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坐地铁,在地铁上写点文字。这里是北京,我来北京也快20年了,20年前的南三环汽车还稀稀拉拉,20年前的中关村大杨树还在,20年前的通县,老乡们还蹲在马车上卖菜。
零点乐队有一首歌叫《一座桥梁》,里面有云:你不曾说 我也不讲 欢喜悲伤 心里脸上。
苏童在《1934年的逃亡》中也写到:我是一个哑巴胎(表示沉默寡言),我的父亲也是哑巴胎。
(1)
我上大学时,正遇上全国大规模国退民进大下岗,国企工资低,本就没什么积累,又遭遇我上学和父母亲双双下岗,家里面临着吃老本的现状。未来在哪里,全家谁也不知道。
我要坐一整天火车才能到达学校,所以需要踩着朝霞出门。母亲没有送我,也没有起床。父亲夹抱着被褥,我背着背包提着衣服,就出门了。
母亲说:我就不起来了。
我知道是母亲不忍看着我离去,不忍我看着她而离去。
曾经年少爱做梦,一心只想往前飞。那时候不知道能和父母说些什么,总觉得一个月了没给父母亲写信,想写些什么,但几次提笔终究没有写出来。我一向喜欢报喜不报忧,但我也实在想不出来能报什么喜。
我的家住平房,信不容易投递到,我一般邮寄到姑姑家。后来听姑姑说:你爸一接到你的信,刚看几眼就坐在椅子上捂脸大哭。
寒假,过年前,我和姨夫去上街采买东西,姨夫和我一路沉默地推着自行车,他突然来了一句:你爸妈吃了一冬天腌菜。
(2)
2009年,母亲得了一场大病。之前毫无征兆。有一天下午我正在正常上班,父亲给我打了个电话,先问我忙不忙。然后问我如果不忙就回来看一下,你妈病了。
于是,我和姐姐赶快通电话买票赶往火车站。黑夜10点多赶到了医院。母亲全身浮肿。
母亲给我让出一点床边,招呼我和姐姐坐过来。母亲反复念叨没事,你爸非要把你们叫回来,你们忙忙的。
父亲把盒饭揭开,放到小桌上,说:先吃饭吧。
父亲知道我和姐姐在火车上不吃东西,所以在傍晚6点就从医院食堂打上饭一直等着。
第二天见到医生,医生说你母亲现在的状况就像一张纸,一旦破了就随时会...。
那场大病几乎折腾进母亲的大半条命,从那以后母亲开始终生服药,一天都不能停。好几次都喘不上来气,大口地张着嘴。记得叫过几次112急救。我特意买了呼吸机,母亲也不舍得用。
我四处找医,曾经去协和排队,星期六下午过去,一问长长的队尾你们在排什么时候的队,答曰:周一。作罢,我又去宣武医院凌晨两点起床,排一早7点钟放号的队。
母亲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了,有一天我去看望母亲,母亲把我叫到床边,把手上的金手镯想摘下来:我也戴不住了,你放好。
但是母亲因为全身浮肿,金手镯根本摘不下来,我说您别摘,肯定没事。
母亲狠命地把金手镯的接口掰裂,终于摘了下来:你放好了,就给你们的。
2010年,母亲的病总算稳定住了。没想到我却要远走深圳。刚去深圳,层层叠叠如挑冰棍儿筷子,在工作压力下和对南方潮冷的冬季的不适应,我得了长达半年的咳嗽,咳到凌明,一晚只能睡几个小时。元旦时实在躲不过去,给母亲打个电话,我不知道该跟母亲说些什么,报什么喜,所以吞吞吐吐的。母亲隔着电话就能听出我的异常:工作不顺心,就回来吧。
唉,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我过去四处奔波,拎个电脑包起起飞飞在不同的陌生城市,对父母亲很少依赖感。从母亲那场大病起,我只要有空就想去看看父亲母亲。
后来母亲的病又奇迹般地好了起来。母亲说:没想到我还能又活了,而且还住上了新楼房,而且还能逛上香港澳门。母亲把我买的那台呼吸机放在沙发旁边,苫着织布。
这一晃都快10年过去了。陈奕迅说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我不会发现我难受。其实十年是个很快的日子。
(3)
父亲一向不怎么言语,即使疼到用手肘与头慢慢撑着起来,也不愿意告诉其他人。
父亲2011年生了一场大病住院。记得那天晚上深圳大雨,母亲给我打电话:你爸住院了。
其实母亲告诉我的时候,父亲已经做完手术了。但是手术不成功,造成了紧急二次手术。母亲怕后面还有事,才给我打了电话。
我好生懊悔那段时间没给家打电话,赶快订机票,乘最早一班飞机,再转机,才飞回去。
那是一段我上大学以后,难得的与父亲朝夕相处的日子。天天吃住在医院的简易床,六点钟起来打水、给父亲洗脸、打早饭。有一天早上父亲突然想吃一碗馄炖,我在医院方圆一公里内四周转悠了一圈也没找到,赶回病房,父亲已经自己打上饭了,让我懊悔没能及时赶回来。
吃完饭,搀着父亲在楼道里遛达,边遛达边说话,说起当年我单身时漂在北京,回家过年,就那么五六天,中午吃完饭睡一觉,醒来和父亲一起喝茶、看《金粉世家》、看《大宅门》、看《激情燃烧的岁月》,写这些文字时还能依稀感觉到父亲缭绕的烟草味,那是踏踏实实岁月的感觉,虽无声,但温暖。
那时候家乡的天,晴的瓦蓝瓦蓝。