付之于行动,那还不致造成臭名远播的恶果!无论如何,新的总是恶的.新的总是要征服,要掀翻旧的界碑和虔诚;只有旧的才是好的!每个时代的好人对旧的思想总是追根刨底,并且获得思想果实,他们是思想的耕耘者。每块土地均被充分利用。不过,“邪恶的”犁铧必然要来光顾的。

时下,在英国出现了一种倍受欢迎的、然而是完全错误的道德理论。按照这理论,判断“善”与“恶”是根据“实用”和“不实用”。被称为“善”的即是保存本性的,被称为“恶”的是破坏本性的。事实上,恶的本能与善的本能一样,也是实用的、保存本性的、不可或缺的―只不过它的功能不同罢了。

5.绝对的责任

任何人都觉得需要最强有力的言辞和声音、最雄辩的姿态和表情,这样方可影响他人。革命的政治家、社会主义者、基督教和非基督的布道者——他们并未成就什么大业——无不异口同声地侈谈“责任”,而且是绝对的责任。倘若没有“责任’这个东西,他们就无法产生弥天的激情,对此,他们自然是清楚的!

于是,他们求助于那种一贯对某种绝对要求进行说教的道德哲学,要么拾取宗教里某个好东西并与之融合,一如马志尼的所为。

因为他们要让别人绝对相信,所以必先绝对自信,其根据便是某个不可言明、但本身又很崇高的信条。他们感到自己是这信条的仆从和工具,并决意为这信条尽责。在这方面,我们会在道德启蒙和怀疑那里遇到影响甚巨的对手,但这种人并不常见;倒是在利益驱使人们屈从而名誉又不允许人们屈从的地方,这类对手却存在一个庞大的阶级。比如,一个世代望族的后裔想到自己沦为某个君主、党派、宗教小团体、财团的工具而自感人格低下,但为了个人或为了团体起见仍想作这工具或不得已而作这工具之时,就必须要有矫揉造作的、时刻挂在嘴上的原则,即绝对责任的原则,就必须寡廉鲜耻地屈从于这原则,还要向人显示他已经屈从了。

一切奴性紧紧依附于绝对的要求,这奴性是那些央意要从责任中夺回绝对个性的人的死敌。正直——但也不仅仅是正直——要求这些人这样做。

6.丧失尊严

思考已失去形式上的尊严,人们嘲笑深思熟虑那一本正经、庄重异常的姿态,对于老式风度的智者,人们简直无法忍受了。

我们思考是非常快捷的,半途上,行走中,在处理各种事务时均可思考,哪怕思考极端严肃的事情也无妨。我们不需要什么准备,也不需要宁静的环境,在我们的头脑里有一部不停运转的机器,它在最差的环境中亦可运作。

当初人们能猜出某人在思考―这或许是个例外的情况―现在人变职明了,思考时是非常安详的,做出祈祷一样的面部表情,停下脚步。当思想“来”时,他可以在大路上伫立数小时之久,用一只脚或两只脚站立,这样才“与事相称”啊!

7.写给辛勤劳作者

目前,道德同题的研究领域是相当广阔的。研究者对形形色色的激情,对各时代、各民族、各色大人物小人物的激情必须逐一思考,密切注意;对其全部理性、价值评估和阐释事物必须了然于胸。有很多给人类的存在留下色彩的东西尚无史可查:哪里有爱情史、贪婪史、嫉妒史、良知史、虔诚史和残酷史呢?比较法律史或比较刑罚史至今仍付诸阙如。是否有人在研究每天的时间划分,即有规律地划分为工作、娱乐和休闲呢?人们了解营养素在道德领域所起的作用吗?是否存在某种营养哲学呢?(拥护和反对素食主义的争吵一再爆发,这证明,尚不存在一种营养哲学!)是否有人收集过关于集体生活比如修道院集体生活的经验呢了是否有人阐释过婚姻和友谊的辩证法呢?是否有人在思考学者、商人、艺术家、手工业者的生活习性呢?需要思考的东西,简直多如牛毛!凡是人们将其视为“生存条件”的东西,以及一切理性、激情和迷信,是否己经研究得很彻底了呢?仅仅研究人的本能欲望在不同的道德环境经历了哪些发展,以后还可能有哪些发展,这就够辛勤的学者忙乎的了。详细陈述这方面的观点,搜集史料,需要几代学者有计划的合作,同样,要证明各种道德环境的形成原因也必须这样做才行。

此外还有一项工作,即要指出这些原因的错处以及迄今的道德评价的整体本质。假定这些全部完成了,那么,最棘手的问题又突现出来了:科学是否有能力给人们指出行动的目标?然后还需进行实验。种种英雄行为将在实验中得到自我满足,这是一种长达数百年的实验,它将使历史上一切伟大业迹和献身精神相形见细。科学尚未建成它的宏伟构架,但是,这个时代终究会到来的。

8.没有意识到的道德

一个人能意识到自己的一切个性,尤其是当他在周围环境里显示出个性的时候;但个性也有另外的发展规律,就是说,人意识不到它,或者对它不甚了了。它过于细微,在细心的观察者眼前也藏而不露,好像躲在一片虚无后面似的。

这情形与爬行动物鳞片上的精细雕刻类似:倘若猜测这精细的雕刻是一种装饰或是一种武器,则大谬不然。我们只是借助显微镜——人造的锐眼——才发现了它,而其他动物没有这种锐眼!在它们看来,那鳞片上的雕刻便是装饰或武器了。

我们一些可视的道德,特别是那些我们相信已看见的道德在正常运行着;而不可视的道德——它对丁我们来说既非装饰亦非武器——也在正常运行着。这种截然不同的运行连同各种线条、精巧雕刻也许能给一位拥有神奇显微镜的神明带来欢悦哩!比如,我们具备勤奋、事业心和机敏,这是众所周知的,此外,我们还极有可能具备另一种勤奋、事业心和机敏,然而,能察觉我们“爬行动物鳞片”的显微镜还没有发明啊!直觉的道德之友说:“好啊!他至少认为未被意识到的道德是可能的,有这,我们就够了!” ——啊,你们这些知足的人呀!

9.我们的爆发

人类很早就具备许多东西,只因它们十分微弱,处于萌芽状态,故而无人察觉。然而经历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是几个世纪吧,这些东西突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了,此刻,它们强大而成熟了。

有些时代、有些人似乎缺乏这样或那样的才能与道德,然而,只要假以时日,等到孙子和曾孙辈好了。人们就会把先辈们的内在本性表白于世,而先辈们当初对这内在本性竟茫然无知呢。也常常有儿子背叛父亲的,不过,在儿子有了儿子之后,他对自己的了解就更透彻了。在我们内心,隐藏着花园、植物。再打一个比喻:我们无一例外.均为随时可能爆发的活火山。至于它何时爆发,当然无人知晓.即使亲爱的上帝也无法预测。

10.返祖现象

我喜欢把一个时代里罕见的人物看成是突然冒出来的晚生幼芽,亦即往昔文化及其力量的晚生幼芽,犹如一个民族及其文明教化的返祖现象。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理解他们身上的某些东西。他们的出现是怪异的、少见的、非同寻常的。凡是在自己内心感到往昔文化力量的人就会勇于面对另一个对抗的世界,去维护、保卫、崇敬和发展这力量,他也就因此成为伟人,或者变成疯子和怪人,倘若他未及时遭到毁灭的话。

以前,这些个性特点是习以为常的,因而没有突现出来,也许,它们是人们首先要求具备的,所以也就不可能因为具备了而成为伟人,或者变成疯子和孤独者——因为不需要冒风险呀。

在一个民族较为稳定的各代和各社会阶层,尤能涌现先民的本能欲望之余绪;而在种族、习惯和价值评估变更过于匆邃的地方,则不大可能产生这类返祖现象。各民族进化力量的速度,其意义如同音乐中的速度。我们目前的情况需要进化的“行板”,这是一种热情和舒缓的思想速度,而本性的速度则是一代代保守者的思想。

11.意识

意识在生物机体发育中是属于最后和最晚的,因而也是机体中最不成熟的,最无力的。无数行为的失误皆由意识铸成,使得人和动物过早地被“命运”吞噬,一如荷马所言。

倘若稳定的本能欲望不是如此强劲有力,它在总体上就不能起到有如调节器的作用,人类就会睁着眼瞎作判断和想像,就会流于肤浅和轻信,简言之,就会因为意识而自我毁灭。换句话说,投有本能,人类早已不存在了!

一种功能在形成和成熟之前,它对生物体不舍一种危险,故而对它采取长期压制才好,意识就是被压制的!没有丝毫的得意!人有思想,这大概就是人的精髓所在了,是人的恒久不变的、最重要和最本源的东西。人们视意识为恒量,否认它的增长和间歇性,把它当作“生物肌体的统一”!这种对意识可笑的高估和误解倒有一大好处,即阻止过快形成意识。因为人们相信已经具备意识,故而很少费力去获得意识——至今依然如故!

所以,获取知识并使之成为本能乃是一项全新的任务,一项在人的眼前逐渐照亮起来、但依旧几乎不被人看清的任务。不过,看清它的人还是有的,他们是懂得如下道理的人:我们迄今获取的全是谬误,而我们的一切意识无不与这些谬误有关!

12.科学的目的

是这样吗?科学的最终目的是给人创造尽量多的欢乐和尽量少的痛苦吗?假定欢乐和痛苦用一根绳子连在一起,那么,谁要得到尽量多的欢乐,也就必然得到尽量多的痛苦,对吗?谁要体验“心临九霄般的欢乐”,也必然要有“悲伤至死”的准备,对吗?也许是对的吧。至少禁欲主义者相信这是对的。

他们一贯要求尽量少的欢乐,以便避免生活中的痛苦(当有人嘴上说“最有德性的人就是最幸福的人”这句格言时,他既把它当成对大众进行说教的招牌,又把它当成高人雅士的诡辩式的高雅)。诸君今天仍可选择:要么尽量少的痛苦或没有痛苦——社会主义者和各党派的政客基本上不能再对其党徒作如此预言了;要么尽量多的痛苦,以牺牲大量的欢愉为代价!假如你们决意选择前者,也就是说,你们意欲减少人的痛苦,那么你们也必须降低使自己欢乐的能力。

事实上,人们借助科学既可促进这个目的,又可促进另一目的!科学的力量一方面剥夺了人的欢乐,使人变得更冷酷、更呆板、更克欲,也许,科学正因为这力量今天才广为人知,人们发现它是个伟大的痛苦制造者;但另一方面,人们也发现科学的反作用力,这力量是无可估量的,它必将照亮欢乐的新世界!

13.力量意识

人们通过行善和施恶而在别人身上施加自己的力量,目的仅此而已!

我们施恶,就是务使对方感觉到我们的力量,让他们痛苦。痛苦远比欢乐容易被人感受,它总要间原因;而欢乐则只图保持现状,不愿回顾。我们把善举和善意施给依附于我们的人(所谓依附,是指这些人习惯于把我们当成幸福的源泉,且常怀念我们);增强他们的力量,也就增强我们的力量,或者向他们指出处在我们势力范围内的好处,这样,他们对自己的境遇更加称意,更加甘愿同反对我们的人斗争,表现得更加同仇敌汽。

我们行善和施恶无论造成牺牲与否,都不会改变我们行为的最终价值,即使为此捐躯,犹如宗教殉道者,那也是为理想、为获取力量的理想而牺牲,或者说为保全力量意识而献身。大凡觉得“我占有真理”的人,是绝不会让者多“占有”溜走的,目的就是要维持这种感觉!他之所以不抛弃一切,就是为了保持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即高踞于“缺乏真理”的人们之上!

诚然,我们作恶时的情况很少有像行善那么一味令人偷快的,这迹象说明我们的力量尚嫌不足,或者表露出对“不足”的厌烦,由此对我们已有的力量形成了新的威胁和不安全,并且我们的前景由于有可能受到报复、嘲讽、处罚和失败而变得暗淡了。只有那些对力量意识最感兴趣和最渴盼的人才最喜欢在反抗者身上打上力量的印记,而对业已屈从的人(他们行善的对象)则感到累赘和腻烦。

关键要看人们习惯于怎样给自己的生活添加调味品,要看个人的口味,看他是想使力量缓慢增强还是突然增强,是较稳妥地增强还是冒险、鲁莽地增强。人们总是根据自己的性情去寻找调料。心气高、傲气足的人对轻松得来的战利品不屑一顾,引起他们快感的是那些有可能成为他们敌人的不屈不挠者,还有那些难于征服的东西。他们对受苦的人常常苛刻嘲笑,因为这类人不值得他们下力气,也不值得自傲;而对与之相颉颃的人,他们反而彬彬有礼,如遇适当时机,说不定要同他们展开一场荣耀的战斗角逐哩。怀着如此良好的情愫,骑士阶层的人惯于在互相间过分地讲礼貌。只有那些自尊心委靡、也不可能征服别人的人才觉得同情是最愉快的情感,轻易得来的战利品是大喜过望的东西,每个受苦者莫不如此。有人称赞同情,说它是妓女的美德。

14.何谓爱情

贪婪和爱情,对于这两个概念,我们的感觉是多么不同呀!然而,这可能只是同一个欲望的两种说法罢了。一种说法是从已经占有者的立场出发的,在他们.欲望已呈静止状态,而只为“占有物”担心;另一种说法是从贪得无厌者和渴望者的立场出发的,所以将其美化为“好”。我们的博爱,它难道不是对新的财产的渴望吗?同样,我们对知识、对真理的爱,以及对新奇事物的追求是否也是这样呢?

只因我们对陈旧之物、对已占有之物慢慢感到厌倦,于是伸手去攫取新的。即使风景绝佳之地,我们只要住上三个月,就不再为我们所钟爱,而某处遥远的海滨则刺激起我们的贪欲。占有之物因为占有而变少了。我们对自己本身的兴趣总是由于这兴趣在我们身上变花样才得以维持,这也叫占有。一旦我们对占有物产生厌倦,也就对自己产生厌倦。(人们也可能因为占有太多而痛苦,把占有物抛弃或分给他人,可冠上“爱”的美名。)当我们看见某人受苦受难,就乐于利用此时的契机,攫取他的占有物,一如慈善者和同情者所为——他把获取新的占有物的欲念称之为“爱”,他在其中得到欢乐,就像在一次即将成功的新的占有中感到欢乐一样。

一代代人的爱情最明显地表现为对占有的追求。情郎.急想绝对占有渴望得到的女人,也企盼对她的灵魂和肉体拥有绝对的权力,他欲单独被爱,欲作为至高无上的、最值得渴慕的人驻留和统御在女人的灵魂里。这着实意味着把所有的人排拒在珍贵的美好、幸福和享乐之外。这个情郎旨在把别的情敌搞得一贫如洗,让自己成为金库的主人,成为“征服者”和剥削者队伍中肆无忌惮和自私至极的人,别人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苍白而无价值的,他随时准备制造牺牲,扰乱秩序,无视他人的利益。想到这些,人们不禁感到奇怪,这种疯狂的性爱贪欲和乖戾何以在历史上被大肆美化、圣化,以致人们从中获得的爱情概念居然是:爱情与自私是对立的。实际上呢,这爱情恰恰是货真价实的自私的代名词。对于这个说法,一无所有的人和渴望拥有的人还颇有微词哩;而那些在爱情方面被恩赐许多占有物因而也得到满足的人,比如在所有雅典人中最值得爱和被爱的索福克勒斯①,有时也不免对爱情骂一声“疯狂的恶魔”,然而,爱神厄洛斯随时都在笑话这类渎神者——恰恰是他们,一向是爱神最伟大的宠儿。

当然,在世界上到处存在一种爱的延续。在延续中,两个人的渴求指向另一种新渴求,指向共同的更高的目标,即位于他们上空的理想。可是,谁熟悉这种爱情呢?谁经历过这种爱情呢?它的正确名字叫友情。

①索福克勒斯(公元前四九六-公元前四O六),古希腊悲剧作家。

15.远观

这座山使得被它控制的整个地区变得妩媚动人、身价倍增。我们在对自己说过一百遍这样的话之后,便失去冷静并对它感激不已,相信这山作为妩媚景致的赐与者必然是该地区最具魅力的,于是,我们终于登上此山。岂料兴味索然!这山,以及我们脚下的万般景色顿失魅力!

原来,我们忘却了这一层:许多的伟大,一如许多的美好,只能隔着一定的距离看,并且只可仰视,不宜俯瞰,这样,它们才能发挥效力。也许你是从近处熟悉人的,可那人总希望别人从远处看他,以便保持自己的吸引力,并对他人施加影响。自知之明,他是绝对不要的。

16.越过小径

在同羞于表达自己情感的人交往时,必须乔装糊涂;他们会突然恨一个人,就因为这人当场识破了他们的某种温柔或热切高昂的情感,仿佛看穿了他们的什么秘密似的。假如此刻要向他们表达善意,那么最好设法让他们发笑,或者说一个使人冷静而有趣的话题,这样,他们的情感会重新冷冻起来,复归平静。

让我说说该从这故事中汲取什么教训吧。在生活中,我们彼此曾是亲密无间的,似乎没有什么东西阻碍我们的亲善和兄弟情谊。中间只隔~条小径。当你正越过小径时,我问:“你想到我这儿来吗?”于是你就不想来了,当我再问,你已默然。自打这时起,我们中间出现了高峻的山岭,湍急的河流,使我们彼此疏离。纵然我们想重新往来,但已无能为力了!此时的你再忆及那条小径,也定然无话可说,唯有抽泣、愕然!

17.对贫穷的激励

我们当然不可能通过某种魔术特技把穷人的美德变成富翁的美德,但是,我们可以把贫穷解释为一种美妙的必然性,这样,它的模样就不再令我们痛苦,我们也不再因它之故而对命运表露责备的神色。

智慧的园丁就是这样做的。他把自己花园里那条贫水的小澳引到水泉仙女塑像的手臂上,这样就对贫穷予以激赏:谁不马上向他要那个水神塑像呢?

18.古代的傲慢

我们身上已不再有那种古代的高贵气质,因为我们的感情中已不存在古代奴隶。一个希腊贵族后裔觉得他的高贵和别人的下贱相距遥远,如隔云泥,以至于他几乎无法把奴隶看个分明,柏拉图也是这样。我们则不同,已习惯于人人平等的理论,即使对这平等本身并不以为然。某人若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又缺少闲情逸致,那我们绝不会鄙视他。也许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存在太多的奴性,这是社会制度与社会活动使然,虽则这制度、活动与古时的迥然不同。

希腊哲学家是伴随一种隐秘的内心情感终其一生的:世间的奴隶比人们认为的要多得多,每个人都是,但只有哲学家不是。当他想到,世间最强有力的人物也与他的奴隶群为伍,他的傲慢便无限膨胀。这傲慢于我们是怪异的,我们断不会有此傲慢。在比喻中,“奴隶”这个词儿对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力量。

19.邪恶

君在考察优秀绝伦、成就卓然的民族之时,会不由自主地发问;一棵傲然向上生长的大树能否免受暴风雨的侵袭呢?能否避免来自外部的不利因素和阻力呢?能否将形形色色的憎恨、嫉妒、偏见、猜忌、残酷、贪婪和暴力——没有这些东西,道德领域的大发展几乎是不可能的―排除在有利的生长环境之外呢?

毒剂可使弱者走向毁灭,但对于强者,它无异于增强剂,强者是绝不会称之为毒剂的。

20.愚昧的尊严

数千年来,直至上个世纪,人的所作所为中已显示出那绝顶的聪明。然而,聪明也许正因此而失掉自身的尊严。为人聪明虽然是必要的,但也是极为普通之事,以至于一种令人讨厌的风气把这必要性视为卑劣。正如真理和科学的专横可以提升谎言的价值一样,聪明的专横也可以促进一种新式的高贵意识。

这或许意味着:高贵即头脑的愚昧。

21.致无私的教师

人们称赞某人的美德,并不是基于这些美德对他本人有何影响,而是基于它们对大众和社会有何影响。人们在颂扬美德时,很少是“无私的”、“非自我本位的”!古今皆然。

人们似乎非要看到美德(诸如勤奋、服从、纯洁、虔诚、公正等)对德行者造成损害不可。美德是这些人强烈的本能欲望,而理性又不允许美德同其他的本能欲望保持均势。倘若你具备了某种真正完美的道德(而不是向往道德的小愿望),那么,你必然成为这道德的牺牲品!可是,你的最亲近者却因此在褒奖你的德行呢!人们称颂勤奋的人,却根本无视此人的视力、思维及创意受到勤奋的损害;人们敬重和惋惜一个“鞠躬尽瘁”的青年,是出于这样的评价,“对整个社会而言,失去最优秀的个人,这牺牲是微不足道的!牺牲是必要的,当然也是可借的,但更加可惜的是,个人的想法、个人对自身的保存与发展同服务于社会的宗旨相违背!”这就是说,人们惋惜这个青年不是因为他本人的缘故,而是因为他的亡故使社会失去了一个屈从的、大公无私的工具―所谓的“老实人”。也许人们会想,如果他不是如此忘我地工作而活得长久一些,是否更有益于社会呢?是的,人们已肯定了这个益处,但他们把另一个益处看得更高、更长远;一个人牺牲了,却再次直观地证明了牺牲者那勇于牺牲的精神!这意味着,美德包含一种工具的性质,褒扬美德就是褒扬工具的性质。其次,美德中存在着盲目的本能欲望―它们不受个人整体优势的控制,是美德中的非理性―由于这种非理性,个体转变为整体的职能了。颂扬美德就是颂扬某些损害个人的东西,也就是颂扬那样的本能欲望:它们剥夺了人的最宝贵的自我本位和最大限度保护自己的力量。

为了教导人养成符合道德的习惯,就必须扫除美德同个人利益结合起来的可能性。可事实上的确存在着这样的结合!比如,盲目的勤奋既是甘当工具的人的典型美德,也是发财和成名的途径、医治无聊和情欲的疗效显著的毒剂,然而,人们对于勤奋那极大的危害则讳莫如深。所谓对人的教育,就是试图通过一系列的吸引和好处而形成个人的思维方式及行为方式,这方式一旦成了习惯、本能和激情,就必然反对个人的根本利益,必然“有益于大众”:我常常看到,盲目地一味勤奋,的确导致名利双收,但也夺去肌体器官的敏锐与灵巧;它使人享受名利,也是抗御无聊和情欲的主要手段,但同时使感官迟钝,使心灵面对新的刺激而失控。(在所有时代中,我们这个时代最为忙碌,它知道以现有的勤奋和财力将无所进展,故而只能更加勤奋,获取更多的金钱;同样,许多天才人物也是付出多,收获少!我们的孙子辈也将会是这样!)

倘若对人的教育成功了,那么个人的种种美德将有益于公众,而不利于个人的最高目标,很可能造成个人的精神苦闷和个人的夭折。赞美无私者、献身者、德行者,就是赞美不把自己的力量和理性用于保存、发展、提升和促进自己和扩张权力的人.这样的人毫不考虑自己,为人谦逊,与世无争,但对他们的赞美绝非源于忘我的精神!“最亲近者”赞美无私,是因为他从中捞到了好处!假若他以为自己是“无私的”,他就应阻止损害个人利益的倾向,更重要的是,他应这样宣布自己的无私:他并没有对无私叫好啊!这就暗示了时下正受尊崇的道德的矛盾所在:道德的动机与道德的原则刚好相悖!道德用以证明自己的东西又受到道德标准的反驳!

“你应该舍弃自己,成为牺牲品。”这句话应该由那个舍弃个人利益、也许会在“个人应作牺牲”的要求下导致自身毁灭的人来宣布,这样才不致与他的道德标准相矛盾。一旦最亲近者(或者社会)为了公众利益而赞许利他主义时,马上就会有人说出刚好相反的话:“你应在无损他人的前提下寻求利益。”因此,“你应该”和“你不应该”都是对别人说教的。

22.上帝为国王而存在

一天开始了,让我们开始安排一天的工作,安排我们仁慈君王的庆典,他现在还在安睡呢。今天天气不好,我们得当心,不要说不好,别提“天气”之事;我们可以把今天的事务干得比平时更庄重一些,把庆典搞得更隆重一些。陛下也许龙体欠安,早餐时,我们将向他豪报昨晚最后一条好消息:蒙田①先生来了,他善于针对陛下的疾病说些让人愉快的玩笑话。陛下患的是结石病。我们将接见几个人(人!其中一个鼓气的老青蛙听到这个字,不知会说什么呢!“我不是人,我一向是物。”他会这样说),接见时间将此预计的还要长些,原因是向客人大谈那位在门上写诗的诗人,诗曰:“入门者使我感到荣幸;不入门者使我愉快。”可谓有礼、失礼兼备!这诗人也许对失礼处完全有辩解的理由。人说他的诗要比他这个拼凑打油诗的人好,于是,他说不定会继续大量写诗,尽可能遁世,这便是他有教养的意义所在了,亦即是他有教养的无教养的意义所在了!而一位君王总比他的“诗”更有价值,即使……

①蒙田(一五三三一一五九二),法国哲学家和作家。

我们都在干些什么呀?我们在闲聊,而整个宫廷还以为我们在干活呢,宫廷知道我们遇上伤脑筋的事了:我们在窗台上点燃蜡烛之前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听!那不是钟声吗?见鬼!一天开始了,舞会开始了,而我们却不知它在进行!我们必须临时安排,全世界都是临时安排每一天的,今天我们就按世界的做法安排!

我美妙的晨梦被打破了,极可能是被塔楼的钟声打破的。这钟声以其沉重性为特点,它现在宣告的是五点钟。我觉得,这次梦中的上帝是在同我的习惯开玩笑。我的习惯是让一天这样开始;让它适合于我,让它熨得可以忍受。我可能经常这样做了,做得过于正规,赛过王子。

23.腐败的征兆

人们注意到,社会上必然出现的腐败现象有如下征兆:

第一,当某地出现腐败,形形色色的异端成见便大行其道,而民族的整体信仰反而变得苍白无力了。成见就是二等自由思想,谁为成见所左右,谁就选择某种被他认可的形式和公式。他让自己有选择权。与信教的人相比,持有成见的人在“人格”上要高得多,存在成见的社会就是一个拥有众多特殊个体、对特殊事物感兴趣的社会。以此视之,成见相对信仰而言总还是一个进步;也是一种迹象,表明人们的思考能力进一步解放,并且有要求思想自由的权利。崇尚古老宗教的人也在指责腐败现象了,但又发表许多言论,对那些最自由的思想家的成见进行恶意中伤。让我们记住,成见是“启蒙”的征兆。第二,人们因为社会衰退而指责发生腐败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对战争的赞誉以及对战争的兴趣明显低迷,人们追求生活的舒适,就像当年追求武士的功名和体育竞赛的荣誉一样。然而,人们所忽视的一个事实是,那些古老民族在战争和体育竞技中得以辉煌展现的精力和激情时下几乎荡然无存,已转化为私人的激情了。诚然,在腐败社会里,一个民族耗费的精力比任何时代都多,个人精力也滥加抛掷。这在当初不大可能,因为那时人们还不够富裕啊!“衰败”的时代就是这样:悲剧无处不在上演,伟大的爱与恨层出不穷,知识的烈焰只面对上帝。

第三,人们好像是在对责备成见和衰落作补偿似的,惯于对腐败时代一再说什么:这时代比较温和宽松;相对古时自信而强盛的时代而言,其残酷性己经锐减。我无法同意这种赞扬,也不同意那种责备,我只承认,社会的残酷性时下已文雅化了,它的古老模式显然违背当今时尚,然而,用语言和眼神造成的伤害、折磨却达到极致,恶意,以恶意为乐,这是现在才创造出来的。腐败的人们很风趣,也爱诽谤。他们知道,除了匕首和突袭外,还有别的杀人手段;他们知道,人们相信一切好话。

第四,当“道德衰落”时,首先会涌现被人们称为暴君的人物。他们是先驱,是个体中早熟的佼佼者,只消稍等片刻,这些果实中的果实就在民族之林中成熟,变得黄橙橙的。本来,只为这些果实之故才有这树林呀!

当腐败登峰造极并且爆发五花八门的暴君争斗时,必然会有凯撒式的暴君出来收抬残局,结束一场为争夺专制统治权而斗得精疲力竭的角逐,他充分利用了这“精疲力竭”,为自己。在凯撒时代,个人普遍十分成熟,因而“文化”极盛,硕果累累,这倒不是因为凯撒的缘故,尽管文化人中的翘楚向凯撒馅媚说,他们的一切均系凯撒所赐。事实是,这些人需要外部的安宁,因为他们内心混乱不堪。在这样的时代,贿赂及背叛无以复加,因为对不久才发现的“自我”之爱远比对古老而衰弱的“祖国”之爱强烈;面对动荡不安的命运要稳定自己,这种需要使得高贵者伸出双手,表示愿意接受有钱有势者向他们手里倾倒黄金。而如今,很少能展望一个确定的未来,人们都为今天而活,这种心态使得骗子有空子可钻,玩弄一些容易得手的伎俩。人们极易“为今天”而受骗或受贿,而把未来留给道德!众所周知,这些只为一己私利的个人比统治者更关心眼前,对自己和对未来都同样无法预计。他们也喜欢同拥有强权的人物结合,相信自己有办事和打听情况的能力,而这能力在普通人那里既得不到理解,又得不到好处;专制者或凯撒也很能理解个人的权利,哪怕个人有不法行为。他们也有兴趣为一种勇敢的私人道德说活并伸出援助之手。专制者也是用拿破仑一次堪称经典的讲话来看待自己的:“人们对我的一切指控,我有权用‘这就是我’这句话来回答。我是置身世外的,不受任何人的制约。我要求人们服从我,哪怕是我的幻想也得服从。人们应该毫不费力就能找到我的幻想,我专注于这种或那种娱乐之时的幻想。”拿破仑一次对妻子说,她有理由怀疑丈夫对婚姻的忠诚。

腐败的时代是苹果从树上掉下来的时代。苹果,我指的是个人、未来的播种者、精神拓殖的始作俑者、重建国家与社会联合构架的首创者。腐败只是一个民族在秋收时节的骂名。

24.不同的不满

柔弱的、不满的女性对于美化、深化生活具有想像力,而不满的男性一总是以男子大丈夫的形象出现―对于改善、稳定生活具有创意。

前者有时甘愿让自己受骗,也乐意接受一点麻醉和狂热,这就表现了她们的弱点和妇道人家的本性,但从总体上说,她们从来就是得不到满足的,且为这无法医治的不满而苦恼.促使一些人创造麻醉剂、镇静剂一类的安忍办法,但她们正因此怨恨那些把医生看得比牧师还重的人,这样,她们是在为现实社会的苟延残喘而助兴了!假若自中世纪以来欧洲没有无数这样的不满意者,也许就不可能产生欧洲人那闻名的不断思变的能力了。男性不满者的要求过于粗略,从根本上说要求不高,故总能获得安宁。中国就是一个例子。中国大人物的知足导致求变的能力已经灭绝达数个世纪;如果欧洲的社会主义者和国家偶像崇拜者首先铲除那病态的、柔弱的、妇道的、至今犹浓厚存在的不满和浪漫,那么,他们采取的改善和稳定欧洲生活的措施将可能导致中国那种状况和中国式的“幸福”。

欧洲是个病人,它应深深感谢它的无可救药,感谢疾病的不断变化。持续的新形势、新危机、新痛苦、新解救办法最终将产生一种过敏的理智,这敏感差不多就是天才,不管怎样总可以称之为天才之母吧。

25.预先认定不可知

世间存在一种并非罕见的、愚蠢的谦卑,人一沾上它,就永远成不了认知的高手。

比如,某人看到某人引人瞩目的东西转身就跑,对自己说;“你受骗了!你的感官到哪儿去啦!这不可能是真的!”于是,他不再作更仔细的观察、更敏锐的倾听,而是像受到惊吓一般,退避三舍,竭力尽快将此物忘却。他内心的准则是:“凡与普遍观点相违背的东西,我都不要看!我也有资格发现真理吗?发现真理的人已经多如牛毛了。”

26.生命是什么?

生命意味着,不断把想死的东西从身边推开;生命意味着,对抗我们身边的——也不止是我们身边的―一切虚弱而老朽的东西。那么,生命是否就意味着,毫无孝心地对付濒死者、可怜人和行将就木者呢?——直充当杀手呢?

可是,老摩西曾经告诫:“你不应杀生!”

27.厌世者

厌世者在干些什么呢?他倾力欲达更高的世界,想比所有肯定人生的人飞得高远。他抛却许多碍于飞行的东西。有些东西对他并非无价值,也并非不钟爱,但也被他扔到下面,为了向上的欲望而将其牺牲。这抛却和牺牲是他身上唯一可见的东西。

于是,人们就赐给他一个厌世者的美名,他也就仗着这名分挺立于我们面前,裹着修道士头巾,犹如穿忏悔衫的幽灵。他对于自己给我们造成的影响是十分满意的。他要对我们隐晦的正是他的欲望、得意和超越我们的企图啊。是呀史他比我们想像的要聪明些,况且对我们如此谦恭有礼。好一个肯定人生的家伙!尽管他厌世,但与我们毫无二致。

28.至善有害

强者只顾推着我们向前,致使我们弱者无法坚持,我们终会死在他们手里。对于这一结局,我们虽有预见,但却无力改变。于是,我们对于自己身上本该受保护的东西也变得残酷了。我们的伟大即是我们的冷酷无情。

我们终将为这一经历的结局付出一生的代价,这恰恰是伟人影响别人和时代的全部写照:正是由于他们的至善,由于只有他们能做的事才使许多弱者、不稳定者、成长者和理想者走向毁灭,因此伟人是有害的。也可能出现一味造成损害的情形,因为他们的至善只被那些失去理智和自我的人所接受,像饮烈酒一样将其喝光,于是酩配大醉,走上错路,摔得支离破碎。

29.作补充说明的编子

在法国,当有人开始为亚里士多德所倡导的古典戏剧“三一律”而斗争和辩护时,我们再度看见那时常可见又不愿见的一幕:

为了让某些旧的规则继续存在,人们就为自己编造理由,而绝不承认习惯于旧规则的统治,也不承认不希望有新的规则出现。在每种占统治地位的道德和宗教内部,人们也如法炮制,古今皆然。当有人开始对习惯产生争议,并问及理由和目的时,人们就要在习惯后面补充,添加理由和目的。

历代保守者的伟大虚伪性就在于此,他们是作补充说明的骗子!

30.名人的喜剧

名人,比如所有的政治家,无不需要名望。他们择友从来都有私下打算的:从这个人身上获取美德的光辉,从那个人身上拿来某些耳熟能详的个性,从第三者身上窃得“躺着晒太阳”的懒鬼名声―这毛病若偶尔为之并无大碍,会被视为闲散和随便,反而对扬名有益。

名人总是在窥探和物色身边所需要的人,一会儿是幻想家,一会儿是行家里手,一会儿是想入非非者,一会儿是学究。这些人宛如他们的替身,可是未久即被一脚踢开。如此这般,名人的周围便不断出现无人的空白,但同时又有一些人不断蜂拥而至,想变为名人的“个性”。于是,这儿总是熙来攘往,一如通都大邑的繁忙。就像名人的个性一样,名人的名望是不断变化的,其变化手段要求这种变化,他们一会儿把这种、一会儿把那种真实的或杜撰的个性搬上舞台,当然也希望保留某些固定的、光彩照人的个性.这对于他们的喜剧和舞台表演艺术也是不可或缺的。

31.买卖与高贵

买卖与读书、写作一样,现在均被视为平常事,人人都在接受它的训练,即使不是生意人,也都每日在演练买卖的技艺,正如人类尚未开化之时,每人都是猎手,且每天都在训练猎技一样。那时,打猎是极为普通的事。然而,当它后来演变为权贵们的特权,便失去了日常和普通的特色,它不再是日常之需,而是奢华的雅兴了。

总有一天,买卖也会变成这副模样的。可以看见必将出现这样的社会:不存在买卖行为,不需要买卖技艺,届时也许会有某些不大服从社会普通法规的人胆大妄为,把买卖当成一种感情的豪奢,那就使买卖变得高贵起来了,贵族也许会同样乐于献身商贸了,就像迄今献身于战争和政治一样。而政治到那时反倒一文不值了,它不再是高贵者的事业,人们将认为它卑鄙雌解,简直可以将它与党派文学、通俗文学一并列入“精神卖淫”之列。

32.不受欢迎的门生

“对这两个小家伙,我该怎么办呢?”一位哲学家沮丧地嚷道。该哲学家“败坏”了青年,一如当年苏格拉底所为。——他们是我不喜欢的门生,其中的一个连“不”都不会说;另一个逢人便讲:“一半对一半”。

要是他们运用我的理论,前者将大吃苦头,因为我的思维方式要求有斗士的灵魂,给人制造痛苦的意志,喜欢说“不”,皮肤要硬;可他却会因外伤、内伤而久病衰弱下去;另一位遇事必取骑墙态度,事事做得适中。

我倒希望我的敌人拥有这样的门生。

33.教室之外

“为了向诸位证实,人从本质上说是善良的动物,我要提请诸位注意这个事实:早先,人是很轻信的;经过相当长的时间和无数次战胜自我之后,现在人变成怀疑的动物了。是的,人现在的确比以前坏了。”——“我不明白,人缘何现在变得更坏、疑心更重了呢?”——“因为他现在掌握了一门科学,他非有这科学不可!”

34.隐藏的历史

伟人无不具备反作用力。由于伟人的缘故,所有的历史都被重新置于天平上衡量,往昔成千上万个秘密从历史的隐匿角落爬了出来,进入伟人的阳光下。

谁也无法预测,历史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也许,过去的历史基本上还未被发现哩!所以还需要很多这样的反作用力啊!

35.异端邪说与巫术

违背习俗地进行思考,这早已不是什么优秀的智力行为,而是强烈、摆脱羁绊、自我孤立、倔强、幸灾乐祸、邪恶的习性行为。异端邪说是巫术的侧面,它同巫术一样,自然是不足称道的,但也无害,或者说,本身还是值得尊重的。

异端邪说者和巫师是两类恶人,其共同点是:既感到自己是邪恶的,又都有不可征服的嗜好,即喜欢破坏占统治地位的东西(人或观念)。

宗教改革是中世纪精神的强化,当这种精神失去良知,宗教改革便促使这两类人大量涌现。

36.遗言

奥古斯都①大帝是个可畏的人物,但是,当他强权在握、炙手可热之时,却也能像睿智的苏格拉底一样保持沉默。人们定然记得,他的临终遗言直言不讳地糟践了自己,首次拉下了假面具。大意是说:他戴着假面上演了一场喜剧,饰演了“国父”这一角色,表现了皇帝的智慧,演得可谓精彩绝伦,说有多精彩就有多精彩!朋友们,为我鼓掌吧,喜剧到此结束啦!

濒死的尼禄②冒出“多么伟大的艺术家呀”这个想法,正好是奥古斯都临终时的想法。演员的虚荣!演员的胡诌!与弥留之际的苏格拉底恰好形成反差!提比留斯③,这个最折磨自己的人死得倒很安详,此人乃真正的皇帝,而非演员。他临死时想什么呢?大抵是这样的:“生,就是长时间的死。我真盆,干嘛使那么多人折了寿里我的目的不就是做个施善的人么?我本应赐给他们永恒的生命,也就是看见他们永恒的死亡。瞧着他们死,我的眼力好着呐!你们这些了不起的观众呀!”当提比留斯经过长时的垂死挣扎又似乎恢复一些力气时,有人建议用枕头把他捂死―他等于死了两次二

①奥古斯都(公元前六三~公元一四),古罗马皇帝口

②尼禄(三七~六八),古罗马之暴君。

③提比留斯(一四~三七),古罗马皇帝。

37.三种错误

在近几个世纪中,人们大大促进了科学。一方面,是因为人们希望用科学对上帝的善意和智慧作最佳的理解,这个主要动机存在于英国伟人的灵魂里(比如牛顿);另一方面.是因为人们相信知识的功利,尤其相信知识可与道德和幸福结合起来,这个主要动机存在于法国伟人的灵魂里(比如伏尔泰);再方面,是因为人们认为,在科学中可以获得并喜爱某些无私、无害、无辜、使自己满足的东西,它们根本不渗杂人的恶欲,这个主要动机存在于斯宾诺莎的灵魂里。斯宾诺莎作为认知者,自我感觉十分神圣。

总而言之,这是三种错误的动机!

38.爆炸的人

若念及青年人的力量随时处于可能爆炸的状态,那么,当看见他们在决定做这件事或那件事并不是精心地选择,也绝少选择之时,也就毫不足奇了。

吸引青年人的东西是做某件事的热情―宛如燃烧的导火线,而非事情本身。所以,精明一点的误导者善于向青年人许诺爆炸,而免谈千事情的理由;若谈理由,他就得不到这些火药瓶了!

3,.改变了的趣味

大众趣味的改变比观点的改变还重要;观点连同一切论据、反驳和整个理性面具仅仅是改变了的趣味之征兆罢了,而绝非它的根源。

大众的趣味是怎样改变的呢?是由于权贵和社会闻人恬不知耻地贯彻己意,陈说他们喜欢或厌恶的评价标准并强迫他人接受,由此慢慢变成多数人的、最终变成大家的风气了。

这些霸道者的感觉和“口味”之所以与众不同,其原因在于他们古怪的生活方式、奇特的营养和消化,说不定也在于他们血液和头脑中无机盐的多寡,一言以蔽之,在于他们的特异生理。他们理直气壮地相信自己的生理,对生理用那最细微、最优美的声音提出的种种要求言听计从。须知,他们的美学和道德评价就是其生理的“最优美的声音”啊。

40.缺乏高贵风度

士兵和军官的关系远远高于工人和雇主的关系。业已建立的军事文明至少在目前还高于所谓的工业文明,后者是有史以来一种最卑鄙的存在状态。

在这儿起作用的乃是为生活所迫的律则:人们要生活,不得不出卖自己;但是人们蔑视那些乘人之危收买劳工的人。奇怪的是,服从可怕的强人、暴君和军事首领远远投有像服从那些名声不响、枯燥乏味之人,比如工业界巨子那么痛苦。工人惯于视雇主为狡诈、吸血的寡廉鲜耻之徒,他们充分利用他人的危难搞投机而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道德和名声。时下,厂主和商界大亨着实太缺乏高贵者那吸引人的仪表和气质了。倘若他们具有世袭贵族那高贵的眼神和优雅的姿态,那么,也许就不存在社会主义群众运动了,因为群众从根本上说是甘受奴役的,但先决条件是凌驾于头顶的上等人要证明白己是高尚的,天生就是发号施令的,而且要用高贵的风度来证明!连最普通的人也知道,高尚不是随便装得出来的,所以,他们十分敬重那经年累月从高尚中孕育出来的果实。然而,脑满肠肥的厂主缺乏高贵的风度,臭名远扬,遂使普通人产生一个想法:一个人凌驾他人之上原来全凭偶幸和运气,那好吧,我们普通人也来试试自己的偶幸和运气吧!让我们也来掷骰子吧!如此这般,社会主义运动就开始了。

41.懊悔

思想家把他的行为看成是为了获得某种启迪的试验和疑问,所以,成功与失败便是首要的答案。某事失败了,他就感到恼怒,甚至懊悔。

他又把恼怒和懊悔留给受命做此事的人,这些人正等着遭鞭答,倘若恩主对成功不满的话。

42.工作与无聊

为了挣钱而找工作,这在文明国度几乎人人都是这样。工作是手段而非目的,所以,人们对工作并不精心挑选,只要它能带来丰厚的酬金就行。

那种宁愿死也不干活的人越来越罕见了,要有,那就是难以满足的挑剔者,他们不以酬劳丰富而满足,除非工作本身使其满足。形形色色的艺术家和静观默察者属于这类怪人,还包括将其一生耗费在打猎、旅游、冒险和爱情交易上的徽鬼。这类人也想工作,但工作必须符合兴趣。如果符合了,他们就不计艰危,最繁重、最艰苦的工作也千;否则就断然徽散下去,哪怕因此受穷、丢脸、发生健康和生存危机而全然不顾。他们并不怎么害怕无聊,倒是更害怕千没有兴趣的工作。

对于思想家和极富创意的奇才而言,无聊意味着灵魂“静若止水”,这自然十分讨仄,这灵魂本是幸福旅程和快乐之风的前导啊。可他们不得不忍受无聊,任凭它在自己身上施予影响。而这恰恰是下等人做不到的。想方设法把无聊从自己身上驱逐,这是人之常情,正如没有兴趣也干活一样普遍。相对欧洲人来说,亚洲人更能忍受长久而深沉的宁静,显示出他们的优势。亚洲人的麻醉剂也作用缓慢,要求人们忍耐,与欧洲的毒剂和烈酒那突发的效力迥异,这效力令人不怎么舒服。

43.法律体现了什么?

人们在研究一个民族的刑法时,常常会犯一个错误,即认为这刑法体现了这民族的特性。实际上,法律体现的恰是这个民族感到陌生、古怪、罕见、充满异域情调的东西。法律只同习俗的例外情形相关。峻法严刑打击的对象是顺应异国民族之习俗的东西。

伊斯兰教的清教徒只有两种死罪:一是除信仰清教派的真主外还信仰另一个真主;二是吸烟(他们称之为“可耻的酗酒行为”)。一位得知此事的英国人感到惊异,便问:“那么,杀人和通奸呢?”老族长答道:“真主对这些是仁慈和怜悯的!”

古罗马人认为,一个女人如若通奸或喝酒就是犯了死罪。老凯多①说,当时,与亲近的人接吻已成习惯,那是为了检查女人是否喝过酒,闻一闻她有没有酒味。人们确实当场抓到许多饮瘤的女人,并且将其处死,原因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女人在酒精的作用下忘记矢口否认喝过酒,主要还是因为罗马人有所畏惧:害伯南欧妇女受狂饮滥醉的侵害。那时,酒刚刚传入欧洲,这可是叫人忧心的外国习俗呀!它足以动摇罗马人情感的根基!这无异于背叛罗马,同外国沆瀣一气!

44.相信动机

想知道人类行为所依据的动机,这是重要的,但对于研究者来说,更重要的是相信这种或那种动机,亦即相信人类迄今为止当作并想像为自身行为的杠杆的东西。人们内心的幸福和痛苦是依据他们对这种或那种动机的相信与否而定的,并非是依据真的动机!动机只能引起人们的二等兴趣。

①老凯多,古罗马将军和政治家,其曾孙小凯多为哲学家。

45.伊壁鸿鲁

关于伊壁鸠鲁①的个性,我的感觉也许与别人不同,这正是我引以为荣的地方。

我读他的文章,听他的话语,均是一种享受,享受着古时一个午后的幸福。我见他双目凝望自茫茫的辽阔海面,在海滨巉岩的上空,艳阳高照,大大小小的动物沐浴着阳光,在嬉戏中显出怡然自得的神情,就像阳光和伊壁鸠鲁的眼神一样。

这样的幸福,只有长期患病的人才能体会,这是眼福啊。人生的大海在这双眼睛面前已呈静止状态。对色泽斑斓、柔和而令人惊惧的海面总也看不厌。从来没有过这般简朴的极乐。

①伊壁鸠鲁(公元前三四一~公元前二七O),希腊哲学家,他认为以道德、教养为规范的享乐,是人生的至善之境。

46.我们惊讶

存在着一种深深的幸福感:科学探究出的那些事物经受住了考验,并且一再提供新的动机让人作新的探究。也可能还有不同的情况,是呀,我们对于自己评估的不稳定性和喜欢作种种幻想、对于人类的一切规律和概念的不断改变,一概深信不疑了,这就不能不使我们大为惊讶,科学的成果竟然如此恒久不变!

从前,人们不知道人的一切均可改变;道德习俗总是以为人的内心生活是用夹子固定在铁刨上的。如果当时让人讲童话和仙女故事,人们也许会感到类似的惊讶。人们对规律和永久性要是感到腻味了,神奇的事物就会使他们快乐。来一次,离开地面吧!飘浮在空中吧!迷失自我吧!疯狂吧!―此乃古人幻想的天堂般的纵情享乐。而我们的幸福则类似遭遇海难之后重新登岸,双脚立于古老而坚实的土地,惊诧的是,这上地并未发生动摇。

47.论激情的压抑

假定人们长期不让自己的激情释放,把表现激情视为“卑下”、粗鲁、小市民气、农民的特性,换句话说,假定人们压抑表现激情的语言和表情姿态(并非压抑激情本身),那么造成的结果将适得其反,就是说压抑了激情本身,至少是对激情的削弱和改变。

路易十四的宫廷及其所有的附庸就是最具教训的实例,用后的一个时代因沐浴着压抑激情的教化,故而激情荡然无存,代之而起是一派妩媚、浅薄、矫揉造作的习气,人们连表现粗野举止的能力也不具备了,面对侮辱,也只用彬彬有礼的言辞接受或回敬。

当代的情形刚好相反。生活中,舞台上,尤其在出版物中,狂乱和乖张的激情俯拾皆是,时下人们要的就是激情的习气,而非激情本身!

尽管如此,人们终究会获得激情的。到那时,我们的后代将具备真正的粗野,而不仅仅是形式上的粗野。

48.对痛苦的认识

人和时代对痛苦即对心灵和肉体痛苦的认识不同,这是区分人与人、时代与时代的无可替代的标识。关于肉体痛苦,尽性我们的健康大受损害,衰弱不堪,但因缺乏足够的自我体验,故而我辈同恐怖时代相比既蠢钝又喜幻想。恐怖时代是最漫长的时代,个人为了免受暴力的侵害,必须自我保护,甚至不得不成为施暴者。人和时代对痛苦即对心灵和肉体痛苦的认识不同这是区分人与人、时代与时代的无可替代的标识。

关于肉体痛苦尽管我们的健康大受损害衰弱不堪但因缺乏足够的自我体验故而我辈同恐怖时代相比既蠢钝又喜幻想。恐怖时代是最漫长的时代各人为了免受暴力的侵害必须自我保护甚至不得不成为施暴者。当时人们对肉体的痛苦和残疾有着丰富的历练把遭受残酷、自愿经受痛苦视为必不可少的自我保存手段。

人们既教育周围的人要忍受痛苦又乐于给别人添加痛苦看见令人发指的痛苦被转嫁到他人身上自己便只剩下一种感觉即自我安全感。

关于心灵痛苦我是这样观察每个人的: 看他是用自身的经验还是用旁人的描述认识它看他是否尽管佯装痛苦但仍然认为有必要把痛苦当作精心塑造自己的一种标识;或者,看他是干脆否认自己心灵底蕴的巨痛,还是直言这巨痛,就像直言肉体的巨痛比如牙痛胃痛一样。可是,现在大多数人给我的印象是这样的:由于对双重痛苦缺乏普遍的历练,受苦者的模样又是很奇特可怕,故而产生的后果是:时下人们与过去的人相比,对痛苦的憎恶可谓刻骨铭心,对它的非难远胜于当时,觉得痛苦的存在―不妨说是理念中痛苦的存在―几乎无法忍受,从而造责整个世界失去天良。种种悲观主义哲学的登场断然不是象征着可怕的巨痛,而是对各个时代的一切价值提出怀疑。在这些时代,生活的闲雅和轻松使得心灵和肉体的小痛苦看似充满血腥味的凶神恶煞,其实那痛苦就像蚊子叮咬一般,况且在所难免,而且由于人们缺乏真正的痛苦体验,生活的闲雅和轻松又使得普遍的痛苦理念像是无以复加的痛苦似的。

现在,已有一种药方可以医治悲观主义哲学和痛苦过敏性―我以为这过敏性就是“当代的痛苦”。可是,这药方听起来着实过于残酷,它或许可以列人那一类病症,即人们据此可以判断“存在即恶”的病症。那么,诊治“痛苦”的药方便是痛苦。

49.雅量及其他

一些看似矛盾的现象,比如心绪良好的人突然变得冷漠,忧郁的人突然变得幽默,又比如某人突然打消报复心,或者用嫉妒的办法使自己得到满足的这一类宽容,会出现在那些具有强大内驱力的人身上,即那些会突感满足或厌恶的人身上。

他们的满足来得如此神速而强烈,以至于顷刻间即感厌恶,走向反面,出现情感的剧烈震颤,有人突然冷摸,有人狂笑,有人涕泪滂沱甚至自杀。我以为,宽宏大量的人,至少是他们中给人印象殊深者,是极度渴望报复的人。他们在意念中像饮醇酒似的将满意一饮而尽,厌恶便接踵而至。他们乔装“超越自我”,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他们原谅了敌人,甚至还对敌人表示祝福和尊敬。他们如此强暴自己,如此嘲笑自己刚才还很炽烈的报复欲望,其目的就是向新的欲望即厌恶让步,此刻,他们内心的厌恶已经无以复加,就像他们刚才在意念中扼杀了报复的欲望一样,现在也把厌恶一饮而尽。

雅量的自私与报复的自私处于同一等级,只是性质不同罢了。

50.孤立的原因

即使是最有良心的人,良心的谴责面对这样的情感也是软弱无力的:“这个或那个东西是违背社会习俗的。”最强者也害怕旁人的冷眼和轻蔑,他是这些人当中受过教育的,而且是为了这些人才接受教育的。他到底怕什么呢?怕孤立!这个理由把做人和做事的最佳理由打倒了!―我们群体本性如是说。

51.真理意识

我赞美一切怀疑。我冒昧地对怀疑说:“让我们试验一下!”不过,凡是不让进行试验的事物和问题,我是无意过问的,这就是我的“真理意识”的极限,因为在这极限上,勇敢失去了它的权利。

52.别人了解我们什么

人们以为,我们对自己了解多少,在记忆里保待多少了解,这对于我们生活的幸福并不起决定作用。别人了解我们什么(或者以为了解什么),有一天终于冲着我们来了,这时我们才知,这是更厉害的东西。这些人战胜自己的坏心眼要比战胜自己的坏名誉更容易。

53.善的起源

邪恶的欲望变得文雅了,故微弱的视力看不清它的真面目,凡是在出现这种情况的地方,人们就开始建立善的王国。“现已进人善的王国”,这情感使得所有受恶欲威胁和限制的本能欲望,比如安全感、舒适感、友善感等等一起激动起来,这就意味着,视力愈弱,则善的延伸愈广。所以,老百姓和儿童总是乐呵呵的,而伟大的思想家则忧郁、悲痛异常!

54.虚假的意识

我对整个存在的认识使我觉得新奇,同时也觉可拍和可笑。我发现,古民、古代动物,即有感觉的所有原始时代及历史继续在我的内心做诗,在爱着恨着,在作推论―蓦然,我从梦中惊醒,只剩下一个意识:我正在做梦,必须继续做梦,才不致毁灭,正如夜游人必须继续做梦,才不致跌入深渊一样。

对我而言,“虚假”是什么呢?它肯定不是真实的反面!也不是随意可以给人戴上和取下的死面具!在我,虚假是发挥功能、活生生的东西,它总是自嘲,让我感到,这儿仅有虚假、鬼火和幽灵之舞;在梦幻者的队伍中也有我这个跳着自己舞蹈的“认知者”;认知者乃是延长人生之舞的工具,是筹备整个人生庆典的人员之一;一切知识的崇高结沦、一切知识的相互沟通必将是至高无上的工具,它维持着普遍的梦幻,使梦幻者互相理解,并且使梦幻得以延续。

55.什么东西使人变得“高尚”

什么东西使人变得“高尚”呢?当然不是勇于牺牲——纵欲之徒也会作出牺牲;当然不是人顺应的某种激情——世间存在种种可鄙的激情;当然也不是人无私地为他人做点什么―也许,最高尚的人恰恰是最自私的人。

那么,使人变得高尚的东西,就是那种产生于高尚之士且又不为他所察觉的奇特的激情,是他运用的罕见而独有的尺度和几近癫狂的气质,是他那对于被众人冷淡的事物的炽热情怀,是他能认清那些连任何衡器都无法衡量的价值,是他奉献给无名之神的祭坛牲礼——不求闻达的英雄气概以及向世人和万类便诉的过分的知足。总之,是迄今罕见的东西,并且对这罕见的东西并不自知,才使人变得高尚起来。

可能有人会想,要是运用这一原则,那么,一切通常的、最熟悉的、不可缺少的东西,也就是大多数人借以维持人的本性的东西,甚而人类迄今一切常规统统没有得到公允的评价,统统受到污蔑,且只有利于特殊古怪的事物。他们要做常规的辩护律师,这或许是人间表现高尚意识的最终形式和精明所在了。

56.向往痛苦的欲望

当我想起,凡是人总想做事,做事的欲望在不断刺激着欧洲千百万百无聊赖的青年,这时我也就猜想,他们必定也有一种受苦的欲望吧,这样便能从痛苦中找到某种行动的动机了,尽管这动机颇有疑问。痛苦是必不可少的!于是就有政客的呐喊,就有各阶层人士各种虚伪、臆造、夸大其词的“痛苦状态”,也就有了欣然相信这些东西的盲目性。

欧洲青年希冀遭受外来的不幸(而不要幸福),而且这不幸要让大家看见才好。他们的想像力事先颇为忙碌,把不幸想像成妖怪,然后再想像同这妖怪博斗。这些向往痛苦的年轻人既能在内心增添快乐,也就修得在内心制造痛苦。当他们把痛苦的呐喊和情愫铺天盖地充塞世间之时,他们的臆造也就更高难了,满足感也就宛如美妙的音乐奏响了!

他们不知如何自处,于是把别人的不幸画在墙上,他们总也离不开别人,甚至离不开别人的别人!朋友们,恕我冒昧地把自己的幸福画在墙上吧!

卷二

57.致现实主义者

你们,清醒的人们啊,总以为自己是全力反对激情和幻想的,总乐于从自己的空虚中制造豪情和矫饰。你们自称现实主义者,向别人暗示,世界就是这样实实在在呈现在你们面前,它只在你们面前才揭下面纱,而你们堪称世界的精华。

——啊,你们,亲爱的赛斯之形象!

揭下面纱,你们不也和鱼儿一样,

是激情万丈的、忧郁的生灵,

不也类似热恋的艺术家?①

①引自德国诗人席勒的诗《赛斯之形象》。

对于一个热恋的艺术家而言,什么是“真实”呢?你们仍然崇尚那些起源于过去几个世纪之激情和热恋的事物!你们的清醒总是掺杂着隐秘的、无可消除的醉意!就说你们对“真实”的爱恋吧,噢,那真是一种古老、原始的“爱”呀!它充塞在一切情感和感官印象里,还与某种幻想、偏见、非理性、无知、恐惧等交织在一起。

那儿的一座山呀!那儿的一片云呀!它们的“真实”又是什么呢?你们,清醒的人们啊,能抽掉那山那云的幻象和人为的添加物吗?你们能遗忘自己的出身、过去的历史、学前的教育,即你们整个的人性和兽性吗?对我们来说,并不存在什么“真实”;对你们也不存在。我们之间的陌生程度并不是你们所认为的那样大。然而,我们要超越醉意的良好意愿,也许与你们无能克服醉意的信念是同样明显的。

58.只能当创造者

我发现事物的名称远远重于事物的本质,这件事曾经使我而且一直使我异常吃力。声誉、名号、外表、效力、事物的一般范围和分量,这些东西在产生时便是错误的,是随心所欲,像给事物披上一件外衣,而与事物的实质、甚至与事物的皮相也风马牛不相及,但由于世世代代对这些东西都很相信,且这种信任还在不断加深,久而久之,它们就在事物中不断壮大,甚至变成事物本身了。表象终于成了本质,并且作为本质在发挥作用!

倘若认为只要指出这初始的表象和空幻的雾障便可消灭有效的“现实”世界,那才是愚不可及的蠢人呢!只有作为创造者,我们才能去消灭!但我们也不能忘记.只要创造新的名称、评估和可能性,便足以持续创造出新的“事物”来。

59.我们艺术家啊!

当我们爱着一个女人的时候,就很容易对人的自然本性产生一种恨意,想到每个女人一味听从于自然本性的摆布,这实在叫人讨厌,不想这些也罢;可是,一旦我们的灵魂接触这些东西的时候,就会立即出现痉挛。灵魂会给自然本性投去轻蔑的一瞥:我们受到了伤害,自然本性用它那亵渎的手干涉了我们的所有。于是,我们面对生理学用手捂住耳朵,在内心秘密地给自己下命令:“我不能听信,人是灵魂和躯壳以外的其他东西!”所有爱恋者都认为“包着一层皮的人”可憎,是对上帝和爱情的葵续。当初每个崇拜“万能”上帝的人对于自然本性的看法与时下的爱恋者并无二致。他们把天文学家、地质学家、生理学家和医生所说的自然看成是干涉了他们珍贵的所有,因雨是一种攻击,觉得攻击者真厚颜无耻!他们一听“自然规律”就觉得是对上帝的中伤。从根本上说,他们真想看到所有的驱动力复原成道德的意志和专断行为才好。但是无人帮他们证实这一点,所以只好对自然本性和驱动力隐而不彰,而一味沉溺于梦幻。噢,当初这些人真善于寻梦,而勿需首先入睡!

我们现代人更老于此道,有着保持清醒、向往白天的良好意志里只要去爱、去恨、去渴求、去感受,那么,思想和梦幻的力量就充满我们全身,我们就睁着双眼坦然面对危险,沿着艰险之路向上攀登,登上天马行空般幻想的极巅,竟然没有出现丝毫的晕眩,仿佛天性就适合于攀登似的。我们艺术家啊,真是白日寻梦者!隐匿天性者!渴望月球和上帝的人!我们,沉默无语、不知疲倦的浪游人呀,并不视高处为高处,而是视为平地和安全处哩!

60.女人及其向远处的辐射力

我还有耳吗?除了耳我就别无所有吗?此刻,我陷于波涛汹涌般的激情中,白热化的欲火从我哮声、呼号声、尖叫声全方位地向我袭来,在最深处,年迈的地震之神在歌唱,声音沉闷飞似一条公牛的怒吼,它踏着惊天动地的节拍,致使心脏这块风化的奇岩怪石颤抖不已。蓦然,一条巨大的帆船出现在这地狱迷宫的前面,离门仅有几寻①远,像一个幽灵滑过来了。

啊!这幽灵似的美人啊!她到底用什么魔法将我擒获!什么?世间的一切安宁和缄默全都装载在这只船上?我的幸福也载于这悄然的福地吗?还有幸福的我以及第二个永恒的自我也在此处吗?我是不死不活的、幽灵似的、寂静的、观察着的、滑行着的、漂浮着的中间物吗?是的,我也如同那船,那挂着白帆、宛如一只硕大无朋的蝴蝶从黑色海面飘过的船!飘过人生的存在!-似乎是这儿的喧嚣把我变成幻想者了?巨大的喧嚣使我把幸福置于宁静,置于远方。当男人置身于喧嚣和他构想和设计的汹涌波涛中,就会看见宁静的、魅力无穷的美人儿从他身边掠过,他羡慕丽人的幸福和隐退。男人认为,他那较优秀的自我就安住在女人身上。在这宁静的温柔乡,喧嚣无比的激浪也会变得悄无声息,人生也会变成超越人生的梦境。

可是!我的高贵的狂热者呀,即使在最漂亮的帆船上也有如许的喧闹和噪声!女人的魅力和至强的效应,用哲人的话来说,乃是向远处的福射力。与此相关,首要的是保持距离!

①寻,古代长度单位,相当于两肴伸张的长度,约合19来。

61.敬重友情

在古代,友情被视为最高的情操,高于知足者和智者的自尊心,比自尊心更神圣。这,可以从马其顿国王的一则故事中得到充分说明。

这国王捐钱给雅典一位玩世不恭的哲学家,结果钱被退了回来。“怎么?”国王问,“他难道没有朋友吗?”这话的意思是:我敬重智者和独立处世者的自尊心,但是,如果在他心目中朋友的分量胜过自尊心的话,我会更敬重他的人格。哲学家要是不懂得两种感情孰重孰轻,那么,他在我面前就自我降格了。

62.爱情

爱情甚至宽恕被爱者的过分的情欲。

63.音乐中的女人

和煦的、略带雨意的风何以产生音乐的氛围和富于创意的欢悦旋律?它就是那吹拂在教堂里并赐给女人恋情的风么?

64.怀疑者

我担心女人年纪一大,其内心深处比男人的疑心更重,把存在的表面当成存在的实质,而一切美德和深层的东西反倒被她们认为是这“真实”的遮羞布,是既体面又羞耻的东西,仅此而已。

65.奉献

贵妇人思想贫乏,为了表示衷心的奉献,她们就献出贞操和羞耻心,此外就不知其他。她们献出的自是最宝贵的东西,

这种馈赠也常常被人接受,不过,接受者所负的责任并不像奉献者预想的那样深切。这实在异常可悲!

66.弱者的强大

女人在夸大自身的弱点方面,无不显得乖巧伶俐,甚至是才思敏捷的,从而露出作为“花瓶”的脆弱本色。一粒灰尘也会给“花瓶”造成伤害。她们的存在就是促使男人时刻把粗暴铭记于心,但又乞求男人要讲良心。这就是她们抗御强者及其“特权”的方式,自卫的方式。

67.自我欺骗

她爱他,从此对他深信不疑,像一头母牛默然呆视,满腹心事。痛苦啊!

她完全变了,变得不可理喻,这恰恰使他心醉神迷!他的个性却很稳定!她难道不会对自己的个性进行伪装吗?佯装冷酷无情吗?爱情难道不是这样忠告她吗?喜剧万岁!

68.意志和顺从

有人领着一个青年来到智者面前,说:“瞧,这小伙子被女人毁了!”智者摇头微笑,嚷道:“是男人把女人毁了。凡女人所缺少的东西都应在男人身上得到补偿和改进,因为是男人为自己设计出女人的形象,女人再按这形象来塑造自我。”

“你对女人太心慈手软,”一个围观者说,“你不了解她们!”

智者答道:“男人的本性是意志,女人的本性是顺从,这就是两性的法则,真的!对女人残酷的法则!任何人对其存在来说都是无辜的,女人的无辜又次一等,可谁给她们抚慰和宽容呢?”

“什么抚慰?什么宽容?”人群中另一位喊着,“必须把女人调教得好一点!”

“必须把男人调教得好一点!”智者说,一面示意那青年跟他走,可是那青年不为所动。

69.复仇的能力

假如一个人无力自卫,于是也就不想自卫,我们认为这不算什么耻辱;但是我们蔑视既无能力又无意志进行复仇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们要是不相信一个女人会在某种情势下熟练地操起匕首对付我们,试问,这女人能紧紧抓牢(或者说“吸引”)我们吗?女人在某种情势下操刀对付自己,这是更为严厉的复仇(中国式的复仇)。

70.男人的女主宰

人们有时在剧院听到深沉有力的女低音,它给我们拉开帷幕,展示出平时我们不相信的那种可能,于是,我们立刻就信了:世界上某些地方存在着具有崇高的、英雄和帝王式的心灵的女人,她们有能力作并准备作义正词严的反驳、宏伟的抉择和壮丽的自我牺牲;有能力统治并准备统治男人,因为在她们心中,男人最好的东西己超越性别界限而变成她们本身的愿望了。

按照戏剧艺术的意图,这类女低音绝不是要给我们造成这样的概念;似乎这些女人一般只能饰演理想的情郎,如罗密欧之类的角色。但是,依我的经验判断,戏剧界以及热心期待女低音产生以上效果的音乐家是完全失算的。人们不相信这样的情郎,这声音总是充满母道和家庭主妇的腔调,尤其是当它传达爱意之时。

71.论女人的贞洁

在大家闺秀所受的教育中,着实有许多令人惊讶和奇怪的事,也许再也找不出类似这样矛盾的事了。所有的人都同意,对她们在性爱方面的教育,目的是尽量使其懵懂无知和感到羞耻。只要一提性爱,就叫她们不耐烦而关闭心扉。归根结蒂,女人的一切“名誉”全系于此,绝对不能把她们教坏了!

她们应该对性爱一无所知,对这个“恶”应该既无眼睛、耳朵,又无言辞、思想。懂得就是邪恶!

可是,一旦她们结婚,就被抛进现实中,茅塞顿开,像遇到可怖的霹雳。她们有了挚爱和敬重的配偶,也就有了爱欲和羞涩的矛盾。是啊,狂喜、奉献、义务、同情以及突然感到上帝和野兽比邻而居的恐惧,凡此种种,她们不得不悉数加以体验和感受!事实上,她们给自己增添了一个心灵上的难点!聪明而好奇的人情洞达者也很难猜出,女人们究竟是如何应付这谜一样的答案和答案之谜的,方寸大乱时,究竟会引起何等的恐怖和怀疑,女人最终的哲理和疑虑究竟如何在性爱这个难点上抛锚停泊的!她们婚后依然静默如故,对己默然,闭上双眼。

年轻的女人竭力显出浅薄、没有思想的样子,乖巧者则佯装放达与厚颜;她们极易视丈夫为婚姻的问号,视孩子为辩解或赎罪;她们需要孩子,不过与丈夫的需要大相径庭。

总之,人们对待女人总不够宽厚!

72.母性

兽类对雌性的看法有异于人类,视雌性为专司生产的实体。兽类不存在父爱,但存在对幼仔之爱并习以为常。在幼仔身上,母兽可满足其统治欲,幼仔是财产,是劳作,是理所当然的东西,人们总是喋喋不休地谈论这理所当然:这一切就构成母爱,母爱可以用艺术家对其作品的爱来比拟。

怀孕使雌性变得更温柔、更满怀期待、更恐惧、更顺从,同样,思想的受孕也会产生静观默察的特性,这特性与母性相类―不过,是充满阳刚之气的母性。动物以雄性为美。

73.神圣的残酷

一个男人泡着刚出生的婴儿去见圣者,并且问道:“对这孩子我该怎么办呢?他痛苦、畸形、半死不活。”圣者厉声:“弄死他,弄死他,然后你抱他在手里,要抱三天三夜,这样你就会铭记:以后不要在你不该要孩子的时候要孩子。”

男人听了这话怏然离去。可是有许多人却对圣者予以指责,说他教人杀婴,无异于教人残酷。圣者说:“让婴孩活着,岂不更残酷吗?”

74.失败者

她们当着心爱的男人的面,总不能镇定自若,且饶嘴多舌。所以,这类可怜的女人没有一个不失败的。诱惑男人最稳健的办法是柔情,隐秘而冷静的柔情。

75.第三性

“矮个子男人尽管有些怪模怪样,但毕竟还是男人;可是矮小的女人同高个子女人一比,就觉得她好像是另一性别了。”一位年迈的舞师说。

矮个子女人永远不会漂亮―年迈的亚里士多德如是说。

76.最大的危险

若不是大多数人对自己的头脑亦即对自己的理性进行训育,并把这训育视为自尊心、责任和美德(这些东西倍受思考时的幻想和荒谬的羞辱),视为“人的健康理性”之友,则人类早就毁灭了!在人类的上空,过去高悬现在也仍然一直高悬着一种最大的危险,这就是突然闪现错误意识,也就是出现感觉与视听的随意性,反而对头脑的无训育、对人的非理性洋洋得意。与错误意识相对立的并不是真理和确定性,而应是对信念的普遍责任,亦即评估和判断的非随意性。

迄今人类完成的最大一项工作,就是使许多事情相互协调并制定了协调的规则,也不管这些事情是对还是错。这就是头脑的训育,它使人类得以保存。然而,相反的本能欲望一直十分强烈,以至于人们在议论人类的未来时总是缺乏信心。事物总是在发展变动,从现在起也许比任何时候都要变动得更加剧繁;可恰恰是那些特殊的能人一直在抗拒对未来之信念的责任,尤以真理的探索者们一马当先!对未来世界的背遍信仰总是给“高人雅士”增添烦恼和渴望。这信仰要求思想的发展进程需模仿乌龟爬行的慢速度.这已被人们当成一种规则予以接受了;然而,这种慢速度却使艺术家和诗人沦为逃兵。这些缺乏耐心的精英人士极易突发错误意识,因为它具有欢快的速度!

我要使用毫无暧昧的宁眼说,我们现在需要符合美德的愚笨,需要舒缓的、不可动摇的思想节拍,以便使那些坚信伟大信仰的人们继续舞蹈,此乃当今第一要务。我们余者都是特殊的人,危险的人,找们需要永远自卫!现在该为“特殊”美言几句了,倘若特殊不变为常规的话。

77.心安理得的动物

我并非不知南欧人所喜爱的一切东西的鄙俗性——不管是意大利的歌剧(诸如罗西尼和贝利尼的),还是西班牙的冒险小说(吉尔?布拉斯的法文版小说于我们最为熟悉),然而,它们还不至于使我伤心。这鄙俗就像人们作横贯庞贝市的漫步时或在阅读古书时所遇到的鄙俗一样。

鄙俗性从何而来呢?是缺乏羞耻心吗?是鄙俗之物十分自信才堂而皇之登场吗?正如同样鄙俗的音乐和小说中某些高雅、妩媚、激情的东西一样吗?“动物和人一样,也有它的权利,它可以自由地四处奔窜;而你,我亲爱的同代人,不管怎样也是这动物啊!”在我看来,这话就是鄙俗性的注脚,亦是南欧人的个性特点。

同精良的审美情趣一样,粗鄙的审美情趣也有其权利,当它成为一种大的需求,一种自信的满足,一种通俗的语言,一种叫人一看就懂的面具和姿态时,它甚至比精良的审美情趣还有优先权哩;而经过遴选的精良的审美情趣总是包含探索性的、尝试性的东西。对它并无确定性的理解,但它永远不是、现在和过去从来都不是通俗化的!通俗化始终是面具!

这样的面具在音乐的华彩乐段、歌剧的旋律跳荡和欢快中奔突!完全是古代的生活!倘若人们不理解别人为何对面具感兴趣,不理解别人对面具的良苦用心,那还能对面具作什么别的理解呢?这里是古代思想的浴场和栖息所,也许,这浴场需要古时的高人雅士更甚于需要下层鄙俗百姓。

欧洲北部的作品,比如德国音乐所表现的鄙俗趋势令我痛苦难言,羞愧莫名。艺术家自我贬抑而毫不脸红。我们也因为他而羞愧呀!我们感到受了伤害!因为我们知道,他会因为我们的缘故而降低自己!

78.我们感谢什么

只有艺术家,尤其是戏剧艺术家才给人们安上眼睛和耳朵,让他们高高兴兴地看和听:每个人自己是什么,经历了什么,自己想干什么;他们教会我们如何评价英雄,本来,我们芸芸众生粱并无人知晓这英雄。他们教会我们一种艺术:怎样把自己当成英雄,从远处简略而清晰地观察自己,此乃将自己“置于场景中”的艺术。于是乎,我们得以摆脱了身边鄙琐之事!

倘若没有这种艺术,那我们作为“前景”就一文不值了,而只能生活在透镜的魔力中了。透镜可以把最近、最鄙俗之物变得硕大无比,变成真实之物。

也许,宗教也有类似的功效。它用放大镜看每个人的罪过,并用罪过制造一个个伟大而不朽的罪人,其手段就是描述每个人永恒的、未来的前景,教导人们从远处看自己,并把自己当作已经过往的整体来看待。

79.蹩脚的魅力

我在此见到一位诗人,他同某些人一样,因自身的不完美反倒变得更有魅力,比他用手写诗更有魅力。是的,他的优势和声誉与其说得益于充沛之力,还不如说得益干他的无能。

他的作品从不把他想说的、他所见过的东西和盘托出,似乎,他对想像情有独钟.可又不是想像本身,而是心灵对想像的极度渴望。他竟然由渴望而获得了意欲获得的非凡辩才,进而利用辩才把他的听众提升,使其超越了他的作品,还给听众安上羽翼,让他们飞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高远。

这么一来,倾听他的人也成了诗人和观察家,遂情不自禁地赞美起使其获得幸福的“恩人”来了,好像是这人引导他们看见了自身的至圣和至要,好像他们真的达到了日的,看见并传达了恩人的想像。其实,他们并未达到目的,但反倒使恩人的声誉大蒙其益。

80.艺术与自然

希腊人,至少是雅典人很喜欢听人高谈阔论,他们的确有此癖好,这是他们与非希腊人的一大区别。他们甚至要求舞台上要有高谈阔论的激情,要狂喜地、矫揉造作地朗诵台词。可是,人性中的激情却是寡言少语的,是静默和窘态的!激情即使找到了言辞,也是混乱的,非理性的,自我羞惭的!

因希腊人之故,我们现在全都习惯了舞台上的矫揉造作,正像我们因意大利人之故习惯了另一种不自然,即忍受并且喜欢忍受歌唱的激情。倾听处境极度困难的人高谈阔论.已成了我们的一种需要.而这需要在现实中是得不到满足的。悲剧英雄在生命濒临深渊之时——现实中的人在此刻大多失去了勇气和美好言辞——犹能滔滔不绝地慷慨雄辩,给人造成思想开朗的印象,这实在令我们如痴如狂,这“脱离自然的偏差”也许是为人的尊严而制备的惬意的午餐吧。所以,人需要艺术,以表达一种高尚的、英雄式的做作和习俗。

一个剧作家要是不把一切变成理性和言语,而手里总是保留小段沉默,那么,人们就会理直气壮地责备他;但是,假如一位歌剧音乐家不知道为最佳的艺术效果捕捉旋律,而只知道寻找效果颇佳的、“符合自然”的呐喊和结巴,人们对他也会不满的,这也同样违反了自然!这里涉及的问题是,鄙俗的、“想当然的”激情应该让位于一种更高的激情!

希腊人在这条路上走得实在太远、太远了,远得叫人惊异!他们把戏台建得尽可能地狭窄,禁用深层背景制造效果;不让演员有面部表情和细微动作,把演员变成庄重、生硬、面具一样的妖怪,同样,他们也抽掉了激情的深层内容,而只给激情制定高谈阔论的规则,是呀,他们不遗余力这样做,目的就是不让出现恐惧和同情的剧场效果,他们就是不要恐惧和同情啊——这是对亚里士多德的尊崇,无以复加的尊崇!可是,亚氏在谈及希腊悲剧的最终目的时,显然是言不及义的,更谈不上鞭辟入里了!

让我们来观察一下,希腊悲剧诗人的勤奋、想像力和竞争热情究竟是被什么东西激发起来的。肯定不是用艺术效果征服观众的意图。雅典人看戏,目的就是听演员的优美演说!索福克勒斯的一生就是为了写漂亮演说词的!——请原谅我这怪异的论调——他们与严肃歌剧真不可同日而语。歌剧大师力图不让观众理解他们塑造的人物。他们都这样认为并都调侃式地说:尽管一个仓促拾起的字眼就可以使一位并不聚精会神的听众有所体悟,但从大体上说,剧情必须明白无误,但说白根本就不重要!当然,要完全表示对剧中台词的蔑视,他们也许还缺乏勇气。在罗西尼的歌剧中,稍许加进一点顽皮,他恨不得让演员一个劲儿唱LaLaLaLa.这或许就是很聪明的做法了!人们相信歌剧中的人物,其依据是他们的音调,而非“言辞”。这就是差别,这就是美好的“不自然”,人们因它才进剧院的。即使歌剧中的吟诵部,也并不是真的要人听懂其中的原文字句,这种“半音乐”是为了让富有乐感的耳朵稍事休息一下(从旋律中休息,这旋律乃是最高雅也是最费神的艺术享受);吟诵不了多久,观众就会不耐烦,就会抵制。他们重新渴望完美的音乐旋律。

用这个观点来衡量,里度特?瓦格纳的艺术又当如何呢?它或许有些异样?我常想,在他的作品上演前,人们必定已经背熟他作品中的台词和音乐了,否则人们就听不懂。我以为是这样。

81.希腊人的情趣

一位土地丈量员在观看《伊菲格尼》的演出后说:“它好在哪里?里面没有一样东西是经过证明的!”希腊人难道远离这种情趣了吗?至少在索福克勒斯的作品里,“一切皆经过证明。”

82.非希腊式的风趣

希腊人不论思考什么都非常符合逻辑,且朴实无华。他们乐此不疲,至少在他们悠长的兴盛时期是这样。法国人则喜欢略为走向反面,作些非逻辑思考,逻辑思维只是用于表达他们在社交中的温文尔雅和自我掩饰,不过那也是经过许多非逻辑思考的转化而成的。表面看来,逻辑对他们是必要的,如同面包和水。可是,如果仅仅只是面包和水,那它们就成了囚犯的食物了,法国人的逻辑就像这面包和水一样地贫乏。

在良好的社会环境里,人们绝对不可能期望什么都完满无缺,什么都符合逻辑。因此,在法国人的风趣里总存在一点点非理性。希腊人的社交意识淡薄,所以,思想最丰富的希腊汉子也少有风趣,爱开玩笑的人也少有戏谑;所以,——噢,不谈啦!人们不会相信我的话,我还有好多话憋在心里呢!“此乃雅量的缄默”——如马尔蒂阿的快人快语。

83.翻译和改编

一个时代如何对待翻译,如何把过去的时代、书籍拿来为己所用,人们据此判断一个时代具有多少历史意识。柯奈耶时代以及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法国人对古罗马时代大加吸收―对这种吸收方式,我们已再无勇气,因为我们有更高的历史意识―而古罗马时代也是强劲而纯真地将手伸向古希腊的文化遗产,吸纳和利用一切优秀和宝贵的东西,改编进人罗马帝国。罗马人有意识地、漠然地拭去“现时”这只蝴蝶翅膀上的灰尘。

于是,贺拉斯时常翻译阿尔克乌斯、阿尔希罗修斯的作品;普罗帕兹翻译卡里马修斯、菲勒塔斯的作品(倘若让我们评价,卡氏和菲氏这两位是堪与德漠克利特并驾齐驱的诗人)。诗歌原作者的经历,以及以这些经历人诗,这些与贺拉斯们何干呢!贺拉斯和普罗帕兹作为古罗马诗人对于跑在历史意识前面的考古嗅觉颇为厌恶,让那些私事、名号以及某个城市、某条海岸线、一个世纪所拥有的一切(作为外表的服饰和面具)全不作数,代之以当今和罗马人的东西。他们似乎在问我们:“我们难道不能推陈出新,并且适应它吗?难道不能把自己的灵魂吹进这僵死的形体内吗?它死了,而死的东西多么丑陋呀!”

他们不知道享受历史意识,过往的东西、外国的东西使他们尴尬。作为罗马人,激发他们的是占领一切,事实上,他们翻译别国的作品就是“占领”,不但去掉历史的东西,还加进对当今的暗示和影射,删去原诗者的姓名,代之以自己的姓名,而无剽窃之嫌。他们心怀罗马帝国那冠绝古今的良知。

84.论诗的起源

凡是喜爱对人作种种猜想并且拥护本能道德理论的人会作如下的推埋:

“假如人们一直把功利当成最高的神圣事业加以推崇,那么,诗歌从何产生呢?―这诗化的语言所表达的意义有些暧昧,好像是在对世间过去和现在一以贯之的功利进行嘲讽!有粗犷之美的非理性诗歌在反驳你们这些功利主义者!诗歌恰恰要摆脱功利,正是这个提升了人,激励人恪守道德,从事艺术!”

我要在此为功利主义者美言几句,他们鲜有获得人们怜恤的权利!在产生诗歌的古代,人们就看中了诗歌的功用,那异乎寻常的大功用:那时,当人们让韵律进入言语,强行对句子成分作重新安排,赋予思想以新的色彩,并使其变得晦涩、怪异、疏离,这自然就形成了一种迷信的功利!人们发现,记住一首诗比记住即席的演说词容易,于是便借助韵律把人的热切心愿深深地烙铸在上帝的心版上;同时,人们觉得通过韵律节奏可以让更远的人听见自己的声音;有节奏的祈祷似乎能使上帝听得更为真切。人们首先企望获得的功用就是听音乐时所体验的那种被音乐彻底征服的功用。韵律是一种强制,它迫使人产生不可遏制的乐趣一种协和的乐趣;非但脚步而且心灵也紧随节奏人们也一定推想上帝的心灵也是紧随节奏的所以他们试图用韵律去征服上帝的心灵对其施加强力献上一首诗就是给上帝抛出一个魔力圈套。

关于诗的起源还有一种奇妙的想像也许是最有力的想像吧。在费塔郭里学派看来这想像便是哲理和教育的手段。远在产生哲学家之前人们就承认音乐净化灵魂、化戾气为祥和的作用对音乐旋律推崇备至。当一个人失去心灵和谐就得随歌手的节拍起舞此即为音乐疗法。用此疗法特潘德平息一场叛乱恩培多克勒斯使狂燥者安宁达蒙使患相思病的少艾心灵净化。人们甚至以为疯狂渴望复仇的诸神也可以接受治疗哩。人们首先把此疗法推向极致就是让暴燥者发疯,把渴望复仇者弄成醉汉——所有狂放的宗教祭礼都要突然释放一种神圣的疯狂然后这疯狂重新转为自由自在使人复归安宁。旋律究其根本就是一种镇静剂这是旋律的效果使然。在远古时代无论是宗教祭礼歌曲还是世俗歌曲其先决条件是必须具备那魔幻般感染力的旋律。比如在汲水和划船的时候歌曲就使人性中此刻活动着的恶魔成分陶醉使其顺从、甘受约束而变成人的工具。

人只要一活动,就产生歌唱的动因,而每次活动又都与圣灵的帮助有关,所以,妖术歌曲和咒语似乎就是诗歌的原始形态了。当诗歌也被用在神宣示所的时候——希腊人说,六音步诗产生于特尔菲①——韵律也就具备强制性的感化力了。用韵律宣告神谕就意味着用韵律决定某种事情。人们相信,只要争取到阿波罗神,就可以征服未来。按照古人的理念,阿波罗神远胜有预见的神明。这一宗教信条字字句句均以韵律宣布,于是它就缚住了未来。这信条是阿波罗发明的,所以作为韵律之神的阿波罗也就能缚住命运女神了。

从总体上观察和研究,究竟还有什么东西比韵律对古代迷信的人们更有用呢?没有了。有了韵律,人简直就无所不能:借助魔力推动工作;迫使神在身边出现、滞留,并听从他的话;按己意安排未来;卸除心灵上过重的负荷(恐惧、狂燥、同情和复仇等),不仅是自己,而且还包括人性中穷凶极恶的恶魔成分。没有诗,人什么也不是;有了诗,人几乎就成了上帝。这一基本情感是再也不可灭绝了。

在与这类迷信斗争数千年后,我们队伍中一些聪明绝顶的智者有时仍不免沦为韵律的傻瓜,尽管他们感觉到某种思想比它的韵律形式更真实。一直也有那么一些严肃的哲学家,平时言之凿凿地援引诗人的咸言,以加强自己思想的力量和可信度,这难道不是十分可笑的事吗?

对真理而言,诗人赞同它比否定它更危脸!因为正如荷马所说:“吟唱的诗人,弥天的谎言。”

①特尔非,古希腊城名,阿波罗神殿所在地。

85.善与美

艺术家们总是在不断地美化那些口碑甚佳的事物和状态,此外便无所作为。人们因为这些事物和状态而自觉良好、伟大、陶醉、快乐、舒适和聪慧。对于人的幸福来说,这些经过挑选的事物和状态确有其价值,这是早有定论的。它们是艺术家美化的对象。艺术家一直在窥探并发现它们,然后将其纳人艺术领域。

我说,艺术家本身并非是幸福和幸福事物的评价者,不过,他们总是挤到那些评价者身边,以极大的好奇和兴趣,企盼自己的评价立即产生功利。他们急不可待,更兼具传令者的肺、跑腿者的脚,故而总是占得先机,成了美化善的人,始,对其称善,继而,作善之评价,并以此身份抛头露面。

不过,正如上述,这实在是一个误会,他们只不过比真正的评价者跑得快一点,闹得响一点而已。那么,真正的评价者是谁呢?―阔佬和有闲者。

86.戏剧

这个日子又使我的情感强烈、高昂,如果我在这天的晚上可以欣赏音乐和艺术的话,那我完全清楚,我不要什么样的音乐和艺术,就是说,我不要那种使听众醉生梦死、使他们的情绪达到高潮的音乐和艺术。

向晚时分,那些平庸之辈不像是站在凯旋车上的胜利者,倒像倍受鞭苔的疲乏的骡子。倘若世间没有这使人陶醉的戏剧工具和称意的鞭答,那么,这些人还知道什么“高昂情绪”呢!于是,他们拥有欣喜若狂的观众,正如他们拥有美酒一样。可是,对我来说,他们的饮料和醉意又算什么呢,我这个“欣喜若狂”的人又需要什么样的酒呢!我以厌恶的目光瞧着那工具,瞧着那些牵强附会地制造戏剧效果的“戏剧工具”―心灵高潮的拙劣模仿!

什么?鼹鼠入洞睡觉之前,有人要给它安上翅膀,赠送自尊的傲慢?有人要送它上戏院看戏,把大望远镜套在它那又盲又累的眼睛前面?看啊,那些人坐在舞台前,他们的生活不是“行动”,而是交易;他们注视台上的怪人,怪人的生活不仅仅是交易?你们说,“这是正当的稍遣,生活需要这样的教育!”就算是这样吧,那我就太缺乏教育了。舞台上的情景实在令我厌恶至极!自身充满悲剧和喜剧的人最好远离戏院,除非整个过程,包括戏剧、观众和剧作家全变成他自己的悲剧和喜剧,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上演剧目的意义对他也就微不足道了。有点像浮士德和曼弗雷德的人与戏中的浮士德和曼弗雷德有什么相干呢?然而,他们肯定想到别人会把这类人物搬上舞台的。在没有能力进行思考和获得激情的人面前,展现最强烈的思想和激情就是自我陶醉!戏剧和音乐是欧洲吸食的大麻和咀嚼的槟榔!

噢,谁能给我们讲述麻醉剂的整个历史呢!那历史几乎就是“教育史”,更高等的教育史。

87.艺术家的自负

找以为,艺术家们往往不知道自己最擅长什么,因为他们过于虚荣,把心思全用在据傲上。本来,这棵据傲的幼芽在土壤里是可以长得十分完美、新奇而漂亮的,可惜他们高估了自己花园里和葡萄园里的珍奇,宝爱之物与对宝爱之物的审视不处于同一等级。

这儿有位音乐家,他比任何音乐家都擅长从受压抑、受痛苦、受折磨的心灵王国里发掘音调,甚至能赋予沉默的动物以言语;在表现暮秋的斑斓色彩、表现无比感人的最重要和最短暂的人生享乐等方面无人与他匹敌;他知道灵魂在隐秘而阴森的午夜会发出何种音响,他知道在午夜一切因果均无关联,随时都会有某种东西从“虚无”中涌出;他至为幸运,能够从命运的深层底蕴、从命运的酒杯——最酸涩、最恶心的酒与最甜蜜的酒混合于其中——中汲取源泉;他熟悉心灵那疲惫的踉跄、拖曳:再也不能跳跃、翱翔,甚至连步行也难以为继;他对深藏的痛苦、没有抚慰的理解、没有告白的离别投去畏缩的一瞥;是的,作为一切隐秘痛苦的奥菲斯①,他比任何音乐家都要伟大。事实上,他已把某些不可言说的、看似对艺术没有价值的、用言语只会吓跑而不能捕捉的东西,亦即心灵中某些细微莫辨的东西纳入艺术轨道了。是的,他就是擅长刻画细腻情感的大师呀。

①奥非斯,相传为古希腊神话中的作曲家,其歌曲之妙足以感动禽兽木石。

可是,他并不安于当这样的大师!他的性格喜好大的墙壁和大胆的壁画1他没有察觉,他的思想居然会有另一种审美情趣:宁愿悄然蜷缩在坍塌的屋角,独自画他那独特的杰作——不过均为短命之作,常常仅有一个节拍——这样他才自感舒适、伟大和完美!也许,他会永远落寞地生活在那里,但他意识不到这一点!他过于自负、虚荣,因此不可能意识到。

88.真诚追求真理

真诚追求真理!人们对此话的理解是多么不同啊!思想家觉得,观点、论据和核验方式的同一恰恰是一种轻率行为,他不时被这种轻率行为击败,因而感到羞愧;但是,观点的相同使遇到这些观点并带着这些观点生活的艺术家产生如下的意识:现在,他爱追求真理的至诚所支配了,他作为艺术家也表现出值得称道的、追求真理的至诚欲望了!

这样,一个人恰恰因为这至诚的激情才显出他的思想在认识王国里是何等地肤浅,何等地周步自封、自足自满。“泄露灭机”的人们,这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对吗?这表明我们的重点在何处,哪些东西无关紧要。

89.现在与从前

假若我们失去那些较高级的艺术——节日庆典艺术,那么我们的全部艺术还有什么呢?

从前,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树立在人类节庆的长街上,作为纪念崇高而欢乐时刻的丰碑;如今,人们企图用艺术作品把可怜的精疲力蝎者及病弱者从人类的痛苦的长街上引开,哪怕引开人们渴望的片刻也好,给这些人提供些许的陶醉和疯狂。

90.光明与黑暗

思想家的著作和文章自然千差万别:一部分人把光明集中在书里,这光明是他们从自己明晰的认识中偷来的;另一些人只把黑暗写在书里,那是破晓前在他心灵中形成的灰与黑的复制品。

91.当心

众所周知,阿尔菲利谎话连篇,他对同代人讲述自己的生平事迹足令听者愕然,他之所以说谎乃是因为对己采取专制主义。比如他证实说,他为自己创造了独特的语言,强迫自己当了诗人云云。他终于找到这一严格的高雅形式来描述自己的生活与回忆,还说什么他饱尝过痛苦。

我对柏拉图自己写的生平事迹也是不大相信的,就如同不怎么相信卢梭和但丁的生平事迹一样。

92.散文与诗

人们注意到,从前的散文大师都是诗人。不管公开承认也罢,还是私下或在“小室”里承认也罢,事实确实是这样。真的,只有用诗的形式才能写出优美的散文!

散文是一场与诗歌角逐的战争,连绵不断的文学战争。散文的魅力就在于避开诗,对抗诗。诗的抽象被它当作反对诗和嘲笑诗的狡猾手段,又说什么枯燥和冷峻把妩媚的诗歌女神带人妩媚的绝望。散文和诗也常常有片刻的接近与和解,但顷刻间又出现倒退并爆发出相互的嘲笑。散文常常把帷幕拉开,让刺眼的光线照进来,而诗歌女神却止在享受她的朦胧和晦暗色彩;散文常常先开口说出诗歌女神欲说的话,唱完一种曲调,可是诗歌女神对这曲调听不懂,一直把玉手套在耳畔。在这场持久战中,出现无数战斗的快乐,也出现失败,而所谓的散文家对失败却不加理会,依旧写着和说着那朴实无华的散文!

战争是一切美好事物之父,也是优美的散文之父!本世纪有四位具有诗人气质的奇才,其散文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本来,这个世界是不适合于散文存在的,只因缺少诗,才有散文的地盘。歌德不算在这四位散文大家之列,我们这个世纪廉价地利用了他。才使其显身扬名。我认为这四位是里奥帕带、梅里美、爱默生和兰道。兰道是《想像的对话》一书的作者,此人堪称散文大师。

93.你为何要写呢?

A:我不属于那些一面挥笔疾书一面思考的人;更不属于面对墨水瓶,坐在椅子上,呆视着稿纸,任凭激情左右的人。我总对写作感到烦恼和羞愧;但写作于我又是必不可少的事务。我甚至讨厌用一种比喻来说明。

B:你为何要写呢?

A:噢,亲爱的,说句知心话,我至今还没有找到其他办法来摆脱我的思想。

B:为什么要摆脱呢?

A:为什么?我想摆脱吗?我必须摆脱!

B:够了!我懂了!

94.死后的哀荣

冯滕奈尔(Fontenelle)在其不朽著作《死者对话录》中论及道德问题时使用了大胆的说法,当时被视为诙谐的诡论和游戏,即便是审美鉴赏和思想界的最高权威也看不出书中还有什么更多的深意,是呀,冯滕奈尔本人也未必能看出。

可是现在,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冯滕奈尔的思想成了真理I科学证实了它们!游戏成真了!我们阅读对话时的感觉与伏尔泰、赫尔威提斯当时的感觉是不同的,不知不觉把对话的作者提升到一个高于伏尔泰们认定的奇才层次。这,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95.香福德

一个像香福德①这样既熟悉民众又援救民众,并且对哲学领域该放弃什么抵制什么从不袖手旁观的人,我对他的解释是:在他内心,一种本能远远强于他的理智,这本能即是对世袭贵族的仇恨,这本能从未得到满足。

①香福德(一七四O~一七九四),法国剧作家和小说家。

也许是他母亲对贵族的旧恨在他心底扎下神圣的根子,他爱母亲,故而这本能自幼年始便一直在等待为母报仇的机会;可是,他的天才、生活,噢,更主要是他血管里流着父亲的血,这一切又诱使他加人贵族的行列,同他们平起平坐,许多年一直若是。终于,他再也无法容忍自己处于旧政权下的那副“老入”嘴脸了,遂陷于忏悔的激情中,并穿上平民的衣裳,一派粗布烂衫的落魄模样!倘若香福德当时是更高层次的哲学家,那么革命就会避免那悲剧的玩笑和尖锐的芒刺了,革命就会被视为愚蠢之举了,而不致造成对精英人物的蛊惑。

然而,香福德的憎恶和复仇教育了整整一代人,至尊的人士也不免受其熏陶。请想想吧,米勒保对香福德的景仰如同景仰年高德的自己,他从香氏那里期望获得并且已经获得前进的动力、警戒和抉择。米勒保是属于另一层次的伟人,把他置于过去和当今的政坛巨子的队列中,他亦是翘楚。香氏尽管有这样的朋友和拥护者——米勒保致香氏的书简便是佐证——奇怪的是,法国人对他这个在所有论理学家中最为幽默的人却感到陌生,反而觉得司汤达是本世纪最具洞察力和敏感性的法国人。

这是否是因为司汤达的性情中有许多德国人和英国人的东西,故而能为巴黎人所容呢?而香福德,一位心灵底蕴异常宏富、阴郁、痛苦、炽热之人,一位觉得笑是医治生活之必备良药的思想家——他若一天不笑,便惘然若失——与其说他是法国人,还不如说他更像意大利人,更像但丁、里奥帕蒂的血缘亲戚!

人们知道香福德的那句临终遗言,他对西耶斯说:“噢,我的朋友,你要做我的好兄弟,不然,我就杀死你!”这又绝非一个临终的法国人所能说出的话了。

96.两位演说家

有两位演说家,其中一位被激情所左右,就是说,激情将足够的血液和炽热灌注于脑,迫使高度智力表露出来,这样,他的论证完全符合理性。

另一位有时也试用同一方法,也借助激情,用饱满、激越、具有魅力的声音侃侃而谈,但效果却往往不佳。于是,他立即一改常态,把话说得模糊、混乱、夸张、省略,这样就引起听众对论证的理性产生了怀疑。是呀,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怀疑了。于是,他又陡然转人一种冷漠而厌恶的声调,这又导致听众疑窦丛生,怀疑他的全部激情不是真的。在他,每次都是激情的潮水淹没理智,兴许是他的激情比第一位演说家的更为炽烈吧。

第一位演说家达到力量极巅之时亦是他抗拒并嘲笑那向他逼近的情感风暴之时,然后,他的思想才从隐蔽处钻出来―那符合逻辑的、嘲讽的、举重若轻的、然而也是令人惊惧的思想。

97.作家的废话

世间存在愤怒的废话,常见于路德和叔本华。因为概念和公式太多而产生另一种废话,康德便属这种情形。因为喜欢用不同的说法来表达同一事物又产生第三种废话,蒙田便是佐证二第四种废话来自于不良的本性。凡是阅读当代文章的人都会想起两类作家:一类喜欢说好话,由优美的语言而生废话,这在歌德的散文中并非少见;另一类因为对内心情感的喧嚣和混乱感到称心快意,故而废话连篇,例如卡莱尔。

98.心仪莎士比亚

我最心仪莎翁的是,他相信布鲁特斯,并且对布氏所表现的那种美德①没有丝毫的怀疑。莎翁将他那部最佳的悲剧——至今,这悲剧的剧名仍被搞错―献给了布氏,也就献给了崇高道德的典范,即心灵的自主!一个人热爱自由,并把它视为伟大心灵之必需,一旦它受到挚友的威胁,他就不得不牺牲挚友,哪怕挚友是完人、无与伦比的奇才、光耀世界者。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惨痛的牺牲了!对此,莎翁定然大有所感!他给予凯撤的崇高地位亦即是他所能给予布鲁特斯的崇高荣誉,只有这样,他才把布氏的内心问题以及那能击碎这个内心“情结”的心灵力量提升到惊人的高度。

①指布氏为保全罗马的共和而刺杀凯撒一事。

难道真是政治自由促使莎翁同情布氏并使自己沦为他的从犯吗?或者,政治自由仅仅是某些不可言说之物的象征吗?也许,我们是面对隐藏在莎翁心灵中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而他也只能用象征手法谈及的事件和奇遇吗?与布氏的忧郁相比,哈姆雷特的忧郁又算什么呢?大概莎翁也熟悉布氏的忧郁,就像他由于自己的体验而熟悉哈姆雷特的忧郁一样!或者,他也曾经历过幽暗伤心的时刻,有过类似布鲁特斯那样的凶恶天使!尽管他们有这样的相似性和隐秘关系,但莎翁对布氏的形象和美德钦佩得五体投地,简直有点自惭形秽了!

关于这点,在悲剧中有所证实。莎翁两次让一位诗人出场,而且倾泻了对他极不耐烦和无以复加的轻蔑——听起来像自我轻蔑的呐喊。诗人出场时表现出一副诗人惯有的派头,自以为是、伤感、咄咄逼人、了不起、德行的伟大,可在实际生活中却鲜有普通人的诚实。每逢这些场合,布鲁特斯便不可忍受。

“如果谈他识时务,那么我就识他的脾气,带小铃铛的傻瓜,滚开吧!”布鲁特斯吼道,我们不妨把这话反过来演绎为莎翁的本心。

99.叔本华的信徒

当文明人和野蛮人接触时,人们会有所发现:较低等文明通常会首先接受较高等文明的陋习、弱点和任情恣性的东西,而且感受到一种吸引自己的魅力,最终让较高级文明的某种有价值的力量借助于被接受的恶习与弱点将自己吞没。我们不必远赴野蛮民族处,就近使被他们接受的倒是:叔本华这位求实的思想家决意揭开世界之谜的意志―这一虚荣的内心要求使他屡受迷惑,使他败兴;他在这些地方显现出来的神秘的尴尬和遁词;他那无法证实的“唯意志论叹”(“一切原因均系此时此地某个意志的偶然显现”),“生命意志是每种生物固有的,不可分割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生物,它集中在过去、现在和将来存在的一切生物身上”);他对个体的否定(“所有的狮子从根本上说只是一个狮子”,“个体的多样性只是一种假象”,进化也是一种假象;他把拉马克①的思想称为“天才的荒谬”);他对天才的狂热崇拜(“从美学观点看,个体不再是个体,而是纯粹的、无意志的、无痛苦的、不受时代限制的认知主体”,“主体完全溶化在被观察的事物中,成了事物本身”);他那“同情即荒谬”的观点,以及“死才是存在的真正目的”,“死者也可能产生不可思议的影响,这种可能性是不容否认的”等等论点……总之,这位哲学家那诸如此类的任情恣性和恶习最先被他的门徒接受,且坚信不疑。恶习和任情恣性总是最易模仿,而不需要长时间的预先演练。

①拉马克(一七四四~一八二九),法国生物学家。

让我们来谈淡叔本华信徒中最著名的里夏德?瓦格纳吧。下述发生在有些艺术家身上的情形也体现在瓦格纳身上:他对自己创造的艺术形象进行错误的解释,连对自己最独特的艺术哲学也认识有误。直到他生命中期,他一直受黑格尔的误导,后来,当他拾取叔本华的学说又犯了同样的毛病,并且开始用“意志”、“天才”、“同情”等字眼来表达自己。尽管如此,再也没有什么比瓦氏作品中的英雄人物所具有的瓦氏本色更与叔本华思想背道而驰了,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指的是清白无辜的自我本位,相信激情,亦即相信善,简言之,是瓦氏英雄人物面部所显示的西格弗利特①的特征。叔本华好像说过:“这一切与其说是我的味道,还不如说是斯宾诺莎的味道。”那么,瓦格纳本来可以有同样充足的理由去寻求叔本华以外的哲学家,然而,由于他完全委身于叔本华的思想魅力,他不仅反对其他哲学家,而且还盲目地反对科学,他的整个艺术愈益成为叔本华哲学的附属品和补充,从而愈益明显地放弃了更为高尚的功名心,即成为人类知识和科学的附属品和补充。他之所以走到这步田地,不仅仅是因为被叔本华哲学那神秘的华丽所吸引,而且因为叔氏的种种举动和情感对他也起了误导作用。例如,瓦格纳对德国语言的不纯大动肝火,这脾气便是叔本华式的。如果还可以把这称为模仿的话,那么毋庸讳言的是,瓦格纳的风格患有溃疡和肿瘤,这病态使叔本华的信徒们怒不可遏,于是,瓦格纳狂开始显露狰狞,一如当年的黑格尔狂。

①西格弗利特,德国民间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中的英雄。

瓦格纳对犹太人的仇恨也是叔本华式的。犹太人虽有厥功至伟的业迹,瓦氏对此不能作出公正的评价——因为犹太人创立了基督教。他把基督教理解为被佛教吹散撒落的种子;在人们亲近基督教礼仪和情感时,他却企图为欧拟开创佛教纪元而作准备。他的这一企图也是承袭叔本华的。还有,他那一套怜悯动物的说教也源于叔本华,而叔本华在这方面的先辈显然是伏尔泰。伏尔泰把自己对某些人和事的仇恨伪装成对动物的怜悯,他的追随者们亦然。至少,瓦格纳在说教中所表露的对科学的仇恨决非源于仁慈和善良,当然也不全是源于精神方面。说到底,倘若一位艺术家的哲学只是别人哲学的后续和追补,并且也不对他的艺术造成损害,那么,这哲学也就无足观了。

人们因为一位艺术家戴上临时的假面具或者不幸的、傲慢的假面具而对他产生怨恨,我们现在还不能防止产生这种怨恨。让我们牢记,可爱的艺术家都应该、都必须有点类似演员,他们若无戏剧性的表演,断难久持。让我们忠实于瓦格纳身上真实和原始的东西,我们瓦格纳的门徒也忠实于我们身上真实和原始的东西。让我们宽容他那理性的情绪和激昂,公正地思考一下,一种艺术,比如他的,究竟需要何种罕见的营养素和必需品方能生存和发展呢?他身为思想家而常有失当之处,这倒无关宏旨,公正和耐心不是他的事,只要他的生活对他保持无误就够了。这生活在对我们每个人呼喊:

“做个血性男儿!不要跟随我,而要跟随你自己,你自己!”

我们的生活也应对我们保持无误1我们应当自由、坦荡,从清白无辜的自我本位发展自己,强盛自己!当我在观察这类人的时候,耳畔一如既往地响起如下的话语:“情欲比禁欲好,比伪善好;诚实,即便是恶意的诚实,也比因为格守传统道德而失去自我好;自由的人可能为善,也可能为恶,然而,不自由的人则是对本性的沽辱,因此不能分享天上和人间的安慰。总之,谁要做自由人,必先完全成为他自己。自由不会像神赐之物落在人的怀里。”

100.学会尊敬

人必须学会尊敬,就像必须学会轻蔑一样。凡是走上新的生活轨道并把许多人也带上新的生活轨道的人,无不惊异地发现,这些被带上新轨道的人在表达感激之情的时候是多么地笨拙和贫乏,更有甚者,连单单把这谢意表达出来的能力也不常有。每当他们说话,便似骨梗在喉,嗯嗯啊啊一番就复归平静了。

思想家在感受他的思想所产生的影响时,在感受他的思想改变和震撼人心的威力时,这感受方式几乎是滑稽的,似乎受其影响的人内心会由此受到伤害,并且,正如他们所担心的那样,这些人会用各种不当的手段来表达其独立自主的精神受到的威胁。要形成一种有礼貌的感激习俗,需要整整一代人的努力,嗣后,思想和天才一类东西进人感激情愫中的那个时刻才会到来。届时,会出现一个接受感恩的伟人,他不仅因为自己做了好事而受感戴,更主要是因为他的先辈们日久天长累积下那个至高至善的“宝物”而受感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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